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51章 第四十九章哀哀莫如死

緣滅長安 建安 11314 2018-03-12
趙長安不知自己是如何上的王轎,如何回的宮,又是如何坐在長生殿椅中的。直至侍衛提高了嗓門喊一聲:“啟禀世子殿下!”驚得他急忙抬首,侍衛小心翼翼地道:“啟禀殿下,馮先生現在在他的偏殿裡,鬧得太兇了。”趙長安似乎反應遲鈍了:“兇?” “是!他曉得剛才刑場上的情形後,就炸了!小的們七八個人都勸不住他。他叫嚷著說……要來見您,不然……不然……”侍衛囁嚅著住了口。 “把他關在殿裡,多派人手看守,莫讓他受傷了。”發了半天的怔,趙長安方無力地起身,由眾人簇擁著,出長生殿,往嘉年殿後行去。還離著老遠,就听見遊凡鳳變了調的怒吼聲,待到偏殿門前,見一群侍衛堵在門口卻不敢入內,只柔聲哄勸。只聽遊凡鳳怒嚷:“讓我出去,我要去見那個大慈大悲的活菩薩!”

“砰嚓!”是什麼物事被推倒了。 “嘩啦!”一隻官窖鬥彩七孔花插在門框上摔得粉碎。 “快讓開,殿下來了。”眾人忙避到兩旁,讓趙長安進殿。目露凶光的遊凡鳳一見拖著腳、被兩名太監攙架著的趙長安,一怔,反而平靜了,轉身倚坐在榻圍上,瞥一眼幾無人形的他:“呵呵,救苦救難的如來佛祖,總算也會光降我這寒處了。” “叔叔,不要再鬧了。”趙長安低聲下氣。 遊凡鳳怒極反笑:“鬧?沒有啊?我既沒瘋,又不傻,更從沒想著要去做普度眾生的活菩薩,有什麼可鬧的?” “我……方才……在刑場上……” “曉得,曉得!懂,懂!”遊凡鳳咬牙笑,“我們的活菩薩,是又動了慈悲心腸了。在最最要命的時候,你是既想起了西漢武帝徵和二年的劉據謀叛案,又想起了後趙建武十四年石虎以酷刑處死太子石宣及東宮三百五十多人這兩起舊案了吧?可是,”他忽然狂吼,“你在想這些已經過了好幾百年的陳年破事時,有沒想起過青兒,你的妻子?那死了十天,埋了才四天的宸王世子妃?”

趙長安低頭,一言不發。突然,他衣領一緊,已被遊凡鳳一把薅住了:“你倒是出氣呀!你這個死人!” “大表哥,你不要逼他!”聞訊趕來的尹梅意跑到他身邊,“年兒他心裡也很難受!” “不見得吧?”遊凡鳳不放手,“會難受,倒還是個人了。哈哈,要他還真是個人,又怎會做出那種事情,別人幫他報仇,他卻去救自己的仇人,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你先放手,你要掐死他了!”尹梅意去扳那鐵鉗般攥住趙長安衣襟的手。未待她的手觸到自己的衣袖,遊凡鳳猛地一搡,趙長安已踉踉蹌蹌地倒退數步,後背撞在殿柱上。 遊凡鳳似乎什麼都不顧了,大聲開罵:“什麼東西?自己被一逼再逼的,早逼到牆旮旯縫兒裡去了,還是要忍讓!心愛的女人被人當著面殺死了,也只當是沒看見!窩囊廢!狗屁不如!廢物!你這種東西,也配叫人?也配做個男人?呸!換作我是你,早一頭撞死在這牆上了!”尹梅意看著兩人,心痛如絞:“你還嫌他的心傷得不夠狠嗎?”

