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55章 第五十三章海上生明月

緣滅長安 建安 13711 2018-03-12
淡淡春山,漠漠春林,潺潺春水,翦翦春風。人間四月天,草長鶯飛季。花木扶疏的院落裡,曲徑通幽處,一個絕色少婦捧著一盤時鮮果品,登上一座八角飛簷、四廊迴繞的小樓。穿過走廊,她在一扇虛掩的門外站住,側耳聽了聽,聽到了翻書頁的聲音,然後推門入內。 迎門敞窗下、竹榻上,一人正仰靠在一卷錦被上,就著春光翻看《南華經》。他著青衫,系青帶,面容安詳,動作閒懶。少婦愛憐交並:“延年哥哥,有這樣看書的嗎?留神弄酸了胳膊!幾天了,就賴著不起來,飯菜都要端到嘴前才肯吃,天下懶人我也見得多了,可沒見過懶到你這分上的!” 趙長安打著呵欠:“朕現既是囚徒,你們這些牢頭禁婆管飯本就是應該的。昭陽妹妹,你幾曾見過,監獄裡開飯時,有犯人從牢裡出來,去客廳吃的?”

昭陽公主笑罵:“呸!越扶越醉,本宮這個'禁婆'不但要送飯,還要伺候你進鮮果,真正把你個死囚抬舉得沒分寸了。” 趙長安從書頁的縫隙間偷睨她:“既是伺候,就要伺候好了,鮮桃把皮削乾淨,不然本死囚不吃!”昭陽晃晃手中銀亮的小刀:“哼,越來越疲懶了,你再躺著,我一刀削掉你鼻子!” 趙長安急忙把書冊覆在臉上,大聲呼救:“二哥,二哥,快來救命呀,你這媳婦太惡了,居然要行凶殺人!” “我不管,就讓她扎你一刀也好。都多少天了,你只躺著養膘!”笑聲中,寧致遠踱了進來。 “呵呵,我不是不想起,而是起不來。” 昭陽好奇地問:“咦?為什麼?” 趙長安一本正經地解釋:“前些日子在西湖邊,我被你夫君拿七星劍嚇軟了手腳,現在站都站不起來了。”

昭陽佯怒:“哼!不提這一層也就罷了,一提,我還真想給你一刀。那天到底是誰嚇唬誰?我跟那幾萬人全被你嚇壞了。” “不是幾萬人,”寧致遠糾正,“應該是三十多萬人。我估摸著,那幾十万精兵強將和幾千官老爺更被三弟你嚇得不輕。” “不是三弟,是三弟兼四弟!省事點兒,就叫三四弟。”昭陽搶白。 “罷、罷、罷,快休提三四弟的話。”寧致遠窘笑著打躬作揖,“一想到居然會跟同一人兩次八拜結交,我就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 趙長安打趣:“嘻嘻,你既是四海會掌門,豈不聞: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且幸虧你一次、兩次地義結金蘭,不然成婚時怎會有三份賀禮好收?” 寧致遠招架不住,趙長安急忙打岔,問他當時是如何把自己認出來的。昭陽接口:“哪是他認出來的?是那晚我從你行宮回來後,越想越不對勁兒,乾脆就把你是蘭塘秋和卿如水的事告訴了他。”

寧致遠點頭:“我當時就明白了,三弟你絕不會是荼毒天下的金龍會主人,也不會是喜淫好色的惡棍,更不會偷換傳世玉章!” 昭陽喜滋滋地告知趙長安:“現在,天大誤會已然冰釋,少林弘慧大師、武當清遠道長等人都對你非常欽敬感激,說是虧得你智勇雙全,這才救數万人逃脫了一場大浩劫。現他們已派出各自門中弟子,分往天下,傳告四方,洗脫金龍會誣陷你的污名。”趙長安淡淡地聽,敷衍地笑,心不在焉地翻著書頁。 “不過,延年哥哥,說起來,我還是要怪你一句,你既早曉得西湖一戰是個陷阱,事先怎麼也不知會我們一聲,那天可真把我們嚇慘了。”趙長安笑著打趣:“我哪能知道!若早知道,我就賴在東京,死活也不來了,也免得朝廷的幾十萬大軍來回調動,要耗費多少的糧米和鞋襪?”

