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59章 第五十七章飄忽現踪跡

緣滅長安 建安 11304 2018-03-12
“那駱總鏢頭想不想把今晚的雙喜變作三喜。將南絕也一併擒住呢?”眾人一看,說話的是端坐八仙桌首座的中年文士。 “哦?莫非……”鐵淳英目光閃動,“尊駕知道南絕是誰?” “當然!”文士微笑,目光從八仙桌旁的眾人臉上一個一個地看過去,“俗話說得好:無巧不成書。今晚,南絕也在這寶津軒裡,且還坐在了這張桌旁!” 眾人一怔,心思:八仙桌旁坐著的九人中,駱陽泰、管如磐、錦二娘、鐵淳英、皇甫士彬的身份都已挑明,文士當然不會說他和他侄子是南絕。這樣一來,桌旁就只剩下兩個人了——那個自始至終一直閉目養神,對方才激烈的打斗場面不聞不問的枯瘦老頭兒,以及早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嚇得渾身肥肉亂顫、額冒虛汗的顧千萬。

文士犀利的目光正停在顧千萬臉上:“顧大財主,好生生的,你卻是在慌的什麼神啊?” “呃……老夫打小就怕見人打架,特別是動刀手殺人。” “是嗎?”文士微微一笑,“看來,你雖然福相,身子骨卻是不太硬朗啊,看別人打場架,也能嚇成這樣。你這體格既是不好,那自是需常常服藥調理了?” “呃……是……是……老夫身上,隨時都帶著好幾種藥,一覺著心慌氣悶的,就吃上一點。”顧千萬急忙就坡下驢。 “可我雖愚陋.卻也曉得,調理身子,要用益氣健中的補藥,怎麼顧大財主卻拿這種春藥來滋補身體?”文士手一翻,掌中已多了隻小瓷瓶,“煩勞鐵捕頭幫我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 鐵淳英接過瓷瓶一看.眼中神光暴漲:“登仙合歡散?南絕每次作惡時必服的淫藥!這位尊駕,這藥,您是打哪兒得來的?”

文士笑指已面色大變的顧千萬:“他衣袋裡!” “放屁!”顧千萬一怔,隨即尖聲大叫,“老夫從來不吃這種臟藥!這藥是你掏出來的,肯定就是你的,你就是南絕!” “扑哧!”一側的書生忍俊不禁,“叔叔是南絕?顧財主,你可真能胡謅呀!”文士亦笑:“顧大財主,你既說你身上時時都攜帶著補藥,那可否現在掏兩瓶出來,讓我們瞧瞧?” 厩千萬額上的油汗冒得越發多了:“老夫今天忘帶了。” “忘帶?恐怕……是根本就沒有吧?補藥沒帶,淫藥倒帶了一瓶。今晚又正好是十五,想來,顧大財主不是來買寶,而是來盜寶的吧?要盜的寶物,我不說,想來你也心中有數了?” “你含血噴人!你有'登仙合歡散',你才是南絕!”顧千萬獰厲地嚎叫。

“哦,是嗎?”文士微微笑著,又掏出了一樣物事,“那我若有這個,是不是就該是金陵總捕頭了呢?”他拿著的,赫然是一塊腰牌,上有一“總”字。 鐵淳英一看,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他的這塊腰牌,片刻前還在他衣袋裡,卻不知就這幾句話的工夫,怎地又會到了文士手中?軒中眾人均暗暗心服:文士從進到軒裡,就一直端坐椅中,沒挪動過地方,他是如何在二百多武林中人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連摸了顧千萬、鐵淳英身上東西的?這樣高明的空空妙手。若非親眼得見,真正便是把天說塌下來了,眾人也不會相信。 文士將腰牌還給鐵淳英:“鐵捕頭,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剛才,你們說的那些有關南絕作惡的情狀,都是真的?” 鐵淳英點頭:“是!”

“那……除了南絕作惡的時間、喜好和服食淫藥這幾點外,還有沒有別的?” “有!”鐵淳英嘴裡在回答,目光已落在頹然若喪的顧千萬左腰部了,“好幾位受害女子都曾提起,南絕在作惡時.雖然黑布包頭,又不吭一聲,但他的身材是掩藏不了的。他全身皮肉鬆弛,又肥又胖,最要緊的一點是,他的左腰上,有一個蠶豆大突起的痦子!” 管如磐、駱陽泰都笑了:“又肥又胖?八仙桌旁的幾人中,倒以顧大財主最合乎這一條。至於痦子嘛……唉!為了身家清白,也甭管什麼體面不體面了,咱們幾個,現下就都把衣服解開來,讓大夥兒都來瞧瞧,看在誰的左腰上有那麼一疙瘩玩意兒。顧大財主,你說,這種做法,是不是夠公平?” 錦二娘飛紅了臉:“作死的東西,要解茅廁裡解去,別在這噁心人!”