“娘,”趙長安目光空洞,“叔叔說得對!我真不是人,不是個男人!我……是個窩囊廢!” “你?”遊凡鳳、尹梅意一怔。尹梅意心疼得流淚了:“年兒,你怎麼能這樣子作踐自己?” “滾!你這個廢物,給我滾出去!”遊凡鳳戟指殿門,怒吼,“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你的這副嘴臉,讓我一見就想吐!噁心!” “叔叔……” “不准叫我叔叔!從今往後,遊凡鳳不再是宸王宮的一個奴才,我是江南逸士、人間散仙,現在我就去殺了那個狗畜生,替我慘死的女兒報仇,要不刺足他三百劍,我誓不為人!滾開,別擋道!” 趙長安上前阻攔:“你身無內力,不能去!” 遊凡鳳一掌推開趙長安:“我遊凡鳳的女兒被人殺了,連這種仇都不報,那我還活個什麼勁?你憑什麼攔我?你算青兒的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不讓我為青兒報仇?”疾步向殿門走去。

“我不許你去!”趙長安轉頭對幾名侍衛喝道,“抓住他,點住他的穴道,把他關在這裡,沒有我的允許,不准他擅離此殿一步!” “是!”幾名侍衛一擁而上。大怒若狂的遊凡鳳猛操起一隻宣德:釉團龍紋明黃瓷盞,向眾侍衛兜頭砸去。眾侍衛疾側頭,瓷盞便直向趙長安飛去,眾侍衛均知瓷盞肯定砸不到他,以他的身手,要抄住瓷盞,那還不是易如反掌?但“嘭”的一聲,瓷盞已在他的前額上粉碎,一縷鮮血從額角掛了下來,一片碎瓷割開了皮膚。 驚呼聲中,好幾名太監搶上前去。 “沒事!”趙長安無力地掏出絲巾按住傷口。尹梅意“哇”地哭了:“大表哥,你為什麼要這樣?” 看著絲巾上已沁出來的那一絲血色,和趙長安搖搖欲倒、早沒了人形的身子,遊凡鳳耳邊又響起了子青輕柔的話音:“爹,我不許你打他,他那麼好的人,又怎會欺負我?”他雙淚迸流,跌坐榻上,掩面號啕:“天哪,這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這是個什麼世道?這是種什麼人生?這種人生、這種活法,有什麼意思?我這是在鬧個什麼勁兒?”

在他撕心裂肺的號哭聲中,趙長安幽魂般出了殿門。尹梅意扶著他,五內俱焚:“年兒,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嚇唬娘。天哪!這究竟是怎麼了?我怎麼還不死?怎麼還要活著,活著看見這些?年兒,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可叫娘還怎麼活啊?” “娘請放心,”趙長安止步,“一時半會兒的,孩兒還不得死。”他偏頭,出神地看了看遠處的某個地方,臉上現出一絲毛骨悚然的微笑,“前人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千古艱難唯一死?” 雍穆寧靜的花林,蓊鬱蘊藉的春潮,夜空中,一輪皎月朗照人間萬物。月色是如此澄淨透明,在深沉的春夜中,獨自觀照著這永恆的寂寥。江水潺潺,繞過芳草萋萋的初春之野;皎月空靈的清輝,傾瀉在漫漫春山上、花樹間,彷彿散佈了一層潔白的雪。一艘華貴氣派的御舟,泊在橫斜的花枝下、煙波間、月華中。

晏荷影呆望這月、這山、這江、這花,為這無盡的美景而惆悵、迷惘了。趙長平一直留意她的神色,這時笑道:“晏姑娘,怎樣?本宮沒騙你吧?這月下游汴河,感覺是不是更好?” 晏荷影回首,嫣然一笑:“今夜真是托太子殿下的福了,真沒想到,在這北國之地,居然也會有此等不輸於江南的景色!只是,如此良月,卻須人越少,賞起來才越有味道,怎麼偏有些不識趣的,要來礙人家的眼?”說時,瞥了一眼一個離她和趙長平遠遠的,坐在船尾,縞衣如雪、沉默無言的人——是縞衣,上無一絲雜色,更遑論金龍圖案;而他的髮髻上也未簪金冠,只以一根雪白的絲帶束住了光潔整齊的頭髮。趙長平微笑:“哦!宸王世子是本宮邀來的,他懂得多,能給咱們說些個笑話,助助興。”

