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53章 第五十一章一笑泯恩仇

緣滅長安 建安 11688 2018-03-12
次日絕早,六天前就已趕到的太康郡並太廣郡、湖州郡、江寧郡、滬寧郡的五郡郡守及官員六千人,會同吳郡下轄六十三城的千余文武官員便已冠袍帶履地到了西湖北岸。 林淳風領著下屬的一十八縣及五城兵備道,一夜未睡,攆逐閒人,除塵灑掃,安布衛卒,搭設帳幕,除本城的一千餘衙役、差吏、軍士,又向鄰近十城借來七千人,這才勉強將北岸圍實了,但其餘三處湖岸卻是有心無力,只派兩千衙役散落岸邊,虛應故事而已。 北岸自東面的沁碧軒起,用明黃錦緞張設了三重錦帳,每重錦帳間距十丈,分向左右延伸,與西岸的晴翠山樓連接,這萬餘幅錦帳圍起的便是禁地。守護最外一重錦帳的是三千各郡兵士,第二重是一千五百名吳郡兵士,而第三重,財是特從京調來的殿前司禁衛軍諸班直八百人。

而錦帳中心,則是一座巍峨壯觀的大殿。此殿廣十一楹,深五楹,重簷歇山式頂,上簷斗拱出跳單翹三重昂九踩,下簷為單翹重昂七踩,兩側是兩座各為七間的東西配殿。 整座大殿建在工字形漢白玉石台基上,台基三層,每層雕石欄杆圍繞,在龍鳳紋飾的望柱下,伸出排水用的浮雕螭首一千一百四十二個,叫千龍吐水,大殿命名“崇元”,是去春皇帝詔告天下,趙長安將代天子出巡後,吳郡費時一年,發兵四十萬建蓋的。 殿前庭院佔地三千餘頃,中用巨青石鋪漫,左右是磨磚對縫的“海墁”磚地,東西各有一百餘塊儀仗墩石,御道兩旁放置品級山,每行自正、從一品至正、從九品,共十八級,東西各兩行,文東武西。 殿內一品大員六十人,分立東西兩側,殿前丹墀上是禮部官員四十人在照料,殿外玉階下,四百名三品以上的大員站班,而在距大殿十餘丈外,方是各郡、州三品以下官員站立的地方。殿內、殿外總有千餘人,卻都端然而立,聲息不聞,靜得如深山古寺一般。

但湖東、西、南三岸的情形就不同了。吳郡守汪承運眼望那無邊無際的人海,耳聽那嘈雜喧騰、震耳欲聾的人聲,滿腹的憂煩都擺在了臉上:“這是趕廟會,還是上集?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昨天報上來,不是說只有一萬多嗎?可現下這樣,只怕就算四五萬亦是少估了。” 林淳風早滿額見汗:“唉!汪大人,這武林中人的確是只有一萬多,可誰承想還會來了她們?”一指人群中那些濃妝豔抹、搔首弄姿的少女、少婦,“也不曉得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她們要么父兄陪,要么僕從護,全趕了來,都要瞻仰世子殿下的風姿美儀。這麼一來人就多了,更別提還有那些想開開眼界,長長見識,以後回鄉才好誇耀的閒人。弄成了現下這樣,下官也是沒辦法呀!” 一個青年官吏不識輕重地道:“世子殿下不該下旨,任由百姓自由出入。若早早嚴令擋住了這些賤民,又怎會搞成現在這個場面?”話方出口,便見兩上司立刻沉了臉,方知失言,忙低頭再不敢作聲。

而警戒彈壓的衙役差吏更是叫苦連天,擋得了這個,走脫了那個,圍住了東邊,又散了西邊。一個衙役心頭火發,不禁咬牙罵娘:“日他奶奶的趙長安!要尋人打架,哪地界不好去,偏來老子這兒?找死都不作興挑日子,日他個直娘賊!” 這一通罵,嚇白了幾張臉:“曹哥,您老小聲些,兄弟的家小還指著這月的幾兩散碎銀子呢!”曹哥早悔了:“嘿嘿,老子剛才昏頭了,不曉得都胡說了些什麼!眾位兄弟莫怪,莫怪!” 一衙役笑道:“曹哥剛才什麼都沒說,對不對啊?”一路說,一路使眼色,眾衙役均笑:“是極,是極。曹哥什麼都沒說,我們也什麼都沒聽見!”一個小衙役晃頭問道:“曹哥,等下千歲爺來了,跟那土匪頭兒在哪兒打架?是那兒嗎?”一指崇元殿。

曹哥笑了:“真正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可憐孩子。那姓寧的任他再牛氣,也不過一個跟你我一樣的窮鬼罷了,想那多尊貴的地方,怎會容他上去?你沒見幾千人守著?要有人敢蹺一根腳趾頭到那塊地毯上去,那他吃飯的傢伙立馬就會……”抬手在脖子上作勢一砍。 小李不由得撓頭:“那他倆今天倒是在哪兒動刀子啊?”曹哥見眾衙役都看著自己,不免得意,倒也不賣關子:“喏,就那兒!” 眾人循他所指之處一望,煙波浩渺的湖心有一個小沙洲,上面十幾樹粉白的桃花開得正盛。時近暮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樹下花間,一張書桌,兩把太師椅,椅中鋪坐褥,桌上是汝窖茶具一套。從人聲鼎沸的岸上望去,只覺小洲說不出的清幽安靜,遠避塵囂。 “上面原有個亭子的,前些天,奉千歲爺的旨,太守大人把亭拆了,空出這塊地方來。除他們倆,其他閒雜人等任誰也到不了那兒去。等下他們倆你死我活的時候,倒也就不怕會有人攔手絆腳了。”聽了這話,曹哥身後站立的九人均想:趙長安果然了得!他把決戰放在四面環水的小洲上,那所有想助寧致遠一臂之力的武林中人,便都因相距太遠而無法可想了。他現在才不過二十出頭,便已如此老到陰毒,若再過上幾年,嘿嘿,那天下的人還能有活路嗎?

