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46章 第四十四章此身苦淹留

緣滅長安 建安 9402 2018-03-12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將東京城妝裹得一片潔白,似是要將這人世間所有的骯髒、不幸、痛苦和不平都遮蓋起來。實在太冷了,宸王宮的二十八名宮門侍衛全縮在耳房中,圍著四爐熊熊旺火,就著十幾樣鹵燒,有滋有味地喝著一錢銀子一吊的鍋燒酒。 侍衛老甫仰脖,把最後一滴酒倒在舌尖上,咂了咂嘴,滿足地嘆了口氣:“也就這兒了,要換作其他王府,當班期間,誰敢躲在屋裡頭避寒喝酒,那不是活膩歪了嗎?” 侍衛小彭把一塊醬肉扔進口中大嚼:“我就是想不明白,世子殿下恁好的主子,怎麼就有恁多的混人想殺他?這次被擄了去,傷成這樣,才被馮先生救回來。嘖嘖嘖,你們是沒瞅見,那晚我被馮先生從熱被窩裡叫起來開門的時候,還以為,他乘來的那輛車上,躺著的殿下是個死人……”

突然,房外有人尖聲召喚侍衛。老甫一愣:大冷的天,誰會來?吩咐小彭出去看看。小彭順手戴上寬檐帽,出門一抬眼,大驚:王宮大門前,寬闊的雪地上,黑壓壓全都是人!階上階下,列隊肅立著數百侍衛、太監,這些人,層層簇擁著一乘極尊貴氣派的明黃鑾轎,鑾轎轎杠漆成朱紅色,轎帷及轎的四壁全繡滿了精美繁複、華麗耀眼的金龍。 包承恩見小彭出來,叱道:“你是宮門侍衛?快打開宮門,萬歲爺駕到。”小彭腿一軟,跪倒在地,這時屋裡的侍衛也聽到了包承恩的傳宣,吃驚不小,紛紛衝出來,將宮門打開。一名機靈的侍衛跑進門內,徑奔內府去尋王宮總管和景行。鑾轎抬進三門內,和景行及一群書辦、文吏才急急惶惶地迎上來,遠遠望見鑾轎,眾人忙避在道旁的雪地裡磕頭。轎內一威嚴的聲音問:“世子現在哪兒?”

和景行頭也不敢抬:“啟奏萬歲爺,殿下在他的寢宮——長生殿中殿,娘娘守著他,倪太醫帶了太醫院的七位太醫,正在給殿下請脈。禮部的十二位大人也一早就來幫同照料了。” “他的寢殿原來不是在後殿嗎?” “回萬歲爺的話,後殿三面臨水,太冷了,是以娘娘吩咐,已將殿下移到了中殿。” “嗯,去長生殿!”長生殿內八個加了鏤花銅罩的金絲透雕大地爐中,從益州潁川進貢的“金核兒棗”炭燃得正旺,將整個大殿內烘得暖意融融。倪太醫及七名太醫,還有禮部的十二名官員各側坐在金絲楠木椅上。倪太醫躬身對淡綠紗幕後的尹梅意道:“娘娘無需焦慮,殿下的那一處劍傷雖重,但依今日的情形來看,卻並非無救。” 尹梅意語音低微:“倪太醫您的意思是?”

倪太醫恭敬地回道:“回娘娘的話,凡胸脅重傷,血必壅瘀而多疼痛,輕者走膈上,重者人心臟。人心者神昏目閉,人事不知,牙關不開,痰喘息扇,此乃瘀血堅凝不行也,難以回生……” “啊!”尹梅意失聲驚呼。 “娘娘莫急。”倪太醫忙道,“殿下傷勢雖重,但幸虧受傷當時,馮先生就封住了殿下傷處的穴道,止住了流血,又讓殿下服下了'奪魂續命丹',然後又用真氣護住了殿下的心脈,加之臣等這幾天開的湯藥也見了效,是以殿下絕不會有性命之憂。今天臣等商議,要把那方子換一換。”尹梅意問:“換成什麼?” “哦,臣剛才已在殿下心口傷處貼了一劑'救運至聖膏',在膏藥融化時,加入當門子五錢,護住了殿下的元氣。另臣等所開的'白薇固脫湯',水煎後,現在就可以灌服。方才臣還針灸殿下的百會、膻中等穴,可能再過小半個時辰,殿下就會醒了,只須靜心調理,一個半月後,殿下的身子就會有大起色。皇上已曉諭臣等八人,每天都要來為殿下請脈。娘娘請寬心,殿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只要妥加調養,三個月後定能痊癒……”