晏荷影撇嘴:“懂得多?”她細細端詳趙長平,“太子殿下怎麼竟謬獎別人,看低了自己?難道……太子殿下您不就是這天底下最富才學的人嗎?”趙長平粲然笑了:“原來,本宮在姑娘眼裡這麼好?” 晏荷影斜眼瞟著那個白色的背影:“當然了,您非但年少英武、文采過人,最難得的,是又體貼溫柔。唉,這世上哪個女子若竟不傾倒於太子殿下您的風采,那她也真是瞎了眼、昏了頭了。” 趙長平目光閃爍,瞟了瞟她:“唉……奇怪的是,那些女的,偏還是個個都瞎了眼、昏了頭,她們居然以為,一個小小的王世子,硬是好過我這個儲君,做一個世子妃,卻要比做太子妃更尊貴百倍。” “誰說的?”晏荷影搶白,聲音太大,連自己都覺得刺耳,“我就不這樣想!”趙長平瞥了瞥她:“姑娘的意思是?”晏荷影對他飛了個媚眼:“太子殿下要是不嫌我資質粗陋、出身寒微,我……倒是願意,做您的太子妃。”

趙長平怔住,半晌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出問題。 “哈哈哈……”這一陣大笑聲突兀尖利,嚇得宿在江邊花樹上的一雙白鷺疾展翅,扑棱棱飛去了遠方。 “唉,早曉得今晚上有那麼大的一個喜訊,本宮就該傳樂師來伺候,邊賞景,邊喝酒,邊聽歌,那該多好!” 晏荷影卻接口道:“太子殿下,要不嫌棄,我倒是願為您唱幾支曲子,以助雅興。” “光唱,那也太單調了。”趙長平一瞥右像般凝窒的趙長安,“本宮早聽說世子吹拉彈唱,樣樣來得。來人呀,把去年索特國進貢的那管玉簫取來,今夜,就由世子為本宮未來的太子妃吹簫伴奏。” 玉簫很快取來,呈在趙長安面前。簫比拇指稍粗,長一尺八寸,八孔,簫身雪白,通體竟是透明的。在柔和月色的映襯下,趙長安持在手中的,不似一管玉簫,卻是一泓春水,一泓立時便要自他的指縫間流淌瀉瀝的春水!簫尾系淡青絲絛,上懸精美的龍風玉墜,墜上各鑲小指肚般大的明珠六粒,在系絲絛的地方,簫身之上,鐫有二兩個三分許長的金芝英篆字:“幽訴”。

幽訴!是幽幽此心誰訴嗎?簫聲嗚咽,歌聲溫婉,過煙波、穿花林、繞春樹、飄遠方……這是遊子的嘆息,還是思婦的惘然? 在這月色下、春林裡、客棧中、扁舟上、驛館內,有多少徵人思歸不得?又有多少怨婦望眼欲穿?人生便是如此令人惆悵、哀傷,令人淚眼問天天不語,令人低首悲斷腸……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多麼純淨清麗的意境!但這簫聲,這歌聲,為何卻如許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趙長平皺眉了,因為簫聲已不經意間牽動了他心中最柔軟、也最碰觸不得的地方,平日他極力抑止的疼痛酸楚,一時間倏地全湧上了心頭。 他抬眼追尋,唯見滿江月色,皎然照人,而當此際,耳聽這簫聲送來的哀曲,其難為懷,夫復何苦?簫聲淒咽,已不可聞!

江水在嗚咽,花樹在顫抖,山鳥在哀啼。歡有窮兮恨無數,情慾絕兮聲亦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除了靜靜肅立的層層山巒、一望無垠的漫漫春江、迷離如夢的層層花樹、緩緩飄飛的片片花瓣,及那亙古便高懸天心的明月,只怕是,就一無所有了吧? 清幽的簫聲仍在迷離的煙波上飄蕩著,那深沉的悲哀,遏住了闇月邊淡淡的一縷浮雲,止住了輕舟下靜靜流淌的江水,定住了穿花過樹的徐徐清風,便連那萬千片緩緩飄落的花瓣,亦在空中凝住了…… 這不是人間的樂聲!人間的樂聲,不能如此淒傷入骨,肅殺悲涼,不能如此哀慟抑鬱,而又無可奈何。趙長平不禁心酸滿懷,落下淚來。望著在清明的月華下獨坐吹簫的趙長安,趙長平居然也生出了一絲歉疚:興許,我對他實在是過分了一些?