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61章 第五十九章往事已成空

緣滅長安 建安 10760 2018-03-12
“不必了!遊大先生。”忽然,光線一暗,再看時,庭中已多了個人,一個清朗如月,莊重如松,身著月白僧袍的人。僧人看了看石階上瞑目如死的趙長安,又望瞭望殿內火塘邊略感驚訝的遊凡鳳和晏荷影,捻動著手中的奇南香串佛珠,施施然踏著滿庭落葉,往殿階前行來,口中道:“才來又走,這樣來來回回地奔波,何苦呢?” 遊凡鳳側目:“法空大師什麼時候又會輕功了?你不是一直嚷嚷著只會治病救人,不會打打殺殺嗎?” “哈哈!”法空白眉掀動,“老衲在該會的時候就會,不該會的時候就不會!”遊凡鳳雙眉一挑:“哼!今天,大師來這裡,該不會是要跟遊某人參禪論道吧?” “當然不是!老衲找遊施主和世子殿下三年了!三年前,老衲在西湖邊學到了一套劍法,很想找個人陪老衲參詳參詳,可放眼天下,能陪老衲參詳的,不過四人而已!”遊凡鳳冷眼瞟著火塘,不做聲。

“這四人,就是世子殿下、遊大先生你、寧致遠、蕭絢!可惜,蕭女施主葬身大海,寧致遠又成了武林盟主,位高權重,老衲暫時還不想開罪於他。而這套劍法本就是遊大先生你所創,在世子殿下手中臻於大成,是以……” 晏荷影困惑不解:法空大師四年前在雪姿堂中曾明明白白地說過,他不會武功。可剛剛他卻以極高明的身法掠過高達四丈餘的寺牆,現又口口聲聲的要找遊凡鳳、趙長安比試劍招,莫非……這位人前一口一個“阿彌陀佛”的有道高僧,竟是個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可……他又為何要假裝不會武功? 遊凡鳳月朗風清地笑了:“老狐狸總算也憋不住,露出尾巴來了。裝了那麼多年的大德高僧,總算也裝煩了吧?怎麼,現在又慈悲心動,要來超度我嗎?你要我陪你參詳'月下折梅八式'?成啊!卻不知你的劍在哪裡?”

“這裡!”法空掌一翻,手中已多了柄劍光閃爍、亮如明星的寶劍,“用它來和遊大先生參詳,想來應該不會辱沒了遊大先生和那套劍法吧?” “不會。那套劍法,遊某好些年沒使過了,倒也正想找個人來參詳參詳,免得荒廢了。現大師自己送上門來,這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好!遊大先生請!” “大師請!” “刷!”未等遊凡鳳的劍出鞘,法空已搶先揮出了“折梅八式”的第一式“暮雪瀟瀟江上樹”,立刻,半空中就開出了一樹清麗脫俗的梅花。遊凡鳳冷笑,後退兩步,拔劍,還與一式“江南疑在天涯”。 多年來無數次生死的惡戰,使他早摒絕了那些繁複花哨的招式,每一劍的揮出都簡潔而有力。此時,他出劍既快且準,後發先至,銀亮的劍光霎時就已到了法空眼前。一招,只一招,他就能擊敗這個看似仁慈樸拙,實則心機深沉的法空!

但長劍剛到法空眼前不足三寸的地方時,忽然,劍尖上感到了一陣奇異的顫動,緊接著,整柄劍就被捲入那奇異的顫動裡,就像一朵正從枝頭飄離的梅花,被微風吹送著,身不由己地飄飛。就在這一瞬間,遊凡鳳這一劍的威力突然消失,然後,他眼前似升起了一片茫茫雪霧,雪霧飄飛,就在雪霧中,一道驚鴻般的劍光疾向他'的頭頂罩落! 他大驚,急撤劍,後躍八尺,凌空翻轉,一連刺出四劍。但四劍又被法空那顫動的劍尖牽引,都失去了準頭和威力。遊凡鳳大驚失色,如見鬼魅,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人能想出破解“月下折梅八式”的劍招來!他咬牙,腕陡振,“刷”,又一劍疾刺獰笑的法空。他這一劍,將“月下折梅八式”一氣呵成,一劍中包含八劍!