“皇上駕到,殿內人等接駕!”隨即,厚重的繡錦門簾由兩名小太監打起,皇帝緩步跨了進來。一殿人慌忙全跪伏於地,大禮參拜。 皇帝淡淡地掃了一眼:“倪太醫,世子的傷好些了嗎?” “啟奏皇上,殿下的傷雖重,卻已無大礙,可能再過一會兒就能甦醒。”皇帝滿意地點頭:“盡心治,只要世子大好了,朕自有封賞。另外,自即日起,他的脈案、藥方,每天都抄兩份,一份留底,另一份送來給朕看。”他從進到大殿後,便一直凝視著那淡綠紗幕,這時,他冷冷地令眾人都出去等候。所有的人都起來,垂頭退出了殿外。 皇帝痴望紗幕,良久,方長嘆一聲:“梅意,你還是不想看見我嗎?” 尹梅意癱坐椅中,臉色在剛才皇帝才進殿的一瞬間,已變得比身上的白衣還要白,她望著紗幕外那個影影綽綽的人影:“非是臣妾大膽無禮,敢不拜謁聖上,實是男女有別。而臣妾又是一孀居之人,是以不敢以臣妾的不祥之身,衝撞冒犯了聖上。”

“你……”皇帝的聲音也發顫了,“梅意,你不要這樣說,不要這麼冷淡我。”他霍地衝過去,一把掀開紗幕,“二十三年了,你才進過幾次皇宮?而且有哪一次你是來看我的?我等你已經等了二十三年了!梅意,你究竟還要躲我躲到什麼時候?你還要讓我再等你多久?” 乍見他,尹梅意魂飛魄散,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皇帝痴痴地凝視她,她還是那麼柔弱,那麼清麗如夢。燭光的映照下,她的整個人在這一刻彷彿都已經變做了透明。日思夜想的伊人,雖然就在眼前,可又好像隔了千重山、萬條水,遙不可及,似一個春夜裡飄渺的幻夢,迷離恍惚,不可觸摸。 尹梅意也痴痴地凝視著他,全身輕顫,猶如一樹被寒風吹襲的梅花,髻上的那支白玉雙纏梅枝簪也瑟瑟晃動,眼中清淚無聲地湧出,一層又一層。這種無聲的啜泣,皇帝看了,更覺摧肝裂膽般的劇痛。

“你又何苦再來?何必再等?臣妾這個未亡人,早已……心如死水了,聖上……又何苦來再起波瀾?” 皇帝潸然淚下:“梅意呀!都二十三年了,你還說這種話,還是不肯原諒我。你還記著那一夜,天!”他以手撫額,“到底,你要讓我等到哪一天,你才能忘了那一夜?我真的從來都沒想過要殺死父皇和那些人呀!那都是馮得志擅作主張,我當時只想殺趙裕仁一個人。為這都已經過了二十三年的陳年舊事,你還要懲罰我、折磨我到什麼時候?”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此時滿面淚光,如一個溺水將死的人般,向愛人無助地伸出手去,“梅意,求求你,就答允我,來做我的皇后吧!中宮那個位置,我已經為你留了二十三年……” “哐當!”一聲暴響響起!泣不可抑的二人一愣,側耳一聽,是中殿!未待二人有所反應,又是一聲。尹梅意忙一拭眼淚,向後奔去,轉過金漆屏風,見趙長安仰臥在錦衾緞被的擁簇之中,雙眼微張,鼻翼扇動,狀極痛楚。她大驚,復大喜:“年兒,你醒了?是不是身上哪兒不舒服?”趙長安頭慢慢轉向床裡:“沒有……”

