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52章 第五十章此心非吾願

緣滅長安 建安 9404 2018-03-12
雖已入春,天仍黑得很早,吃罷味同嚼蠟的晚飯,晏荷影百無聊賴。這時來了兩名太監,奉皇帝口諭,傳宣她去禦花園的逍遙無憂亭。她慵懶地起身,隨這兩個面色如板的太監向皇宮後行去。 在東宮待了不過才數月,她只覺彷彿已待了一世。那種猜忌、暗算、冷寂、窒息的日子,能夠很快泯滅一個人對青春、生命和將來的一切希冀和嚮往。就是坐牢,都要比這種錦衣玉食的天家生活強,至少坐牢還有得脫樊籬的一天,還有個重獲新生的想頭。而無論何人,一旦陷身在這金碧輝煌的深宮之中,那等待著他的,就只有無盡的苦悶和煎熬和至死方休的折磨。 到亭前,兩太監頭都不回,甩下一句:“候著!”就拂袖而去。 候著!哼!像條狗一樣地候著,候著什麼?一個人?一項差事?還是一個不可預知的將來?身周雖也亮著無數盞水晶宮燈,但她卻如身處夜半的墳山上。

這時,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後,傳來一陣御駕來臨時的警蹕清道聲。她一怔:皇帝雖令她來“候著”,卻並未說要召見她。她忙拔步,蹩進假山的一道石縫裡,但一擠進去,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很寬敞。才站穩,就听見皇帝威嚴懾人的聲音:“都退下去,守好園門,不許放任何人進來。” “是!”眾太監躬身退下。她透過石縫一看,見皇帝正向逍遙無憂亭中踱去,身後還跟著個人。清明月色下,可見這人一身縞素,水般淨白。是他!她如遭雷殛,全身劇震。其實,趙長安入宮的聖諭她早就听說了,但她卻從未奢望過,在皇宮中也能有見到他的機會。 一道道高聳的紅牆,隔出了無數的囚牢。在這裡,任何人不得擅行一步,甚至也不能隨意亂看,否則就會受到極殘酷的懲罰。可現在,他不就真真切切地在離自己不足一丈遠的地方嗎?然而咫尺之距,卻如隔天涯。她頓時後悔了:自己不該跑進這兒來的,興許,皇帝命自己要“候著”的,就是他?

君臣進到亭中,相對坐下。看著趙長安木訥的樣子,皇帝皺眉:“昨天包承恩告訴朕說,他一出殿。你就起來,坐在桌旁,要么看書,要么發傻,夜夜如此。怎麼,你有擇席之病嗎?朕派去為你侍寢的那幾個宮女也全被你撂在了一邊,莫非你還在想著奉華?” 聽了最後的這句話,亭中趙長安,洞內晏荷影,兩人均心中一痛。趙長安垂頭:“皇上今晚召臣來,是有別的事吧?” “當然!”皇帝端起案上的茶盞,抿了一口,“你上朝聽政也有十年了,這十年下來,有什麼想法?” “皇上英明睿智……” “別說沒用的!”皇帝不耐煩,“你只說,朕的這個天下,治理得是不是真像他們說的那麼興盛太平?治理天下,最要緊的是什麼?”趙長安目無表情:“是!治理天下,最要緊的是慈惠愛民,與民生息。”

“錯了,是天下歸一。”皇帝拖長了聲調,“是四海歸心,大一統!可現在,朕這個'聖明之君'所統轄的,不過天下的六分之一罷了。如今的大宋,南有大理,西有西夏、吐蕃,北有遼國、女真。哼哼,別再自欺欺人了,朕不過是偏安於一隅的小國君主罷了。若只是偏安倒也罷了,偏偏這五位強鄰還時不時地找上門來侵擾。”他瞥了一眼趙長安,“你曉得這些夷狄為何敢如此欺壓我大宋嗎?” “臣不知!” 皇帝斜眼瞧著他:“你不是不知,不過是謹守你一個做臣子的本分,不敢知罷了!之所以如此,就在於國中有一小撮不安分的亂臣賊子在興風作浪。俗云:家和萬事興,若是自家人齊心協力,一致對外,那西夏、遼國哪還敢肆無忌憚?”