九人均非泛泛之輩,他們是少林寺方丈弘慧大師、武當派掌門清遠道長、飛劍山莊老莊主東方笑天、七郡六十三鏢局總頭領駱陽泰、清城上人歐陽道士、回疆長老義得、天雄堂總舵主,呂雄風、苗峒山金尊土司阿勒他及西域天竺教教主袒沙廣利。這九個名字,在江湖中混過一天的人,只要一聽到了,都會立刻色變。 此時九人及帶來的一眾弟子為掩人耳目,均作尋常打扮。而少林寺那一十八名鬚眉蟠然的老僧為了遮住光頭,都戴了竹笠。他們早作了周密計議,今天無論付出何等慘重的代價,都一定要殺了趙長安,以絕天下患!此時眼見多日的籌劃就要見分曉,眾豪傑無不盼趙長安快些到來,也免得大夥等得心焦。 比他們更心焦的,是早列隊等侯的三千官員,人人均鴉雀無聲地在殿內、殿外、階下、庭中已站了許久,兩眼都要望出血來了,卻不見那條專為鑾輿而修,黃土鋪地、淨水灑街的青石大道盡頭有何動靜。汪承運問:“什麼時辰了?”

下屬道:“回大人話,現剛過辰時二刻。”汪承運身寬體胖,不耐久站,不由得嘆了一聲:“怎麼還不來?”忽聽遠處鑾鈴聲伴著馬蹄聲一齊作響,眾人精神一振:“來了!”忙躬身執手,整理隊列。 但聲音近了,才見只一騎人馬。林淳風認得,是自己派去打探鑾輿行踪的家人。離主人還有五十步遠,家人下馬,向疾步迎來的汪承運、林淳風行禮:“給二位大人請安!”二人急問:“殿下快來了嗎?” 家人回道:“回二位大人話,只怕還早。殿下是卯時初刻方起的身,卯正三刻用過早膳,辰時正刻乘三十二抬鑾轎往靈隱寺進香,為天下黎民祈福,辰時三刻再乘六十四抬鑾輿去六和塔,為皇上祝拜,只怕得到巳時初刻才會起駕來這兒呢!” 二人一聽,身上俱涼了半截。林淳風對滿頭油汗的汪承運道:“大人,看這光景,殿下一時三刻的還到不了,莫如讓諸位大人都進圍帳中坐下歇歇,毒日頭下的,若曬出個什麼毛病,只怕不好。”汪承運早盼著這一句,當下連連點頭。

這一歇,就又過了近一個時辰。非但三千官員,便連湖岸邊、桃花林中的數万人都焦躁開了。四海會眾人一早便被官府安置在西岸一座三面臨水的方亭中坐候,一候就是兩個時辰。寧致遠、昭陽倒也罷了,章強東卻按捺不住,這時翻來倒去的,只罵趙長安的祖宗十八代。眾人倒沒在意,昭陽卻微感不快,但她一想到待會兒將要發生的事,哪還有心思去理這些小事? 正當心浮氣躁之際,“來了!”不知誰喊了這麼一聲,一傳十、十傳百,頓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數万人抬頭踮腳,望向青石大道,道盡頭空蕩蕩的,無一絲動靜,卻不知是什麼“來了”? 再左右看一看,方始明白:隱隱傳來了一片清脆繁響的馬蹄聲——幾百騎馬的鐵蹄,敲打著青石板路,迎著春天的艷陽,奔來了一列馬隊,是一百名著褚袍的禁衛軍殿前司諸班直。百官精神一振,忙奔出歇息的黃帳,整肅衣冠,在各自的位置上站齊。

諸班直到路盡頭,下馬,馬韁交與趕來的差吏,然後散開,守住湖岸。過一會兒,傳來極整齊雄壯的聲響,這次是御龍直,又是一,百人,“刷刷刷”,踩著勻整踏實的韻律;接踵而至的,是一百名金甲朱衣的御前捧日軍,一百名旌頭繡衣的天武軍,一百名黑衣武冠的龍衛軍,隨即又是一百名頭著金蟬惠文冠的神衛軍。 一眾人到崇元殿前,俱到各自的位置上列隊站齊,面北而立。 然後再來的便是御前太監了。先來三十個,面東而立,接著又是三十個,面西而立。這樣一會兒來三十個,再過一會兒又來三十個,直到來了約二十來撥,才聽得隱隱的細樂之聲,識樂律的官員一辨,是天子出巡時奏的《太和》樂。這時大道盡頭,整整齊齊走來一隊隊褚袍太監,持龍旌鳳尾,雉羽夔頭,約二百人之多;隨即又來二百名紫衣太監,提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九龍金黃傘,再又是二百名綠袍太監,高舉朱漆描金牌,上用金粉寫著大字:代天子巡。然後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執事太監捧漱盂、拂塵、香爐、玉盞等物,皆神態恭謹,緩步前行。