興許,他的確是從沒想過要謀奪我的太子之位?興許,他平時的種種寬容忍讓,真是發自內心,而不是有意的造作和偽飾? 但這種清明的良知,在他腦中不過一閃而逝,緊接著,他便想起了自己幼年孤苦無依的皇子生活。在黑暗冷酷的皇宮中,權力就是一切!有了它,就是太監也會有萬人逢迎,而要失去了它,你就是貴為一國之君,亦會活得連條野狗都不如。 自己為了今日的太子之位,曾做過多少低三下四的賤役?說道多少阿諛奉承的甜話?堆過多少連自己都覺得肉麻的假笑?且翻一翻歷史,歷朝歷代,又有哪一個廢太子有過好下場?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畢竟,他早已享盡了一個人所能想得到的一切榮寵和恩遇。而自己呢?一個不受君上眷顧的太子,在金碧輝煌的深宮中,甚至還不如掌權太監腳下的一條狗活得舒服自在…… 一想起那些心酸悲苦的往事,一時間,他對趙長安的恨愈發深了。而那傾心泣訴的簫聲,卻是更加淒楚纏綿、沉鬱哀涼了。早哽咽不已的晏荷影忽嘶聲大呼:“夠了,別再吹了,你……在吹死呀?” 趙長安放下玉簫,仰望夜空,心中木然一片:我在哪裡?此為何時?我是在夢境,還是在現實?我是誰?為何要如此悲傷?為何要無休止地忍受?人生,難道本來就是要令人痛苦、令人哀慟欲絕、令人所求不得,而不求的卻推也推不開的嗎?如此人生,活著又有什麼意思?若世間真有靈藥可偷,想來,自己定然是不會悔的。他輕輕笑了:天盡頭,應該會有!會有那令人永遠安靜、令心也永遠安靜的去處!既如此,自己又何妨去長住呢? 忽然,下游一葉輕舟逆流而上。禦舟中的人起先並未察覺,但當一看清這葉正急速靠攏過來的小船後,眾人均驚訝非常:因為今日午後,東京城令尹已派出一千衙吏,攆逐了游江的所有大小船隻,連百官公卿的官船亦不例外,於上、下游的江面上拉起鐵鍊,設置關卡,阻隔來往舟船,將景色最為優美的一段汴河封鎖。所有這些舉措,為的就是要讓尊貴的皇太子殿下和宸王世子殿下盡興地賞月消閒。 但現在,居然會冒出一隻小船來?只見舟上,一人負手立於船頭,另一人則操槳坐在船尾,也不見他揮槳如飛,但每一槳入水,船便向前躥出近一丈之遙。如此臂力實在驚人,顯然操舟之人內力深厚。 岸上警戒的御前侍衛大驚失色,呼喝聲中,紛紛衝到岸邊。但因未曾料到竟有人敢行此滅九族的犯駕重罪,眾侍衛全無預備,既無船靠近阻攔小船,又沒有弓箭,且就算帶著弓箭,也不敢施放,只恐流矢會傷及禦舟上的貴人。眾人正驚慌失措,小船已快要撞上御舟了。 趙長平跳腳狂呼,令快把禦舟撐走。但話音未落,立於船頭的漢子足尖一點,凌空拔起三丈,巨鷹般向禦舟飛撲而來。趙長平大驚,拔出隨身寶劍,搶到船頭,“刷刷刷”疾刺來人下盤。他要趁對方人在半。空無處借力,也無法變動身形之機,搶先動手。 這種乘人之危的搶攻手法,在江湖中最為人不齒,但他倒從來也不以江湖中人自居。江湖道義,於他而言都是狗屁!三招揮出,銀亮的劍芒已在瞬間封死了漢子落足的地方,漢子只要再落下三寸,一雙腳就要被砍斷了。 但身在半空的漢子輕蔑一笑,不慌不忙,掌一伸,青鋼劍劍尖已點中了寶劍劍身。趙長平立覺一股剛勁內力直擊右掌,“啊喲”痛呼聲中,寶劍已落入江中。而趙長平“騰騰騰”連退七八步,要不是一根船柱攔著,他亦要跟寶劍一樣栽江里去了。驚魂未定的他一閃馬甲身,已躲到兩名執拂太監身後,顫聲問來者何人。 漢子根本不拿正眼看他,自報名張涵,奉寧致遠之命,特來向趙長安投遞戰書。 “咄!”未待說完,便有太監厲聲呵斥他不得妄呼貴人的名諱,同時命他跪拜參見趙長安。張涵昂然不懼,道一樣是人,憑什麼他該跪拜?舉步向趙長安走去。 一高一瘦兩太監各上前一步,擋住去路:“你今夜犯駕驚蹕,已犯下可滅族的'大不敬'罪,還不快跪下,求世子殿下的寬赦?” 趙長平一愣:禦舟中以自己的身份最高,張涵就是要求“寬赦”,也該來求自己呀?且眾太監也只令他向趙長安跪拜,卻半個字都不提自己。