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57章 第五十五章離塵杳然去

緣滅長安 建安 14291 2018-03-12
咸腥味的海風吹來,除了海浪“刷刷”的沖刷聲,四周說不出的寂寥。繁星滿天,一輪明月懸掛夜空,冷漠地俯瞰著這個充滿悲傷和痛苦的人間大地。 巨崖上的四人各懷心事,俱是無言。良久,還是蕭絢打破了沉寂:“怎樣,宸王世子殿下千歲,今夜,您頭一次曉得了,當年因為你,阿平曾遭受過什麼樣的虐待和折磨,一定很吃驚吧?” 趙長安呆滯地望著腳下參差的樹影:“我雖無意,可他的確是因為我才……所以,你們雖也曾對我做過一些事,但我並不怪你們。可你們不該濫殺無辜,如此肆意而為,難道……就不怕天譴嗎?” “天譴?”蕭絢一愕,仰天大笑,“天譴?自古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讀《二十四史》,倒還從沒見過那些大奸大惡有幾個遭過天譴,反倒是忠臣良將,常常死了沒地兒埋!世子以為你就能例外?”

趙長安淡淡地笑了:“蕭女史就這麼有把握,今夜死的那個人就一定是我?”蕭絢望瞭望他,忽綻顏笑了:“殿下,您坐在那兒,已快有一個半時辰了吧?若我所猜不錯,'陵遲'現在肯定已麻痺了你全身大半的肌肉,你現在就連坐都很費力了吧?” “即便如此,可你莫要忘了,我還有天下無雙的緣滅寶劍和'折梅'劍法,這兩樣,無論我使出哪一樣,這個世上就絕無人可以抵擋。若兩樣齊出,那現在,最應該笑的那個人好像還是我!”趙長安果然在笑,鎮定、平靜,充滿了自信。 晏雲孝也不禁笑了:是。 “折梅”劍法、緣滅劍,世上無人可以匹敵的劍招和寶劍!趙長安此時雖身中奇毒、刀傷,又內勁大失,可只要他緣滅劍在手,再加上瑰麗奇幻的“月下折梅八式”,蕭絢此時的狀態雖遠好於他,但更應該笑的人,似乎還是他。

“月下折梅八式'?就是這個嗎?”蕭絢冷笑,長劍一振,半空中便突然開出了一樹花,梅花!清麗動人、橫倚斜出的梅花! “暮雪瀟瀟江上樹”!這是“月下折梅八式”中的第一式“暮雪瀟瀟江上樹”!未等錯愕不已的晏雲孝反應過來,蕭絢又一連揮出了“折梅”的其餘七式。 蕭絢冷笑:“怎樣?殿下,我這八式月下折梅,比之於你的,誰高誰下呀?”雖仍在笑,但趙長安的笑容已有些勉強。 “你和寧致遠約戰西湖,把這'折梅八式'傾心相授,當時我在岸邊也看了個十足十。殿下的這一套劍法,名為八式,實際上好像應該是二十五式。”趙長安目光一閃,唇邊掠過了一絲不為人察覺的笑意, 蕭絢道:“不過……當我回去以後,靜心琢磨,才覺得,這套劍法,看似繁複,千變萬化,實際上,卻還就是剛才我演示的那八式!”

趙長安唇邊的笑容消失了:“可你莫忘了,我還有緣滅劍!” “哦?”蕭絢人鬢的長眉一揚,笑了,是那種譏誚、不屑,甚至有一絲憐憫的笑,“殿下有緣滅劍?那我拿著的這個又是什麼?” 她忽然將手中劍拋進大海,跟著足尖一抬,地上王無涯等人的三柄長劍也墜人海中,然後,她手裡就又多了一柄劍,一柄長三尺八寸,寬不及二指,其薄如紙,劍身竟是透明的長劍!在劍身上靠近劍鍔處,隱約可見有兩豎行八個錯金篆字。整柄劍如一泓春水,在迷離的月色下,閃爍著流轉不定、清冷澄明的光芒,觸目之下,令人只覺這劍上的那一縷寒氣已在一瞬間,傳遍了看見它的人的全身。 緣滅劍!蕭絢居然也有一柄緣滅劍!莫非,世上,竟會有兩柄一模一樣的緣滅劍?晏雲孝驚訝得幾乎要叫出聲來。

“實際上,緣滅劍世上只有一柄!”蕭絢一邊仔細欣賞這柄水般清寒澄澈的寶劍,一邊輕笑,“現在……既然它在我這兒,那殿下又怎還會有緣滅劍呢?” 晏荷影嘴裡發苦,比黃連還苦,只有她清楚,蕭絢說的是事實!世上,緣滅劍的確是只有一柄,現在,它的確是在蕭絢手中!她之所以清楚,是因為,令緣滅劍到蕭絢手中的,正是她自己! 二月十八,皇帝明發了趙長安巡幸江南的上諭後,她便派兩名宮女去見趙長安:“我家郡主想藉世子殿下的緣滅劍去看一看,賞玩一番。”劍拿回來後,她一眼都沒看就扔到了一邊。把劍“借”來,為的不過是不想趙長安用它刺穿寧致遠的喉嚨罷了。 可是……可是現在,她渾身不由得劇烈顫抖了。雖不會武功,但她也明白地意識到:趙長安此時已身陷絕境,萬劫不復的絕境!而令他如此的人,就是她晏荷影自己!一時,她心中如萬蛇噬咬,悔得恨不能自己當場就死了,以一贖自己這輕率行為所帶來的可怕後果!