幾人雖然說笑,但腳步暗暗移動,已將汗出如漿的顧千萬圍在了當中。顧千萬咬牙,突然一聲大喝,袖中已飛出一根丈余長的黑鞭,毒蛇般疾卷笑靨如花的錦二娘。在這一群人中,以她的武功最弱,若能製住她挾為人質,那自己就能逃走了。 管如磐等人既早有戒備,又豈會容他得手?幾人齊聲呼喝,一擁而上,夾攻南絕顧千萬。軒中餘人均想:這四人俱是人中英豪,以四人的聯手之力,只怕十招之內,南絕就會束手就擒。而駱陽泰四人心中亦是同樣的想法,若非顧千萬惡貫滿盈,四人還真不願以多欺少,一齊圍攻他。 但甫與粗蠢不堪、臃腫肥胖的南絕一交手,四人便暗吃一驚:敵人竟是一個內力、招數、輕功俱臻絕頂的高手!他若只與四人中的一人鬥的話,二十招內,這人便得認輸;若與二人相鬥,最多支撐得了七八十招,兩人也會落敗。而這時,雖然四人合力,但最多拖個三五百招的,結局還是一樣,只輸不贏!

不但四人吃驚,軒中人都是老江湖了,只看五人翻翻滾滾地鬥了二十多回合,也都不禁面上色變。好幾位行俠好義之士一看情勢不對,呼喝一聲,撲上前去,也助四人格擋顧千萬的左手長鞭、右手長劍。 而顧千萬以一人之力,獨戰八九名高手,竟仍是游刃有餘。反倒是駱陽泰這邊,因前來助戰的人功夫委實還欠點兒火候,幾人一上來,忙沒幫上,倒還忙上添忙。 這邊東方漢麟一掌“獨來獨往”疾劈顧千萬右腕,跟著反叼他的合谷穴。本來這一掌定能逼得他撤劍自保的,偏偏一個助戰之人自作聰明,雙指一駢,疾戳他雙眼,想“雙龍搶珠”廢了他的一雙招子,結果招數雖好,方位也對,卻嫌速度稍慢了些,被顧千萬劍尖反手一撩,立刻就要刺穿這人的掌心。 東方漢麟一驚,只得中途變招,一拽這人右臂,“刷”,輕響聲中,兩人的衣襟都被割開了一道大口子。被救之人還沒反應過來,一邊“猛虎掏心”疾攻顧千萬左肋下,一邊還不忘回頭瞪東方漢麟一眼:“幹嗎拉我?”話音未落,鐵淳英一拳把他擊出三尺遠。這人恚怒愈甚:“你們兩個瘋啦?老子是來幫你們的,你們反倒打老子?”卻不知剛才若非這一拳,他心口上便要多一個透明窟窿了。

東方漢麟、鐵淳英無暇回答,苦笑低頭抽身,才堪堪躲過了顧千萬潑風疾雨般一連刺過來的八劍。 一時,偌大個寶津軒內劍氣縱橫,半空中,都是那凌厲無匹的劍光在肆虐。圍攻顧千萬的九人被逼得欺身不得,連連後退。顧千萬一聲大喝,長劍光芒陡地大漲,一式“指天劃地”,逼得九人又各退了三步,然後雙足力蹬,凌空躍起三丈餘,勢要越檻而逃。 “別追,我來!”清朗話聲中,身在半空的顧千萬眼前青影一閃,如一縷清風般飄逸灑脫,已擋住了自己的去路。他獰笑,反手一擰,“刷刷刷刷”一連四式,分刺攔路之人的面門、咽喉、心口、上腹! 軒中人只見擋住他的文士微微一笑,右手一探,竟以一隻肉掌穿人那水銀匝地般密不透風的劍光中,動作看似不快,但“啪”的一下,連顧千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左面頰已火辣辣地挨了一掌。

“哇!”顧千萬口一張,幾枚牙齒和著鮮血噴了出來。他急怒攻心,大吼一聲,掌中劍一連五式,狠刺、削、割、戳文士的上半身,同時左手袖一揚,飛出了不計其數的搜魂小刀、袖箭、鋼鏢、毒彈,疾射對方前胸。文士一笑,撤步,轉身,衣袂飄舉,如花間信步:“哈哈,急眼了,要拼命?” “啪!”文士又是一掌,結結實實地摑在了他的右臉頰上:“這一掌是告訴你,不要仗著銀子多、武功好,就無法無天!”這一次,隨著幾枚牙齒和鮮血落在地上的,還有一大堆暗器。 軒中所有人,包括駱陽泰等四個全看呆了:天!這是什麼武功?天底下,竟還會有這麼迅捷逾電的出手,這麼高妙靈動的身法和這麼俊逸迷人的氣度!除趙長安和寧致遠,眾人實在是想像不出來,當今世上,還有誰也能在言笑晏晏間,一邊從容不迫地應對敵手狠毒凌厲的進攻,一邊瀟灑閒適地譏刺羞辱對方!