莫非,在這些賤奴眼中,竟沒有自己了? 張涵鼻中冷笑,一推兩個太監,便要前行,但手才伸出,兩太監拂塵一左一右,疾卷他雙臂。只見那兩柄馬尾製成的拂塵,此時根根直立如鋼針,霎時當空展開,已將他的上半身罩住了。他疾抬手,青鋼劍才一觸到拂塵邊緣,“錚”的一聲,虎口劇震,青鋼劍已從距劍柄一寸處斷作兩截! 張涵大驚,未料兩太監竟是武功高手!急忙撤劍,同時左掌變推為格,一式“力壓千鈞”疾叼高太監右腕。這一式招式高妙,反應迅捷。高太監輕“咦”一聲,眼現欣賞,右肩微矬,疾卷對方左肩的拂塵倏地內收成拳狀,一式少林寺的“伏虎羅漢拳”擊向他左掌。這一式,無論方位、力道、應變的速度,均不遜色於張涵,而張涵用的是手,而他使的是一柄柔軟的拂塵,相形之下,他的武功比張涵還要略勝一籌。 但就在拂塵將及手掌之際,張涵的招式竟又變了,他五指併攏,斜切拂塵。趙長平眼前一花,只見二人間一團白霧散開,再定睛細看才發現,夜風中飛舞著的,是萬千根已碎作寸許長的塵絲。張涵竟以掌作刀,割碎了高太監滿蘊內力、利逾寶劍的拂塵! 兩人的這一番交手,說起來長,卻是發生在極快的一瞬間。高太監一愕:“好!”後退,與瘦太監移形換位,瘦太監拂塵揚起,又擋住了張涵。 雖才過數招,張涵已發覺,這兩名相貌平常、衣飾一般的太監身俱極高的武功,自己方才雖趁對方不備,行險毀了一柄拂塵,但自己的青鋼劍也被對方削斷,至此雙方堪堪打了個平手。而自己就在過招之際,非但未能前進一步,反而後退了兩尺。看來,少掌門的戰書,卻是要費一番周折才能交到那如神飛天外的趙長安手中了。 不能強攻,那就智取!他一個念頭轉過,左閃,已避開瘦太監攻來的兩掌,笑嘻嘻抱拳,向二人施禮:“二位前輩,沒想到晚輦今天在這兒竟能見識到兩位前輩的名家風範,剛才得二位前輩聯手,教導了晚輩幾招,晚輩實在是榮幸之至!” 將對方喚做前輩,便將他們當做了江湖中人,言下之意,兩名前輩聯手對付一名後輩,已不合武林規矩。他打算用言語拘住二人,若能與對方一對一地交手,那今夜才能不辱使命。 但高太監“呵呵”一笑:“張堂主,老奴四個打從二十年前入宮,侍奉內廷,就不是江湖中人了,那些道義規矩,均與老奴四人無涉。今夜你擅闖禁地,冒犯世子殿下的王駕,其罪非輕!這會兒若趕快跪下,求世子殿下的寬赦,興許還能換一條活命,不然,就奠怪老奴四人要一擁而上,拿下你交刑部問罪!” 張涵暗驚,只是兩個太監,已快要應付不來,另外還有兩個?眼光一掃,才發覺兩名紫衣太監已封死了自己的後路。以他的耳力,竟不知這兩名紫衣太監是何時掩到自己身後三尺內的!他心一沉:不好!今夜只怕要糟!但臉上仍平靜如常。 四太監覓他身處險境,仍鎮定自若,心中亦是佩服。趙長平見己方勝算在握,精神大振:“你們四個馬上拿下這反賊,先廢了他的武功,再把他送到刑部去,凌遲處死,夷滅九族,哼!敢來攪擾本宮的興致?真正是活膩了。” 但見四人靜靜地站著,對自己的令旨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他一愕,怒叱:“咄,狗奴才,沒長耳朵呀?你們眼裡還有沒有主子?” 一人頭也不圓地道:“老奴四人只聽從萬歲爺和世子殿下的差遣,眼裡也只有他們二位主子。” 趙長平驚怒交集,跳腳咆哮:“來人!傳杖,把這個狗奴才馬上亂棍打死!”但滿船太監都泥塑木雕般,竟無一人答應一聲,更沒有人動上一動。趙長平一怔,環顧眾太監:“怎麼回事?你們都聾了?”心中驚駭:今夜是怎麼啦?這些奴才竟都敢不聽自己的令旨? 他要“杖斃”的高太監冷冷地道:“剛才老奴們離宮時,奉萬歲爺面諭,自即日起,撤減東宮的一切供應,以從六品計。所有宮人,除留年老太監五人以供使喚外,餘人一律分派別處。趙長平來奉上諭,不得擅離東宮一步。你以為,你現在還是太子?” 趙長平渾身發冷:撤減供應、撤除侍衛,限制自己的行動……還以為,皇上會就此放過自己了呢,自己實在是太大意了!