趙長安臉上已無半分笑容,眼中甚至閃過了一絲沮喪,想了想,然後抬頭:“其實,蕭女史為的,不就是傳世玉章和讓我死嗎?”他毅然決然,一指晏荷影、晏雲孝,“如果蕭女史能答應我放了這兩人,讓他們走,只要看著他們的船走遠了,那也不勞煩蕭女史動手,我馬上就交出傳世玉章,再從那萬丈波濤之上的巨岩跳下去!成全了趙長平和蕭女史你們的平生所願!” “不!殿下……”又驚又急的晏雲孝剛開口,蕭絢就打斷了他:“這兒輪不到你說話!”她急速盤算,然後臉上漸漸浮現笑容,顯然,她已經被這個條件打動了。 “呸!姓趙的!你算什麼?你有什麼資格來決定我的生死?”趙長安、蕭絢、晏雲孝一怔,看著突然站起走開的晏荷影。 她走到一株距三人都有一段距離的大樹下站定,讓樹影遮住自己的臉,冷冷瞟了有些驚訝又有些茫然、疲態盡顯的趙長安一眼:“你以為,直到今天,我還在迷戀你?實際上……我早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而且,現在我肚裡還有了太子殿下的骨肉!”趙長安、晏雲孝,甚至一直從容鎮定的蕭絢都一震。

晏雲孝驚怒:“小妹,你還要不要臉?你,你太丟人了!” “哼!二哥,我這樣做,為的正是要臉!要光宗耀祖!好讓姑蘇晏府脫離賤籍,今後成為大宋第一顯赫的簪纓世家、名門望族!這次來這兒之前,太子殿下就答應我了,現在,我暫且先做太子妃,等太子殿下日後登基,蕭姐姐是皇后,而我甘願退居妃位,只做一名貴妃,但我腹中的這個孩子,要是男孩兒,就立為太子,等太子殿下歸天后,這孩子稱帝,我和蕭姐姐兩宮並尊,就都是太后!到時我姑蘇晏府出了一個太后、一位皇帝,這樣的聲名,難道二哥以為還不夠尊崇嗎?” “住嘴!”晏雲孝怒吼,看他的樣子,要是還能動的話,真會一把把這個將來的“貴妃兼太后”掐死,“無恥!你這個下賤東西……”

“晏雲孝!”晏荷影面色一沉,“雖然你是我哥,可現在你我身份不同,請你對我還是放尊重些!你可知道,我為了我們姑蘇晏府,為了當上這個貴妃,都做了多少事嗎?緣起小刀上的毒,本就是我親手淬上去的。解藥?”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金質藍地粉蓮花紋荳蔻盒,“就在這兒!可我憑什麼要給這姓趙的?”咬牙,手一揚,金荳蔻盒便飛進了海中。 “你,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在晏雲孝憤恨填膺的怒吼聲中,她陰側惻地笑了:“方才那一刀,我為能不偏不倚地紮中他,而又不一下要了他的命,太子殿下手把手的,也不知教我練了多少次,為的就是今夜要讓他流更多的血,受更重的傷!”她冷眼一瞥趙長安已被鮮血浸透了的後背衣衫,“僅止殺了他,還不算大功告成,他不是還有個過命的結義兄弟嗎?須得連他也除了,那太子殿下將來的江山才能坐得穩。且太子殿下若能除了寧致遠,那皇上無論如何也只能將帝位傳給太子殿下了!”

一直淡定從容的趙長安臉色開始有些變了。 “臨來前,我和太子殿下都佈置妥當了。”晏荷影對目光閃爍的蕭絢柔媚甚至是討好地一笑,“我寫了封信給那逆首,請他務必於四月二十二,也就是七天后,帶著他會裡的所有兄弟趕來東京接我,因我已翻然悔悟,想回姑甦了。等那逆首和他的手下一到東京,太子殿下埋伏的八千禁軍就會突然現身,把他們一網打盡!緣滅劍也是我故意騙來給蕭姐姐的,今晚的一切,本就是我們精心設計的,可笑姓趙的,你居然還在對我一廂情願!至於你嘛……”她冷酷地瞥了一眼已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晏雲孝,“真是不走運,居然會誤打誤撞地跑到這兒來送死,為了圍剿寧致遠的機密不被洩露,更為了不讓皇上得知真相,今晚你也活不成了。不過……看在你是來尋我的分上,以後,我會請太子殿下追封你一個朔望三等侯!至於這個人麼……”她陰冷怨毒的目光轉向勉強撐持坐著的趙長安,“當年你曾百般羞辱冷淡於我,哼!此仇不報,何以為人?等下姐姐宰了你以後,我不把你一塊一塊地切碎了餵魚,這世就永不姓晏!”