一隊隊過完,方見六十四個朱衣太監抬著一乘金頂明黃繡龍三重鑾輿緩緩而來。一見鑾輿,伏在地的數万人又亂套了,紛紛抬頭起身遙望,有性急膽大的,拼命往前擠。眾差役皮鞭揮得山響,但因趙長安有旨在先,不敢真打,結果就像無數葫蘆掉進了水里,按倒了這個,又起來了那個。壓不勝壓,最后索性連眾衙役都不跪了,踮了腳尖,拼命抬頭,也想先睹為快。 但人們立刻便失望了,鑾輿雖寬大,卻四面垂掛明黃紗帳,任你如何注目,也只能隱隱約約地瞅見一人端坐輿中。距離既如此之遠,這人的樣貌穿著根本看不分明。鑾輿後跟著四頂十六人抬的金黃大轎,是扈駕的四位王爺,之後是近百名郡王、侯、諸王公大臣的轎子,再往後又是一隊隊的太監、御前侍衛。

鑾輿距殿前尚有百步之遙時,三千官員及上萬侍衛、軍士、衙役全數拜倒,三跪九叩首,山呼萬歲。鑾輿不停,徑直上了明黃地毯,抬上三重漢白玉石階,直到丹墀上才放下。四王爺早趕到了前面伺候,這時躬身趨至鑾輿前,跪請君王下輿,然後兩名王爺打起輿帷,兩名王爺從中小心攙出一人,緩步跨入崇元殿內,隨即前殿帷幕落下。 數万雙瞪得銅鈴般大的牛眼,竟都未瞅見這人的一絲衣著樣貌。小譚低聲嘟嚷:“咦?這戲是唱的哪一出呢?才來就躲進去了?”倒還是曹哥懂一點:“他換衣裳去了。”小譚越發不懂了:“換衣裳?” “是啊!皇帝老兒出門最是麻煩,用膳一身衣裳,出門一身衣裳,拜佛一身衣裳,上塔一身衣裳,現到了這兒,還得再換一身衣裳。算下來,就這半天工夫,他已換了五身衣裳,等一下宰了姓寧的,只怕還得再換一身。且這些換下的衣裳,他這輩子全不會再穿了!” “俺的親娘哎!”小譚頭大如斗,“老子十幾年就這一身衣裳,他倒好,半天就扔六身。看來,”他嚥口唾沫,“這天底下,還是做皇帝來得舒服安逸!幾時老子也能過一回這癮就好了!”曹哥笑了:“小子,等著吧,等個上萬年,看能輪不輪得到你,也過一回半天扔六身衣裳的癮。” 這時三千官員已跪至庭中,六名禮部官員跪請升御座受禮。兩側樂起,禮儀太監引著汪承運等文官於丹墀下排班。黃幕掀開,出來一個著杏黃絲袍的俊朗青年。 “出來了,出來了。”人群又是一陣騷動;但寧致遠識得這人,他是睿王趙長佑。 趙長佑斜簽身子,立於殿前一側,宣諭:“免!”眾文官退至一側。太監又引著武官至丹墀下排班。趙長佑又宣諭:“免!”於是引退。這時品級較低之官員上前排班。趙長佑第三次宣諭:“免!”官員退至玉陛兩側。御前太監躬身趨前奉茶,茶已三獻,趙長佑返身入內。趙長安降座,樂止,退入中殿,由四王率眾太監服侍著,第六次更衣,然後禮儀太監跪請升御座。 趙長佑再次出殿,問:“吳郡守汪承運來了嗎?”汪承運忙撩袍襟疾步上階,趨至丹墀前,跪下磕頭:“吳郡守汪承運叩見世子殿下千歲、王爺!”趙長佑道:“殿下令本王問你,寧致遠來了嗎?” “回王爺話,來了!現在西岸的煙波致爽亭中候駕。”趙長佑側身,向低垂的明黃椎幕中道:“臣啟奏殿下,可否傳寧致遠前來覲見?”帷幕後御座上一清朗的聲音道:“可!” 於是趙長佑道:“殿下諭旨,傳寧致遠前來覲見!”話音剛落,兩宣諭太監尖聲齊道:“殿下諭旨,召寧致遠覲見!”一旁的六禮部官員亦同聲宣示,隨即六傳十,十傳百,最後北岸的數万官員、侍衛、太監、衙役一齊大聲唱和。傳宣聲如春雷滾過湖面,一時,整個西湖上空俱迴響起宣召寧致遠的諭旨。數万人均懾於這一宣之威:“嗯,什麼叫天語綸音,今天才總算是領教了!”