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49章 第四十七章血淚相和流

緣滅長安 建安 11407 2018-03-12
次日酉時,趙長安正躺在軟榻中,與母親在長生殿後的殿廊下吃著瓜果閒話,宮監來報,宮裡來了四位公公。皇帝常有各種旨意頒下,趙長安、尹梅意早習慣了。於是將四名太監請入,設香案接旨。原來皇帝現正駐駕城外三十餘里的太白山賞春,念趙長安身體已然好轉,久居深宮亦是氣悶,特命他即刻趕去侍駕,君臣一同領受初春清麗的美景。接他的車駕已在王宮的東南門——清華門外候著了。 趙長安接了旨,便要去更換朝服,尹梅意忙叮囑:“還是換上那襲金絲繡龍白袍吧,不然皇上又不高興了。” “是,娘。” 尹梅意又囑咐:“讓馮先生、華先生一道去,也好有個照應。” 宮女道:“啟禀娘娘、世子殿下,華先生三天前被好友請到西山遊玩去了,馮先生昨兒個一早離了宮,到現在還沒回來。”

尹梅意並沒有在意:“哦!那就算了,反正御前的殿前司侍衛也多。年兒,你的身子才好些,不敢累著了,看看時辰差不多,就向皇上告乏,早去早回!” “是,娘!” 趙長安換上繡龍白袍,簪上盤龍金冠,乘軟轎,由一群宮監簇擁著到了清華門外,見接自己的是一輛金根車,還有六十名殿前司侍衛隨侍。將他攙上了車,跨轅侍衛策馬揚鞭,驅車向南,馬健車輕,半個多時辰的工夫,車已到了太白山下。一縷淡淡的暗香從窗外襲來,抬眼望去,漫山遍野俱是粉白相間的杏花花樹。一望無際的花樹,如海潮,如雲朵,如密雪,讓所見之人無不眼前一亮,心暢神舒。但這清麗動人的美景,舒暢的是別人,卻與他無關。 車到半山腰的涵芳快意樓前停下,才下車,一縷清風掠地,拂動他的數層衣袂,萬千片或粉或白的杏花花瓣離枝而飛。那花瓣,如夏夜滿天的繁星,在半空中自由自在地輕舞,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落在他的肩頭、髮際。但他渾然不覺,穿過五色繽紛的花雨,向樓階前慢步行去。

兩三片花瓣兒從他眼前冉冉飄下,視線不覺便被其牽引。他抬首,透過橫逸斜出的花枝,望瞭望遠處的天際——暗雲低垂,隱隱有悶雷聲滾動,要下雨了! 他的心倏地一動,腦海中浮現出初見子青時的情景:她著粉衫,持酒壺,裊嬝娜娜,上來斟酒。髮鬢上,簪了兩朵小小的白茉莉花,與此刻這漫山遍谷的杏花,頗為相似……他早已麻木的心不由得輕顫了一下,一股久違了的酸楚、疼痛的感覺剎那間瀰漫全身,他不禁輕哼了一聲。 迎上來的兩名太監見狀問:“殿下不舒服?” “哦,我久不走動,身上乏力,扶一扶我吧。” “是!”兩太監扶他徐步登階,將到盡頭時,見一人滿面含笑,立著相迎,正是趙長平。 剛待下跪,趙長平早一把托住了他:“算了算了,你身上有傷,就免了吧。”

趙長安仍堅持道:“禮不可廢。” “好啦!這裡就你跟本宮,哪來那麼多的規矩!”笑聲中,他挽著趙長安,一同進樓。趙長安一怔:“皇上不在?” “哦,剛才樞密院的知院事來報,說是西夏派來特使,要和我朝重議'歲賜',皇上已起駕回宮去了。臨走前,命本宮留下來,陪你一道賞春。”他對趙長安眨了眨眼睛,神秘地笑了,“趁著皇上不在,本宮有樣好東西,要在世子麵前現一現,讓世子替本宮估個價。” “呃,”趙長安強打精神,“不知太子殿下要令臣所鑑的是何寶物?字畫,還是古玩?是珠寶,還是玉器?” “都不是!” 心力交瘁的趙長安實在不想再繞口舌,玩這種“猜寶”的把戲了,但出於禮節,仍勉強道:“太子殿下,您就莫再難為臣了,臣的腦子笨得很,猜不出,您就直言相告了吧!”