趙長安倏地抬頭望著她,震驚,無法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那些話,一個字都不能相信!可看著她那扭曲變形、猙獰如鬼的面孔,他不得不萬分痛苦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她的確變了!她再也不是一年多前那個純真、善良、柔弱、心無城府、時時會發出明淨笑聲的女孩兒了。現在的她,已成了一個老謀深算、手段狠辣、權欲熏心的婦人! 體會到這一點,他突覺背上剛才她扎的傷口劇痛鑽心,直透肺腑。他眼前發黑,身子一晃,險些暈倒。他舉袖一拭額上涔涔而下的冷汗:“我死不足惜,可不能帶累了那麼多無辜的人。蕭女史,現下、我的境況雖遠不如你,可我還是願意陪你'練一練劍'!” 蕭絢一直冷眼旁觀,此時方笑道:“愛上不該愛的人,等錯不該等的情,唉!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過……能死在自己的'折梅八式'和緣滅劍下,倒也算死得其所。好吧!我倒也正想瞧瞧,緣滅劍配上'折梅'劍法,威力到底有多大。”

繁星在天,大地更加安靜。明月下,唯有海浪沖刷岩石的“刷刷”聲,這麼靜謐安詳。誰會想到,就在這明淨的月光下、斑駁的樹影裡,一場事關數千人生死的惡戰就要展開? “我倆到那兒去吧!”趙長安望著那塊橫亙於海面上的巨岩,“待會兒我斃命之後,就能一頭栽下去,和海水載沉載浮,那我也就能瞑目了!” 蕭絢卻搖頭:“那可不成,你身上還揣著傳世玉章呢。不過,等荷妹妹一刀一刀地把你剮碎後,我倒可以把它們拋落海中,讓殿下葬身魚腹,也免得糟蹋了這一身好肉。” “如此,我先多謝了!”趙長安強撐起身,勉力向巨岩行去。 望著他萬分吃力地走上巨岩,蕭絢心中冷笑:眼看贏不了了,就想拖住我,兩人一道落海,同歸於盡。世上的如意算盤,是那麼好打的嗎?她步履輕盈地過去,笑道:“世子殿下,馬上就要升天了,還有話說嗎?” 趙長安深沉的眸子猶如暗夜中的星星,抬頭痴望正懸在中天的一輪圓月。不知是不是夜空澄碧的緣故,月亮是金黃色的,又大又圓,猶如一盞巨大的明燈,映照得天地萬物無不纖毫畢現。再低頭,看看腳下那煢煢獨立的倒影,口中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哈哈,才情無雙的世子殿下呀,都到這地步了,還有心情吟詩?”笑聲中,一道璀璨絢爛的光華在空中閃過。如春夜的清風一般,飄忽迷離,又似漫漫春江之上的水波,輕靈不定。 緣滅劍!普天之下,無人敢攖其鋒,無論何人,只要被它割傷,那全身的血只有從傷口流乾淌盡之後,這人才會和世界訣別!趙長安再厲害,也只是一肉體凡胎而已,他也一樣,不敢以他的血肉之軀去格擋這世間唯一的神兵利器。 “暮雪瀟瀟江上樹!”蕭絢一劍揮出,正是“月下折梅八式”的第一式。趙長安後退——劍,是無雙的寶劍,招,是無法化解的絕招——他唯有後退,往崖邊退去。 “寒沙梅影路,玉笛聲中人不寐,悵望千重山色……”蕭絢嘴角含笑,緣滅劍劍光飛舞,如飛雪匝地,又似漫天花開,將趙長安全身盡皆籠罩在這如夢如幻、不可捉摸的劍光之中了。 看他踉踉蹌蹌地倒退,她想:唉,剛才自己怎會被他那鎮靜自若的樣子給嚇住了,竟不敢與之動手,並差點答應他,放走晏荷影和晏雲孝?眼見自己與趙長平多年的心願馬上就能實現,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淡淡的歉疚和不安。其實,趙長安這人也還是蠻好的,且他也從沒傷害過自己,現在卻要死在自己手上了。唉,人活於世,莫非永遠都是這樣無可奈何? 天底下,沒人能破“月下折梅八式”!晏雲孝只看了一會兒,心就涼了。顯然,蕭絢是將趙長安當做練劍的靶子,若非如此,只第一劍,她就可刺穿他的心口! 緣滅劍、“月下折梅八式”,蕭絢雖已練了不知幾千幾萬次了,但卻一直苦於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來試一試這劍、招合璧時的威力。今夜這個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劍是他的劍,招也是他的招,唯有他,才對這劍的形制、這招的走勢最為清楚明白,天底下,真是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劍靶了。 她並不急於結束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能看著天下第一的趙長安在自己劍下狼狽不堪地躲閃後退,是一種多麼愜意的享受!她微笑,再過一會兒,自己就將是天底下、江湖中的唯一! “天下唯有趙長安”?從此以後,這句話將會改為“天下唯有蕭娘娘”!她不擔心對方會有反擊的能力,他身染毒傷,失血太多,全身肌肉麻痺,內力大失,最要命的,是他那萎靡不振的心境。一個心境惡劣的人,是絕不可能發揮出他本身武學修為的百分之一的,而且,她也不會給他反擊的機會。