管如磐早認出文士了,此時喜叫道:“遊凡鳳遊大先生,幾年不見,您還好嗎?” “承閣下關愛,很好!” 管如磐的那個“生”字還沒說完,早心膽俱裂的顧千萬一聽,對手竟然是當年名列六大高手之首的遊凡鳳,絕望地嚎叫一聲,長劍居然脫手而飛。他這一擲,方向並不是近在咫尺的遊凡鳳,而是遠在軒中微笑觀戰的少年書生。他要以這種孤注一擲的打法,逼遊凡鳳分身去救書生,好讓自己有逃走的機會。 遊凡鳳一驚,急縱身,去撈那柄疾飛的長劍,但他的手指尖卻距那柄要命的長劍有三寸的距離。三寸並不算遠,但已足夠要了書生的命!驚呼聲中,劍光一閃,已到了仍未反應過來的書生眼前。眼看著那一道明亮的劍光就要洞穿書生的額頭,一直閉目養神、對軒中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的枯瘦老頭兒忽手臂一振,“當!”煙管已掃中長劍,“咔嚓”大響聲中,長劍折為兩截,倒射而出。

緊隨而來的遊凡鳳屈食、中指一叩兩截斷劍,只聽軒外假石山上“啊”的一聲慘呼,已躍上圍牆牆頭的顧千萬仰面朝天,重重摔落地下,雙膝鮮血狂湧,各有一截斷劍穿透了他的膝蓋。 而書生臉上被未消的劍氣一拂,輕飄飄落下來一張面皮,眾人立刻眼前一亮,如連綿數月的黃梅雨天突然放晴。眾人看見了一張這世上罕有、人間難逢的面容,一張令人無法平視的面容! “趙長安!世子殿下!”頓時,好幾十人失聲叫道。 雖然所有人三年前都去西湖看過那驚天動地的一役,但因湖中小洲距岸太遠,趙長安披的一襲毛氅又掩住了他的半張臉,是以他的相貌,眾人當時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根本就沒看清楚。此時,先已有人認出了遊凡鳳,又聽得書生數次喚他叔叔,許多人都知道,趙長安將游凡鳳尊為師父及長輩,以叔叔相稱,不問可知,這個貌美驚人的書生,不是趙長安又會是誰? 西湖一戰後,武林中人感激涕零之餘,都思報答。但趙長安一走三年,行踪杳然,眾人便是想報答,也無從報答起。這時,除管如磐、鐵淳英等少數幾個見過趙長安真面目的,其餘人都紛紛離座,擁到書生面前,作揖行禮,更有幾人索性跪倒,爭先恐後地訴說自己對趙長安的感激之情。 書生慌不迭地縱起身來,避到一旁,辯解他不是趙長安。但潮水般的喧嘩吵鬧聲中,只見他嘴唇翕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遊凡鳳皺眉:“別吵,她是姑蘇晏府的晏姑娘,不是世子殿下!”聲音並不大,緩慢而沉著,但在這喧沸得如水入熱油鍋的寶津軒中,每個人卻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好像他就在每個人的耳朵邊說話一樣。就算是個不會武功的人,一聽也知他的內力有多麼深湛驚人。 所有人都向他看來,遊凡鳳咳嗽一聲:“各位,我今晚是陪晏姑娘來這兒消閒散心的,正好遇上鐵捕頭、駱總鏢頭他們幾位設計擒'花間雙絕'。既是遇上了,那幫一把也是應該。現雙絕已然就擒,各位是不是先處置了這兩個敗類,再說別的?” 眾人忙不迭地點頭。鐵淳英喚進差役,鎖了皇甫士彬和顧千萬,還有二人帶來的從人,就要把他們拖出去。顧千萬忽問遊凡鳳,剛才他是如何留意到自己的? 遊凡鳳道:“哦!剛才,管三爺說南絕喜服食淫藥時,我發覺你臉色微微一變。當時就想:南絕既會武功,體格定然強健,若他是個青壯少年,那又何必用淫藥助力?除非……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兒,作惡時力不從心,才不得不佐以春藥!是以,我就從你身上摸出了那瓶'登仙合歡散',證實了我的猜測。” 聽到這兒,駱陽泰恨得兩眼發黑。