兩人攜手進到樓內,裡面已擺好了兩張桌案,一張在樓正中,高高的台階上;另一張則在階下左側。樓中地下舖著一巨幅波斯壓花軟地毯,猩紅的顏色與樓外的萬千杏花甚不諧調。 趙長平滿面紅光:“不是珠寶,卻比珠寶更貴。是人,一個萬里挑一的人!藏秀閣新羅致來了一個歌姬,叫飛卿,聽說不但歌唱得好,舞跳得也棒,長相也沒話說……” “哦。”趙長安漫應。 趙長平仍興致勃勃:“本宮特命人去把此女傳來,伺候今晚的酒宴,不然的話,要無美人,這寡酒喝著有什麼味道?等下瞧完歌舞後,世子你可要即席賦詩三首,湊個興哦!” “啟禀太子殿下,臣不敢承這旨。臣近來頭腦昏聵,沒有文思。” “不成!”太子斷然道,“別打馬虎眼,今晚這三首詩,你是作定了,若再找藉口,本宮就罰你再作五首!”趙長安無奈,只得躬身承旨。於是,二人分坐案後,片刻間,珍饈美點已傳了上來,卻沒有酒。

“等下讓飛卿為咱們斟酒。美人斟的酒,味道會更好,咦?你怎麼就吃上了?奴才們還沒驗過菜裡有毒沒毒呢!” 趙長安淡然一笑:“無所謂!” “怎麼無所謂?你倒不怕有毒,吃死了你?” 趙長安又將一大塊塗滿了虯脯醬的炙肉填進嘴裡:“君為臣綱,太子殿下是臣的君上,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雷霆雨露,皆是恩典,臣又怎能不識太子殿下的抬舉?” 趙長平一怔,迅即綻顏笑了:“怎麼,賞春就賞春,提什麼死活?煞景!本宮罰你,等下不是作詩三首,而是五首,誰叫你說話那麼臭!” 趙長安無奈:“那臣應付不來,只好胡謅了。” “哈哈,你只要不把那前人的詩拿來敷衍本宮就成。”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錚琮”一聲,清越的樂曲已輕輕奏響,趙長平微笑嘆息:“今天晚上,本宮和世子要有一頓好酒喝了!”

樓階下,上來了二十名著月華舞衫,持杏花花枝的少女。到樓中,少女分作兩隊,相對翩躚起舞。舞裙飄飛,迴旋轉折,曼妙迷人。趙長安卻看而不見,聽而不聞,只往嘴裡猛塞塗了虯脯醬的炙肉,吃相極其貪婪難看。 檀板一敲,有人啟唇而歌:“杏花飛時春將暮……”趙長安如遭雷殛,大震,驀抬頭,輕舞的少女各自轉身,分向兩邊,於是,地氈中央就多了一人。 這人挽青梅參鸞髻,著梅花粉飛天舞衫,系淡梅曳地百褶紗裙,中施細襉,上繡極清雅的梅瓣圖案,腰懸纏枝黃梅玉佩,足踏明月梅花履。 她在地毯中央翩翩起舞,一陣風過,帶來了無數粉白花瓣兒,拂動她的衣裙,飄起她肩上的兩幅淡粉綢綃,襲來了一縷似有若無的馨香,亦不知,是樓外杏樹的花香,還是她髮際、頸後、袖中的暗香?若仔細去嗅,夢般不可捉摸,但一不留神,便會令你感覺到這香的存在,令在場者如何不銷魂?

趙長安凝目,如在夢中。他極力睜大雙眼,但仍看不清楚,是樓內的幾十支蜜燭還不夠明亮嗎?他唯一能夠看得清楚的,是她髮鬢上那兩朵小小的、淡雅的粉白杏花。那兩朵因樓外翦翦的清風而微微輕顫的杏花。 趙長平一直注視著他,此時見他膛目結舌,連手中的鑲金玉象牙箸滑落地上也毫無知覺,悠然笑了:“怎樣?世子,本宮沒說錯吧,她算不算得一個好寶貝?” 趙長安根本沒聽見,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相信自己正看到的一切:這……是個夢嗎?可……這夢,怎會如此真切?這名正啟唇而歌、展袖輕舞的少女,彷彿就是子青?不,不?不!這不是夢!她,是……子青!不!她不是子青,她怎可能是子青?子青不是早被自己狠心送去漢南郡了嗎?她不是早就因為與自己親兄妹的身份,而於羞慚中投錢塘江自盡了嗎?