昭陽又問:“那你那天怎麼又會下旨,故意放那麼多百姓進來,把場面搞得又大又亂,使畢輝不敢動手?” 趙長安說當時只是感覺情形不對,就拿話詐睿王,不料還真就把畢輝詐出來了。寧致遠感慨萬千:慶幸沒一劍刺死了他,不然,那天湖邊的數万人就都要為他殉葬了。 趙長安回想當時情形,更覺僥倖:他死志早萌,但更願死在寧致遠手中,是以才逼誘他出殺招。可事後想想,便是一身冷汗:事情若真遂自己之願,那與寧致遠、整個武林及湖邊的數万人而言,就是一場浩劫!蒼天有眼,才未令自己鑄成九死難贖的大罪! 他一愣神間,沒聽到昭陽的一番絮叨。只聽見寧致遠正寬慰她:“昭陽,其實我從沒想過要跟他為難,雖然當時我並不清楚他就是三弟。之所以下戰書,是因為他在京城不太開心,我想幫他一把,正好弘慧大師他們又推舉我挑戰三弟,所以我就順水推舟。可沒想到,最後卻又是他幫了我們。”

趙長安落寞地笑了:“人生能有幾知己?” “哼!知己?是知己,你讓我為遠哥找柄好劍迎戰緣滅?當時一聽你這話,我的心都碎了!給,噎死你個天下第一壞!”隨著兇巴巴的話語,昭陽遞過削好的鮮桃。 趙長安接過咬一口:“幸虧二哥沒你心狠,他打我的'金剛伏魔掌',頭一掌就只使了五分的力,而後幾掌更越來越輕,不然,以他的功力,若成心要殺我,那我這顆頭,當時就成稀巴爛的軟柿子了。”他不想再糾纏過去,換個話頭,問寧致遠這幾天朝廷又發了幾道聖旨。寧致遠答:“兩道,內容都差不多,就是想我們把你盡快平安地送回京去。” 趙長安垂下眼瞼,沉吟片刻,然後書一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躺了這些天,骨頭都散架了,我且出去走動走動,舒活舒活筋骨!”說著居然真的一躍而起,一蹬鞋,站了起來。

見他如此,寧致遠、昭陽一時頗感欣慰。但隨即,寧致遠就瞅見了他眼中的一絲陰霾,心一緊:“三弟,你想去哪兒?” “哪兒?”趙長安望瞭望窗外淡淡的山影和簌簌的清風,目光隨著飄散的數朵白雲游移不定,“我也不曉得。聞說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興許,我該去尋一尋仙山,訪一訪仙人,求一求那不死的仙藥去?” “延年哥哥!”昭陽笑容頓斂,“你可莫要再去……再去……” 他恍惚一笑:“死?昭陽妹妹,不會了,畢竟,人生一世都有一死,它就守在那裡,不會跑開,我又何必心急?” 寧致遠鄭重挽留他,但無論如何勸說,趙長安都執意要走,最後,寧致遠、昭陽只得勉強讓步。 “等等!”昭陽忽叫住已到門檻邊的趙長安,“有兩件你的東西還給你!”她遞去個錦囊。趙長安接過解開,倒出一塊玉佩和一方小金印。金印金光燦然,印文“宸王世子”,但三人的眼光,卻全被玉佩吸引住了。

玉佩晶瑩剔透,光華璀璨,在趙長安掌中散發出攝人魂魄的光芒,玉色立刻將欄外漫漫青山的秀色奪盡了,房間四壁,俱有粼粼碧色在微微顫動,剎那間,整間房已浸沐在春波之中。 趙長安頗為意外:“這怎麼會到了昭陽妹妹你手裡?” “她送我了!”昭陽頑皮一笑。趙長安微感悵惘:她竟把它隨隨便便送人!他將印、佩揣入懷中,向二人深深一揖:“二哥、昭陽妹妹,我走了。”然後飄然遠去。 目送那青影消失在山徑盡頭,昭陽急了:“遠哥,莫非你沒瞧出來,他很不對頭?” 寧致遠臉色沉黯:“連章老伯那麼粗的人,都發覺他這些天跟活屍似的。” “那你還放他走?就不怕……”昭陽打了個冷戰,不敢再說下去了。 “甭擔心!”寧致遠安慰她,他已命叢景天、西門堅暗中跟隨、保護趙長安,待過些天,他心境好了,再接他回來。且現全天下,只要是個會武的,都受過他的救命大恩,無論到哪兒,相信都不會有人再為難他了。

一下泰山,趙長安徑直就進了路口的飯堂,迎上來的伙計一看,立刻彎了雙膝。原來,整個飯堂的伙計、老闆,都是泰安太守曾元敬派來的官府中人,不但這家,泰山腳下的所有樓堂酒館、客棧驛站全被精明厲害的太守安插了人手,專事打探趙長安的行踪下落。這時見一個豐神俊逸、氣度尊貴的絕世青年緩步進來,這名衙役雖從未見過趙長安,卻也當即反應過來:天爺保佑,自己的後半世吃穿不愁了! “您,您是殿下?” “嗯,”趙長安在椅中坐下,“傳曾元敬來!”所有衙役忙不迭地答應,攆逐所有食客,分派人手,一會兒工夫,就把堂外的整條大街全封死了。未等多久,鳴鑼開道聲中,曾元敬領著全泰安的文武官員都趕來了,一百多官員在塵埃中撩袍跪倒。待他們行過大禮,趙長安對趨至近前的曾元敬道:“姓寧的放我了,你們安排一下,送我,回京!”驚喜交集的曾元敬磕磕巴巴地道:“世子……殿下,臣……臣先送您……回泰安暫且安歇,如何?”

趙長安躊躇了一下,點頭:“也成。不過明天一早我就要走!” “是!臣遵旨。” 次日絕早,車駕浩浩蕩盪地離了泰安,曾元敬直送出百里以外,這才躊躇滿志地停步:走了這麼一步大運,看來自己官符如火,想不飛黃騰達都難了!但他滿臉的笑意,兩天后就被一個急報驚沒了:趙長安失踪了! 趙長安的車駕剛離青州,天子派的三千御前禁軍就迎上來了。趙長安召見了禁軍首領——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崔進之,殷殷問過了皇上近況,並賜他與自己同進午膳,之後說路途勞累,要歇息一下,所有人不得打擾。結果,他這個中覺一歇就是三個時辰。眼望日影西斜,他休憩的後堂門一直緊閉。眾人乍著膽子先是輕喚,然後敲,再後是推。結果,洞開的門內空無一人,除桌上一張自道“罪孽深重,此生再無顏面君見母,求皇上、母后只當從沒有過自己這麼一個人”的字箋外,不知何時,趙長安已走!