天底下沒有人能形容他這一動的迅疾,更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階上的晏荷影根本已看不清眼前一青一白兩條人影的動作,她只能看見,漫天花雨中,有兩道遊龍般的劍光,在上下馳騁、縱橫飛舞。 突然,漫天的劍光和花瓣都消失了。緊接著,只聽遊凡鳳痛哼一聲,“鏘啷!”他的青鋼劍已掉在了台階前。然後,晏荷影才見他手摀右胸,面色痛楚,“噔噔噔”不住後退,直退到殿基前,才“撲通”坐倒。 “叔叔!”她大驚,急忙奔過去,見遊凡鳳臉色發白,卻說不出話來。 “惡人!”又急又怒的她一把搶起地上的青鋼劍,沒頭沒腦地一劍向法空直搠過去。 法空冷笑,負手道:“不自量力!”足尖一抬,地上一根草棍激起,正打中青鋼劍劍身,“啊喲!”清脆的痛呼聲中,青鋼劍第二次掉在地上,被劍身上傳來的力道撞得站立不穩,她一連後退了十七八步,這才兩腿一軟,摔跌在地。

法空冷瞟一眼面色慘白的她:“乖乖待著,看老衲是怎樣跟趙長安'參詳'劍法的!”說著話,他到了趙長安身前,“世子殿下,現在該你了!” 從法空現身庭中到此刻,趙長安就一直死人般躺在冰冷的石階上。此時,他仍是蜷縮著,紋絲不動。 “怎麼,睡著了?”趙長安仍沒有動靜。法空皺眉,突然寶劍一振,明亮的劍光拂過他的臉龐。在晏荷影的驚叫聲中,一綹頭髮已飄然落地。 趙長安仍不動。法空怔住了,不清楚趙長安是在玩什麼名堂。但無論趙長安玩什麼名堂他都不怕,因他對趙長安的武功招式早已了然於心。雖然此時的趙長安看起來是那麼的虛弱、狼狽、不堪一擊,但法空對他卻沒有掉以輕心,他絕對不會犯像蕭絢一樣的錯誤,輕敵的錯誤,那種致命的錯誤!所以,在經過了那麼多險惡的生死之戰後,他才能安然無恙地活到如今。趙長安是高手中的高手,對他,無論怎樣高估都是不過分的。他長劍虛虛劃了個圓圈,護住身前三尺處,他可不想對手突然暴起襲擊,令自己失去先機。

但趙長安就像死了一樣,對邀戰毫無反應。他一咬牙,“刷!”長劍遞出。 “不要!”見這一劍直往趙長安心口插落,晏荷影魂飛魄散,“他暈過去了!”但喊聲未落,就見劍尖停在了趙長安的衣襟上,原來,法空並沒打算立刻殺他:“殿下,再不起來,那這一劍可就要刺進去了!” “刺吧!”眼仍閉著的趙長安忽然開口。聽口氣,好像那柄削鐵如泥的寶劍劍尖正抵住的並不是他的心口,而是一塊石頭。 法空一愕,桀桀陰笑:“你以為……老衲會跟殿下講什麼武林規矩,真的不敢刺嗎?” “慢著!”被點中胸口大穴的遊凡鳳忽道,“法空,你之所以費力巴氣地找來這裡,為的不就是要找人陪你練'月下折梅'劍法嗎?”法空回頭,眯縫著眼瞅了瞅他。

遊凡鳳接著道:“你先別忙著殺他。前天早上我進城時,已飛鴿傳書,請寧致遠來這兒。計算路程,若無意外,可能今天傍晚他就能趕到,到時,不如讓他也陪你練一練'月下折梅'。” 法空眼一亮,笑了:“真正是固所願也,不敢請爾!寧致遠得趙長安親傳'月下折梅',聽說在這三年時間裡,他不敢有一丁半點兒的懈怠,每天都要練上十趟這劍法。想來,現在他在這套劍法上的造詣已不下於趙長安。也罷,左右不過耽擱半天的工夫,老衲就候一候他的大駕!” 盛夏晝長夜短,晏荷影眼巴巴地苦盼天黑,只覺彷彿已過了二十年,才見那日頭西斜,倦鳥歸巢,然後暮色籠罩了山林。待天邊的最後一絲亮光也被夜色吞沒了之後,總算聽見寺門外有了動靜,跟著有人揚聲問:“請問,遊先生、晏姑娘在裡面嗎?”是馬驊的聲音。