因此,這時的趙長安,在她眼裡,已是一個死人,一個她暫時還不想叫他死,要留他一口氣,好陪她過一過招、練一練劍的死人! 不過片刻工夫,“折梅八式”已全數揮出,她每出一劍,趙長安就趔趄著向後退一步。他不得不退,完美無缺的劍法,無懈可擊的寶劍,他兩手空空,背上的傷口痛得他全身抽搐,腦中也眩暈不已,死亡已如影子般緊緊地攫住了他,死神,已向他露出了可怖的微笑。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可是,他的死,也預示著晏雲孝和寧致遠的死,他能死嗎?可是,以他此刻的情形,又何能不死?他已別無選擇。 他已退到了巨崖邊,已退無可退,身後就是浪花飛濺、奔騰咆哮的大海。這時,“折梅八式”已使完了第三遍。蕭絢笑了,那明媚動人的笑容印入趙長安心裡,他明白,這麼醉人的微笑是死神的微笑,這一世,他是再也忘不了了! 蕭絢突然發現,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她已對趙長安生出了一種無法言喻的好感,那種面對一個傑出的人、善良的人、寬容的人、崇高的人時才會有的巨大的好感。不!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惶恐地想:再拖下去,自己會下不去手殺他的。 她向前疾縱一尺,緣滅劍橫掠八寸,在半空劃了個大圓圈,而在這個大圓圈中又套著九個小圓圈。就這片刻間,她對這套劍法已有了更深的體會。夠了,不需再練了,這式“醉裡英雄夢裡夢”定能洞穿他的心口,然後,在傳世玉章到手後,再把他推落海中,讓他的屍體不被晏荷影凌辱,這也算是自己對他那份越來越濃重的歉疚之心的一點補償吧! 淒清寒冷的劍氣,霎時間將趙長安罩住,沒有一絲破綻,沒有一點兒空門,也沒有一點兒可令他掙扎逃生的機會! 望著那已刺到趙長安衣襟的一劍,不知怎的,晏荷影的心忽然平靜了,不起一絲波瀾,嘴角居然浮起了一縷淡淡的微笑,心道:尹郎,我們倆死在一起,永不分離! 但就在已將趙長安全身盡皆籠罩的匹練般的銀色劍光之中,忽然飛起了一段淡淡的黑影。皎潔月光下,未待所有人看清這段一尺多長的黑影是什麼,它已在間不容髮的一瞬間纏住了緣滅劍。 蕭絢一怔,隨即不屑地笑了。世上沒有任何物事能夠格擋纏繞緣滅劍,趙長安這樣做太愚笨了!毫無用處的抵抗,徒然顯出對死亡的畏懼,僅僅留下一個供後人搖頭的笑柄而已。 一纏住緣滅劍,不出所有人預料,黑影當即化成了一片淡淡的黑煙,它已被絞得粉碎。但它所附著的那一股柔力,卻也令緣滅劍向左偏了一寸八分。無妨,就是只刺傷趙長安的右肩也是一樣,無論刺傷哪裡,都是一樣,結局都是個死。只不過,這樣一來,蕭絢右半身卻現出了一處空門,一處極細微的、轉瞬即逝的空門。可趙長安兩手空空,就算她全身都是空門,他又能怎樣? 就在緣滅劍剛剛絞碎黑影的瞬間,在正瀰漫在她眼前的一片黑煙中,突然,清光一閃,疾過驚風,迅逾閃電!但清光卻又是那麼清明柔和,倒更似一縷輕風,拂向正微笑著的蕭絢。 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風!蕭絢被這一縷柔風吹得雙眼不禁微微一眨,僅僅一眨而已,然後,她便感覺右肩被這縷柔風輕輕地撫觸了一下。這撫觸是那麼溫柔,那麼多情,直似在充滿百花甜香的春夜裡,寬大舒適的象牙榻上,趙長平那柔軟而溫暖的手指撫過自己肌膚時的感覺。 但趙長平的撫摸會令她全身酥麻而迷醉,而這陣風的撫觸,卻只使她感到了一種倦意,一種深入全身每一寸骨頭、每一個毛孔的倦意,一種只想拋下手中劍、心中念,拋下所有,拋下人世間的一切,包括趙長平,自己傾心照護了十五年的人的倦意! 她手指一張,真的拋下了緣滅劍,踉蹌後退,不相信地瞪視著趙長安。在她右肩肩井穴上,釘著一柄小刀,刀柄上,“緣起”兩個小小的金色梅花篆字在月色下閃著淡淡的柔光。她低頭,看了看那散落一地的寸寸青絲、莖莖碎發,再看看滿地碎發上光華璀璨、流轉不定的緣滅劍,笑了:“慧劍……斷情絲?” 剛才性命俄頃間,趙長安用在姑蘇送別晏荷影時,平湖舟中、荷花蕩裡,她相贈的一束青絲纏住了緣滅劍。但緣滅劍是世間萬事萬物都無法纏住的,是以,這束青絲就碎了,是人的心先碎,還是情先碎?或者是兩者都一齊碎了?趙長安也笑了,笑容比蕭絢還悲涼萬分。 一陣風過,帶來了無邊的涼意,那直透骨髓的寒冷,令二人齊齊打了個寒戰。我真的要死了嗎?死在這裡!死在此刻?蕭絢又打了個冷噤。 “為什麼不殺我?”蕭絢的語氣十分無謂,彷彿她在問的是別人的事情。 趙長安答:“我曾答應過子青,永遠不殺你!”子青!蕭絢又打了個冷戰,這個傻孩子!她心中一陣劇痛,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其實,她也是深愛著子青的。畢竟,她一手養大了她,畢竟,子青那麼乖順、善良、可憐、無辜!只不過,這愛從前被她對遊凡鳳的“恨”給淹沒了。 “我為子青、我爹,還有天底下所有死在金龍會手裡的人報仇!”尖叫聲中,忽然,銀光一閃,蕭絢只覺右腰一涼,低頭,就見一截透明澄淨的劍尖從自己的身體裡透出來。 就在這一剎那間,晏荷影衝過來,拾起緣滅劍,刺中了她。