魂飛天外的眾官員馬上興師動眾地大肆搜索,但一連兩天毫無踪跡。同樣又驚又急的還有叢景天、西門堅。第三天,精疲力竭的二人見再搜下去也是枉然,只得沮喪地飛報寧致遠。接到飛鴿傳書,寧致遠頓時蒙了,發了半天的怔,才通令所有四海會會眾全力訪查趙長安下落,同時還小心著,不敢讓昭陽知曉,以免她憂急之下,會有不測之事發生。 本來,以趙長安驚世駭俗的武功、天下無雙的頭腦和身上所攜的緣滅寶劍,寧致遠根本無須為他擔憂,但寧致遠直覺地感到,從西湖重逢的一刻起,趙長安的笑容後面,隱藏著喪失了所有生趣的悲慟。他雖無時無刻不在笑,但笑容卻做作勉強;他雖在看,目光卻恍惚不定;他雖與人說話,卻常常語無倫次。這種情形,令所有關心他的人見了,無不揪心恐懼,現在,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寧致遠恨不得給自己兩大耳光:若三弟有何不測……想到這兒,他不禁發抖:自己的後半生還怎麼過,又怎麼去面對昭陽? 趙長平的婚期,欽天監擇定的是五月初九,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同時也討個福祿壽久的口彩。但好日子不一定就會帶來好運氣,四月初八,馬上就要做太子妃的新人失踪了! 聞知此事,除皇帝及幾位與趙長安素來交好的親王、皇子、世子、王子,朝中上下人等無不驚訝。趙長平平日極不得人緣,故幾乎所有人在得知這種從未曾聽聞的奇事後,無不掩口,同時還暗讚一聲:好!禮部官員驚詫好笑之餘,職司所繫,進折呈奏,請皇帝下旨,派出人手去尋訪太子妃。 皇帝肝火正旺,將這種不合時宜的折子劈面摔在具奏官員臉上:“一個女人,跑了就跑了,找什麼找?朕讓你們找宸王世子,這都多少天了?連半點兒音訊都沒有!傳朕旨意,通令全國的州、郡、縣、鄉的所有官員,手裡有再大的事情,都給朕扔一邊去,全去找世子!”他暴戾地吼道,“還愣著幹什麼?擬旨呀!” 這天午後,川頭碼頭來了個細眼扁嘴的書生,只看他穿的青衫,便知他地位卑微。但這個寒賤書生出手卻驚人的闊綽。他僱翟老漢的漁船出海,要去望郎浦。翟老漢不想出這趟船,天熱,風也大,就是順風順水,也要三天才能到,所以他開了個天價,銀十五兩,想嚇退這書呆子。孰料,話音方落,一大錠金子——黃澄澄、沉甸甸,足足五十兩重的金子就擱在了他面前:“現在開船!它就歸你!” “好!好、好、好!”翟老漢點頭如搗蒜,當即起錨開船。 一定是老天開眼,有好運罩上了翟老漢,三天的船走得異常順利。待到望郎浦,書生離船登岸,也不要他泊船相候,吩咐他可以回去了。翟老漢一愣:他要獨個兒呆在這個鬼不生蛋的地方?這事不大對勁呀?老人心善,想探問這個三天來一直愁眉深鎖、鬱鬱寡歡的書生是否有什麼想不開的,若他起了那種糊塗的心思,自己倒要好好地勸上一勸。但就這一愣神間,書生已上島,徑自走了。翟老漢又發了半天的愣,自言自語:“唉,閻王要他三更死,一命拖不到五更,算逑!”遂起錨揚帆而去。 揭下假面,晏荷影一步懶似一步,往西北的小山行去,雖不過一兩百步,但她卻走了近一盞茶的工夫才到了一個洞口前。 離開近一年了,洞口的陳設卻一點兒沒變:地上鋪著簡陋的地舖,旁邊是粗糙的木架,上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幾隻木碗、木盞和竹筒。 拿起一隻木碗,她凝目細視。這碗是把大樹用緣滅寶劍伐倒,截作十數段,再用鋒利可與緣滅寶劍媲美的緣起小刀,細心掏挖出來的。輕輕撫摸,碗緣整齊,碗麵滑溜,顯然做碗之人在削磨時是何等細心認真,而他的心境定也是平和愉快的,是以才能將這麼尋常的木碗做得如此精美絕倫。 她輕輕放下碗,唯恐不慎會碰壞了它。然後,再前行數步,便看見了那株橫倒在地的大樹。當日,趙長安為與自己成婚,將它伐倒,拖來洞中,要拿它做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兩張凳子。當時,他用緣起小刀劈砍橫斜的樹枝,自己則挽袖幫手清理,幹得正歡,卻聽見洞外有喊聲,起初,兩人還只道是海風在吹…… 她全身如灌熱醋,又酸又軟,輕撫樹上茬口。雖已過了近一年,那些茬口卻彷彿是剛剛才被削斷的,白生生的茬口上,甚至還有一縷樹木清新的氣息在縈繞。 她在火塘邊站定,在裡面黑色的木炭塊、白色的灰燼中,似乎還有一縷熱氣在裊繞上升:那時候,趙長安常坐在這溫暖怡人的火塘邊,一邊燒水、烤魚、熬湯、烘乾被不期而至的暴雨淋濕的衣衫,一邊哼唱著愉快的小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她呆呆望著火塘邊他曾坐過的地方:那人兒的笑容,是多麼動人哪!