“沒有?那你摔的什麼杯子?砸的什麼碗?”緊隨尹梅意進來的皇帝面凝寒霜。尹梅意低聲勸止:“年兒他才醒,腦子還不太清楚……” “你退下去,朕有話問他!”尹梅意一怔,記憶裡,皇帝還從未用這麼嚴厲的語氣喝令過她。她看了看對方不容置疑的臉色,輕嘆一聲,出去了。大殿門關上了,除了燭花爆燃時“劈啪”的輕響,再無一絲其他動靜。皇帝恨恨地逼問趙長安,何以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姑蘇去送死?趙長安仍然面向床裡,不回頭,也不做聲。 見他倔冷如此,皇帝語帶威脅:若他今後再敢有類似愚行,他就會讓無辜之人來為趙長安殉葬! 一語剛畢,他見趙長安渾身輕顫,心疼,氣憤,更是困惑不解:“年兒,你到底怎麼啦?三個月前,你那趟出京,究竟碰到什麼讓你傷心的人,或是什麼令你傷心的事了?你要沒命地作踐、敗壞自己?那人是女的嗎?她是誰?你告訴朕,朕一定能讓你稱心如願的!嗯?”

趙長安仍不回頭,仍不做聲。皇帝氣極,也迷惑極了:“你倒是出氣呀!蔑視君上,戲辱天子,還動不動就尋死覓活的,你當你的一條命就全是你自己的呀?你想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娘?還有……朕?你倒是說話呀!” 趙長安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神空空洞洞,與死人已沒有分別:“臣……罔顧……皇上和朝廷的恩典,屢行……不……不忠不義……不孝之行,上愧對……聖上,下無顏見……母后,臣現有一事,想懇請……聖上的恩准。” “何事?”一皇帝隱感不安,“你先說出來讓朕聽聽。” “臣自覺……塵緣已盡,願落髮……為僧……”“啪!”他臉上被狠狠地摑了一掌。他沒有反應,好像這一掌,打的並不是他。 望著他那蒼白面頰上慢慢顯現出來的紅腫指印,皇帝咆哮如雷:“出家?做夢!永遠也別想!沒朕的旨意,天底下,看哪家寺院敢為你剃度,敢收留你?遁入空門?這種糊塗心思,你最好立刻就收拾起來!現在你給朕聽好了,你是宸王世子!你現在身份尊貴,以後還會更加尊貴!什麼死?什麼活?什麼在家?出家?從現在起,這些該死的念頭,你統統別想……”他胸脯起伏,恨聲不絕,“你要不聽,到時可別逼朕行那'非常之舉'!你聽清楚了?嗯?”

趙長安呆望頭頂,半晌方道:“臣……聽清楚了,從今天起,臣只當……自己,是一個……畜生!乖乖……地活,乖乖地……過。” 皇帝火冒三丈:“好!好!好!居然……成畜生了?那……你娘,還有爹,又是什麼?好!挺好!不過,即便做畜生,也有做畜生的規矩!做畜生什麼規矩?吃了睡,睡了吃,不准東想西想,不准無中生事,不准惹麻煩,特別是不准給養畜生的人惹麻煩!只有這樣,才是個好畜生!”他霍地轉身,向殿外疾步行去,“聽好了,即日起,你不得擅離王宮半步,若是哪一天,你又跑出去讓人宰,你從王宮九門的哪一座門出去,朕就砍了守哪一座門的所有侍衛的頭!” 十一月二十二,冬至,是寧致遠的大喜之日。婚訊半月前就已傳遍了武林,三山五嶽、五湖四海的一眾門派幫會的掌門、幫主,都帶同門下弟子,攜禮親往泰山道賀。不過十一月十八,泰安城中所有的客店驛館便全客滿了,再過兩天,一些從西域、并州等地千里趕來的人,在城中已覓不到宿處,只好住在城外。一時泰安城中的人,比平常多了一倍還不止。十一月二十二,距行禮的吉時還早得很呢,有那性急的,或是與寧致遠、四海會交情深厚的人,已先期趕到了寧宅。近午,客人已到了一半,賀禮將前三進院子塞得滿滿噹噹的,眼看著堂前的兩條抄手游廊也快堆滿了,西門堅、叢景天只得吩咐弟子們,將還在源源不斷抬進來的賀禮移到後堂,在昭陽公主的梳妝處暫放。