雖早知寧致遠會來,但此時聽到那熟悉的山東口音,晏荷影仍喜出望外:“小馬兄弟,快請進來,我們在裡面!”沒有一絲聲響,一個人已負著手,意態瀟灑、不徐不疾地從門外踱了進來。 不是馬驊!這人著寶藍絲袍,腰繫同色絲帶,髮髻光潔整齊,笑容溫暖動人,正是寧致遠。一見他進來,晏荷影喜淚盈眶。 寧致遠施施然到了庭院中,一眼就瞧見了大殿殿基上坐著的遊、晏二人,然後,又瞟見了手捻奇南香串佛珠的法空。他微皺眉頭:“遊先生,晏姑娘,別來可好?”又一瞅法空,“法空大師怎麼也會在這兒?” 眾人眼前一花,再看時,他已到了遊、晏二人身邊,伸手一拍,已解開了二人身上被封的穴道:“是誰點了你們的穴道?” “是他!”晏荷影怒指法空,“這個老騙子!他不但點了我和叔叔的穴道,還要跟你比試'月下折梅'劍法,而且,他還差點就殺了尹郎!”

“哦?”寧致遠目光一閃,不看法空,只問遊凡鳳,趙長安現在哪裡。 他居然問趙長安在哪裡,難道,他剛才進來時,沒看見那躺在石階上的趙長安嗎?遊凡鳳一怔,一指台階。寧致遠側頭,用眼角余光隨意掃了一下,然後頗為失望地嘆氣:“唉!遊先生,晏姑娘,這人明明是個叫花子嘛,他怎麼可能是三弟?兩天前,我接到遊先生您的飛鴿傳書,還以為三弟真的被找到了,高興得馬上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忙著就跑來了。還好昭陽沒跟了來,不然的話,她又要空歡喜一場了。唉!我又白跑了一趟!” “也沒白跑!”法空冷冷地道,“至少,寧盟主還可以跟老衲參詳一下折梅劍法!”寧致遠直到這時才仔細打量了一下法空,詫異他幾時又會武功了,而且還要跟自己比試過招。法空頗為不耐,只連聲催促他廢話少說,快些亮劍。

寧致遠微笑,紋絲不動:“那……要是我不想跟大師您參詳呢?” “哈哈哈……那今夜,這寺裡寺外的所有人,都別想活著離開!”法空眼中射出獰惡凶狠的光來。 馬驊、章強東、叢景天、西門堅、朱承岱及幾名四海會弟子都進來了。眾人見法空不但自承會武功,而且還要跟寧致遠比試“月下折梅八式”,本已是萬分驚奇,這時更聽他口出惡言,一時眾人不由得俱心中火起。 章強東一拍胸脯:“老傢伙,原來你能比劃?嗨!幹嗎不早點兒說呢?正好,老夫好幾天都沒跟人打過了,手癢得很,不如老夫先陪你玩上兩招,活動活動筋骨?”法空冷眼一瞥摩拳擦掌的章強東:“憑你也想跟老衲動手?還不夠資格!” “哈!到底誰不夠資格?”章強東凌空拔起三丈,左掌前,右掌後,“呼”的一式“雙風貫耳”直拍法空面門。四海會的幾名弟子和晏荷影都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那雙拳已到了法空眼前。 眼看法空馬上就要被揍得鼻破血流、滿臉開花,忽然,劍光一閃,疾若閃電,這一劍的去勢之快,令人無法形容,章強東的拳頭離法空的鼻子還有一寸,劍已觸到了章強東的咽喉。 看到這一幕,庭中幾名高手的臉色都變了。寒光驚鴻般向章強東飛去,一陣風過,章強東突覺冷如刀割,就在這瞬間,他聽到了法空陰冷的笑聲:“憑你,也配跟老衲動手?” 但就在這時,一道更急、更亮、也更高妙的劍光破空飛來,飛掠四丈。這一劍,刺的不是法空的人,而是他手中的劍,劍尖。天下沒有人能在這剎那間刺中法空那一劍的劍尖,但寧致遠就做到了。 “叮!”一點耀眼的火星閃過,寧致遠的青鋼劍劍尖已抵住了法空寶劍的劍尖,兩劍平舉,比槍還直。法空笑了:“不愧為驚才絕艷、可與趙長安比肩的武林盟主!”寧致遠亦笑:“不愧是慈悲為懷、渡盡天下蒼生一切苦厄的有道高僧!”兩人雙雙撤劍。寧致遠道:“剛才,我聽大師說,大師要跟我比試月下折梅劍法?” “不錯!” 寧致遠目光一閃:“大師也會'月下折梅八式'?”法空臉色露出一絲得意:“豈止是會?今早,老衲就拿它打敗了它的創制人!” “哦?”