而那隨意哼唱的曲子,又是多麼動聽!當時,自己就怎麼聽也聽不夠,可現在,卻是再想听也聽不到了…… “……斷送一生憔悴,能消幾個黃昏?” 突然,耳畔,又飄來了一陣歌聲,他的歌聲!她驀抬頭:是……是他!是……是他的歌聲,是……是他在唱歌!可這……這怎麼可能?而且,歌聲是如此愁苦,他怎麼會唱這麼悲傷淒涼的曲子? 她屏住了呼吸,不,不是屏住,而是根本已無法呼吸。她急忙扶住洞壁,以免跌倒,顫抖著,探頭,就見趙長安神情恍惚地往洞口走來。他疲憊萬分地到了洞口,將好不容易才捕到的魚一扔,也不管是否被沙子弄髒,然後拾起一根髒污的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削刮魚鱗。 他仍低低地哼唱著,但顯然並不是為了排遣這無盡的寂寥,更非心境愉悅,所為的,僅僅只是證實自己居然還活著,還會喘氣,還要忍受這令人發狂的煎熬!人活著,就是來受罪的,等有一天,罪受夠了,那也就死了,解脫了! 趙長安自嘲地苦笑:捉魚,殺魚,刮魚,洗剝,弄熟,然後吃下去,用魚的命,來換自己苟延殘喘的爛命!而苟延殘喘的目的,卻是為了受苦!受那白天黑夜,無時無刻不在的,令自己痛不欲生的悲苦!呵,這種人生,有什麼活頭?可自己卻仍捨不得拋離這個令人發狂的人世! 他咬牙,魚在手中爛成了一攤泥。吃!吃!吃!然後睡,然後再吃,這是畜生的活法!可自己卻連畜生都不如!畜生不會思,不會憂,不會愁,更不會痛苦。而自己,卻在殫精竭慮地餵飽肚子的同時,還要痛入骨髓,欲癲欲狂! 他又捏爛了兩尾魚,揚手,將滿手血污甩出去,望著那一團血肉劃過一道弧線,然後悄無聲息地落在沙灘上,他瘋狂地笑了!望著他那猙獰癲狂的笑容,洞中的晏荷影驚竦戰栗。 趙長安漸漸平靜下來,又拾起一尾魚,繼續削刮:既然一時半會兒的還瘋不了、死不成,那……就忍受吧!等到再也忍受不下去的那一天,就跳入海中,葬身魚腹,也算償還了那許多魚兒的性命,因因果果,諸般輪迴,到時也就有了一個終了了。 最後一縷晚霞消逝在天邊,已快拾掇好一尾魚的趙長安忽淡淡地道:“出來吧,一直躲著,不氣悶嗎?” 晏荷影一愕,方要現身,卻聽一個沉穩的聲音道:“殿下好耳力,我屏住了呼吸也不行。”一個緞袍男子從洞口旁一巨石後走了出來。趙長安沒抬頭:“晏二俠會有興致來這種地方?” “哦,我是來找小妹的,不料您也在……”忽然,趙長安如離弦之箭,騰地躥起,手中樹枝疾刺他面門。晏雲孝一驚,後退。但趙長安手中的樹枝就要觸到他雙眼了,這時一聲尖叫,洞內晏荷影猛撲向趙長安。趙長安頭都不回,袍袖後拂,已將晏荷影送到她哥哥身側。可這時,一道光閃過,雪亮的一刀,直刺趙長安前胸! 趙長安輕一撥她右腕,這一刀便刺了個空。可就在這一瞬間,卻聽晏雲孝悶哼一聲,然後趙長安輕叱:“別亂動!”晏荷影右臂被人一托,她已輕飄飄地離地而起。 她扭頭,見趙長安一手托她,一手挽晏雲孝,往山上疾掠,只幾個起落,三人已到了密林之中。趙長安不停,折身往東,奔行如風,直到一處瀕海的萬丈巨崖上才停下。一放開晏荷影,他馬上一把撕爛晏雲孝的衣襟,雙掌一合,擊向他胸口。晏荷影大驚,緣起刀疾刺他後背:“不准傷我二哥!” 未等刀刺到,趙長安雙掌已擊中晏雲孝前胸,然後微微側身,避開致命部位,“嗤!”一聲輕響,緣起小刀已扎進了他後背,直沒至柄。 “別拔刀!”晏荷影一愣,喝止的竟是晏雲孝。她不禁鬆開刀柄,蒼茫暮色中,只見就這一會兒的工夫,晏雲孝、趙長安的臉色都極其難看。晏雲孝聲音沙啞:“他在為我拔除毒針!” “別說話,會岔了真氣!”趙長安沉聲打斷他,轉頭對晏荷影道,“你……別拔那刀!” 晏荷影茫然,見趙長安扶二哥坐倒在一株大樹下,然後亦盤膝坐下,右手按晏雲孝胸口,左手拇、食、中指作鶴嘴狀,虛虛啄晏雲孝右手中、食指縫中的肌膚。這個動作重複了七八次,方聽臉色已然髮灰的晏雲孝又悶哼了一聲。然後,趙長安用袍上撕下的碎布裹指,小心翼翼地將幾根長不逾寸,色作慘碧,散發著一股甜膩膩的香味的毒針從他胸口徐徐拔了出來。 接著,趙長安迅疾地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盒,打開,取出兩粒腥臭刺鼻的藥丸,放入他口中,再雙手貼著毒傷處,閉眼,一動不動。晏荷影雖不明所以,但也隱隱意識到:他是在以真氣為二哥驅毒! 就這樣,約過了半盞茶時間,方聽二人同時籲了口氣,趙長安疲倦睜眼:“晏二俠,沒事了!” “荷官,剛才你何以要刺世子殿下?”