趙長安怵然驚心,抬頭,不解地道:“臣不懂,皇上指的亂臣賊子是誰?如今四海承平,並無內患哪?” 皇帝面現不悅:“怎會沒有?以泰山寧匪為首的武林中人,就是最大的內患!他們仗恃武功,干犯律例,蔑視王法,在他們眼裡,除了所謂的兄弟義氣、江湖規矩,哪還有一丁半點兒的社稷朝廷?” 趙長安急忙站起,躬身:“皇上對那些草莽之士誤會了……” 皇帝毋庸置疑地一擺手:“坐下!先聽朕說完。朕承繼祖宗的江山二十多年來,天天都在想,何以大唐那般強盛,而我大宋卻一弱至斯?歸根結底,禍端就是這些敗家子!若再任由他們肆虐,那……”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趙長安一眼,“以後身受其害的,就不僅僅是朕了!朕的意思你懂嗎?” 趙長安又恢復了呆滯的樣子:“臣不敢妄測聖意。”

“聖意?”皇帝站起,激動地來回踱步,“什麼萬乘之尊,根本就是個孤家寡人!遇有好事時,那些文臣武將就像聞到了腥味的蒼蠅,全擁上來分一杯羹。可一旦有了什麼事關社稷天下、須有擔當的大事時,就全做了縮頭烏龜,讓朕一個人撐去!反正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文官愛財,武將怕死,都是些屍位素餐的廢物!年兒,難道你也忍心學他們的樣兒,讓朕一個人坐蠟,袖手不理?” “臣不敢!”趙長安站起躬身,“但凡臣能為皇上分憂的,請皇上只管吩咐,臣自會盡心竭力地去辦。” “好!”皇帝欣慰地笑了,“總算朕也沒白疼你這麼多年。坐下吧,朕還有別的話要問你。”皇帝仰望半空,目光閃動,“聽說,武林中每過三年就要開一個什麼武林大會?”

趙長安答:“是。上次是在三迆開的,今年又要開了。這次地點定在泰山。自九年前錢夢龍暴死之後,武林盟主的位子就一直空缺。武林大會雖已開了三次,可仍未能公推出一個能孚眾望的人來擔此重任。” 皇帝道:“那……聽年兒你的意思,這次這個什麼盟主,已經有不二的人選了?是誰?”趙長安猶豫了一下:“就是寧致遠。” “哼!”皇帝中指微屈,輕叩桌面,“年兒,你參加過那個會沒有?要是朕讓你去呢?”趙長安道:“那……臣自是要去的。” 皇帝哼道:“不光是去,你還要當了那個什麼武林盟主。以你的武功,還做不了一個小小的武林盟主?” 趙長安下定了決心:“好。臣就去把那個位子搶到手,到時,臣好好兒地調教各大門派幫會,讓他們安靜守制,莫再令皇上分心。削除了內患,皇上就能一心對付外敵、治理朝政了。”

皇帝快慰地笑了:“不愧是朕心愛的好孩子。唉,朝廷雖養著成千上萬的大臣,能替朕分憂的,卻只有孩兒你一個。朕明日就頒旨,讓侍衛步軍司都指揮使崔彥之統軍二十萬,由你調派。” 趙長安一愣:“去泰山不用那麼多人,臣一人就足夠了。” “哈哈哈!”皇帝掀髯大笑,“好孩子,你以為朕還真會叫你去當強盜頭兒呀?那豈不是太辱沒你了!” 趙長安心一沉:“皇上令臣去泰山,是要……” “朕是要讓你立一個大功,一舉殲滅那為害天下的上萬匪眾。到時候,朕就能名正言順地把天下交給你了!哈哈哈,當你在佯奪那個破位時,二十萬大軍已包圍了群匪,然後伏兵齊出,清剿禍害!”皇帝見就這片刻間,趙長安已臉色發白,忙安慰道“年兒莫怕,朕既敢讓你去,就已經通前徹後地想過了,定讓你萬無一失。那些賊匪還沒靠近你身前十丈遠,朕的大軍已護著你毫髮無損地離開了。以你跟那個寧匪的名頭,這次大會亂賊定會傾巢出動,齊聚泰山,以一睹這百年難遇的兩大高手的殊死一搏。殊不知,他們趕赴的,是閻王的宴請。泰山一役後,巨姦盪滅,四海清晏,年兒你為朝廷去了一心腹大患,到時朕再效法秦皇漢武,將胡虜一一降服,哈哈哈……朕和你兩代明君,再開創一千年盛世,做兩個萬世景仰的皇帝。”