寧致遠悚然動容,“這樣說來,我倒真要跟大師您好妤地參詳參詳這套劍法了!卻不知,我和大師在哪裡動手為好?” 法空一指地下:“就在這裡!老衲想讓趙長安瞧瞧,他的'月下折梅'由老衲使出來,是不是要比他自己使得更加高明?” 寧致遠皺眉:“怎麼你們都把這個快死了的叫花子說成是三弟?” 法空頗為不耐:“真也好,假也罷,老衲只要能找到一個陪老衲參詳月下折梅劍法、勢均力敵的高手就可以了,不知寧盟主跟老衲二人,誰先動手?” “大師是長輩,自是大師先亮劍!” “那老衲就不客氣了!” “刷!”聲落劍起,法空一式“寒沙梅影路”疾刺寧致遠咽喉。寧致遠不慌不忙,腳下一滑,後掠四尺,然後左肩微銼,右臂揚起,同樣一式“寒沙梅影路”還刺過去。 自西湖一役之後,他細心琢磨,勤加練習,自問對這套劍法早已收發由心,掌控自如。此時他一劍揮出,劍光耀眼,劍走飄忽,當空立刻綻放出了千萬樹清麗脫俗的梅花。 “好!”法空右手反撩,劍尖向上,已換成了第六式“朱顏寂寞人家”。一見他這招變化,寧致遠眼中現出欣賞之意,也跟著變招,用的也是“朱顏寂寞人家”。但當他的劍尖一刺入法空那如銀的漫天劍光中時,突然,他只覺那寶劍劍尖上起了一陣奇異的顫動,那顫動就如一陣微風,吹偏了自己的劍尖,還吹得自己的人朝一邊歪。他一驚,急忙撤劍,緊跟著飛躍而起,向法空直撲過去,帶著一片雪亮的劍光,飛鳥般掠了過去。 劍光絢爛,直斬法空前胸。但當劍尖剛到法空身前三尺處時,那奇異的顫動又出現了。這次,不但是劍,就連寧致遠都被這顫動帶歪了身形,直向一根殿柱撞去,就如一片從空中飄落的雪花,被風吹得不由自主地斜飛。 庭中的高手全都大駭:法空竟能破“月下折梅八式”!身在半空的寧致遠此時已無暇變招,只得疾伸左手,一拍殿柱,然後橫掠五丈,這才勉強避開了法空疾刺過來的三劍。他人還未落地,又是一片劍光兜頭罩來,他疾舉劍,但雙劍才一相觸,那可怕的顫動又從劍尖上傳過來了,此時的寧致遠已無處可避,輕嘆一聲,只得撤劍。可這次未等他把劍撤出,忽然,在他眼前就幻化出萬千樹在雪霧中輕曳的梅花的花枝,“折梅八式”的第一式“暮雪瀟瀟江上樹”! 他不假思索,一劍橫擋,但這一劍才揮出,漫天的梅花忽然都消失了,緊跟著,他眼前白影晃動,靜立一側觀戰的章強東等人剛心中道得一聲“不好”,只見法空白衣飄舉,出指如風,已點中了寧致遠胸口的“玉堂”、“石關”、“璇璣”三處大穴。 眾人的驚呼聲中,寧致遠摔落地下,青鋼劍“忽”的一下,遠遠地掉在了院牆外。朱承岱、西門堅等人無不驚怒交集,呼喝一聲,齊往前撲,兩人去扶寧致遠,三人夾攻法空。而遊凡鳳見勢頭不對,也持劍疾斫法空右頸,但未等他長劍刺到,章強東、朱承岱、叢景天三人在一連串的“砰砰”聲中,已被法空點倒了。 幾乎與此同時,法空掌中劍向上一迎,以遊凡鳳使劍逾三十年的功力,竟然沒看清楚這一劍是如何刺出來的。緊接著,遊凡鳳只覺虎口一震,劍已拿捏不穩,直飛出去,在劍脫手的同時,他左肩、右胸、腋下一麻,再次被點中穴道,摔翻在地。 階上的晏荷影嚇傻了,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寧致遠、叔叔還有四海會的五大護會堂主及幾名青年弟子竟全被法空打倒、點中穴道,橫七豎八地躺了滿院。 這……這個法空是什麼人?他簡直就不是人,而是個惡魔!只有惡魔,才能用這麼凶狠可怖的手段,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打敗了寧致遠等這許多武林中絕頂的高手!若非親眼所見,她根本就不能相信,世上真有功夫高到這種地步的人! 