幾乎所有的人頃刻間都生出了欽羨之意:大丈夫生於世,當如是焉! 寧致遠端然不動,皺眉道:“小馬,去!告訴這位殿下千歲,我在湖心小洲上等他。”然後起身,對眾兄弟一笑,目光凝注了一下愛妻,隨即到亭邊,左足一伸,已往湖中踏落。眾名門淑女、豪門貴婦見他居然將水面當了平地,只怕立時便會“撲通”一聲栽進湖里,淹成個落湯雞,無不嬌呼。但見足尖已堪堪觸及水面的他右足輕提,水面上連個漣漪都未起,已凌空向小洲翩然而去。 湖面上拂來了一陣和煦的清風,吹動他的層層衣袂,便是傳說中的凌波仙人,也不能有如此飄逸動人的景象。這一下,看傻了岸上的七八萬人。弘慧法師一愣:“高天流雲!這……這是早已失傳的三迤仙崖子的獨門絕技,高天流雲!阿彌陀佛!”他喜極,“他竟會這輕功?今天,趙長安難逃報應了。” “好!”不知誰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數万人連北岸的一眾官員、侍衛等也情不自禁地應和。這一陣彩聲,如晴天霹靂,在當空炸響,氣勢比之方才傳宣諭旨的那一聲卻是要高亢嘹亮得太多了。 到了小洲中,寧致遠在左首上座中坐下,群豪一見,無不神采飛揚:奶奶的,這才是正格的寧致遠嘛!除了吆喝捧腳的少了些,氣勢上半點也不輸給那姓趙的! 馬驊被一個太監領到距崇元殿前二十丈遠的庭中站定,氣運丹田,隔著三四堵人牆,遙對殿內道:“趙長安,我家少掌門說了,他現在湖心小洲上等你。”聲音不大,但即便是大殿最偏的角落裡的一名小太監,也能將每一個字聽得清清楚楚。全體官員、太監、侍衛盡皆失色,禮部官員當即厲聲呵斥他。趙長佑擺手阻止:“寧致遠何以不來?”勉強聽清了他的話,馬驊笑道:“馬上要比的是武功高低,跟身份地位有什麼相干?憑什麼要我家少掌門來拜他?” 這番話令眾官員額冒虛汗。卻聽黃幕後一清朗的聲音淡淡道:“既如此,朕去會一會他!”紗帷緩緩捲起,候了一早上的人,這才總算是得睹天顏了! 寧致遠凝目,遙遙一望,頓時怔住了。豈止是他,數万人一看,也全不約而同地怔住了。倒不是因為趙長安的相貌,即便他長成了一個天仙,也不會令所有的人這樣吃驚,之所以所有的人都發怔,是因為……他的衣飾,太隆重了!隆重得根本就不像是要來與當今天下武林的第一高手作殊死的決戰。一個決戰生死的武林中人,絕不會穿成他現在這個樣子! 他內著淡黃細絲長衫,襟口露出雪白的絲領,外罩淡黃青天紅日壓地滾金龍長袍,袍外緣飾雪白的絲緞,袍寬袖大,袖長幾欲垂至地面。腰束通犀麒麟排方玉帶,兩側垂纏玉雙龍佩,足蹬昇仙雲地金絲履,髮簪累珠鑲玉遠遊冠,冠正中鑲一粒光華灼灼、大若荔枝的明珠。這般大的明珠,莫說見,便是聽,湖岸邊的所有人這一生也從未曾聽說過。但最最令眾人瞠目結舌的,卻是他居然還披著一襲淡黃鎏金萬壽錦氅,氅近脖頸處的皮毛豐盛,掩住了他的半張臉。 昭陽大為詫異,在她的記憶中,趙長安除上朝時需著白袍,簪金冠,平常均是素淨無華的長衫,怎麼今天卻是這樣?這耀眼奪目的一身,不要說在這數万人中、數十丈外,便是在數十萬人中也能叫人一眼便留意到他。唉!她心底嘆了口氣:他真是心性大改了! 趙長安起身,趙長佑、趙長僖躬腰扶了,緩步行下寶座。侍立的所有官員並一眾侍衛、差役等連忙跪倒。黑壓壓一望無際的官帽、人頭上,只見三人步履穩重地向湖邊緩緩過來。 寧致遠看著自己的月白長衫,不禁苦笑。看來,自己是太看重今天的這一戰了。為了此戰,他連衣裳的顏色也參詳過了:決戰時辰當在巳時三刻至午時初刻之間,其時日正當空,月白色與日光融合,最不惹眼。高手過招,身形的晃動閃掠,越令對方看不清楚,便越多一分勝算;衣料還須輕便,才有利於手足的伸展,而衣衫的尺寸還不能太大,大了礙手礙腳,但也不能太貼身,緊了會妨礙手足的活動。