在他爽朗的笑聲中,趙長安忽地跪伏地下:“皇上,臣斗膽,竊以為,我大宋之所以贏弱,確有內患,但並不是那些草莽之士!臣十年聽政,默察於心,以為我大宋的致弱之由乃是'三冗'!” 皇帝一愕,趙長安解釋道:“就是冗官、冗兵,還有冗費!” “哦?”皇帝期許地望著他,“起來,坐下,你先說說這三冗。” 趙長安侃侃而談:“第一項冗官,是我朝官員數目太過龐大。自我大宋立國至今,州縣不廣於前,而官五倍於舊,至今,全國文武官員已達兩萬四千之眾,官俸的支出已使國庫枯竭,且因官多,使得各衙門架床疊屋,幾欲癱瘓。而危害最大的則是冗兵。太祖時,全國禁軍連同廂軍不過三十七萬人,而今竟已達一百二十五萬之眾!今年一年,朝廷用於養兵的花費就高達五千萬緡,而今年各州、郡、縣上繳的賦稅僅為六千萬緡。第三項冗費則是臣所致。臣去秋在金城偶遇遼太后,當時思慮不周,向她提出了以財帛換取息兵的方略。但未料西夏竟也如法炮製,以至於現每年要給契丹人銀八萬兩、絹六萬匹,與党項人銀六萬二千兩、絹四萬匹、茶三萬斤。臣的輕率之言為我朝百姓帶來瞭如許沉重的負累,每每思及,均有萬死莫贖其罪之感。”

說到這裡,趙長安面現慚愧,略一停頓,又接著道:“此外,還有那些'品官形勢之家',利用權勢大肆掠並土地,逃避朝廷賦稅。真宗皇帝天禧五年,朝廷可徵稅的土地還有五百二十四萬餘頃,而現在僅存二百二十八萬頃。相隔不過四十年,可徵稅的土地竟已減少了大半,並不是可耕之地少了,而是官員權貴們隱瞞私匿的土地大大增加,而那些繁重的賦稅,都落在了無權無勢的平民及農戶頭上。而我朝的差役、夫役,也尤為禍害百姓。特別是自辦理'衙前差役'以來,不過十年左右,民間貧困愈甚,鄉縣中稍有點家產的人戶為逃避衙前差役,就虛報人丁逃亡,甚至故意浪費資財,有些人家為了減低戶等,變為可以免役的單丁戶,出現家庭分居、祖母改嫁、老父自縊的種種淒慘的景象。凡此種種,均使我朝贏弱。於今之計,祖宗成法亟須改變,否則後果堪憂。”

皇帝面色凝重,自他稱帝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全面、大膽、而又極富創見的政論,一時竟無法判斷:趙長安的這一番侃侃而談是否有理?但他卻明晰地意識到,就算他說得對,但要想在一朝一夕間就解決三冗,也絕無可能! 那些守舊大臣的心態,皇帝早就了然於胸:朝政無論如何變動,須是在不觸及眾官員利益的情形下。否則,即便是最小的改變,如前年宰相范仲淹不過淘汰了幾個官員,限制“蔭子”的數目,也當即被眾臣紛上彈章,抨擊為小人,逼得范仲淹立刻自貶辭官,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現三冗之說,矛頭直指全體官員,真要去除三冗,難度之大,所遇抗拒之巨,令皇帝一想就打了個寒戰:唉,二十多年的聖明天子,自己早做得心力俱瘁了。興許我大宋要在年兒手中,方能有另一番輝煌氣象?但要做到這一點,他就必須為天子!且還要能頂得住朝臣們所持的“祖宗法度不可更改”的理由……不過,以他的膽氣、威望及謀略;這並非不可能! 一念及此,他心意已決:“泰山之行,權且作罷。現還有一事,”他一指東宮方向,“昨天,那邊遞奏章,他要正式成婚,冊立太子妃了。” 趙長安神色木然,而晏荷影卻心頭大震。皇帝注視趙長安:“聽說,他要納的那個永福郡主,原是姑蘇晏府的獨女?而且一開始,這女子喜歡的是你?”趙長安如一尊泥像,沒有絲毫反應。 “可那畜生在明明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時,還橫刀奪愛,而這女子也因貪戀權位,竟又轉投了他的懷抱?”