但見這座前後八進的巨宅中,處處張燈結彩、鼓樂喧天、笑語喧沸。一花白頭髮的老者坐在側廳裡,不禁讚歎:“嗬,這場面,可比當年劍神諸葛靖,還有天方教掌門高猛的豪闊多了!” 一個中年大漢點頭:“是呀!當今武林,恐怕也只有寧少掌門才能有這樣的人緣,有了這樣的人緣,才能有這樣的派場。” “管三爺說的是!”一個美貌婦人附和,“現如今的江湖,要論風頭、名氣、人緣,除了寧少掌門,還能有誰?” “不,不,錦二娘,你這話就過頭了。當今武林,要說到名氣嘛,至少還有一人,跟寧致遠有得一比。” “老爺子說的是那個大魔頭?”錦二娘皺眉,“他天良喪盡,無惡不作,怎麼能跟寧少掌門比?”一直靜聽的管三爺忍不住了:“錦二妹,我倒覺得,趙長安八成是被冤枉了!” “咦?管老三,你腦瓜子被雷劈啦,怎麼說出恁沒譜的話來?”錦二娘與他私交甚厚,是以說話也比較隨便。 管三爺解釋道:“趙長安確實像是被人陷害了!是這樣,前些日子,趙長安在姑蘇晏府雪姿堂前的那一戰,想必你也聽說了吧?” “是。那一役精彩極啦,六位英雄跟那魔頭血戰了近千迴合,才把他打癱了,正要殺的時候,他的心腹侍衛馮由卻領著三千禁軍趕來,殺開一條血路,把他救走了。”覃老爺子、管三爺連連搖頭,感嘆何以才一月餘的工夫,此事就被傳得如此不堪。 錦二娘問道:“怎麼?莫非實情不對?” “當然不對!那天我跟覃老爺子都在場,真正的情形是這樣的……”管三爺向錦二娘細述了那一戰的詳情。 聽罷,她發了一陣感慨,隨即話題就轉到了寧致遠身上,主要是新娘子身上,但不是讚揚,而是詬病,詬病何以以寧致遠如此出色的聲名家世,卻要娶一個出身含混、來歷不明的無名女子? 管三爺、覃老爺子對涉及閨閣隱私的話題不感興趣,二人正想岔開話頭,忽聽大門外迎賓的禮樂又歡快地吹奏起來,同時還鳴放禮炮。眾人不禁注目,不知又是哪一位大有身份的前輩名宿到來,使得四海會要如此隆重地歡迎?然後,就見從後堂趕出來一人——吉紅禮服,烏紗禮冠,如意黑履,將他襯脫得越發俊朗神氣。正是今日婚典的主角,新郎官寧致遠。 寧致遠由馬驊陪著,一邊與堂上堂下的眾多賀客抱拳寒暄,一邊急急迎出門去。片刻工夫,陪了兩個人進來,這兩個人一多半客人倒都認識,是晏雲禮、晏雲義。晏府二子進到堂中,與眾前輩名宿拱手見禮,看著眼前花團錦簇的熱鬧場面,兩人卻微感心酸:本來,今天這場面都該是小妹的,可她卻沒這麼好的福氣了。 二人才坐下,專司迎客的章強東匆匆進來了,可又躊躇著不說話。寧致遠遂笑問何事。章強東道來了一群遼國的賀客。寧致遠一怔,坐在堂正中太師椅中的父親寧澹明已笑了,讓章強東即刻迎客。 須臾,一十八名勁裝打扮的彪形大漢進來,領頭的卻是蕭項烈。大漢兩人一組,挑著九隻銅皮包角、漆成大紅的大樟木箱,箱上都貼著金漆雙喜字。雖正值嚴冬,但壯漢都只著一件薄棉襖,還將袖子擼到肩膀上,頭冒熱氣,口中呼呼直喘,而九副擔子都已深深地陷進他們的肩膀裡了,顯然其中裝著極重的物事。 蕭項烈先指揮著將木箱擱在青石地上,然後才與寧致遠、寧澹明及眾人見禮,道是耶律隆興政事繁忙,無暇分身,只得命他專程趕來道喜。