本來她要刺的是蕭絢的心口,可她畢竟從未殺過人,出劍時手一抖,只刺中了她的右腰。她用力拔劍,還想再刺,卻見蕭絢回頭,微微笑著,憐憫地望著她,柔聲道:“荷妹妹,你就這麼心急著想當皇后?那我就把阿平交給你吧!只盼以後,你能代替我好好地照顧他!” “鏘啷!”緣滅劍落地。晏荷影倒退幾步,癱坐在地,再無力下手了。鮮血往外狂飆,趙長安怔住,眼中全是急速噴濺的鮮血:天哪!這柄魔鬼附體的劍,它又要奪去一個人的生命,又有一個人要被它吞噬了! 蕭絢緊緊地捂著傷口,徒勞地捂著。她一點兒都不覺得痛,只覺得冷。那種冷,與十九年前,當她發覺遊凡鳳突然不告而別時的冷,和十二年前,當她終於知道遊凡鳳為了尹梅意和趙長安而留在宸王宮中時的冷一模一樣!能令全身血液結冰的冷! 還有疲倦,那種掙扎得太久、拼鬥得太久、算計得太久、也奔忙得太久,早已令自己渾身脫力的疲倦!那種只想停下來,就是只停一小會兒都好,能讓自己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喘上一口氣的疲倦。 夜風襲過,淡淡月光下,她忽然看見一個人,長身玉立,如清風朗月,如一闕遠去的離歌、一抹遠山的微雲,時時都縈繞在她心頭,她今生今世、時時刻刻都無法忘懷。那人就佇立在自己身前不遠的地方,正用痛楚、憐憫而又惋惜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她無法自持了:天哪,十九年了,整整十九年了!老天保佑,竟讓自己再次看見了他!看見了他眼中那絲脈脈的溫情和憐憫,那絲令自己永遠都會渾身戰栗、無法自製的目光!她倏地伸出滴答著鮮血的雙手,向衫角正被微風拂動著的人兒伸出雙手,期盼地呼喚:“一郎……真的……是你嗎?我……真的又看見了你?一郎,我……找你找得好苦呀!十九年了,我沒有一夜,做夢……不夢到你的,可……夢醒了,你就又不見了。一郎,你過來……扶一下我好嗎?我好累,還冷,身上……沒有半點兒氣力!”見對方不動,她苦淚交流,“一郎,你還是不肯理我?是因為從前……我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嗎?可……我之所以那樣,為的都是想……想跟你在一起呀!當年,你要是……肯抱一抱我,就像七夕那夜對我姐那樣,也讓我……給你生個孩子,那……我又怎會……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一郎……一郎……我就要死了,莫非,就連我臨死前的……這點兒……小小請求,你……都不肯答應嗎?一郎……你……不要這麼狠心,求求你了,就抱我一下吧!” 巨大的憐憫之心,使趙長安走了過去。 “不!”晏荷影尖叫,“這是圈套,她想抓住你一同落海!” 趙長安恍若未聞,腳步不停,到蕭絢身邊,伸手將渾身浴血的她擁進了懷裡。蕭絢渾身顫抖,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圍。這一刻,她盼得已太久太久了,盼了一生一世,已盼得絕望了。原以為,此生此世是再也不可能盼到這一份擁抱了!她抬頭,痴痴凝視愛郎的眼睛:“一郎,真的……是你在抱著我嗎?你……已經不再記恨……我從前對你,做過的……那些事情了?” 趙長安柔聲道:“把以前的都忘了吧,那也不全是你的錯!” “真……真的?”眼神已然渙散的她緊擁愛郎,驚喜交集,“一郎……你是說……你,已經……原諒我?不再……記恨我了?” “是!”趙長安重重點頭。得到這令自己心安的回答,她滿足地閉眼,鬆手,用盡全身的最後一絲氣力把趙長安往裡一推:“一郎……我走了。以後,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身子倏地一沉,向黝黑的大海中墜落。趙長安被推得後退幾步,翦翦夜風中,她留給趙長安最後的瞬間,是一抹淒涼、優雅而又柔美的微笑。一個海浪撲來,立刻捲走了她,也捲走了插在她肩上的緣起小刀。 呆望怒濤洶湧的大海,趙長安再也撐持不住,雙膝一軟,跪坐在地。眼簾下,一地的青絲、鮮血,和如水一般明澈、夢一般迷離的緣滅劍,不沾一絲血漬和污穢的緣滅劍! 劍靜靜地躺在滿地青絲和鮮血之上,他慢慢伸手,拾起它,痴痴凝視著那八個錯金芝英篆字:緣由天起,分隨人滅,笑了,然後,猛一揮手,清明的月色下、半空中,劃過一道絢麗璀璨、光華四射的銀光,緣滅劍如一顆經天的流星,優美地劃過了一道弧線,在人世間留下了它最後,亦是最瑰麗的一道光華,隨即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就沒入了茫茫的大海之中。 趙長安呆滯地凝視著夜空中方才寶劍劃過的地方,笑了,然後,便失去了知覺。 直到第五天,趙長安才甦醒。睜眼,就看見了寧致遠焦灼的雙眼。寧致遠見他醒轉,喜極。昭陽在一旁笑道:“延年哥哥,我和遠哥領著眾家兄弟趕到望郎浦時,海邊船上金龍會的那些嘍囉忙著要逃,被我們全抓住了。找到你時,你剛剛殺死了那個女魔頭……” 趙長安打斷她:“這是哪兒?” 昭陽忙答:“川頭!