其實,遊凡鳳為顧及他自己及其四個女兒的名聲,還有一點沒說出來:南絕這次根本就是圖謀他的四個女兒來了。他的四顆掌上明珠,非但都是及笄之年,且腰細膚白,正是南絕最喜漁獵的對象,今夜又正逢十五。四個女兒若被荼毒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到這個既“不會武功”,又是來“買寶”的顧大財主身上!那這個大虧,這一世,駱府就吃定了!想到此,他對遊凡鳳真是萬分的感激。 顧千萬臉如死灰,緊閉了嘴,再不做聲。皇甫士彬卻忽然淒聲叫喚起來,眼淚一把、鼻涕一泡地要晏荷影看在方才他不要那兩萬兩黃金的分上,救他一命。 晏荷影當年心軟性慈,救王玉杰一事,江湖中早已傳遍。皇甫士彬心知自己罪大惡極,此次被押回金陵,定難逃一死,遂做出一副可憐至極的樣子來,只盼晏荷影看得不忍,會出聲饒自己一命。 晏荷影不禁踟躇,鐵淳英等人看她那樣,心俱是一沉:不好!看來,她動了惻隱之心,今夜又要亂做好人了。 若換了其他人等,就是皇帝開口,要鐵淳英循私枉法,放皇甫士彬一條生路,鐵淳英連想都不想,就會一口回絕。但晏荷影是曾救過自己命的恩人的未婚妻,況這三年間,她為尋找趙長安,矢志不渝、百折不回的嘉行懿舉早已傳遍天下。是以,她若開口為北絕求情,鐵淳英還真磨不開面子來拒絕。 正當眾人暗暗發急之時,卻見她對皇甫士彬冷冷地道:“不錯,我是愛救人,可你觸犯朝廷律法,又毀了那麼多無辜的女子,我今晚若救你,那就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這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害人的事,我從來不做!”聽了這番義正辭嚴的話,皇甫士彬絕望地低頭,任由眾差役將他和顧千萬架了出去。然後,晏荷影起身,走到用煙桿救了自己的老頭兒面前,恭敬行禮,感謝他方才的救命之恩。 “不須客氣!”老頭擺手,一臉不耐地對駱陽泰道,“駱大頭,怎麼你今年的賽寶會搞成了這樣?這寶到底還賽不賽呀?” “賽,賽!臧財迷,我清楚,你今年定是又得了什麼好寶貝了。剛才為抓雙絕,搞得你的寶貝一直不能亮出來抖摟抖摟,你心裡面怕是早就憋得快炸了吧?” 被說中心思,臧伯蘊死板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嘿嘿,駱大頭,既然你曉得老夫心癢得難受,那你還磨蹭個什麼勁兒?快,快坐下!”對管如磐、鐵淳英等人一招手,“快來瞧瞧老夫好容易得來的這件好寶貝!” 臧伯蘊出身王侯,武功既好,文才也高,年輕時聲色徵逐,很是出了一陣風頭,但年過三旬之際,因摯愛的一名女子撒手人寰而悲慟不已,從此退出江湖,一心撲在金石古玩上。他家財既厚,學識又廣,眼光又準,數年下來,府中的藏品蔚為大觀,頗令同道眼饞。 而他最令人稱道處,在於他雖愛寶,卻更重情義。六年前,清官項清義因制止一衙內侵害鄉里而開罪了朝中權臣,此權臣設計,將項清義構陷入獄,定為死罪,擬於秋後斬決。項清義之子通過七彎八拐的門路求到平郡王,平郡王想了半天,對他說:“要救你爹可以,但帶來的銀子你拿走,本王只要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卷》!” 見此子當時就傻了,平郡王又道:“再跟你多說一句吧,要救你爹,連本王都沒辦法,這事須請宸王世子殿下幫忙。可兩手空空的,本王不好去見他,世子殿下雅好字畫,本王若帶了《洛神賦圖卷》去,才好請他出面,向皇上為你爹求情!” 項子兩眼發黑,拖著腳從王府中出來了。 《洛神賦圖卷》現為臧伯蘊收藏,當年,他為購得此畫,勿使國寶流落異邦,傾家蕩產,又向親友借了巨款,方得如願。購下此畫後,為避不軌之徒搶奪加害,又攜妻背井離鄉,遠走他方。