天!接下來,莫非……就會……想到這兒,涼風習習的船上,他不禁汗濕重衫。 四太監出手了!張涵並不驚慌,沉身矬步,在腰中疾一抽,將腰帶抓在手裡,向前一揮一帶,已搭住了瘦太監的拂塵手柄,用力一扯,身子一擰,大喝聲中,已將拂塵帶得疾向高太監面門上砸去。 拂塵、腰帶俱裹挾著內家真氣,若被砸中,就是頭裂骨碎之禍!高太監斜身閃避,同時雙指插向對手眼珠。張涵雙足疾蹬,向後躍開。但這時,兩紫衣太監的拂塵挾著勁利的破空之聲,已要擊到他的後心了,眼看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開四人驚風驟雨般的攻擊時,四人眼前卻突然沒了他的人影。一愕之餘,四人反應奇快,不約而同地縱身一躍,平地拔起丈餘高,這才避開了他猛然蹲身、右腿疾掃而出的一式掃堂腿。 未待四人落地,張涵手一抖,腰帶已成了一根鐵棍,猛擊四人腳踝。四人身在半空,倉促間無法變換身形,呼喝聲中,三柄拂塵已一齊擲向腰帶。張涵手腕回收,一抽一卷,三柄拂塵就落入了江里。長笑聲中,他向後疾躍三丈,已到了船頭:“四位公公,張某今夜是來下戰書的,不是來打群架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別過!”左臂一振,一封書簡已疾向舟尾的趙長安飛去,同時雙足一蹬,便欲跳回那艘一直候在御舟邊葉高撐的小船上。 “忽”的一聲,一條紫色人影已疾撲而至,一連三掌阻住了他的去路,同時高太監袍袖展動,手一抄,書柬便到了他手中。他雙掌交替一搓,書柬便成了無數碎片,夜色中,如片片雪白的花瓣,漫空而舞。他喝道:“犯上作亂的土匪賊子,有什麼資格向世子殿下呈遞戰書?” 張涵足尖踮起,陀螺般滴溜溜旋轉,避開了三掌,但已不及去搶奪那封寧致遠親筆的書簡。見書簡被毀,他氣極,舌綻春雷:“你敢毀戰書?”雙臂一掄,猛地一擊,兩紫衣太監見這一掌“驚天動地”力道剛猛,有萬夫莫擋之勢,不敢正面相迎,疾向左右一閃身。但未待二人避開,張涵又一連五式疾劈過來。 他這一套“五嶽獨尊十八掌”一使開來,掌掌威猛,式式精湛。一時四人被迫得連連後退,俱想,未料自己入宮二十年,江湖中竟已出了這許多令人不可小覷的後輩青年。一名分會堂主都能抗衡四人的聯手夾擊,真無法想像,那聲名正如日中天的寧致遠,武功修為已到了何等地步? 五人纏斗在一起。張涵若只獨戰四太監中的一人,定可穩佔上風,但這時他以一敵四,便顯得左支右絀,捉襟見肘。 “五嶽獨尊十八掌”雖使得虎虎生威,但這套掌法最耗費內力,一輪猛攻,雖暫時將四人逼進了艙中,但四人俱是在武學上浸淫多年的高手,避其鋒芒,只以穩健的打法纏住他。時間一長,就連不會武功的晏荷影都瞧出來了,他的出掌越來越綿軟,已呈力竭之勢。 她正暗自焦急,忽聽戰團中“砰”的一下,跟著張涵悶哼一聲,卻是被一掌擊中了後背。緊接著四太監身形疾晃,未待她瞧出個所以然來,葉高突然驚呼一聲,騰地跳上御舟,也不管順水漂去的小船了,鋼刀一揮,力劈距他最近的兩太監。 “當!”巨響聲中,一太監以掌作刀,高喝一聲:“躺下!”葉高手臂酸麻,鋼刀脫手,未等刀掉在船板上,他身上的大穴已被敵手以閃電般的手法點住了。 待葉高摔倒,晏荷影才看清,張涵竟也躺在了四太監腳下,顯然他也被擒住了。四太監轉身,向趙長安躬身行禮,請示該如何處置被擒的二人。 趙長安恍若未聞,只望著江面上遠處迷濛的水霧出神。良久,方道:“把他們的穴道都解開,帶過來見我。既是來下戰書的,便該以禮相待,豈不聞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四人一怔,費老鼻子的勁才把人抓住了,現在卻要放了他們? 趙長安又道:“四位前輩今夜替我略施薄懲,打掉了這些妄人的威風。待會兒回宮,賞四位前輩每人金千兩,玉如意一柄,玉扳指一枚,獺皮十張。”四人喜出望外,忙跪倒謝恩。 “起來吧!”趙長安略側頭,眼光落在高太監身上,“我久居深宮,竟沒瞧出來,您竟是三十年前威名傳布四方的歸明林歸老前輩。歸老前輩方才以拂塵作劍,那式'驚濤拍岸'已臻化境,若換作我,是定然使不出這麼高妙的劍法來的;而田震英田老前輩的'輕雲十六手'也讓我衷心佩服;還有艾煥章艾大先生的'天地殺絕刀'和區軾區老爺子的'翻雲覆雨三十二式'亦令我嘆為觀止。想來,當今天下,能抵禦四位前輩聯手一擊的人,除了這位張堂主,恐怕還真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了。” 這番話一說,無論站著的四人,還是躺著的二人,俱又驚訝又佩服,心中更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驚的是他看都沒看激鬥的五人一眼,只聽五人出手的風聲,就知道了歸明林四人的武功修為和身份來歷;服的是,他竟連四人所使的招數也能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而最最讓人受用的,卻還是他對四人的一番誇讚。當今天下,武林之中,得他一言稱讚的人好像還沒有。四人只覺這幾句讚語,真比方才豐厚的賞賜更令自己歡喜。 而張涵亦對他暗生感激:自己今夜有辱使命,他日這一戰傳揚出去,那些不明就裡的人,只道自己是被四個無名太監所擒,這一來,丟人可真是丟到了家了。而現在,趙長安非但指出四人俱是昔年江湖中名震一時的高手,且還道,當今天下,無幾人可抗衡四人的聯手攻擊。能得他如此不露聲色地讚揚,今夜這一戰,自己雖敗猶榮! 四人既已對趙長安俯首帖耳,當即解開二人穴道。但卻都躊躇著,不敢讓二人到趙長安跟前。倒不是怕二人會暴起發難傷著了他,而是恐二人在言語、舉止上會無禮。那樣,冒犯的不僅是趙長安的尊嚴,也是朝廷的體面。 “歸老前輩,讓他們過來吧,山野草民不識朝廷禮數,就算言語舉止中有失儀之處,也盡可寬宥!” “是!”四人側身閃開,二人到趙長安面前,也不跪拜,只作揖為禮。 趙長安道:“張堂主,方才你說,寧致遠有一封戰書要給我?戰書的內容,你知道嗎?” “知道。”不知為何,一向從容鎮定的張涵突覺自慚形穢。這種感覺,便是在面對寧致遠時也是沒有的。他忽然覺得,手腳好像都沒地方放了,而自己方才那些看似不卑不亢的話,現在回想起來,也顯得十分虛驕傲慢,極為失禮。興許,自己該跪倒,匍匐在他腳下回話才算得體?他腦海中,竟會突兀地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上面說了些什麼?” “呃……”他定了定神,“書簡在下沒看過,不過六天前,武林的各大門派在少林寺住持弘智大師的號召下,齊聚嵩山商議,要公推二個人出來,來……來……”說到這兒卡了殼。若是在與歸明林四人動手前,他定會這樣說:“誅滅你這個禍害天下、武林的魔頭。”但這時,這種“氣壯山河”的豪言壯語,他卻無論如何也沒勇氣說了。 趙長安淡然接口:“來斬姦除魔,殺了我這個無惡不作的畜生?” “世子殿下,”張涵忙道,“在下可不敢這麼說。” “無妨,若我所料不差,諸門派推選出來誅除我的這個人,便是你家少掌門了?決戰的日期、地點呢?” 張涵道:“我家少掌門說了,既然決戰是他挑起來的,那決戰的日子、地方都由世子殿下來定,以示公平!” 趙長安微微頷首:“嗯……能說出這種話來的人,倒確非凡俗!本來嘛,以他的身份,便是要見我一面都是妄想,更遑論與我比武過招,而為了朝廷的尊制計,我也決不能自墮身份。”張涵不禁發急。 “不過,近來他屢屢蠢動,太不安分,居然還敢自不量力地來公然挑釁?若是再不給他一點懲處,那……豈不是也太縱容寬大了?哼哼,你回去,告訴你家主子,”趙長安面凝寒霜,“我接受他的挑戰。本月末,我將奉上諭,代天巡幸江南,南下的最後一地便是杭州。