我們剛才還商量,等你醒了,養好身子,我們就一同回泰山去,然後為你和荷妹妹完婚!” 趙長安似乎腦子還不大清醒:“完婚?” “是啊!延年哥哥,你還不曉得?這次荷妹妹為你,太子妃也不做了,從皇宮裡跑出來,到望郎浦找你……”昭陽興高采烈地剛說到這兒,卻見趙長安倏然閉眼,面容扭曲,狀極痛苦。她一驚:“哎呀!延年哥哥,你哪兒不舒服?是'陵遲'的毒遠哥還沒為你驅淨嗎?” 寧致遠目光一閃:“三弟,晏姑娘是清白的。她當時對你說些什麼她和趙長平合謀害你害我的話,為的是激發你的鬥志,讓你不沮喪絕望,自我放棄。你千萬不可對她誤會了。” 趙長安沉默半晌,方氣若游絲地道:“我頭疼得很,想一個人靜一會兒!”寧致遠怔了怔,輕一扯昭陽,以目示意,兩人默默出房,反手帶上了門。 晚飯時,端到床頭的飯菜原樣又端了出來,趙長安只對寧致遠說了一句,除寧致遠、昭陽,他不想再見任何人。但即便如此,當二人在他床側時,他也是無言。第三天,他又提出來要走。寧致遠這次怎麼還敢讓他走?極其強硬地回絕了。他也不十分堅持,閉眼,不再做聲。 晏荷影強自忍耐,但四天后,就再也忍不下去了。這天一起床,不等吃早飯,她就徑直往趙長安養傷的西廂房走。昭陽忙攆上去,問她要去哪兒,她悶聲悶氣地答了一句。昭陽瞅了瞅她眍陷的眼眶和髮灰的面色,嘆了一聲,勸她別去。但她是屬於那種打定了主意就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昭陽知再攔也是無用,且也隱隱地抱著一線希冀,興許,趙長安見了她,倒能一掃眼中的陰霾呢?遂改變初衷,陪她一道去。 到西廂房外,門扇虛掩,悄靜無聲。昭陽透過門縫一看,回頭輕對晏荷影道:“還睡著呢。要不……”晏荷影搖頭,一伸手已推開門,跨了進去。 二女躡足躡手,才走了幾步,昭陽一愣:“不對!”搶到床邊,一把揭開薄被,晏荷影定睛一看,也愣住了,躺在床上的,竟是寧致遠! 昭陽迷惑了:“你怎麼會在這兒?延年哥哥呢?” 寧致遠眼神焦急,卻不說話,也不動。二女一愕,隨即反應過來,他被人點了穴道!一時二女均感身上發冷:當今世上,竟還有武功如此了得的高手,竟能在強手如林的四海會中,神不知、鬼不覺地點了寧致遠的穴道,劫走趙長安! 晏荷影一個箭步衝出門外,她那變了調的厲聲嘶喊,立刻召來了滿屋子的人。但偷襲者的點穴手法極其怪異,無論晏雲孝、章強東、叢景天等人如何為寧致遠推宮過血、揉捏拍打,都不能解開他被封的穴道。 而當章強東等人忙於解穴時,西門堅、朱承岱、馬驊已傳令海寧分會堂主魚盛,馬上召集南海三郡二十八縣所有會中的得力好手、弟子,連夜趕赴吳州、青州、直隸等郡,封堵去往京城的所有路口,攔截劫持趙長安的人。 眾人均想,現全武林俱對趙長安感恩戴德,決不會幹這種事的,那劫持他的,極可能是朝廷!趙長安現在定然已在被押往京城的途中了。劫奪欽犯,那就是公然與朝廷對抗,是十惡不赦大罪之第一款——“謀反”!任再賢明寬宏的君主,也不能容忍這種犯上之行。皇帝雷霆震怒之下,大軍席捲而至,圍剿四海會是不問可知的事情。即便朝廷大軍不能一舉剿滅四海會,但四海會今後還想在大宋境內存身立足,也不可能了。 但這時眾人已顧不得那許多了。趙長安三番五次不恤生死,救助四海會與整個中原武林,以至昔日尊崇高貴的宸王世子,現竟落得個天下之大卻無處容身的地步。如今他身陷朝廷之手,有被皇帝論罪問斬的可能,自己一干武林中人受恩不報,那豈不是枉披了這張人皮? 正當西門堅、朱承岱、馬驊帶了十幾名好手,要騎馬沿回京的大道去追趕時,忽聽人道:“西門大叔、朱二哥、小馬,不要追了,我的穴道是三弟點的!”眾人一看,說話的竟是寧致遠,他已從床上翻身坐起。 “啊?”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寧致遠臉色極其難看,道,今早他來看趙長安,才進門,就被趙長安制住穴道,扶上床躺下,然後趙長安就掩門走了。 眾人問:“他走的時候,說去哪兒了嗎?”寧致遠搖頭。昭陽的臉色比他還難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太危險了,我們趕快去把他找回來!” 寧致遠癱坐床沿,整個人像被抽了筋,發了半天的怔,忽然眼中落下淚來:“三弟不在了!” 昭陽嚇得連退兩步:“遠哥,遠哥,你說什麼?你憑什麼說延年哥哥他……他……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你不要嚇我!” 寧致遠一愕,一看所有人驚惶失措的面容,方醒過神來,急忙拭淚,扶住搖搖欲倒的昭陽,強笑:“呵!別急,別急,我剛才瞎說,作不得準!”章強東忽道:“不清楚你們瞅出來沒,反正這次,世子的神氣都甭提多不好了,他……”說到這兒,他萬分吃力,“這麼悄沒聲地走了,該不會是要去上吊抹脖子吧?” “啊?”昭陽、晏荷影的嘴唇都白了。 “不會!”馬驊咬牙,“殿下不是那種人,就是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跳了河,殿下也絕不會幹這種蠢事!” “是!”晏雲孝也點頭,“殿下許是呆得氣悶了,出去走走,散散心,等心情一好,就會回來的!”