如此珍貴,早被他視為性命的珍寶,想他又怎肯割愛?且自家手上賣房賣田,又東拼西湊,也只有區區三百兩銀子。這點子銀兩,就連看一眼《洛神賦圖卷》的資格都沒有,即算臧伯蘊肯賣畫,自家又拿什麼來買? 項子回到客棧,與老母抱頭痛哭了三日之後,鼓起勇氣,對母親道:“娘,不管成不成,孩兒好賴都要去試一試,這條路行不通,孩兒再想別的法子去!” 當下母子二人帶了三百兩銀子尋到臧府,臧伯蘊聽門上來報,求見的是素不相識的兩個外鄉人,就令擋駕。後經母子二人苦苦哀求,門上聽得可憐,又代為通傳了進去。臧伯蘊無奈,只得延人中廳相見。他只當是來需索自己字畫的,經多年的浸淫,他的字畫也早成大家,成了民間收藏的對象。但未料一見之下,衣敝顏苦的老少二人大放悲聲,老的竟哭暈了。臧伯蘊急喚家人,一番熱湯灌救醒來,勸住了涕淚,細細一問,這回卻輪到臧伯蘊傻眼了。他將母子二人安頓在後院住下後,繞室徬徨,終夜不寐。待得天明,聽窗外遠處一聲雞啼,一咬牙,一跺腳,發狠:“罷罷罷,就當是又遭了一回搶。”當下將《洛神賦圖卷》從秘室取出,竟是不要一分一文,送與母子去救人。 六天后,項清義從獄中釋出,與妻兒相攜回原籍歸隱。離京之際,他到臧府致謝,雙手從行囊裡捧出一木匣。臧伯蘊啟匣一看,竟是《洛神賦圖卷》,另還有一幅隋展子虔的《游春圖》! 這時項清義方道明情由:趙長安一見此畫卷,又得知項清義落難,嗟嘆不已,派人將他兒子找來:“令尊的事,我不能袖手不理。這畫卷,還有《游春圖》,你送回去給臧伯蘊。另我還有兩封金子,你也一併拿去,做你全家日後回鄉的度日之用。你和令慈安心等著,若無意外,明後日便可見赦免令尊的上諭明發。” 臧伯蘊將《洛神賦圖卷》拱手送人,當時雖豪爽大方,但在此畫失而復得的六天六夜裡卻是肝腸寸斷,一千遍捶床,一萬遍搗枕,只覺被拿走的不是一幅畫,而是自己的一條老命。家人見他瘦得脫了形,急得直咒罵項家母子是殺人害命的強盜。正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不料老爺的“命”又給送回來了,還添了幅十全大補的《游春圖》!大喜之餘,臧伯蘊恨不能立刻趕到宸王宮,去向年紀遠小於他的趙長安磕上三百個響頭。 臧伯蘊的這一番義舉當年就傳遍了天下。以至於日後他再到古玩店去搜寶淘珍,只要一見是他,人們常將他所購之物半賣半贈,隨便收兩銀子就成交。去年,他攜來的一具週庚君鼎賣出了三萬五千五百金的天價,拔了賽寶會的頭籌,卻不知今年,他又會帶來什麼珍寶? 只見他打開放在椅後的樟木箱,從中捧出一具四角包金的紫檀木箱放在桌上。紫檀木箱中,是一個金鑲玉縷合扣銀匣,銀匣中是一個五鳳紋鑲玉黃金盒,黃金盒中是一個透雕牡丹花紋碧玉盒,碧玉盒裡是個縷雕如意圖案白玉盒,白玉盒中是個山水人物紋象牙盒……這樣一層層開啟,一共是九個套疊的盒匣,最後,才取出一個白綾包裹的小卷。不知卷內包著的是何奇珍異寶,竟讓臧伯蘊這般鄭重其事? 他解開小卷上的緞結,一時眾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兩百多雙眼睛,全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正徐徐展開的小卷,軒中靜得連外面樹葉飄落屋脊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終於,小卷展開了,臧伯蘊小心翼翼地捧出了裡面的寶物。那是一張長約八寸,寬約五寸,形狀不甚規整的紙,黃色的紙! 眾人全驚訝得張大了嘴:這……是半張寺廟里和尚畫符用的黃裱紙!半張做工粗陋、質地低劣,在街邊隨便花上半文錢就可以買上一大沓的黃裱紙!且這半張黃裱紙上,還有幾點泥污! 