渾身癱軟的晏雲孝呵斥晏荷影。晏荷影被那凶狠的神情嚇得倒退兩步:“他剛才要傷你!” 晏雲孝怒極:“嗨!那哪是傷我?那是有人暗發毒針射我的臉,他用樹枝撥開毒針,要不是你撲過來,那第二束毒針也不會射中我。” 晏荷影語無倫次:“可……我……他還打你的胸口……” “那是他在用真氣護住我的心脈,為我拔除毒針!你呀,嗨!”晏雲孝恨鐵不成鋼。突然,趙長安臉色陡變,咬牙,竟一下就反手拔下了扎在背上的緣起小刀。 “啊呀!”晏雲孝、晏荷影齊聲驚呼,“世子殿下,您怎能拔刀?”晏雲孝急忙掏出金瘡藥,就要往他傷口上撒落。 “不!”趙長安抬手,虛弱擋住,“不能止血!” “為什麼?”晏雲孝驚詫至極。 趙長安答:“刀上有毒!用血沖走一些毒也是好的,若止血,封住了傷口,毒聚在裡面更糟!” “啊?”晏雲孝衝晏荷影厲吼,“荷官,你在刀上淬了毒?快把解藥拿出來,快!” “我……”晏荷影慌亂不堪,蠕動嘴唇,正要辯解,自己根本就從沒在這柄小刀上淬過毒,當然就更不可能有什麼解藥了。 “晏二俠,晏姑娘她沒有解藥。這刀上有毒,她並不曉得。”趙長安沉聲道。 話音方落,身後林子中有人便笑了:“真不愧為聰明絕頂的宸王世子殿下,無論處在多麼糟糕的情形下,頭腦永遠都是那麼清楚!”樹後,緩步走出了說話的人,不是一個,而是四個,四個身穿黑衣,面蒙黑布,鬼影幢幢,幽靈一樣的人!晏荷影一眼就認出來了,領頭的瘦高個,正是當日自己從家中逃出後,在距姑蘇城不遠的深山密林中見到的那群金龍會黑衣人的“大哥”。 趙長安目光一閃,也笑了:“看來,今夜這個小荒島可真夠熱鬧的。四位貴客是來陪趙某賞月的?” “大哥”笑道:“殿下好雅興,你現身負毒傷,血流不止,又剛耗費了一大半的內力助人驅毒,都這麼倒霉了,居然還有閒心邀我們賞月?真不愧是風流儒雅的趙長安!” 趙長安輕快地站起:“不過眨眼工夫,蕭女史已連讚了我兩次'真不愧',真叫我慚愧。不過,你話說錯了,我雖受傷,卻並不重,血也早止住了;晏二俠中的毒並不深,我幾乎沒費甚麼力,就為他驅淨了毒。至於說到中毒嘛,呵呵呵,我若真中了毒,那早就毒發身死了,哪還能在這兒陪蕭女史聊天?” “大哥”一怔,笑得更歡了,笑聲清脆,不復方才的粗啞:“殿下好耳力,居然聽出了我是誰!”迷人的笑聲中,覆面黑紗扯落,露出一張美艷絕倫的臉來。晏荷影一看,這個金龍會的“大哥”,就是趙長平的東宮女史官——蕭絢! “你現在的境況糟不可言,又何必死撐?至於'陵遲'之毒嘛……明白為什麼叫'陵遲'?那是因為這毒發作起來,如山陵般緩緩而去,綿延不絕,它會慢慢地麻痺你四肢和全身的肌肉,讓你漸漸失去所有的氣力,可頭腦卻始終是清醒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你會看到我的劍一分一分地刺入你的心口,你也無可奈何。哈哈哈,想來那種情形一定很有趣,至少,比賞月要有趣得多!” 晏雲孝、晏荷影在甜美的笑聲中悚然色變,而趙長安卻神色如常:“蕭女史讓我中這麼'溫柔'的毒,應該不會僅僅是要凌遲處死我吧?” 蕭絢大笑:“哈哈,聰明!在殿下駕鶴西歸之前,我還要請殿下陪我練一趟劍,聽好了,是練劍,而不是過招,更不是決戰。所以,可不能讓殿下的氣力太足了,不然,練劍變成了決戰就麻煩了!唉,當今天下,要找一個旗鼓相當的人來陪我練劍,也真是不容易呀!” 趙長安明澈如水的目光一掃蕭絢身左的兩個黑衣人:“哈哈!憑我的那點子微末道行,還可陪蕭女史練劍?真令我三生有幸哪,不過……只有在所有事情都完成之後,我才能心無旁騖地陪蕭女史練劍!現在,我還和這二位貴客有些事要辦!” 身材稍矮的那人嘿嘿乾笑:“殿下,素昧平生,我們三人能有什麼事情?”趙長安笑得清淺如水:“錯了,錯了,其實,我跟尊駕還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幸好,也僅止是一面之緣,而不是長達三四十年的過命交情,所以,也就不會直到慘死在了荒山野嶺之中,也不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還死不瞑目!” 晏家兄妹一凜:他這番話,指的是二人的父親,晏天良! 黑衣人一愕:“殿下說的什麼?老夫不懂。”趙長安笑望他身邊那人:“老子不懂?那做兒子的,總該心裡有個數吧!” “哧哧!”他拈著的那段樹枝忽然斷為兩截,激射此人,然後兩片碎布從這人身上飄落。他以斷枝作刀,削去了對方右臂、左腿上的兩處衣服,露出了他的肌膚。