皇帝臉色鐵青,倏然抬高了聲音,“宸王世子趙長安聽旨!”趙長安又跪下了。 皇帝威嚴的聲音傳出:“皇長子趙長平奸佞陰險,非儲君之器,不堪承繼祖宗基業。即日起,廢去其太子位,收回太子印璽,交由宸親王世子趙長安代為看管!” “皇上,恕臣斗膽,不敢承這旨!” “哦?”皇帝微微瞇眼,打量趙長安,“為什麼?” 趙長安道:“儲君之位,乃國之根本,非臣下敢妄議。但即便皇上要廢他,東宮印璽也不應交由臣看管。” “為什麼?”皇帝咄咄逼人。 “因為……皇上還有二十六位皇子在!” 皇帝笑了:“你意思是,朕一共有二十七個兒子?” “是!”趙長安的回答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皇帝倏然色變,震驚、憤怒、失望,且還不甘心,良久,方俯身逼視趙長安,一字一頓地道:“那……要是……這二十七個皇子,於一夜之間全歿了呢?” 清冷的月光下,皇帝的面容在這一刻已猙獰如鬼。趙長安身子一顫,晏荷影更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還有六位親王在!”趙長安極快地大聲回答。 “哦?”皇帝獰笑,“照你這麼說,太子印璽要交由你掌管,那……朕就須先殺了……” “皇上!”趙長安抬頭,決絕地迎視皇帝犀利的目光,“臣不過一王子,無掌管太子印璽的資格!” 皇帝被他那堅毅的眼光逼得一窒,然後,咬牙切齒地笑了:“你不是皇子?沒有承繼帝位的資格?呵呵,多麼冠冕堂皇的藉口!你莫要逼朕太甚!”趙長安亦咬牙:“是皇上逼臣太甚!” 皇帝顫抖著站起,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多道貌岸然的君子啊,多循規蹈矩的王臣哪!二十三年!朕嘔心瀝血二十三年教出來的,居然就是你這麼個大聖人!”他猛轉身,逼視趙長安,“別扯那麼多了,就一句話吧,這個皇太子,你到底當還是不當?” 圖窮匕見了,趙長安無一絲猶豫,重重磕了三個頭:“皇上隆恩,容臣來世再報!”話聲未落,一道淡淡的光影閃過,疾刺咽喉。 未待晏荷影看清,一聲短促低沉的怒叱響起,跟著,只見皇帝已攥住了趙長安的右腕。緣滅劍在趙長安手中正閃爍著流轉不定的寒光,鋒利的劍鋒距趙長安的喉嚨已不足一寸! “你居然以死相脅?”皇帝右手食、中指微一用力,同時左手疾伸,點趙長安的右手合谷穴。天下無人能自趙長安手中奪走緣滅劍。但他是至尊無上的天子!趙長安鬆開五指,緣滅劍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發了好半天的怔,方道:“這已經是你第二次拿死來要挾朕了!好好好!好世子!好孩子!”他抬頭,失神地望瞭望空中那輪亙古不變的圓月:“立太子一事就緩一緩吧。朕聽說,你跟寧匪已定下了一場決戰。朕現在命你決戰時一定要殺了他!這旨你能遵從嗎?” 趙長安叩首:“回皇上話,他的武功凌絕於天下,臣無必勝的把握,臣正有一事想求皇上的恩典。生死對決,任何意外都會發生,到時,臣若能殺或擒住此人,當然最好,但臣若是為他所傷,或死於他的劍下,臣求皇上一定勿要追究。朝廷有朝廷的律例,而江湖也有江湖的規矩,臣與他這一戰,雙方無論誰死誰傷,均是出於自願,求皇上莫以朝廷的威勢干預。” 皇帝點頭:“朕以國法治天下,當然要講律例規矩,否則何以服人?這個請求朕可以答應你,無論你和寧匪一戰的後果如何,朕都絕不插手!”趙長安又叩下頭去:“謝皇上恩典。” 皇帝將緣滅劍扔在他面前:“好好收著吧!