臧伯蘊,他……他……競將半張被人隨手扔棄的黃裱紙撿了,然後珍而重之地用九個做工精美、質料昂貴的銀匣、金盒、玉盒盛了,再千里迢迢地帶來,參加這一年一度的賽寶大會?意識到這一點,軒中人張大的口都沒法合攏了。 “本來,今年老夫準備的是另一件寶物,”無視眾人驚訝至極的目光,臧伯蘊慢條斯理地搓了搓手,“但數天前,老夫偶然中得了這張字帖,驚喜之餘,卻也有一點小小的困惑。想這座中頗多識寶鑑珍的能人異士,是以就帶了它來。一呢,是讓諸位與老夫一同鑑賞這難得的珍寶;二呢,也是想請各位替老夫辨識一下此寶的出處及價值!” 字帖?再仔細一瞅,眾人這才發現,黃裱紙上果然有字,是八個龍飛鳳舞、靈動飄逸的字: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駱陽泰笑謔,臧伯蘊枉稱書畫鑑識的高人,卻連自己的寶貝都拎不清,真正浪得虛名。臧伯蘊一瞪眼:“'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八字典出,字像是用燒剩的一香梗殘端隨手寫成的。幸虧如此,木炭性最沉穩持久,是以這八個字才能絲毫無損地留存至今。” “聽臧老先生的意思……”全神貫注鑑賞字帖的東方漢麟道,“這張字帖的年月已頗為久遠?” “是!” “何以見得?”幾張嘴同時問。 臧伯蘊讚道:“是這字跡!此八個字氣韻生動,風神飄蕩,每一字均以傾側取勢,又無一不正,重心的安排尤見匠心。方寸之中,字之左右,牝牡相得,上下呼應。展視此帖,如見翩翩王門子弟的風度氣質,高妙意興,盡於遒麗明快的線條中宣洩出來了,實為書中的無上神品也!” “如此說來,這帖是書聖王羲之的?”東方漢麟半信半疑。 臧伯蘊問:“莫非東方少俠還另有高見?” 東方漢麟點頭:“嗯,在下不才,平時也喜歡寫寫畫畫的,臧老先生法眼無巨,此帖確是王門子弟所書。但依在下看,倒覺得這八個字更像是王羲之的第七子王獻之的字!” “哦?”臧伯蘊眯縫雙眼,專注地盯著他。一見他如此重視自己的話,東方漢麟來了精神:“剛才臧老先生是把這八個字分開來看了,可在下拙見,應將這八個字視為一體,方見其神韻!” “東方小友這話怎麼說?”臧伯蘊換了稱呼。 “我看這八個字……”東方漢麟不覺也忘了謙稱,“似鳳舞鸞翔,以紆回鉤連為流美,以縱馳放逸為快意,以字跡飛動為神逸,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又似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當為筆法體勢中最為風流者也。且此八個字雖極力奔放,但仍不失清遠之韻,頗具王獻之行書神韻,故我認為,此帖應為王獻之所書!” 一直面板如鐵的臧伯蘊不禁縱聲高笑:“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唉!可惜老夫沒有一個待嫁的女兒,不然今晚無論如何也要把你從駱大頭那兒搶了來,做老夫的乘龍快婿!” 得他如此誇獎,東方漢麟又得意,又羞窘:“不敢,不敢!”也不知是不敢接受臧伯蘊的溢美之辭,還是不敢再做臧伯蘊的“乘龍快婿”。眾人見狀紛紛起哄:“姑爺當不成,師父總還是可以拜的嘛!” “好!老夫平生從不收徒,今晚就破一回例,收下你!” 東方漢膦一愕:原來臧伯蘊不但是收藏的大行家,且一身武功也獨步天下,據傳絕不在趙長安、寧致遠之下,武林中想拜他為師的人,不知凡幾。但此老生性狂狷,竟是一概擋在門外,年逾六旬,一身絕世武功連自己的三個兒子都不傳。現他興致高漲,竟在群雄面前親口許諾,要收他為徒。 鐵淳英、管如磐亦是一愕,隨即飛奔過來,笑嘆道:“今晚你小子是走什麼大運了?又得美貌媳婦,又得高明師父。娘的,早曉得扮南絕會有那麼好的彩頭,老子就該自己來扮了他才是!” “叭!”