他一邊說,一邊對眾人連使眼色。眾人會意,紛紛附和,嘴上雖說得興頭熱鬧,心中卻俱酸楚萬分。但恐重孕在身的昭陽和孱弱的晏荷影擔憂,只得順口找些輕鬆豁達的話來說,既是寬二女的心,也是寬自己的心。 晏荷影體會眾人心意,止住簌簌流個不住的眼淚,強笑:“那現在我們怎麼辦呢?” 寧致遠定下神來安排:,“章伯伯、叢大哥、西門大哥、朱二哥、小馬,你們馬上以四海會名義,通傳所有武林門派幫會,請他們馬上派出人手,共同查找三弟的下落。無論如何,總要找到為止!” “我也去!”晏荷影平靜而堅決地道。寧致遠想攔,晏雲孝卻道:“致遠弟,就讓荷官去吧,我陪她去!” 情知攔不住,寧致遠只得點頭:“好吧,一起去。只要力盡到了,我想一定很快就可以把三弟找回來的!” 但這一找就是三年。趙長安的下落始終是個謎。 沒多久,晏家兄妹就遇上聞訊趕來的遊凡鳳。於是,晏雲孝將晏荷影託付給遊凡鳳後去了冀東,遊、晏二人則往西域。從前,趙長安曾說過,他一直對那遙遠的西方佛國心嚮往之,此生若可能,倒想學玄奘法師遊歷一番…… 漫長揪心的三年,一千多個眠食俱廢的日日夜夜。酷冷的寒風自北方彌天卷來,這種刺骨的寒冷,晏荷影自與趙長安一起分擔了。不能與他相擁,彼此溫暖,但能與他一同忍受那透骨的淒寒,也算是稍稍安慰了她那寂冷的心情。每當這樣想時,嚴寒中竟然也有了一絲溫暖的感覺。 不是在天涯,也沒有遠隔千山、相距萬水,而彷彿,此時此地,她就依偎在趙長安懷裡,在那呼嘯的、利刃般的寒風之中,一同忍受。 然則,那個日思夜想、魄掛魂牽的人兒究竟在哪裡呢?是在劍門濛濛的細雨中,還是在渭城淡淡的輕塵裡?是在巫山迷離的煙雲上,還是洞庭秋波無邊的落木下?還是……在那匝地無聲的清風中,寒梅枝邊的月色下? 四處追索,八方尋覓,聽秋風過林,望夜雨掃江,聲聲處處,迷迷茫茫,無不是愛郎眉間的悵惘、唇邊的笑意,於是,她對他層層疊疊的記憶中,便都充溢著他那恬淡的氣息了。 隆冬,最冷的黑夜,積雪厚逾三尺,鵝毛般的雪片,仍在紛紛揚揚地灑落,遮嚴了整個東京城。長生殿中的八個金絲鼎獸地爐,熾炭起青焰,兼之一重重厚實嚴密的帷幕隔絕了砭人刺骨的寒冷,殿中溫暖如小陽春。 但望著空蕩蕩的合歡床,尹梅意卻面青唇白,心猶如殿外的太液池,早結了硬邦邦的冰。這種從心底直透出來的寒冷,使得她心痛如割,不能呼吸。 “梅意,冷嗎?”忽然,靜寂如墓園的殿中,一個清朗的聲音問。 年兒?年兒的聲音!她大喜,急忙轉頭,見大殿正中端立一人:髮髻光潔,身上銀蘭鑲貂絲錦袍,在燭火下閃閃發光。這人攝人魂魄的眼睛正凝注自己,充滿了關切和憐愛。 她抖得更厲害了:“皇上……是你?” 望著她憔悴的臉頰、失神的眼睛和額角鬢邊星星點點觸目皆是的白髮,皇帝心疼了:“梅意,你……瘦了,也……老了!”尹梅意頹然坐倒:“皇上深夜駕臨,有事?” 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氣,令皇帝心中一陣劇痛:“梅意,求你了,不要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在乾清殿我睡不著,只要一看見年兒住過的東配殿,和他用過的那些家甚,我就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 尹梅意咬牙:“你還有臉提年兒?若不是你,他又怎會遠走他鄉,不敢回來?”對愛子的思念,對皇帝的怨懟,使她忘乎所以了。 “你看看,你看看外面的雪,還有,你聽聽那北風!今夜,不知又會有多少可憐的人凍死在街邊和溝壑裡!”她泫然欲泣,“年兒離京,來向我辭別的那天,身上就只穿了件紗袍,那種中看不中用,什麼事都不頂,沒風都會飄的紗袍!就那種衣裳,怎能抗得住這雪!這風!還有這冷!以他的脾性,有親不能投,有友不敢靠,我……”她潸然淚下,“可憐的孩子,今晚是大年三十,萬家團圓的除夕之夜,往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陪我一塊兒閒話守歲。可今夜這個時候,也不曉得他正縮在哪個街角處餓得肚痛?蜷在哪家屋簷下凍得發抖?” 皇帝眼也紅了:“梅意,我早就詔告天下,赦免了年兒的欺君之罪,還允諾,只要他回來,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三年裡,我已發了十幾道聖旨,天底下無論是誰,只要向官府報告他切實的行踪,或把他護送回來,一律賞金百萬兩,爵封一等侯。我……我這心裡的焦急,並不下於你呀!” 望著他那同樣瘦削的面頰,和頭上密密的白髮,她那些怨憤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她哆嗦,徹骨的寒冷,令她抑止不住地哆嗦,這時,一雙溫柔但強有力的手臂,將她輕輕攬進懷中。 她想推開,但無法抗拒那份溫暖,不由得將頭依偎在皇帝胸前:“嘉德,這些年來,你幹嗎老是逼他?逼他習武練劍,逼他穿白袍,著金冠?逼他遠赴西域,去殺那六個老人?逼他揚名立萬,一鳴驚人?逼著他風流倜儻,萬人艷羨,現在,又逼著他去當那個倒霉的皇太子?” “唉!