你既是聖人的孝子賢孫,須知聖人還有很多至理名言你都沒有遵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傷……”在一連串失望、惆倀、不甘的冷笑聲中,皇帝拂袖而去。趙長安又跪了好半天,方拾劍,以手撐膝,疲憊站起,出亭下階,不往園外走,卻往假山來;待到洞口前,站住:“出來吧,聽了這麼長時間。” 晏荷影一怔,只得現身:“我偶然路過,不是有意要偷聽的。” 他漠然望天:“大內中,從無人可隨意行走,入夜後更是如此!何況如此機密的國家大事,怎會讓你偷聽?皇上讓你聽的意圖,想來你也有數,我就不多說了。只不過,今夜聽到的話,回東宮後,你最好連一個字都不要向旁人提起,這樣,於皇上,於你,於天下都有好處!” 晏荷影反問:“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趙長安頓了一下:“因為……你如果真的想做太子妃,今後再母儀天下的話!”晏荷影咬牙:“好!我答應你。” “謝了。”趙長安一笑,掉頭而去。晏荷影僵住:天哪,他竟是連一眼都不看我!她雙淚迸流,掩面,高一腳低一腳地痛哭著跑回了東宮。她除了那裡已無路可走,無處可投! 趙長安二月二十離京。一月十八,皇帝便明發上諭,詔告天下,特許他稱“朕”,使用皇帝的鑾駕和全副鹵薄、儀仗。這麼一來,就是個傻子也明白了。於是,從鑾駕離開東京的那一刻起,各州、郡、縣、鄉的文武官員,無不是誠惶誠恐地出城百里跪接,再離城百里跪送。 鑾駕自洛寧進入青州嘉祥,然後繞道泰安。趙長安壽誕的那天,全城先舉行隆重慶典,然後登泰山玉皇頂行封禪大典,之後往寧陽,駐蹕一晚後,次日至濟寧,登上濟寧府早已備好的龍舟,沿大運河南下。河沿排列了無數的畫舫、彩船,兩岸岸堤上,每隔百步均搭設彩棚、戲台,龍舟及隨行船隻迤邐百里,多達上千艘。 但龍舟才開行不遠,御前太監突令停船,緊接著傳趙長安口諭:撤去濟寧府尹關京祿的府尹之職,飭回原籍,永不敘用!只因他竟命兩百少女身著彩衣,在炙熱的烈日下,沿河的兩岸負繩拉縴,拖運龍舟,還美其名日“龍鬚纖”!關京祿的一個馬屁拍得立刻丟官去職,消息傳到前站,那些打醒了十二萬分精神、早預備下各色阿諛奉承手段的郡守、太守、府尹全一個激靈,忙不迭地將那些奉迎討好的奇巧新穎之舉、奢華豪貴之物全撤除了。 然後,經濟寧進入吳郡宿遷,棄舟登岸,換乘鑾轎,到泗陽,再乘上當地官員預備的另一艘龍舟,經淮陽、淮安,順流而下,直抵揚州,再上岸駐蹕一日。登岸之日,禦碼頭上冠蓋雲集,上千官員伏地跪接。正午陽光的照射下,一望無際的官帽官袍,恰如一片燦爛的雲霞,盛陳於艷陽天中,輝煌耀眼,令人不可逼視。 及到城中,只見街衢巷道均鋪陳錦氈,懸掛綢帳,彌望城中一派富麗堂皇。而揚州太守歐陽德章猶恐討好得不夠,在城裡景緻最為優美的瘦西湖南岸開湖堆山,建樓造園,修築行官。富內的一切器物均豪華無比,就連一個唾盂都鑲嵌七寶,金絲縷就。趙長安不過駐蹕一日,而行宮的建蓋卻已費時八個月,動用了二十萬的夫役。 鑾駕進入行宮後不久,歐陽德章再上奏章,道是揚州百姓感念趙長安的聖德,已上了萬民折,要耗銀九十萬兩,為他建萬歲生柯。奏章遞進去不久,宣旨太監頒下趙長安的手諭,將歐陽德章革職拿問,發遣至嶺南當苦差,抄沒家產,遇赦不赦。聖諭一下,舉城歡騰。這時眾人方知,趙長安,現無形中的皇太子、將來的皇上,的確慈惠愛民、睿智聖明。眾人戒慎戒懼之餘,均對他敬畏臣服。 三月二十四,鑾駕離杭州尚有一百餘里,杭州城已內外隔絕。杭州太守林淳風親領差役軍士,驅除宵閒人等,灑掃街衢巷道,又添置巡查兵卒。三月二十六,鑾駕至杭州,全城均已預備妥當,但林淳風卻忐忑不安:因自本月初二,城中便陸續來了許多武林中人。