為此,他特地覓來青州神剪祝定做了現在身上的這襲長衫。真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條多餘的皺褶都沒有。可看看已快到岸邊的趙長安,他唯有苦笑。眾豪傑亦是皺眉,有嘴巴刻薄的,難免就有尖酸剌耳的話說了出來。 到湖邊,一艘龍舟早候著了,三人由眾太監伺候著上舟,趙長安在正中黃羅傘下的寶座上坐定,然後龍舟向小洲緩緩而來。到岸邊,舟身與岸齊平,搭好一丈寬的跳板,趙長佑、趙長僖又要來攙,趙長安擺手起身,左手一伸,輕撈龍袍下擺,右手提起錦氅後沿,徐步離舟登岸。一看他這個動作,寧致遠眼中的一絲笑意一閃而逝。 隨在趙長安身後的趙長佑、趙長僖注目寧致遠,表情複雜,似有話想對他講,但最後二人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回到了龍舟上。 趙長安到下首椅中坐下,一眼都不看寧致遠,只對著一樹繁花,淡淡地問:“你就是寧致遠?”寧致遠微笑答應。趙長安冷冷地道:“聽說,你追尋朕有很長時間了?” 寧致遠答:“是。事實上,我找你,算下來,已有近八個月了。” “咄!千歲爺面前,何敢稱你我?”斟茶的兩太監呵斥。趙長安皺眉,叱令退下,未奉宣召,不得過來。眾太監只得上了龍舟,然後離洲回北岸。目送龍舟離開,趙長安接上剛才的話頭:“聽說你早就放出風來,要與朕一決高下。朕早等著你了。不料,這一等就是五個月,朕先還以為,你怕了,不敢來了。” 寧致遠眉毛一挑:“哦?聽你的意思,今天這一戰還沒開始,就已分了勝負?且勝的就一定是你?”趙長安倨傲地笑著,沒有否認。 寧致遠抿口茶:“殿下的武功修為震古爍今,大名早享,寧某雖不才,倒也略知端倪。”這下輪到趙長安挑眉了:“哦?” “你的武功博大精深,但歸納起來,卻只是四句話:千里快哉風內功,月下折梅八式,飛龍在天身法,還有緣滅寶劍!” 趙長安悚然動容,深深地瞟了他一眼:“不錯,朕五歲開始習武,旁學雜收,對天下各門派的武功均有涉足,但俱淺嚐輒止。真正習而且專的,正是你方才提到的那三樣。至於緣滅劍,”他淡然一笑,“不過一柄劍而已。你知朕,朕也知你。你的內力融合了三派精華,尤以少林寺的鎮寺之寶如來神功最是了得,輕功是高天流雲,而掌法也是少林寺的不傳之秘'金剛伏魔一十六式'。所有這些,你都與朕旗鼓相當。可惜,你既無緣滅劍,更不會天下無雙、至上至美的月下折梅八式,這樣一來,你就輸定了。” “至上至美?”寧致遠哂笑,“真有這麼匪夷所思的劍法嗎?” 趙長安徐徐起身。這時,清風徐來,一縷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掠過遠山,拂過湖面,穿過花林,繞過花間。二人頭頂一枝橫出的繁花不能承受這一縷柔風的吹襲,“啪!”花枝折斷,離樹而舞。 趙長安微笑,右腕輕舒,拇、食、中指已拈住了冉冉飄落的花枝,然後將花枝向左,斜斜地劃了一個半圓。他動作優雅,身姿靈逸,神情恬淡,步態從容,看那瀟灑的樣子,似正在月涼如水的梅樹下賞花、望月、品茶、撫琴,獨享那一苑的絕色與暗香。 “這是'折梅八式'中的第一式'暮雪瀟瀟江上樹'!”緊接著,沒有一絲凝窒,身向右偏,衣袂輕揚,已揮出了第二劍“寒沙梅影路”。 他目不斜視,衣袖飄舞,揮一劍,報一句這一劍的名字,若不經意間,已揮出了八劍!那段花枝,本只是段花枝,但在他揮出第一劍時,極普通尋常的花枝忽然間就變了,變成了一柄劍氣流轉不定的寶劍,一柄彷彿是一縷風、一絲夢、一痕淚、一聲嘆息構成的,透明的、無處在又無處不在的寶劍——緣滅! 寧致遠定定地坐者,凝注花枝上下左右的移動,就在這片刻間,前額居然沁出了細汗。望著花枝劃過的空中,他神飛天外,良久方喃喃自語:“好快!