管如磐背上挨了愛妻的一記粉拳:“呸!想得美,也不找面鏡子,照照你那副熊樣?人家臧老先生會瞅得上你這副德性?” 一軒笑聲中,又是鐵淳英、管如磐攛掇著,東方漢麟向同樣喜不自禁的臧伯蘊叩首,行了拜師大禮。喧鬧聲中,忽聽一人道:“臧老先生,東方公子,您們二位的眼光雖不錯,可對於這八個字,在下卻另有看法!” “哦?”臧伯蘊目光一閃,看著那著寶藍長衫的青年,“少師公子,你有何不同看法?” 少師公子走到桌前,細細欣賞八個字:“此八個字,真人間絕無僅有,稀世寶也,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隨手所如,皆人法則,真正神品!但不知二位想過沒,行書能寫到此等地步者,世間除二王外,還有一人,亦有此等筆力。” 臧伯蘊道:“呵!我曉得了,仁兄說的是楊凝式吧?” 青年道:“是!此八字筆力遒勁,如橫風斜雨,落紙雲煙,淋漓快目,依在下看,就是二王也是有所不及的。在下實在是想不出來,還有誰也能有此等高妙之作?” “可……”臧伯蘊沉吟,“楊凝式被推崇為五代第一大家,他的字也的確是可垂範千古之作。確也有些人,認為楊之書作甚至超過了二王,這張帖……” 三人一齊低頭,細看八個字,最後一齊搖頭:“實在看不出來,這帖到底是何人所書?” 臧伯蘊嘆氣:“老夫就是被攪糊塗了,覺得既像王羲之的字,又有楊凝式的氣韻,實在無法判定,這才把它帶了來,想請座中的高人代為鑑識一下。可……弄了半天,還是沒個準!” 東方漢麟躊躇:“倒也像楊凝式的字,他常被僧人請去寺院的牆上作書。這……會不會……是他在寺牆上運筆之前,先拿根燒過的香棍,隨手在這張黃裱紙上寫了這八個字?” “雖是隨意而書,但因極其自然,反而沒了拘束,盡得高逸縱興之美。要真是這樣的話,”臧伯蘊拈鬚而笑,雙眼放光,“這張字帖的價值可就驚人了!” “楊凝式的墨跡,以寫在寺院牆壁上的為多,隨著年深月久,風雨浸蝕,大都剝落湮沒了,流傳下來的極少。現存世的,僅《韭花帖》、《夏熱帖》、《神仙起居法帖》三帖。要是這一帖確為其所作,那就該是第四帖——《金剛經帖》了,那這個價,”東方漢麟也雙目發光了,“不知會有多高?” “我出銀三萬兩!”少師公子亦是雙目熠熠生光,一看他那副急不可耐,恨不能馬上就把這張《金剛經帖》揣入衣袋的模樣,便知他有多喜愛這張帖。 “段某出銀三萬五千兩!”顯然,軒中喜愛楊凝式墨蹟的大有人在。但也有人並不是愛這張帖,只不過聽了剛才三人的話,知這張《金剛經帖》極其珍貴難覓,就想將它買下,奇貨可居,等適宜的時候,再賣個好價錢! 一時軒中人聲此起彼伏,很快就把價哄抬到了銀十五萬兩以上。待到二十二萬兩,眾人均覺這價高得未免有點離譜,遂紛紛住口。 少師公子見再無人出價,大是歡喜。他本姓梅名舜臣,自幼習帖,最為推崇楊凝式的字,只要是楊凝式的墨寶,無論價有多高,他都千方百計地搜羅回家。剛才臧伯蘊說的《韭花帖》、《夏熱帖》、《神仙起居法帖》三帖就都在他手中。而時人皆知他的這個癖好,遂稱其少師公子。此時,見《金剛經帖》就要到手,價雖高了點兒,他仍萬分開心,恨不能馬上攜其回家,再關起門來,一個人慢慢鑑賞。 “二十五萬兩!” “啊?”眾人一愕,一齊看著報價的晏荷影,只見她面色平靜,若無其事。梅舜臣咬牙:“三十萬!” “五十萬!”所有人都驚呆了。梅舜臣額上沁出了細汗,惶急地看著晏荷影、遊凡鳳,口吃了:“遊……遊先生,晏姑娘,您們二位幹嗎一定要跟在下爭這張帖?” “因為,”遊凡鳳微微一笑,“我們也很喜愛這八個字!”梅舜臣來回盤算了半天,最後,橫心,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五十二萬!” “五十五萬!” “嘩!”驚嘆聲險些掀翻了寶津軒的屋頂。駱陽泰額上也開始冒細汗了,清了清嗓子:“少師公子,要不,就算了吧?