子青在明亮的燭光下,迷離的光暈中,惻惻的清風裡,曼聲而歌,迴旋而舞:“憶昔日,樓縈淡霧。梅裳輕舞放清歌……” 微風過處,帶來了欄外的片片粉白花瓣,與她一同翩然而舞。 “躊躇,意已絕,去何處?” 玉腕輕舒,絲帶當空,如夢似幻的萬千花瓣漫空而舞,是那麼的輕逸美麗!但卻遠不及正在花雨中起舞的人兒的身姿空靈曼妙。環佩叮咚,發出清越動聽的脆響,但歌聲卻遠比那金玉之音更悠揚動人:“錢塘路,煙鎖南浦。” 電光疾閃,“轟隆隆!”一個驚雷過後,樓外簌簌地落下雨來。 “惟秋雨,識人最苦。滿汀斜陽不成歸……” 無論身形如何轉側,舞步如何滑動,子青那一雙清眸,蘊含了無限深情和眷戀的清眸,只痴痴地凝視著早已痴傻了的趙長安:“日暮,雖逢君,情難訴。”

歌已盡,舞已歇,曲已終,但那仍在風中輕盈飄舉的霧綃,那仍在梁間宛轉縈繞的歌聲,那仍在輕旋的花瓣中向自己含情凝睇微笑的人兒,是真?還是幻? 趙長平示意,一個宮女托金漆盤上前,子青接過縷雕梅紋白玉酒壺,姍姍邁步,向趙長安走來,到案前,躬身道:“世子殿下千歲,奴婢特為您斟酒。這第一盞酒,奴婢願殿下永享福祚,身康體健。” 趙長安如大夢初醒,又似恍若隔世:“子青,是你嗎?我……是不是在做夢?”子青凝注他,微笑,皓腕輕舉,一縷碧綠的酒液已註、滿了玉盞:“請殿下滿飲此杯!”趙長安迷迷糊糊地舉杯,一飲而盡:“子青,你是子青?” 皓腕再舉,玉盞又注滿了:“這第二盞酒,奴婢祝愿殿下心神愉悅,萬事不掛牽。”趙長安發抖了,他不知是怎樣才將第二盞酒喝淨的:“你……是子青!”

第三盞酒:“這第三盞酒,奴婢願做那梅邊月,和殿下歲歲年年長相見。”趙長安手一顫,酒盞翻倒:“子青!是你!” 她的笑容飄渺,她的語聲恍惚,她的身姿迷離,但……她的眼睛,那雙痴望愛郎的眼睛中,有多少濃情蜜意,多少牽掛留戀,多少千言萬語,欲訴還休,無法傾吐。 他茫然伸手,想去摸摸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但子青已轉身,從容登階,笑語盈盈:“恭祝太子殿下千福千壽!奴婢特來為太子殿下斟酒。” 到案前,她大袖籠手,將壺舉到了趙長平胸口處,突然,右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匕首! 樓外,又一道閃電劃過。但那電光,卻不及這把正疾刺向趙長平心口匕首的光,令見者驚心動魄!趙長安大駭,一躍而起。趙長平微笑,神色不動,五指一攏,一把已捏住了子青的手腕。 “不要!”趙長安撞翻了身前的案桌。 趙長平一掰子青手腕,匕首就到了他手中,匕尖換了個方向,然後向前輕輕一送,匕尖已向子青的心口插落! “住手!”趙長安撕心裂肺地大喊,聲音淒慘至極。 趙長平手一抖,匕尖向右偏了五寸,已沒入子青胸口,再用力一拔,血花飛濺,再刺! “呼!”一隻瓷盤凌空砸來,趙長平不閃不避不看,輕一抬右臂,瓷盤就摔碎在了樓角。但匕首因這一擋,又刺偏了,雖又深深扎進了子青的前胸,但仍未刺中心口。趙長平五指鬆開,變掌使勁一推,子青後仰,凌空跌下。 舞裙展開,綢綃飄揚,耀眼的燭光中,霎時間,她猶如一枝清麗如夢的白梅,當空盛開;又似一段輕雲,清盈無礙的輕雲,要與那拂過樓中的一縷寒風和萬千片杏花花瓣,一道遠逝! 鮮血當空飛灑,落在猛撲過來的趙長安身上,立刻,點點殷紅的血滴,在那比雪還要輕白的春衫上絢麗綻放。他一把接住子青,兩人摔跌在地毯上。 子青痛呼:“殿下,別……別……管我,快……快逃……趙長平……設陷阱,今晚要……殺你!” “放心!他殺不了我!” 趙長平一腳蹬翻案桌:“賤婢!敢行刺本宮?大逆不道!來人,拿下!”立刻,欄外躍進六名著侍衛衣甲的人,只看他們一躍的身法,輕靈迅疾,落地無聲,便知俱是當世一流的高手。六人挺兵刃,向跪坐地上緊摟子青的趙長安步步為營地緊逼過去。雖然,對手此時內力盡失,重傷未癒,但他是趙長安,武功早已臻絕頂的趙長安!天下無雙的趙長安! 六人一小步、一小步,提心吊膽地逼上去。趙長安食指疾點子青傷口,但他的指尖無真氣貫注,血仍汩汩湧出。六人這時已到了距他不足一丈遠的地方。他忙從懷中掏出兩隻瓷瓶,一瓶金瘡散全倒在傷口上,血當即止住了,另一瓶“奪魂續命丹”盡數傾入她口中:“子青,別怕,我救你回去!” 