好快的劍法!”快?這麼慢的劍法,他居然說快?趙長安在揮動花枝時,動作那般輕柔,速度那麼遲緩,似乎怕動作稍快,速度稍急,會令花蕊中清晨的露水從柔嫩的花瓣上滑落,折損了這枝桃花的美麗。這麼緩慢的劍法,他居然還說太快! 而遙遙凝望的數万人,初見他拈花而舞,紛紛稱奇,但有那識貨之人一看,立知他正在演示一套至高至上的劍法,急忙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眼珠子不敢錯一下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唯恐眼皮子眨上半眨,就會看漏了花枝的一絲輕顫,令自己錯過了一個學武之人一生一世中也難得一見的絕頂劍法。 這時,趙長安已停止了所有動作,靜靜佇立在一株疏枝橫斜的桃花樹花影中:“這就是月下折梅八式!現在,你還認為它算不上至上至美嗎?”寧致遠仍望著半空中方才花枝舞過的地方,仍在回味方才八劍的走勢和變化,任清風拂動他輕軟的衣袂,漾起絲絲漣漪,良久,方喃喃道:“不錯,這的確是已至上至美的劍法!” “那……這八式,你看清了幾式呢?” 寧致遠仍然沉醉著:“殿下動作太快,我只看清了其中的三式。” “哪三式?”趙長安會心地笑了,“是第三式'玉笛聲中人不寐',第五式'江南疑在天涯',和第八式'幾生修得到梅花'?” “是!” 趙長安目注春陽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湖水,嘆了一聲:“不愧是寧致遠,果然驚才絕艷,竟然才一遍,就已看忘了八式中的五式!”他揮得那般慢,而寧致遠才看清了三式,把另外五式全給忘了,他居然還稱讚對方? “朕再演示一遍,這次,請看仔細了!”花枝又舉,但這次揮出的八劍,與方才的八劍截然不同,根本就是另外的八劍!而且這一次的速度也不同,這次的速度快逾驚風,疾似閃電! 。 事實上,數万人見他只是將花枝向半空中隨意地晃了晃,隨即垂手放下,又負于身後,動作快得令人莫名其妙:他這樣揮一下花枝,用意何在?上萬人中只幾人看清了,在方才的這一瞬間,他已揮出了八劍,一氣呵成、快若一劍的八劍! 寧致遠又怔住了:“原來……八劍的出手,也可以這樣慢!”慢?這麼迅疾的揮動,他居然說慢? 趙長安一直無神的眼中有了亮光:“這次,看清了幾劍?” “承殿下出手緩慢,我只看清了其中的一劍!” “哦?”趙長安的神情,驚異中摻雜著佩服。兩人不約而同地道:“是第八劍'幾生修得到梅花'?” 這回輪到趙長安發怔了:“僅僅半盞茶的工夫,你居然就能只看清一劍,最後一劍!”他袍袖又舉,第三次揮出了折梅八式。 這一次的劍招又變了,與前兩次毫不相同。但最令人困惑的,卻是這一次,每揮出一劍之前,他都要先發上半天的愣,目注於地,緊皺雙眉,像全然已忘了早爛熟於心的劍招,正在絞盡腦汁地冥思苦想,這下一劍的起手、走向、變化、轉折和收束應該如何?就這樣磕磕絆絆、拖泥帶水的,才又勉強使完了八劍。 而在他第一劍才刺出之際,寧致遠騰地跳起身來,目瞪口呆、魂靈出竅般地看著,待第八劍方才落下,便失聲驚呼:“就是它!對,就是這一劍!你可否再演示一次?三遍了,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這一劍,就是忘不了它!” 趙長安綻顏笑了,花枝隨意地往旁邊的椅背上一搭:“這一下,還看得清嗎?”寧致遠凝視著花枝上簌簌滑落的露水,半晌亦笑了,是那種終於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圓滿了自己的心願時舒心快意的笑。 