她看著閒立庭中,清雅如鶴,僧袍上一塵不染的法空,如見惡鬼,牙齒因驚懼而“咯咯”相擊:“鬼……你這個老魔鬼!” “哈哈哈!”法空仰天狂笑,“等了一輩子,總算是等來了這一天!老衲總算是要名揚四海了!哈哈哈,一夜之間,武林盟主、人間散仙、宸王世子,全死在了老衲的劍下,這種戰績,就是千秋萬載之後也無人能及!” “大師不是還想跟我參詳'月下折梅劍法'嗎?怎麼?現在您不想參詳了?”就在法空舉劍,要刺向趙長安咽喉時,趙長安忽然睜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嚇了一跳的法空,問道。 “呵呵,原來……你沒暈啊?剛才一直在裝死!” 趙長安笑道:“不裝,又怎麼能把大師您的武功路數看個一清二楚?正如大師若是不裝,又怎能將騙取傳世玉章的'美譽'不動聲色地就安在了我的身上?” “老衲幾時曾說過一句傳世玉章是你騙取的話來?四年前在姑蘇雪姿堂中,說這話的是他!”法空一指地下狼狽不堪的寧致遠,“老衲是佛門弟子,從不打誑語,更不會干那些誣良為盜的勾當!” 趙長安目光閃爍,費勁地撐起身子,坐穩了:“趙某不才,有個佛理,想跟大師參詳參詳。”他好整以暇地撣了撣破得沒了形狀的衣袍下擺,看那神情動作,似乎他正坐在一張雙龍戲珠金交椅上,身上穿的,是一襲織繡極為精美的龍袍,“敢問大師,《金剛經》的第九章--一切眾生從無始來,妄想執有我人眾生及與壽命,認四顛倒,實為我體,由此便生憎愛二境,於虛妄體重執虛妄,二妄相依,生妄業道,有妄業故,妄見流轉,厭流轉者,妄見涅槃。此經句當以何解呀?” 法空眼珠亂轉:“呃……這個嘛……《金剛經》的這段經文,說的是世間眾生,都想執有眾生和壽命,這就犯了三重大錯,既生妄想,又認四顛倒,再於虛妄體重執虛妄。” “多謝大師的不吝賜教。”趙長安笑了,“我還有個問題要請教。” 早被他的這番舉動驚呆了的晏荷影,從三天前的晚上得見他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笑。這時,一見他那雲過青天、燕掠春波般明淨的笑容,頓時,她就有一種感覺:尹郎又回來了!那個清高自許、目下無塵的尹郎又回來了!雖然他現在形容枯槁,聲音暗弱無力,整個人一眼望過去跟個叫花子沒什麼分別。寧致遠等人也有跟她一樣的感覺,於是,他們沮喪的眼中也有了光芒。 趙長安接著問:“《華嚴經》的第九品--一相無相分雲: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離欲阿羅漢。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敢問大師,何以我即是阿羅漢?而那羅漢道,又該如何得呢?” “嗯……這個嘛……”法空在地上轉了好幾個圈,方道,“《華嚴經》的這段話太艱深了,現在一句兩句話的,老衲沒法解說清楚。” “哈哈哈……”趙長安縱聲朗笑,“大師,至此您已犯了三重大錯,您可曉得嗎?”法空一怔,用眼光詢問對方。 “您既愛亂打誑語,又誣良為盜,種種行徑,豈是佛門弟子所為?我可不能再稱您大師了,可若不稱您大師的話,那我又該稱您什麼才好呢?”趙長安攢眉苦思。 法空一愣,微現怒容:“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一個在佛門中修行了幾十年的高僧,竟然連佛家的幾部經典都搞不清楚。剛才我問的第一段經文,實出自《圓覺經》,而第二段話則是《金剛經》裡的,大師竟把這麼根本的兩部經都弄錯了,又怎可能是我佛座下的得道弟子?” 