他抬首,怒斥六人:“退後!這是宸王世子妃,你們敢碰她?” 階上的趙長平一愕,隨即仰天大笑:“原來,是你這狗奴才!為謀奪本宮之位,勾結賤人,行刺本宮!”他雙唇緊抿,面容扭曲,全身顫抖,也不知是因為過度的狂喜、興奮、緊張,還是害怕。 “快,把兩人都宰了!” “是!”六人跨前一步,一長劍劍尖已要觸到那襲白衣。突然,趙長安抬手,燈影一暗,一物事疾如流星,直飛執雙鉤之人面門。此人大驚:暗器?急忙側頭,“啪”,右眼已被擊中,立時痛得雙淚交流。物事落地,眾人定睛一看,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瓷瓶。 趙長安暗嘆一聲,情知若非內力盡失,方才這一擊,此人已昏厥倒地了。而現在,這人只一晃,复挺雙鉤上前。深吸口氣,他抱緊子青,忽然起身,腳步錯動,往旁一閃!雖然沒有內力,但還有步法——神鬼難測的“麗人行”! 但他第一步才邁出,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持劍中年人竟已搶先到了他要落足的方位,擋住了去路。這人竟然也會“麗人行”! “刷!”森寒的劍氣,伴著令人戰栗的殺氣疾削而來。 趙長安大驚,但邁出的步子在這瞬間已收不回來了。他疾躬腰,“哧!”鋒利的劍尖割破了春衫,不偏不倚,正刺中那處被晏雲禮重創、剛剛癒合的傷口。立刻,半空中噴濺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光。 趙長安全身劇顫了一下,不是痛,而是恐懼!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恐懼:今夜,怎麼帶子青逃走?心存僥倖:興許,方才那人能攔住自己,僅只是一種巧合? 在劈面而至的七八件兵器中,他根本來不及思索,向右一側身,又一步滑了出去。但足尖尚未落地,他便明白自己錯了,一柄九毒寒陽刀已兜頭劈來。揮刀之人,早斷住了他落足的地方。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心抽緊了:實際上,這六個殺手都會“麗人行”! 他猛後仰,“砰!”與子青重重摔落地下。雖然避開了那一刀,但來不及爬起的二人眼前,已是茫茫的一片白。那是七八件鋒利無匹的兵刃發出的寒光,他已無法躲避六名一流高手的聯手攻擊! 眼望此景,趙長平臉上舒展開了稱心快意的笑容:老天保佑!總算大功告成了!以後,不用再日日懸心,夜夜恐懼,恐懼這個人要來爭奪自己的太子寶座,而皇帝也不會再心心念念地要廢了自己,好讓這個人取代自己! 勁厲至極的殺氣,鋒利無匹的刃鋒,交織成一張致命的死網,向趙長安、子青兜頭罩落!二人都不禁戰栗了——與死亡如此接近時,無法自抑的戰栗! “喀嚓嚓!”突然電光疾閃,震耳欲聾的炸雷聲中,“呼!”一陣狂風裹挾著黃豆大的雨點猛地捲進樓內,燭火一晃,樓內頓時漆黑一片!六人的兵刃都已要斫中趙長安,卻忽然什麼都看不見了。一時,樓內除了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靜,就只有雨聲,以摧枯拉朽之勢,猛烈地擊打著花樹和地面。 六人緊握兵刃,心裡都清楚:要殺的二人就在眼前,但這兩個人現在還在這裡嗎?一時間,所有的人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死一般的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靜裡,死一般的氣氛下,人人都在等待,等待那下一道電光的到來,只須一閃,所有兵刃,便都能斫中趙長安! 只須再來一道閃電! 電光一閃,“轟隆隆!”六人都看見了,要殺的二人仍伏在那裡!仍在六人眼前——他們的合圍圈裡。但就在電光初閃,六人尚未完全看清二人之前,趙長安大喝,手猛一揚,一個黑影疾撲持劍中年人的面門。 天底下,沒人敢硬接趙長安擲出的東西,即使他內力盡失、重傷未癒! 中年人不假思索,疾閃身,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只覺有人從自己閃開的身側、六人合圍的縫隙間衝過去了。