趙長安目光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了,拖著腳慢慢坐下:“了不得,朕足足花了六年工夫,才忘得乾乾淨淨的八劍,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你居然就全拋諸腦後了。如此的眼光、領悟能力和武學修為,真教朕不寒而栗呀!” 寧致遠垂頭想了一下,注視趙長安,誠摯拱手:“殿下,今天這一戰,寧某技不如你,我輸了!”趙長安一怔,驚訝至極:“你認輸?還沒動手,你就認輸?”寧致遠點頭道:“雖沒動手,但月下折梅八式,的確是至上至美的劍法,我自問沒有本事破它,況且還有緣滅劍,劍法與神劍合璧,我敢斷言,當今天下,無人能纓其鋒!” 趙長安斜瞟他:“害怕了?你是後悔了吧?後悔不該自不量力,現悔怕參半,就想臨陣脫逃了?” 寧致遠淡定微笑:“殿下英明睿智,的確說中了寧某的心思。”趙長安霍然起身:“你目無君上,挾武犯禁,朕早就想殺你了。且以你的悟性,再過三年,武功定然超過朕,你以為,朕會干那種養虎貽患的蠢事嗎?”寧致遠怔住:“我已認輸,你還是不肯放過我?” 趙長安咬牙:“放過?哼,念在你年紀尚輕,就已有如此高的武功修為的分上,有什麼話現在就交代了吧,待會兒你橫屍於地後,你的遺願,朕會命人去為你辦理!”寧致遠失笑:“我雖認輸,但不一定就死,你現在就讓我留遺言,未免也操之太急了吧?” “朕今天決不會饒你!” 寧致遠無可奈何:“殿下既咄咄逼人,那我也只好奉陪了!”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劍,一柄普通至極,隨便在哪個鐵匠舖裡花半兩銀子都可買得到的青鋼劍。見趙長安很是詫異,他笑道:“緣滅劍是天下無雙的神兵利器,無論何種寶劍都不能跟它抗衡,既如此,我又何必去找些寶劍來供之毀損?” 趙長安笑了:“聽你的話風,好像很不服氣?好吧,朕的劍法本就遠勝於你,就用這……”一掂手中花枝,“來跟你過招,照樣能讓你死得心服口服!出招吧!” “再稍等一下。”寧致遠微笑,款步上前,凝視對方雙眼。趙長安不由得把臉轉開,避免與那好像能洞悉世間一切真相的目光相觸。寧致遠出乎意料地道:“我年紀不大,你的年紀好像比我還輕。念在你的武功修為,也是不低的分上,有什麼話,現在就請快說吧。等下你的遺願,我自會命兄弟們去為你辦理!” 趙長安一愕,沉吟片刻,莊容地作揖為禮:“朕確有一事,拜託寧少掌門在朕身後代為成全!” “什麼事?”寧致遠亦莊容回禮。 “姑蘇晏府有一女,現身陷東京皇城的東宮,今日一戰之後,朕拜請寧少掌門去找方才在朕身旁的睿王和端王,”他取出一封未緘口的信,雙手奉與寧致遠,“把這信函交與他二位拆閱,他們自會助你把此女從宮中接出,送回姑蘇。” “這樁事……”寧致遠雖接了信,卻躊躇了,“不是我不願辦,只是聽說,這位晏小姐並不是不能回姑蘇,而是她本人不願意回去。” “現在不願回,”趙長安神情古怪地一笑,“等今日一戰之後,就願回了。” “好吧!”寧致遠將信小心放入懷中。 一陣風過,天上飄灑下沾衣不濕的桃花雨。龍舟迅速撐到小洲邊,趙長佑上岸,擎著一把黃傘來為趙長安遮雨,同時眼望寧致遠,猶豫又猶豫,最後突兀地冒出一句:“寧駙馬,'那人'送的一百零八顆……” “下去!”趙長安厲聲叱令,“未奉朕宣召,任何人不得再來,不然,以犯上罪論處!”趙長佑怔了怔,只得垂頭,將傘遞給趙長安,轉身上船,返回北岸。 上萬武林中人遙見他一手花枝,一手雨傘,均想:“大戰在即,他卻為了這種連頭髮都淋不濕的小雨還撐了把傘,等下打起來,豈不是自己礙了自己的手腳,自己絆了自己的身形?且他身上又累累贅贅地穿成了那樣,天底下居然還會有這種決戰的人,這種決戰的方式!