法空一愕,隨即笑了:“殿下真是這世上的第一等聰明人,居然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老底。不錯,我的確不是個和尚!” 一聽他自承是個假和尚,院中人除遊凡鳳,皆面露驚異。趙長安道:“其實,早在四年前,我聽說你在雪姿堂中那一番胡天胡地、不知所云的誑語後,我就知道,你這個和尚是假的!那天晚上,你說的話荒謬可笑、漏洞百出,姑不論你竟把叔叔說成是個見利忘義、卑鄙陰毒的小人,也不論淨一法師的圓寂被你渲染得那般淒慘恐怖……” “哦?”法空犀利的目光直逼對方雙瞳,“聽殿下意思,你清楚當年淨一法師圓寂的真相?” 趙長安眼中閃過了一絲痛楚:“這話我們以後再說。最最可笑的是,你這位'大德高僧'那晚在亂打誑語時,開口就錯!'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乃出自的第十四品--離相寂滅分,而你卻說是《華嚴大藏經》,這就是你犯的第一重大錯!試問,一個真正的佛家弟子有可能將這麼根本的事都弄混了?是以當時我就明白,你是個假和尚,真騙子!而且還是個巨騙!” “嘿嘿,那我之所以這樣做,為的又是什麼呢?”法空居然笑了,且笑得那般從容。此人臉皮之厚,令見慣了世間百態的遊凡鳳、寧致遠等人亦無不嘆服。 趙長安道:“你之所以這樣做,為的是要引發武林的第二場浩劫,讓所有的幫派門會自相殘殺,從而達到你不動一根手指,就消滅整個中原武林的目的!” “殿下也太高抬我了吧?以我一個人的力量,能辦得了那麼大的事情嗎?且消滅了整個武林,於我有什麼好處?” 趙長安臉現悲憤:“你當然不是一人之力,你身後有皇上在撐腰,而整個武林沒了,於你也許沒好處,於皇上卻有好處!” 法空開始有些心虛了:“我和皇上要覆滅整個武林?殿下這話未免也太過火了吧?那些人為搶假的傳世玉章,瘋狗一樣……” 趙長安咄咄逼人:“那真的呢?”法空語塞。趙長安仍連珠炮似的問:“真的既不在我身上,且這世上除了你也再沒第二人見過真的傳世玉章,那這一點,你又作何解釋?”法空不答。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趙長安目光沉痛,“在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真的傳世玉章!” “啊?”晏荷影、寧致遠等人全失聲驚呼。 趙長安解釋道:“換句話說,也就是根本沒有這麼一塊藏有巨額財富、武學秘籍和可得天下權力的傳世玉章!所謂的傳世玉章,根本就是皇上無中生有編出來的!他利用人的貪心,引誘整個武林都去搶奪這鏡中花、水中月,使他們為了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相互殺戮,以達到皇上消滅整個武林的目的。實際上,這一招在建元初年,皇上就已經用過了,那一次,整個武林險些都覆滅了。這次傳世玉章重現江湖,不過是皇上的故技重施而已。而助紂為虐的幫兇,正是你這位'慈悲為懷'的'大德高僧'!” 法空嘿然冷笑:“殿下是怎麼看出我跟皇上的瓜葛的?” 趙長安冷笑:“那是四年前,皇上的萬壽節前,我去汴梁城外的大興善寺,第一次看見了大師你。當時寺裡住持告訴我,你是被皇上請來宣講佛法的。這就奇怪了,皇上精通佛法,他請高僧,決計不可能請你這麼個連《華嚴經》、《金剛經》都分不清的假和尚呀。除非……皇上要聽佛法是假,另有安排是真!而這個安排,除了傳世玉章,我想不出來還能是什麼。” 法空臉色變了,沒想到,趙長安競能一眼就看到事情的本來面目,進而抽絲剝繭,將那疑霧重重的一團亂麻理出頭緒,並明晰地指了出來。