他疾揮劍橫削,要攔住他,“嗤”的一聲,所有人都清楚,這一劍已割傷了趙長安的左肩,但趙長安抱著子青已投入樓外如瀑的暴雨中了。 這時,趙長安投擲的東西落地,閃電的余光中,眾人看得分明,那是一頂金絲盤龍冠!趙長平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眼睛噴火,從牙縫中迸出話來:“馬上包圍整座山,封死下山的所有道路,今夜一定要殺了他!”六人身形一晃,也撲進了雨中。 趙長平緩緩踱到階前,陰沉沉地一笑,電光中,他慘綠的臉上碧光閃閃。一個重傷未癒,又添新傷,身無內力,且對地形不熟的人,還抱著一個將死的女子,而樓外狂風暴雨,山路泥濘陡滑,他又能逃出去多遠,逃到哪裡去呢? 趙長安掙命般往前闖,懷中的子青異樣沉重。他傴僂著腰,咬著牙,雖然還能移動腳步,腿卻劇烈地哆嗦,他好像都能聽見自己雙肩和雙臂的肌肉一根根被掙斷的聲音。雨水刺得他兩眼刺疼,無邊無際的黑暗,死亡的黑暗,包圍了他和子青。他跌跌撞撞,在尖利的山石上磕腫了雙膝,被猙獰的樹枝割傷了手臂,但他不能停下,因為一旦停下,就意味著死亡! 電光又一閃,藉著這絲一閃而逝的亮光,他勉強躍上了一塊巨石。他摸索著慢慢後縮,退到石後的一塊凹處,將子青輕放在裡面雨水掃不到的地方。他蹲下,用後背擋住雨簾,顫抖著伸手一探——阿彌陀佛!謝天謝地,還有呼吸,她還活著! 他全身脫力,癱軟在地上。這時,他的手被輕輕握住了:“殿下,是你嗎?”他忙反握住她的小手,柔聲答應:“妹妹,是我,別怕。”子青很久沒說話,然後,低喟道:“殿下,我不曉得,我真的不曉得,今夜趙長平讓我殺的人是你,真的!” “妹妹,你今夜,怎麼會來這兒?” 子青握著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好像一鬆手,他就會立刻消失一樣:“其實,我一直都在這兒,在殿下您的身邊……”趙長安一哆嗦:“妹妹,那江雪舫,就是你?” “嗯,殿下,我不是個好女人,我一次、兩次、三次地欺騙你,其實,柳隨風並不是我的未婚夫,我也從來沒訂過親,而且,我還曉得,你一直……都很喜歡我……” “這……我都已經知道了。”趙長安痛楚地閉上眼,自覺無顏面對她,雖然此時身周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子青喘氣不已:“不,殿下,你不用這麼愧疚,這麼難過,有很多事情的真相你都不知道。其實,我倆都錯了,你並不是我的親哥哥!” “妹妹,”他悲憐交集,“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還要哄我?” “這是真的!”她將他的手拉過來,貼在自己冰涼的面頰上。趙長安哆嗦了一下,慌亂不堪:“我是你的親哥哥,我們不可以這樣!” 她不語,卻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還拉著向自己的頸後移。他一發心慌,想抽手,但又恐既會弄痛了她,更令她傷心難堪。這時,子青已將他的手按在了後頸上:“殿下,你摸摸看。” 摸到了,是兩粒並排排列的小痣。 “原來,我自己都沒留意到,這裡有兩顆痣,後來,還是聽別人說起的。這人,就是我娘,蕭太后,而我爹,就是馮先生。” “妹妹,別……再說了,這些,我都早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實際上,你的親爹爹,並不是馮先生。” “妹妹,沒用的,別再寬慰我了。”他的聲音都沙啞了。 “唉,才開始,我也以為,你是我的親哥哥……”子青將昨日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全告訴了他。聽罷,趙長安悲喜交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雨不知何時已停了,一輪皎月破雲而出,高懸在澄澈的、寶藍色夜空裡,明淨的月光投射在子青臉上,不知是因為月色,還是她受的傷,她的面容看起來是那麼蒼白。 “呵!總算又能看見你了!