今天自己可真是大開眼界了!”但離二人雖遠,群雄也都看出趙長安從容不迫,一副勝算在握的樣子,不禁又想:莫非他的武功真已到了這種地步,迎戰當今的第一高手,也可這樣草率託人? “出招吧!”寧致遠瞟了瞟花枝、黃傘,“除了晏小姐,殿下還有別的話要交代嗎?” 望一眼萬千片自枝頭冉冉飄下,落了二人一頭一身的粉白花瓣,又望著遠處的某個地方出了半晌的神,趙長安方神情恍惚、答非所問地答了一句:“願生生世世,莫再生在帝王家!”話音方落,袍袖一展,一劍已刺向寧致遠。 寧致遠右掠,青鋼劍一遞,沒附著一絲內力,橫斫對方右肩下兩寸,正是一式攻其必救的“圍魏救趙”。但劍方至中途,花枝突然變招,疾刺他右脅,隱挾風雷之聲,顯見枝上所附內力不弱,右脅若被掃中,不死也是重傷。 他大驚,不及思索,腕內收,劍鋒疾削趙長安右手,“哧!”只見趙長安大駭,往後飛掠三丈,同時右腕疾縮,饒是如此,他寬大的袍袖仍被劍鋒割裂了兩尺。 “悵望千重山色!”寧致遠心念電轉,醒悟:自己迫退他的這高妙至極的一劍,是月下折梅八式中的第四式“悵望千重山色”! 趙長安雖是折梅八式的主人,又熟諳這套劍法,但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抵擋,或是破解這八式,這已經完美了的,沒有一絲瑕疵的劍法!剛才幸虧寧致遠對這套劍法不熟練,劍上又沒有內力,這才沒刺中他,否則的話,此時他右手已齊腕而斷了。 雖然寧致遠心想:我不能用他的劍法對付他!但不知為何,他似中了魔般,一劍刺出,劍鋒被迎上來的花枝一引,劍尖輕顫,橫斬趙長安的紫磯穴,竟然又是一式折梅劍法。未待他回過神來,趙長安又被這一劍逼退了兩步,但在後掠時,花枝拂中劍身,寧致遠不假思索,抬手一格,一連三式折梅,直斬他左頸、鎖骨、左肘。趙長安只得再退三步,寧致遠就這樣身不由己地,一氣揮出八劍,交織如銀的漫天劍光中,只見趙長安被逼得不住倒退。 “通!”他一腳踏空,已要栽進身後的湖水中去了。數万人的驚呼聲中,忽見寧致遠疾伸手,已一把抓住了他左手,用力往回一帶:“小心!”將他拉回了小洲上。趙長安惱羞成怒:“逆賊!”花枝上一舉,下一拂,左一掠,右一格,便是四式“折梅”。這時,寧致遠的八劍剛剛使完,正不知該變換何招之際,突見半空中綻放出一片美逸如雲的花海,那漫天橫斜的花枝、紛紛灑落的花雨,不是桃花,而是梅花,在自己眼前絢爛、輕靈、自在地飄舞迴旋。 一時,他心神飛越,不能自持了,竟然痴立當地,仰頭如痴如醉地看著,渾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此是何時。 章強東等人方才看他揮出的折梅劍法,亦無不神飛魂馳,及待見他竟拉回險落湖中的趙長安,已是大為詫異,這時見他竟為劍法迷眩,呆立不動,無不失聲驚呼。 趙長安突然撤劍,斥道:“充什麼愣,接招!” 寧致遠暗道一聲:“慚愧!”一樣的折梅八式,在他手中使出與在自己手中使出,當真有天壤之別!當下,他心無旁騖,只專注於那一段花枝的揮動,心思:難道,這劍法,天底下就真的沒有破解的法子了嗎?就這片刻間,趙長安又揮出三劍,他只得退了三步。 完美無缺的劍法,無法抵禦的劍法!他固然可以仗著劍利削斷花枝。但對方所拈的,若不是一段花枝,而是一柄劍,一柄削金斷玉、天下無雙的寶劍——緣滅寶劍,那情形又會是什麼樣呢? 一轉念間,他遍體生寒:趙長安若存心要殺自己,那自己早就是個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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