清明月色下,林中眾人看得清楚,兩處肌膚上,均有一道劍傷所致的疤痕。趙長安仍笑:“王玉杰王少俠,這兩處疤痕是怎麼來的,你肯定不會像你爹一樣,揣著明白裝糊塗吧?” 這人一怔,笑了:“我沒說一句話,你是怎麼認出我的?”與身旁黑衣人齊伸手,揭下了蒙臉黑布。 晏家兄妹聽趙長安叫他王玉杰時,已大吃一驚,這時不禁愕住了:這兩人,正是王無涯和王玉杰!兄妹二人對視一眼:原來,這畜生父子都還沒死,且還都是金龍會的人! 晏雲孝細瞅王玉杰右臂劍傷,腦中電光一閃:想起來了:那夜,爹曾反手一劍,刺傷了假尹延年的右臂,此時,看王玉杰右臂上的這道傷痕,前深後淺,兩側呈凹陷狀,正是爹“和風追月劍法”第六式“月高天曠”刺傷後才會有的獨特創痕! 晏雲孝的牙開始咬得“咯咯”作響。王家父子避開他的視線,王玉杰冷笑:“晏二俠,別這麼草率,僅憑一道疤痕,定不了我殺人的罪名。” “當然,僅憑一道疤痕,怎麼能妄下論斷?不過……”趙長安俯身,撿起一根樹枝,“等我把那天晚上洛陽城外亂石山上的情形再复述一遍後,到底誰是罪魁,大夥兒就都有數了!去年秋,晏老前輩和江湖中人都以為傳世玉章在我身上,是以便四處追尋我。這消息為貴會得知,於是,就定下了一個高妙的嫁禍之計,先用一封假信,誘晏老前輩和晏二俠離開洛陽,去往龍門。” “可為何我爹一見那封假信,就欣然就道了呢?”晏荷影問。 趙長安一指蕭絢:“因為那封假信,是由這位擅長模仿別人筆蹟的蕭女史提刀偽造的。當晏老前輩和晏二俠進到茶店中,早已尾隨其後,扮作我叔叔的王大俠和扮作我的王少俠,遂用言語引動二位隨他們進入深林,然後突施殺手。” “難怪!”晏雲孝恍然大悟,“我那一式'暗渡陳倉'除了家人就只這兩人知道!”他怒視神情自若的王玉杰,“那晚你佯裝中了我一腿,然後再趁我不備,把'大悲咒'毒針射進了我的后腰!” “這也正是後來,假'叔叔'何以能對晏老前輩的劍法了若指掌,且以一套左手劍制住了晏老前輩的緣由了。這樁事,說穿了一點兒都不稀奇,但當日里,這樁慘案卻令我困惑了很長時間。”趙長安緩緩踱步,“從一開始,我就懷疑王大俠和王少俠。首先,假冒我和叔叔的二人,須曾見過我倆,這才能將我倆模仿得惟妙惟肖;其次,兩人還要熟知晏二俠和晏老前輩的脾性,才能把他們騙入林中。符合這兩條的,我想來想去,只有二位。可何以晏老前輩在臨終前要大叫'姓尹、姓尹'呢?他老人家從未見過我,在那種時刻大叫我的姓,其中有何深意呢?顯然,他老人家臨終時大叫的這兩聲,不但是查明整個案情的關鍵,且是令元兇無法抵賴的鐵證!可為何他老人家不叫'姓趙'或者別的,而偏偏要叫'姓尹'呢?直到有一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忽然轉身,亦未見如何動作,人卻到了一直凝神靜聽的王無涯跟前,手一揮,樹枝橫削王無涯右肩,出手沉穩有力,招式精奇。晏雲孝認得這一招,正是父親“和風追月劍法”中最為精要的一式“雲過天青”。 王無涯猝不及防,大驚,疾往上一撩,跟著一遞,一劍疾刺趙長安咽喉。眾人錯愕的驚呼聲中,雪亮的劍光已逼到趙長安喉前,但趙長安手中樹枝變削為擋,已格住了這疾逾驚風的一劍。劍尖雖已觸到了他的咽喉,卻無法再往前遞進一分。王無涯一愣,情知傷不了他,腕一沉,就要撤劍,但用力一奪,劍卻如在樹枝上生了根,紋絲不動。 “諸位都瞧清了吧?王大俠當時就是以這一劍刺穿晏老前輩喉嚨的!而由於王大俠是在情急之中不假思索地揮出他'正氣劍法'的第三式'正義凜然',因此,就暴露了自己的廬山真面目,而被晏老前輩一下認出來了,是以,悲憤恚怒中,他張口大呼了!”趙長安冷瞟額滲虛汗的王家父子,用姑蘇口音嘶聲大呼,“姓尹!姓尹!”聲音淒厲疹人,暗夜中,乍聞這已變了聲調的嘶喊,眾人均不由得背上發冷,打了個寒戰。 “對!”晏雲孝叫道,“那晚我聽爹最後叫的,就是這兩聲!” 趙長安面色沉黯,樹枝往外一搡,把正在運勁的王無涯逼得踉踉蹌蹌地倒退數步:“實際上,當時,晏老前輩喊的,是'是你,是你'!因他在垂死的瞬間,已認出了這個用極其狠毒殘忍的手段置自己於死地的人,正是自己曾救過他一命,並大力提攜,還和他相交逾三十年的摯友!但因咽喉已被刺穿,發音不清,是以'是你'喊出來後,晏二俠聽成了'姓尹'了!” 蕭絢由衷讚歎:“唉,竟能從別人轉述的臨死之人的兩聲呼喊中就探知真相,真不知你是怎麼想到的。” 趙長安抬頭望月:“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也曾兩次遇到類似的情形。