殿下……” “不要再這樣叫我!” “那……我叫你趙郎,成不成?” “成!我喜歡你這樣叫我。” “趙郎!”這一聲呼喚,深情繾綣,似已輕喚了一生一世般,那麼順口,那麼自然。 “哎!”趙長安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頭頸,將她微微發抖的身子緊擁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同時,留意不碰到那柄插在她胸口上的匕首。他不敢拔,若一拔,她就活不成了。 早春二月,天氣乍暖還寒,尤其是夜裡,寒意更是欺人,而此時兩人身上又全濕透了,想向來孱弱現又重傷的子青,如何抵受得住這淒冷的山風?趙長安徬徨無計,兩人該如何逃離這裡,逃回東京城去? “趙郎,能這樣跟你在一起,多好呀!從上官輕寒七人死了後,我就見你夜夜都睡不著,夜夜都坐著看書,一看就是一整宿,就是個好人也熬垮了。何況,後來你又……”她輕撫他胸口上那處險些致命的劍傷,“趙郎,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拖累、欺哄你了……” 趙長安懊悔不堪:“不!青兒,別這樣說,你從來也沒拖累過我。哄我,那也是逼不得已。我真混哪,其實,在一發現柳隨風不是東西後,我就應該回漢南郡去,帶你走,可我,卻……把你扔在那種人的手裡不管不問。” 子青搖頭:“不,趙郎,柳隨風沒能欺負到我……” 原來那天趙長安才走,就來了三個柳隨風的狐朋狗友。他們點了子青的穴道後,一人看守她,柳隨風領著另外兩個去追趙長安。情知趙長安一定會中他們的暗算,第二天子青就設法逃走,想去救他,但卻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踪,這時,朝廷到民間來為宸王宮徵選秀女,她就應了征。 “我本只想,今生今世,能再看你一眼,曉得你平平安安的,就……去死,可我……” “好青兒,已經過去了的事,就別再說了。”趙長安心疼地打斷了她。 “不,趙郎,有許多話,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她堅持要馬上告訴他。 他不忍違拗,將她的頭扶靠在胸前,好讓她能稍微舒服些。子青遂把蕭絢為助趙長平奪得皇位而暗設金龍會,並為了斂財而作下多起富戶的滅門血案,後又將趙長安騙往錢塘關,想在得手後,將劫奪傳世玉章的惡名轉嫁在他身上等一系列真相告訴了他。 “可惜,”子青譏笑,“他們費了那麼大的勁,也沒摸著傳世玉章的一絲邊兒,還賠上了鬼哭和李準的兩條命。”見趙長安迷惑不解,她又解釋,“李準,就是扮作車夫,誑你和晏姑娘上車的那個人,你在遁走時,順手拿了他的信牌。” 趙長安方知那鐫有金龍圖案的鐵牌,在金龍會內被稱為信牌。他道:“我沒殺李準。” 子青解釋:李準是被蕭綽滅的口。金龍會規矩極嚴,凡洩露會中機密,背叛主子,或遺失信牌的徒眾,都會被處死。這牌無法仿製,是用東瀛所產的玄鐵鑄成,且每月還要令會眾間相互檢視一次,看有無丟牌的情形發生。 趙長安搖頭嘆息:“不過一塊牌而已,又何至於殺人?” “姑姑認為,牌一丟,不但會暴露這人的身份,還會令得到牌的人混入會中……”子青將金龍會中的許多內幕都細細說與趙長安聽。 “可在愛晚樓時,你為何不告訴我這些,而我在送你回魔窟時,你也不阻止我?” “只因……姑姑畢竟養育了我一十八年,我……當時若把這些告訴了你,我只怕你會去殺了她。” 只看她那驚惶而又愧疚的眼神,趙長安便完全原諒她了,為將她從沉重的過去中拔出來,他換了個話頭:“好青兒,別怕,娘久等我不回來,一定會派人來找,咱們只要能捱到那個時候,就能得救……” 雖然這樣絮絮地說著,但他心裡清楚:今晚的這個陷阱策劃嚴密,自己想得到的,趙長平也一定早想到了,天亮前,宸王宮不可能知道自己遇險。二人今夜想逃離這裡,難如登天。一念及此,他不禁哆嗦,發覺,子青的身子發燙——她又發熱了! 子青在他的臂彎中緩緩搖頭,吃力地道:“趙郎,你放下我,一個人走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拖累你的次數已經夠多的了!” “不,青兒,不,不要再說話,留點氣力。