梅意,我這還不都是為他、你,還有我大宋好啊!天底下,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做皇太子?我大宋的錦繡江山,以後不交給他,還能交給誰?況且,若讓趙長平做了皇帝,以他陰險狠毒的脾性,年兒還能活嗎?” “可嘉德,你莫要忘了,他不過是個王子,哪有承繼大統的資格?” 皇帝不禁抱怨了:“事情弄成今天這樣,還不都得怪你?當初,你要是答應做我的皇后,以我朝的祖宗家法,立嫡不立長,你是皇后,年兒就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當仁不讓的皇太子,那又怎會有今天的這許多煩難?他又怎會跑掉?” 尹梅意心痛不已:“天哪,年兒為什麼要生在皇家?嘉德你為什麼會是皇帝?我當年為什麼要遇見你?又為什麼要嫁進來?”皇帝無言,只用寬大的袍袖為她拭去那一層又一層不停湧現的淚水,卻渾忘了自己亦是淚如泉湧。 大雪飄飄灑灑,凜冽的朔風敲打著窗紙,“噗托、噗托”地響,愈發增添了屋內的蕭瑟寒意。急景凋年,即便是最不濟的窮家小戶,也備辦了各色年菜,全家人圍著火爐,有吃有喝、有說有笑地歡度這又一個除夕之夜。但,河朔卻有兩人,在寂冷破敗、離家萬里的客店中,相對淒然。 耳聽院牆外兒童的喧嘩,還有爆竹聲,晏荷影突然嘆了口氣。 遊凡鳳問她:“荷官,你不想吃點兒這筍子黃竹雞?味道挺好的。” 晏荷影搖頭哽咽:“我……吃不下,一想到這會子,他不知正在什麼地方挨凍,餓得睡不著覺,我……就什麼都咽不下去!” 遊凡鳳放下竹箸,她吃不下,他又何嘗吃得下去?他愣愣地望著不住忽扇的窗紙,一片茫然:三年了!三年裡,二人鐵鞋踏破,天南海北,但凡是個地方,都查找過了,但就是不見趙長安的踪影。而寧致遠那邊亦是如此。曾有一次,二人差點兒就找到了趙長安。那一次是晏荷影眼尖,在揚州城最豪奢的酒樓——天香聚中,看見一個鹽商腰中繫著塊漢玦,一塊晶瑩圓潤、質地純良,至少值十萬金的漢玦。這塊漢玦晏荷影曾見過,那是趙長安一次應召入宮,陪皇帝鑑賞珠寶玉器時,皇帝賞賜給他的。現在,這塊玉玦竟會懸在這個惡俗的鹽商腰間!二人立刻設計,把鹽商“請”到了一片竹林裡。渾身篩糠的鹽商只道撞上了見財起意的巨盜,不但玉玦奉還,還把其來歷和盤托出。二人當即趕到晉州寶應,找到了賣出漢玦的古玩商人,再循其指點,到徽州靜縣一偏僻小城,找到了城中當舖“德聚和”中那個當日收進了這塊漢玦的朝奉,一個獐頭鼠目的傢伙。 “哦,記得,記得,這塊玉玦,咱印像老深了。恁好、恁貴的貨,那窮叫花子卻只當十兩銀子。當時咱一看就有譜,這玉玦雕龍紋是御用之物,除了皇上,只怕太后也不得佩用,這叫花子準是打哪兒偷來的!他不識貨,當時咱問他要當多少,他說隨便,咱就開價十兩銀子,本來還琢磨著,他要不干,就再添十兩,沒成想,他居然馬上就說成。看那樣,餓得不輕,就指著這十兩銀子買吃食呢。唉!早曉得他會答應得恁爽快,咱就只該給他五兩……” “這人長得什麼樣?多大年紀?個子多高?”遊凡鳳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嗯……個子嘛,跟大爺您差不多。瘦慘了,除了皮就吊著骨,餓的!年紀……”朝奉仔細回想,“二十四五吧?反正不超過二十六!樣子?瞧不出來。”他皺眉,嘴裡噴噴連聲,“太髒了,那件破褂子,大洞連小洞,連個顏色都分不清了。不過,叫花子嘛,哪個又不是那德性?” 遊凡鳳心痛如錐,晏荷影淚盈於睫。但接下來就問不出所以然了。遊凡鳳急忙把這個消息飛報寧致遠,寧致遠又通令丐幫幫主,代為查找這麼一名“乞丐”。趙長安失踪一年後不久,泰山的武林大會上,寧致遠已被所有的幫派門會一致推舉為盟主。但無論寧致遠和丐幫如何設法,趙長安卻仍踪跡杳然。 此時,望著晏荷影黯淡蕭索的樣子,遊凡鳳強打精神:“荷官,要不明天我們再去敦煌、武威一帶轉轉看?” “可叔叔,”晏荷影有氣沒力,“那幾處,去年我們好像已經去過了。” “再去看看吧!”急於打破那壓抑的氣氛,遊凡鳳換了個話題,“哦,對了!再過四個月,就是湖州一年一度的賽寶會了。說是賽寶,其實就是把天下各色奇珍異寶、新巧玩物拿來炫耀售賣的一個聚會。這會中寶物的售賣與一般物事的售賣不同,賣主不出價,買主開價,價高者得。到時天下寶物薈萃一堂,而各色人等也齊聚一處。荷官,莫如到時我們也去湊一湊這個熱鬧,興許,在這種人多的地方,倒能打聽到他的一點消息也說不定。” “好吧!叔叔,我聽你的。”待遊凡鳳掩上門,腳步聲漸漸遠去,晏荷影痴望炕几上那一點熒熒晃動的孤焰,聽著窗外簌簌的落雪聲,耳邊,又響起了趙長安那清朗明快、悠揚動聽的歌聲: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杳然去,剮有天地非人間。 她輕輕哼唱,想像窗外掠過的夜風,可能是遠方人兒的呼吸;那沙沙的飄雪聲,是他輕緩走過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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