一次,是說的人發音不准,把'卿'說成了'寧';而另一次,則是我聽錯了,把'有了'聽成了'扭了'。因此我意識到,那晚亂石山上,也是同樣的情形!而王少俠能殺晏二俠卻不殺,為的就是要留下活口,好讓所有的人都以為製造這起血案的就是我趙長安。如何?王少俠,現在你還有何話說?” “就算是,又怎麼樣?”王家父子麵不改色。 “畜生!”晏雲孝悲憤交集,“我姑蘇晏府,自問一向沒對不起你王家的地方,你們為何要這樣?” “哈哈!”蕭絢笑了,“晏雲孝,看你也是個明白人,怎會問出這麼沒腦子的話來?你們姑蘇晏府待他們豈止是對得起?簡直就可以說是有天高地厚之恩,再生父母之德。可人活世上,最最緊要的是哪一條?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有隨時記牢了這一點,才能舒服自在,不然,早晚也會成今晚世子殿下的模樣,傷心痛苦,遠避荒島,生不如死!” 趙長安笑得月白風清,似乎蕭絢正在說的並不是他。 蕭絢接著道:“況古人說過:恩大不報。並不是不報,而是沒法兒報。他姓王的先受了你爹的救命大恩,後又被你爹提攜,成了個富家翁。這種恩,你卻讓他怎麼報?是也去救你爹一命,還是也讓你爹發一筆大財,一筆他三輩子也賺不來的大財?試想想,你晏二俠要是受了某人的一份大恩,日日夜夜的,也想圖報,可偏偏又報不了,從此每一見恩人,無形中就矮了三分,這心裡會是種什麼滋味?” 晏雲孝怒道:“可我爹從來也沒想過要他報恩!” “唯其如此,才讓受恩的人越發難受!越是不要報恩,越讓施恩之人像面明鏡似的,照出受恩之人的心有多狹多髒!搞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要想沒這面鏡子照著,最好就打碎它!只要恩人死了,那什麼恩不恩的,也就都成了過眼煙雲。所以,一個真正聰明的人,是從不會去施令受者無法報答的大恩的,不然的話,受恩之人要沒機會也就罷了,一有機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噬恩主,整死他才痛快!”蕭絢瞥了瞥畢恭畢敬的王家父子,“怎樣,我方才的這些話,可說到點子上了?” 王無涯躬身賠笑:“主人英明神武,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老奴的那點子心思,又怎能瞞得過主人的法眼去?” 晏家兄妹怒視仇敵,可二人一個毒傷初癒,身上沒半分力氣,另一個則不會武功,眼睜睜看著殺父仇人就在不足五步遠的地方談笑自若,兄妹倆卻除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外,半點兒法子都沒有。 王玉杰看著二人,嬉皮笑臉地道:“二哥,小荷妹妹,莫這樣嘛,小心氣壞了身子。其實,你們恨的應該是趙長安才對,要不是他說穿了真相,那今晚你倆稀里糊塗地死了也就算了,可現在……嘿嘿嘿,所以,說起來倒是他多事,讓二位在臨死之前還要受這種閒氣!哈哈哈……” 趙長安也笑了:“王少俠,我記得從前你曾經說過,你的志向,就是成為一個名垂千古、萬人愛戴的偉人。卻不知,現你在貴會中排名第幾呀?” 王玉杰一臉得意:“嘿嘿,蒙主人栽培,我現在火堂中已排名第八了!” “哦?恭喜王少俠,賀喜王少俠,這個位置可不差呀!不過,口說無憑,能不能讓我看一眼你的信牌?”聽趙長安冒出來這麼一句,蕭絢及她身旁的黑衣人只一愕,而王家父子卻面色大變。 王玉杰眼珠疾轉:“堂堂金龍會的信牌,你不配看!” 趙長安眼中現出一絲戲謔:“哦?那每月一次檢視時,總有人看吧?” 王玉杰一臉驚慌:“關你何事?” “當然不關我的事,可卻關那個每月一次檢視你信牌的人的事!”趙長安笑瞇瞇地瞟了瞟臉色陰晴不定的王無涯。 “陸兄!”蕭絢忽問身旁的黑衣人,“每月檢視他信牌的人是誰?” “回主人的話,就是他爹!”陸兄就是不答,只看二人如喪考妣的臉色,眾人也清楚:王玉杰的信牌已經丟了!且王無涯一直在包庇兒子! “亂石山上的那夜,晏老前輩臨死前,把王少俠的信牌抓在了手裡,而混亂中王少俠卻沒察覺,待事後發現,卻已無法彌補這個要命的過失。偏偏這牌是用吐蕃玄鐵所鑄,中原沒有相同的材料,我們的王少俠就是想私鑄一塊都不行。從此,我們的王少俠就成了個'失信'之人。還好,阿彌陀佛,老天保佑,那個每月一次檢視他信牌的人恰好就是他親爹。”趙長安笑望臉色已開始發青的蕭絢,“於是,我們的蕭女史,金龍會主人,直到今夜這一時這一刻才曉得,原來,在自己規矩謹嚴的會中,有人的信牌已經丟了十個月了,而且,還有人徇私包庇,幫同欺瞞。”