你讓他三月二十八在西湖邊候著!現在,你可以帶著你的從人退下去了!”他轉頭對歸明林等人說道,“搭跳板,讓這兩個人上岸!”可張涵還是佇在那裡,一動不動。趙長安蹙眉,問他為何還不走,他居然說想跟趙長安切磋武藝。這匪夷所思的想法,換來的是歸明林四人的叱責。 張涵不甘心:“在下一介武夫,不懂那許多身份、儀制的大道理。想天底下,但凡是個會武的,又有誰不想跟殿下比試一下?今夜好容易才見到殿下一面,殿下要是不答應,在下就不走了!” 眾人俱一愣,未料他竟耍起無賴來了!趙長安沉吟:“張堂主與我,應該不只是一面之緣吧?嗯……應該是三次了!”他意味深長地瞄了對方一眼,“前些天在太白山,我昏迷之時,好像曾有人救過我一命?”張涵低眉垂目,並不答言。 趙長安目光一閃,將玉簫遞給太監:“好吧,我就陪你過上幾招,你想在哪兒與我動手?”張涵一指距江岸十餘尺遠的一塊兀立於江面上、花枝下的大石:“就在那兒!” “好!張堂主先請!”待張涵施展輕功,飛身上了大石站定,趙長安方起身,也不見如何動作,已縞衫飛揚,衣袂輕舉,如被一陣清風吹送著,像一隻孤寂落寞的仙鶴,翩躚橫掠六丈,到了大石上空。但他方要落下之際,張涵突然雙臂一掄,雙掌齊出,打雷般一聲大吼,一式“凌絕天下”疾攻他下盤! 這一掌,用盡了他平生勁力,聲勢之猛,如一陣颶風刮過江面,又似一個巨雷當空炸響,震得岸上舟中的所有侍衛、太監無不驚惶失態。歸明林破口大罵:“操你個烏龜王八蛋!居然搞這種齷齪名堂!” 方才趙長平如此搶襲他,歸明林四人看了,無不齒冷。未料,現在他竟也學趙長平的樣子! 正當眾人驚怒交集之時,卻見已無處可避的趙長安,竟在距張涵雙掌不足一丈遠的地方,輕輕頓住了身形!隨即,他半空折身,閑庭信步般向前平平掠出三丈,似一縷清風,已舒緩地避開了那疾逾閃電、迅猛勝雷的一掌。其時江天一色,水波不興。澄明的月光下,那一身縞素被泠泠的江風吹動,輕揚似雪,清逸如夢。令親見之人,一時間都痴了傻了,隻疑他立刻就會羽化登仙而去。 飛龍在天!張涵高舉雙掌,呆望已佇立在一枝橫出的花枝上,身形隨著花枝的輕搖而上下起伏的趙長安。良久,他忽然“撲通”跪倒,聲震四野:“草民輸了,今夜得見世子殿下的無上神功,草民已不枉此生!” 方才任眾太監及歸明林等人如何威逼,他都昂然不跪,但此刻,在領略了趙長安那天人一般的輕功身法後,他心悅誠服地跪下了。 趙長安淡然擺手:“男兒膝下有黃金,我不能受你這一拜。這樣吧,我就把這'飛龍在天'傳授給你,只當你行的是拜師之禮。不過,要修習'飛龍在天',須先打通任督二脈,且還要身俱五十年以上的內家功力。你修習內功已經幾年了?” “有二十二年了。” “好,那我再給你三十年!”趙長安一縷清風般到了大石上,未待仍在發楞的張涵回過神來,袍袖拂動,疾點張涵雙肩要穴,隨即二人盤膝坐下。 “啪”,四掌相擊,張涵立覺一股內力傳到了自己的掌心。這股內力深厚綿長,源源不斷,一時他全身如浸泡在熱水里,說不出的受用舒服。直過了半盞茶的工夫,趙長安方撤掌,未等張涵開口,他已立起,回到禦舟上:“傳筆墨!” 待將修習“飛龍在天”的口訣寫在了一張玉版箋上,他袍袖一揮,玉版箋飄飛到張涵身前:“依此口訣修習,再勤練內功,半年後,你就可有和我今夜一樣的輕功身法了。” 張涵拿著口訣,一運身上內勁,驚喜地發覺,體內一股渾厚的真氣正暢快地上下游走。而自己耗時多年也未能打通的任、督二脈,這時當真氣在通過之時也毫無阻滯。他愣了半天,突然起身,然後“撲通”又跪倒了,連連磕頭,對趙長安已是尊崇佩服得無以復加。趙長安閃身避開:“好了,你可以走了。記得回去通禀你家主子,奠要誤了我和他的西湖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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