不就八個字嘛!” 賽寶會自舉辦以來,這麼多年,駱陽泰這個東主還是第一次讓一個買主退出競買。他是為梅舜臣好,知他所有的家產加起來也就五十萬兩銀子左右,傾家蕩產的,就為了買一張字帖,在駱陽泰看來,未免不值。但臧伯蘊卻能體會梅舜臣的心意,將心比心,他也頗想成全了他,但看晏荷影、遊凡鳳出的價,他們對這張字帖也是志在必得。 梅舜臣僵立良久,然後抬頭,對遊凡鳳、晏荷影道:“在下府中除楊少師的墨寶,其他名家的真跡也不少,要么,請遊先生、晏姑娘明天光臨在下府中,任挑幾張好的拿走,好歹留了這張《金剛經帖》給在下?” 他這樣懇切地與二人情商,只望二人能點頭答應,不料遊凡鳳卻搖頭:“少師公子,這張《金剛經帖》,今晚我們是要定了!” “那……”梅舜臣愣了半晌,一跺腳,“六十萬!” “六十五萬!” “哇!”軒中人都忍不住咂嘴:賽寶會辦了這麼多年,從來還沒有一件寶物賣到過這個價錢。今晚上一定是什麼地方出毛病了,真不知是誰發了瘋,是梅舜臣,還是遊凡鳳?反正是有人瘋了!被這緊張的場面刺激,每個人的心都“怦怦”直跳,一下接一下,一直跳到了嗓子眼裡。 而梅舜臣更是如置身火盆,萬般煎熬,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六十六萬!”遊凡鳳和晏荷影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沉聲道:“七萬,黃金!” “少師公子,算了吧,別爭了!”許多人都叫起來,實在是太刺激了,刺激得令旁人都受不了了。梅舜臣咽了口唾沫,還要出價。 “這張帖,”臧伯蘊忽然開口,歉意地看了看梅舜臣,然後,一字一句地道,“不賣了!” “啊?”猝不及防的眾人一陣大亂,而梅舜臣慘白的臉“刷”地一下變得血紅,勉強問道:“為……為什麼?”遊凡鳳與晏荷影亦是驚愕莫名:“臧老先生,您怎麼又不賣了?” “老夫……”臧伯蘊凝註二人,清清楚楚地道,“不賣了,老夫把它送給你們二位!”在二百多人的驚嘆聲中,梅舜臣一聲哀呼,然後頭往側一偏,昏厥了。 “快,打熱水來!”眾人助駱陽泰七手八腳地扶住身子往下滑落的梅舜臣。駱陽泰親自動手,用一根銀質髮簪撬開他緊閉的牙關,將家僕送來的熱水徐徐灌進他口中,片刻,只聽他喉中“咕”的一下,人這才醒過來了。 “少師公子,這張字帖,我們送給你吧!”遊凡鳳歉意滿懷。一聽這話,梅舜臣如吃了棵千年老山參,臉上立刻又有了血色:“遊先生高義,送不敢收,銀子是一定要給的!” “不不不,少師公子誤會了。我和晏姑娘並不是真的要這張《金剛經帖》,實在是……”遊凡鳳猶豫片刻,怕再不吐露真相,今晚這賽寶會的情形明早一傳揚出去,更會引出許多離奇不經的猜測來,遂實話實說,“這八個字,並不是楊少師的,而……是我家世子的。我們剛才本想先買下它,然後再找個適當時候,問問臧老先生他老人家得到它的確切情形,可……沒想到,少師公子竟這麼喜愛它。剛才我多有唐突冒犯之處,還望請少師公子不要往心裡面去!” “難怪呢!”臧伯蘊恍然大悟,“這八字有龍章鳳質的帝王之相,老夫最吃不准的就是這個。想王羲之官不過右將軍、會稽內史,王獻之隻至中書令,楊凝式則是漢太子少師。三人的字再是神逸,又怎會有此皇者氣度?原來,這八個字竟是世子殿下所書!” “臧老先生……”遊凡鳳恭恭敬敬地對臧伯蘊一揖。臧伯蘊心裡如明鏡般,急忙回禮:“遊先生,無須客氣,有事咱們內堂談去!”拔步就往後走。 等進後堂,閂好門,他方低聲道:“這張字帖是五天前,老夫從滇南迴中原,路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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