等天亮了,我還要帶你回京城呢,等回到王宮,我就立刻向皇上請旨,冊封你為奉華公主,然後,咱們就要舉行我朝開國以來禮儀最隆、場面最大、規制最高的大婚盛典。”他的語氣溫柔,但卻堅定,“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命!一個人能扔下他的命走嗎?你想想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趙郎,”子青熱淚盈眶,“從前,我總覺著老天爺不公平,有時也偷偷地埋怨過,可現在我明白了,老天爺是這個世上最最公平的,他不會把所有的好處都給你,可也不會總虧待一個人。他把你給了我,好補償我的從前。呵!現在,我已經是這個世上最最幸福的女人了,現在就是立刻讓我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咄!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不許說喪氣話,咱們還要在一起過好多年呢。上天早都安排好了,你要給我生九個兒子、八個女兒,然後咱們再同一天死:生同寢,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子青憧憬地笑了:“生同寢,死同穴。”她抖得更狠了,無法抑制的顫抖,使得她的聲音也在發顫,“趙郎,我……好冷,還……困。” 他急道:“好青兒,不能睡!”將她整個摟在懷裡,“這樣子好些了嗎?還冷不冷?” “嘿嘿嘿……這怎麼會管用?不如讓小的來伺候二位吧,只要小的劍一揮,二位馬上就不會冷了!”石後,鬼影般走出持長劍的殺手。 二人俱一驚,子青顫聲道:“趙郎,快走!別管我!” “哈哈,走不了了!”殺手長劍一揮,疾刺趙長安後心。殺了他,非但自己的名聲會立刻震動天下,而主人豐厚的賞賜也能令自己的後半生富可敵國。想到這兒,殺手臉上綻開比劍光還要明亮百倍的笑容。 劍,電光般一閃,已觸到了趙長安的後背。但就在這一剎那,趙長安猛然側身,竟用一雙肉掌,抓住了薄而鋒利的劍鋒!頓時,劍刃上迸出了可怕的血光,趙長安十指皮開肉綻,迸濺的鮮血順著劍鋒淋漓流淌,慘不忍睹! 殺手一愣:他瘋了?這是什麼招數?武功天下第一的趙長安,居然會使出那麼瘋狂的打法?十指連心,他不疼?看來他確實已身陷絕境了,居然使出那麼笨的蠢招來奪劍! 他獰笑,用力抽劍,對方的十根手指馬上都會掉落地上。未待他發力,突然,趙長安大喝一聲,血淋淋的雙手疾往後一奪,竟硬生生地將劍從猝不及防的他掌中搶過去了! 淒寒的月色下,只見趙長安面肌抽搐,狀如瘋虎,一身春衫已成褐色,而雙手全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殺手兩腿不禁發軟,但就在劍方脫手之際,他左手一抖,掌中竟然又有了一柄劍!原來,他袖中還藏著另一柄劍! 殺手疾出劍,毒蛇般的劍光疾刺趙長安前胸:趕快殺了他,不然,往後的日子,自己將永遠陷在這個可怕的噩夢裡了! 但不等劍刺進已不及閃避的趙長安的胸口,一個人影猛地撲向了那一截雪亮的劍尖! “啊!”淒厲的慘呼,令聞者毛骨悚然。但這一聲慘呼,卻不是趙長安,而竟是那殺手發出來的!他低頭,不相信地瞪著子青,和她手中緊握著的那柄匕首,那柄直插進自己心口,片刻前還扎在她胸口上的匕首! 殺手的眼珠從眼眶中鼓突出來,然後,“啪”的一聲,整個人摔倒在地上。他至死也不相信,世上竟還會有兩個人,用這麼瘋狂、愚蠢和同歸於盡的方式殺人,用他們自己的死,來換取對方的活! 他倒下時,緊握的長劍從子青右胸拔出,立刻,一股血泉噴湧而出! “青兒!”魂飛魄散的趙長安搶過來,一把抱住她,“你……你怎麼這麼蠢啊!” 就在剛才,就在殺手的長劍剛要刺進他胸口的一瞬間,子青突然一把推開他,反手拔出胸口上的匕首,在長劍穿透她右胸的同時,匕首也深深地紮進了殺手的心臟。 趙長安手忙腳亂地去按她胸口上那兩處血如泉湧的傷口,卻絲毫未意識到,自己的十指也是鮮血直流。但無論他如何用力,那蘊含著子青生命的溫熱的鮮血,仍從他的指縫間肆無忌憚地奔流。 他一手抱著她,另一隻手狂亂地在死人身上翻找:沒有,沒有金瘡藥!