他點頭:“不錯,世上的確是沒有傳世玉章。所謂的傳世玉章,的確是皇上用來消滅中原武林的一個手段!”既然謊話已被拆穿,法空索性明白承認。 趙長安卻面現疑惑:“可是,我卻有一點不明白,何以這次傳世玉章重現江湖,還沒有滅掉幾家幫派門會,大師就把這股邪火引到了我身上?你這樣做,不是違背了皇上的旨意了嗎?” 法空哈哈大笑:“哈哈哈……這次傳世玉章重現江湖,的確是要消滅中原武林,而且,這次要滅的第一家,皇上指定的就是四海會。所以我才說那些淨一法師圓寂前,要我把傳世玉章交給四海會的話。那塊象牙牌本來是要作為真的傳世玉章塞給寧致遠的,可那晚在雪姿堂,我聽了晏大小姐的一番話後,臨時改了主意,覺得這塊傳世玉章塞給殿下你更合適。” “所以,你就說那塊傳世玉章是假的!” 法空點頭:“世上本就沒真的傳世玉章,那晚無論晏大小姐拿出塊什麼傳世玉章來,金的、銀的、銅的、鐵的、玉的,我都可以說它是真的,也可以說它是假的!那一晚上,我說的那麼多話裡頭,唯一的一句真話就是,那塊傳世玉章是假的!” 趙長安卻又痛苦地低下了頭:“你唯一的一句真話,卻陷我於萬劫不復之地。不知我何時得罪了你,會讓你這麼恨我,竟連聖旨都不顧了,苦心孤詣地想我死?”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法空的臉在這瞬間忽然變得形容不出的猙獰恐怖,寧致遠等人不禁都打了個寒戰。只見他緩緩抬起左手,擼起寬大的袍袖:“殿下,你還記得它嗎?”如水月色下,眾人都看得清楚:在他的左肘上,有一塊狀如新月的暗褐色胎記。 “啊!”一看到這塊胎記,趙長安就像被根帶刺的鋼鞭狠抽了一記,渾身大震,“是你?”他眼神奇怪至極,除了極度的驚訝外,居然還有萬分的欣喜。 “不錯,是我!”法空陰惻惻地笑了,“沒想到,殿下的記性這麼好,都過了二十一年了,居然還能記得我!” 趙長安似乎欣喜萬分:“伯伯,您……您到底是誰?我已經找了您二十一年了,今夜總算是找到了!” “他就是當年名震天下的丐幫幫主華南山!”靜坐一側的遊凡鳳冷笑。華南山?晏荷影大吃一驚:這個假和尚難道……難道會是二十一年前,聲名顯赫一時的武林六大高手之一,後又和少林寺達摩堂首座淨一法師一同莫名失踪的丐幫幫主華南山?而看法空面色平靜,顯然,已默認了遊凡鳳的話。 “淨一和尚好威風,君子愛在花叢中。丐幫幫主是英雄,萬悲狂人肖一慟。白雲天上白雲飛,全不如一個遊凡鳳!”華南山仰望夜空,眼中有無限的感慨和悲涼,不無嘲諷地笑,“丐幫幫主是英雄?呵呵呵,英雄?想老夫當年,曾經也是個英雄!”趙長安忽然掙扎站起,要去挽華南山。不料他卻警覺地閃開:“你做什麼?”趙長安認真地道:“華老前輩,我現在就把您的功力還給您!” 華南山冷笑:“還?你以為,把功力還給老夫,你跟老夫的這筆賬就兩清了?幸虧老夫還活著,老夫當年要是跟淨一法師一樣,當場就死了,那你又把功力還給誰?想得多美呀,把已多得不耐煩的功力還一點兒給老夫,你就消除了心裡面對老夫和淨一法師的歉疚了?從此以後,再想起這段陳年舊事的時候,就心安理得了?” 每說一句,他就向前逼上一步。趙長安被那滿蘊怨毒的話語逼得連連後退:“我……我……” 華南山陰冷的眼光看得趙長安無法抬頭:“二十一年的忍辱含垢,二十一年的隱姓埋名,二十一年的刻骨傷害,是今天晚上你還了功力就可以了結的?還?你拿什麼還?你能還給老夫一生一世嗎?還有,還有淨一法師的一條老命,你又怎麼還?還?在這個世上,有些傷害,有些欺辱,是永遠也不可能償還的!何況,世子殿下,以老夫現在獨步天下的武學修為,還用得著您來還嗎?”華南山臉上突然義現出了柔和的笑容,語氣也柔和了。 