他頗為遺憾地搖頭,“我曾聽聞,貴會之所以能有今天如許大的勢力,除蕭女史治理有方外,另一個很緊要的緣由,就是規矩極嚴,能以服眾,可……今夜看來,也不過如此嘛!哈哈哈……” 蕭絢臉色發青:“王無涯,你在會中的地位不低,我待你也不薄,可你竟敢背著我包庇兒子,壞我會規?” “主……主人,老奴……”王家父子的臉都已因恐懼而扭曲,彷彿就這片刻間,有雙看不見的手已扼住了二人的咽喉。兩人不約而同地握緊了劍柄。 “不過,聖人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要換成我,就會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趙長安忽插話。 “哦?”蕭絢目光閃動。 趙長安笑意越發盛了:“將功折罪,或除去徇私庇護者,或誅滅'失信'不報者。人生一世,孰能無過?蕭女史總不能連一丁點兒改過的機會都不給屬下嘛!” 王家父子真恨得心臟淌血:他這給的是機會?根本就是要自己父子自相殘殺的毒計!而晏家兄妹聽了這個“改過的機會”,再看看王家父子已抽搐變形的臉孔,差點兒就笑出聲來。 蕭絢斜睨趙長安,笑了,側目渾身篩糠的父子:“怎樣?殿下的話,都聽見了?” “機會只有一個,二位可要抓住嘍!”晏雲孝譏刺地笑。 一陣風過,帶來一縷深入骨髓的寒意,淒冷月光下,王家父子的臉色忽然間都變得形容不出的詭秘獰惡,兩人彷彿都失去了重心,開始輕微地搖晃起來。二人對視一眼,不自覺地各後退三步,拉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手都握牢了劍柄。 趙長安坐在一塊大石上,蹺腳,雙手攏在袖中,準備看一出不花一文錢的好戲。 就這麼互相瞪視著,僵持了片刻,忽然“鏘啷”一聲,王玉杰扔劍,疾走兩步,跪在錯愕莫名的父親膝前,哽咽淚流:“爹,您殺了孩兒吧。孩兒一時不慎,丟了信牌,要不是爹您護著,孩兒早死了。爹生養孩兒,又冒死為孩兒瞞著主人,孩兒今夜怎能對爹下得去這個手?那孩兒還是個人嗎?” 聽了這情真意切的一番話,王無涯老淚縱橫,也扔了劍,抖顫雙手去扶兒子:“杰兒,你殺爹吧,爹老了,你還年輕……” 金光一閃,疾逾驚風!晏荷影一怔,卻見蕭絢、陸兄、二哥,還有趙長安全笑了。趙長安是心寒至極的笑,晏雲孝是舒心快意的笑,蕭絢、陸兄是鄙夷不屑的笑,而趙長安更輕輕拍掌:“好!真是一出唱、念、做、打俱屬上乘的好戲!” 這時荷影方看清,王無涯目眥欲裂,鼓突如死魚的眼中,滿是震驚和不信:“杰兒,你……?”低頭望瞭望插在自己心口上,深入三寸的金蛇手柄小刀,茫然至極,“你?” 王玉杰早一躍而起,後掠四丈,避開了搖搖欲倒的親爹,兩腿打擺子一樣顫抖著,於笑:“爹,這可怪不得孩兒,是您叫我殺了您的。古人不是早就說過了:父母之命,無違也。況且,平常您不也常常教導孩兒,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還有……”趙長安笑著補充,“人生一世,一定得狠!要緊時,就是對自己的爹娘也下得去手,只有這樣,才能立千秋的功業,留萬世的聲名。” “好!”王無涯全身緊繃的肌肉突然癱軟,一把拔出小刀,頹然倒地,“不愧……”神色淒然地低聲笑了,“是我王無涯的獨養好兒子!” 不敢看父屍,王玉杰滿額冷汗,淚痕猶存,對蕭絢躬身施禮:“主人,屬下已遵從主人命令,將功贖罪,除去了違反會規的水堂老七。” “好!挺好!”蕭絢冷冷地道,“你對我,倒的確是忠心耿耿。” “嘿嘿,”王玉杰笑聲乾澀刺耳,令餘人無不皺眉,“主人對屬下有大恩大德,屬下若不忠於主人,那豈不是忘恩負義了?” “我對你……再有恩德,恐怕……也不能跟你親爹相比吧?”蕭絢拉長了聲調,淡淡地道。王玉杰一愕。 蕭絢狠聲下令:“殺!”王玉杰疾彎腰,撿起自己剛剛扔棄的劍,凌空翻身,掠起三丈,就往後逃! 在他翻躍之際,他就已看到一道耀眼的劍光閃電般飛起,瞬間就到了眉前,森寒的殺氣刺得他睜不開眼。等他再能睜開眼時,已經看不到這道劍光了,只看到一段劍柄,一段直插入自己前額的劍柄! 陸兄拔劍的同時,一腳踹在屍體上,把這具已沒有了生命的軀殼踢出四丈遠,他可不想讓那麼骯髒污穢的腥血濺在自己乾淨挺括的長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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