他身上竟然沒有金瘡藥!天哪!天哪!天哪!這……這下可怎麼辦? 他腦中一片空白,跪坐地上,失聲慟哭:“青兒,你,你怎麼這麼蠢哪!”子青無力地握著他的手:“趙郎,你剛才,不……也這樣犯……蠢了嗎?你……不要……哭……聽我說。” 趙長安的淚水疾雨般灑落在她雪白的臉上:“青兒,你一定要撐一撐,你可不能把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扔在這世上捱苦啊!” “我……怎麼捨得……讓趙郎……你一個人……捱苦?可……我……真的……好困……好冷……!”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微細弱。 “青兒!”趙長安肝腸寸斷,“你若走了,我還怎麼活?索性咱們一齊走吧!這樣,我就永遠也不孤單了!” “不……”子青一顫,拼盡全力,“不要……你……答應我……我……走了以後,你……一定要好好兒地……活下去,活到……九十歲。你還要……去和……晏姑娘,成親……生……好多……好多的小孩子。我曉得的,你……最喜歡……孩子了……”趙長安痛哭搖頭。 “趙郎,你若是……不……答應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哪!求……求求你……答應我……啊?”眼淚大雨般潑灑在了她的髮鬢上、臉上、唇上:“青兒,你不會死的,你這麼好的女孩子,老天爺最公平了,不會讓你死的!” 子青虛弱地微笑:“是……我不會死!趙郎,你……答應了我……我就……不死了!” 他急忙點頭:“好,我答應你,我要活到九十歲才死,你也是!” 子青舒了口氣,欣慰地笑了:“趙郎,另……外,還有……件事,你……也要……答應我。” “只要你活著,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你!” “你……不要……殺姑姑,畢竟……她養育了我……一十八年。” “好,我答應你!”山風陣陣,奇寒刺骨,二人相互緊擁著,都希圖使對方感到溫暖。 子青痴望愛郎,眼中,是那種不忍分離,但又不得不分離時,擔心、牽掛、留戀、憐愛、不捨,而又無可奈何的眼神:“趙郎,好冷……你……把我……再抱緊……一點兒,好嗎?”趙長安恨不能將自己變成一床世上最暖和的棉被,好使她永遠感覺不到寒冷。 淚與血,交融在了一起。他苦苦哀告:“好青兒,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你答應我,咱們要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我這一世,還從來沒求過人,今天我就求你這一次,你可千萬不能不答應我啊!” 子青微微點頭,拼盡最後一絲氣力,握住愛郎血肉綻翻的手,將它們放在唇邊,親吻,輕柔地來來回回地親吻。她依依不捨,難離難分:“呵!趙郎……趙郎,我……真的……捨不得……離開……你呀!我……真想……永遠……永遠地……陪著你,唱歌……給你聽……跳舞……給你看,看你笑,聽你……說話……說……我們倆……要……永遠……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永不……分……離!”說到這兒,她合眼,“可是……趙郎,我……真的……好困,真的……想睡……” 她身子驀地一沉。趙長安不敢移開覆在她唇上的那隻手,只驚慌失措地喊:“青兒,青兒,快醒醒!不要睡著,不能睡著,不要不理我。你答應我呀!我答應了你那麼多,你怎地卻不答應我?我一個人太孤單了,你醒過來,陪我說說話吧!”他嚎啕大哭,“求求你,別再離開我,這裡又冷又黑的,你怎麼忍心留我一個人在這裡?”急急將臉貼在子青臉頰上,幻想溫暖她,“咱們還要回京城去,舉行完婚大典呢!” 哭聲淒厲悲慘,鬼神也不忍卒聽。山風中,萬千樹杏花一齊簌簌搖動,飄灑下無數的粉白花瓣,漫空飛墜,彷彿天落的淚,在與他同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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