僅止三月初六,手下報上來的數目便有五千之眾,全城客店、棧館、行驛盡皆爆滿,而人還在每日數以百計地擁入。 “看來,全武林人都齊聚於斯了!”他對幕僚頓足,“唉,姓寧的最好是臨戰生懼,根本不來!” 但這是不可能的,因下人來報,寧致遠及四海會眾人,已於昨日戌時人住城中四海會的分會得月閣。到了這個地步,林淳風便只能期望趙長安的武功遠高於寧致遠,能一招便致其於死地。不然……對於後面的情形他連想都不敢想,繞室徬徨,終夜不眠。林淳風次日難免心火大盛,一連發了幾道嚴令,其中之一,便是即日起,全城無論白天黑夜,全都戒嚴,無論是誰,晚上戌時之後上街,均須有太守府發的符令,而城南為趙長安駐蹕而建蓋的行宮,則在六條街的範圍內,便是一隻蒼蠅,白天也不許飛了進去! 但三月二十七,天剛擦黑,一乘青布小轎穿街繞巷,通行無阻地抬到了行宮正門前。值守宮門的六十名侍衛一看,無不詫異。侍衛長喝停轎夫,下階盤查,及到近前,未等開口,轎帘掀處,一纖纖素手伸出,上託一方金印,一看那印文,侍衛長噤若寒蟬,立刻跪伏於地,同時吩咐打開行宮側門,讓小轎進去。 宮中亦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崗,但所有人一見金印,無不如侍衛長一樣,立刻放行。待到第三進宮門,轎已無法前行,一妙齡少婦方下轎,款款進了宮門,就看見一座大殿——景德殿。 殿前及四周倒無侍衛、太監,是趙長安令他們退避。少婦排闥直入,倒像是回自己的家,進了前殿,四處一瞟,不見有人,又往後走,進了中殿,才轉過一架大畫屏,便看見了趙長安。 他正呆坐窗旁,對著空中的明月發怔,人雖在那裡,但心思顯然早已不知到了何處。像他這樣武功修為這麼高的人,少婦面對著他走過來,他竟然根本沒有察覺。 明月淒冷的清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比雪還要白,眼眶深陷,眼周發青,人像個被掏空了的布袋,雙肩塌陷,沒有半點兒精神。明日大戰在即,他卻為何如此頹唐?而最令人吃驚的還是他的眸子,看見那雙眸子,少婦打了個寒戰:這是雙死人的眼睛! “延年哥哥!”這一聲,趙長安總算是聽到了。他緩緩轉頭,呆望來人,眼色還是一片茫然,半晌方問:“昭陽妹妹,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怎麼?”昭陽笑道,“延年哥哥不想我來?”趙長安關切地道:“你有六個月的身孕,行動不便,又何必深更半夜地跑來?” 昭陽坐在他對面的椅中:“延年哥哥,看起來你很不開心?”趙長安答非所問:“你不也是很不開心?” 一語說中心事,昭陽不禁嘆息:“唉,這都是怎麼搞的?一個夫君,一個哥哥,兩個都是好人,卻要在一處拼命!” 趙長安苦笑一聲:“人生本就如此,豈能盡如人意?昭陽妹妹今夜來,該不是要陪我閒聊的吧?” 昭陽點頭:“嗯,我今晚上來,是有件事求你。” 趙長安目光閃動:“你是來求我明天不要殺他?你對自己的夫君怎麼沒一點兒信心?”昭陽微微著惱,道明日決戰,趙長安佔盡天時、地利,對寧致遠太不公平。 趙長安反唇相譏,道寧致遠先挑起此戰,現又讓她來做說客,令人不齒。昭陽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不禁出言指責。趙長安冷笑,讓她最好快些回去,替寧致遠尋一柄上好的寶劍,明天好迎戰他的緣滅劍。 昭陽大震:“你要用緣滅劍對付遠哥?”趙長安斜睨她一眼:“很久沒使緣滅劍了,那是因為沒人值得我動它。但現在,總算是遇到—個了。” “可你莫要忘了,他是你的結義兄弟。” 趙長安失笑:“公主殿下,你已忘了我現下的身份了?