這樣的笑容和聲音,寧致遠等人看了、聽了,無不背上發冷,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疙瘩。趙長安黯然垂首:“晚輩的確負華老前輩太多。”沉默半晌,抬頭,明淨的雙瞳淡定地註視著對方,“您殺了我吧,欠的債,遲早都要還的!今夜才還,已經太便宜我了!” 從華南山擼起袍袖的那一刻起,寧致遠等人就如墜五里霧中。這時,聽趙長安竟然要用命來抵償一筆什麼“舊債”,眾人無不又急又驚。 “不成!你死了,我們也活不成!”眾人一看,是晏荷影,“今夜所有的真相都已被你揭穿,他做過的所有惡事要是傳揚了出去,不出三天,全武林人就會把他剁成肉醬。為了掩蓋他的罪行,今晚他肯定會把這寺裡的所有人都殺了滅口。現在,大家都被他打敗了,你要再死了,大家也全都會死。你不能死!” 趙長安僵在當地,發了好半天的怔:“我不能死?” “怎麼,殿下,現在,還想不想跟老夫'參詳'一下劍法?”華南山獰笑著,腳尖一踢,“鏘啷”,一柄劍光如水的青鋼劍就落在了趙長安腳下。 趙長安怔怔地看著這柄劍,然後緩緩轉身,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階,俯身拿起那個因潮濕悶熱的天氣而已經發酸的黴饅頭,還有那碗黴粥,萬分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全咽了下去。 他從三天前的晚上,被遊凡鳳、晏荷影灌了一碗米粥後,就再沒進過一點食水,剛才強撐著跟華南山周旋,說了那麼多的話,早就心慌氣短,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髮暈。惡戰在即,身上,特別是手上,沒有一丁點兒的氣力,那怎麼成?雖然這個黴饅頭和這碗黴粥不可能馬上就讓自己龍精虎猛,但腹中有點東西,也能抑住那一陣陣的眩暈心悸之感。 看著對手那副隨時都可能摔倒的樣子,華南山眼中充滿了譏笑:就這模樣,還想跟老夫較量?寧致遠、遊凡鳳的情形好過你萬倍,現在還不是都躺在了地下! 趙長安卻不看他:大戰在即,自己不能分了心神!他蹣跚下階,慢慢彎腰,去拾那柄青鋼劍。三年多沒拿過這麼重的東西了,這時被突然一墜,劍沒拿起來,反而整個人都被劍的重量帶得向一旁傾側,雖急忙撒手,但還是跌跌撞撞地連著奔出去四五步遠,這才又站穩了。 一看他這樣,寧致遠、遊凡鳳等人的心一沉:完了!這麼孱弱的身體,怎麼可能跟狀態已達巔峰的華南山較量? 他們的憂慮並非沒有道理,事實上,趙長安現在就連站著都覺得萬分吃力。他全身發軟,雙腳髮飄,左膝下的那個爛瘡刀剜般劇痛,雙眼望出去,不論人還是物,都是模糊的。他急促地喘著,額上迸出了一層虛汗,定了定神,與華南山商議:“華老前輩,要么……我明早再跟您比?現在……我乏力得很!” “不成!”華南山的回絕斬釘截鐵,“夜長夢多,老夫不想再生什麼變故!今晚這寺裡的所有人不死了,老夫這心裡不踏實!”的確,在做了那麼多的惡事之後,任再狠、再毒、再冷酷的人,也會心虛的。 趙長安暗嘆口氣,四下里一看,然後佝僂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殿前,左手撐膝,俯身撿起地上一根長約半尺、頂端分叉、燃了一半就熄了的污臟香棍,頹然坐在佛殿的青石基上:“華老前輩,請出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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