我現在是位極尊貴的孤家寡人,既沒有兄弟,更沒有朋友,就連父母也可捨棄,何況不過一個拜把的兄弟而已?” 昭陽開始發抖:“剛才世子殿下說我是來求情的,但殿下未免也太驕狂了。我今夜來,為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趙長安仍然一副不屑的表情:“何事?該不會是要我寬展期限,好讓你的遠哥再多活幾天吧?” 昭陽肺都險些氣炸了,騰地跳起來,急赤白臉地沖他嚷:“姓趙的,你憑什麼就認定了,明天一戰定是你活他死?我本是想來消弭這一場爭鬥,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哦?”趙長安翻翻白眼,“明日一戰已是箭在弦上,我倒想不出,你這呂洞賓有何高招,能把這迫在眉睫的一戰消弭於無形?” “這一戰,追究起來,禍根都是傳世玉章。你莫如把它交給我,我讓遠哥將之公之於眾,這樣你能脫禍,遠哥也不用跟你鬥了。然後我們把這個不祥之物送回少林寺,讓它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不再惹是生非。”這主意她已盤算了不知幾萬幾千遍了,自覺兩全其美,既可消解了明日的一場大戰,也替趙長安擺脫了一個附骨之疽。 但話未完,便見趙長安面浮冷笑,待她話音方落,他問:“是逆首讓你來說這話的?”昭陽搖頭:“沒有。他怎會讓我來?就連今晚我來這裡,他也不知道。” 趙長安輕嘆一聲:“公主殿下,你以為,就憑你紅口白牙的這幾句話,就能把事情解決了?就算我跟他肯罷手,那些千里迢迢趕來的上萬英雄好漢又怎肯讓我倆罷手?所以,明日一戰勢在必行。何況,”他嘴角一歪,笑得極其陰狠,“為傳世玉章,想當初,我耗費了多少心力?如今憑什麼拱手讓出?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嗎?” 昭陽失望至極:“你怎麼成了這副德性?古人云: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珍寶錢財再多再盛又有何用?徒然添災惹禍。何況,以你現在的地位,還會看得上那些身外之物?” “嘿嘿,我本就是這種人!財物再多,也不嫌多;宮殿再廣,也不嫌廣!想漢靈帝還公然賣官鬻爵,只恨不能把舉國的金銀全攥在手中,我不過一區區王世子,財物再多再盛,又豈能與之相比?人生在世,萬事萬物本就都是假的,你喜愛的女人,不定哪一天就跑了;你傾心相待的朋友,不知何時就會跟你絕交;父母妻兒,也要死要散;兄弟?哈哈,簡直就是你天生的死敵;官職爵位,也有難保的時候;至於性命,更是無常。公主殿下有夫君,皇上有天下,太子有儲君之位,大臣也有他們的官位爵祿,就是一介寒賤百姓,也有個老婆孩子熱炕頭。可我呢?我有什麼?我若不緊緊抓住傳世玉章,那活在這世上還有個什麼想頭?” 他這一番話雖極貪婪,但又倍覺淒涼。昭陽公主傻了,良久方喃喃自語:“知人知面不知心,原來……我那麼敬愛佩服的延年哥哥竟是這樣!”她起身,一眼都不再看對方,向前殿走去,待已轉過畫屏,方道,“民女恭祝世子殿下千歲明日一戰功成,名垂千古!”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大殿外的漢白玉石階下。趙長安望著那一彎明淨的下弦月,亦不知過了多久,方失神地道:“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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