寧致遠笑問:“大哥近來可好?” 蕭項烈哈哈大笑:“好極了!又添了倆小子、一個閨女。臨來前,主人特意囑咐小的傳個話給您,讓您在這事上可不能讓他佔了先去,不然眾寡懸殊,只怕將來在壓歲錢上公子您會吃虧。” 寧致遠笑道:“蕭大哥是在說笑話吧?這事,我這做兄弟的,又怎能爭得過大哥?”言畢,兩人朗聲大笑。寧致遠與耶律隆興八拜結交一事,武林中盡人皆知。此時眾人均想:寧致遠這個親事辦的,面子可真不小。換作別人,誰能有這本事,讓一國的皇帝遣人來送賀禮? 蕭項烈又道,耶律隆興不知送什麼賀禮才好,索性就抬了九口箱子來,還望寧致遠不要嫌棄。說著令手下揭去箱上封條,打開箱蓋。眾人一看,全嚇一跳:箱子中,整整齊齊碼放著的,竟全是紅綢緞包裹著的金磚。 蕭項烈解釋道:“主人讓小的告訴寧公子,這裡一共是黃金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兩九錢,願寧公子和新婚夫人今生今世能夠天長地久,永偕白首!” 眾人俱看得搖頭,這個遼帝,忒也闊綽,出手就是近十萬兩黃金!只苦了這十八個大漢,這麼重的箱子,從遼京千里迢迢搬抬到此,真正鐵打的人也要累散架了。望著九口大箱,寧致遠啼笑皆非,但既是新婚賀禮,便萬無推拒不受之理,正不知如何才好,章強東又匆匆進來了:“卿家少爺派人送賀禮來了。” 他當即雙眼發亮:“四弟派來的人?人呢?” “放下賀禮就走了。” “嗨!章老伯,你怎麼不留下他?” 章強東一臉委屈地道:“留了,可那人愣要走,留不住呀!”說著,遞過來一隻紫檀木鑲玉魚水紋盒。寧致遠接過,揭開蓋一看,裡面是一對光圓玉潤、價值不菲的白玉環。 望著玉環,寧致遠心中嘆氣:昨天三弟託人送來了一張東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今天四弟又送來玉環,他們究竟是誰?這樣神龍不見首尾地躲著自己,到底搞的什麼玄虛?那天在金陵的顧家大院,自己真不該放他走,誰成想,他竟會跑了?從此就杳無音信。自己費好大的工夫,也打聽不到他的一點音信,不知下次再見到他又會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樣的情形下…… 他正出神,忽見朱承岱、叢景天神色凝重地疾步到了堂前,對他作了個手勢。他一看,將木盒遞給一名弟子:“把它收好了。”隨即對眾人團團一個羅圈揖,道是又有客人來了,要去迎一下。眾人皆笑著讓他快去,莫怠慢了貴客。 他對章強東、馬驊、西門堅使個眼色,三人會意,便跟了來。一片繁忙喧鬧聲中,誰也沒留意到,六人已避開人群,到了後花園的一間書房內。這是四海會商議機密大事的地方。 等馬驊把門閂好,寧致遠方沉聲問朱承岱何事。這時,他臉上已無一絲笑容,因方才,朱、叢的那個手勢,是四海會的密語:出大事了! “少掌門,我們被官兵包圍了!” “哦?”他面色平靜。朱承岱道,剛才東市街口迎客的弟子急報,突然來了幾百官兵,把街口都封死了,只許進,不許出,還推來了十多門火砲。西邊幾處路口迎客的弟子也回報,他們那兒也被上千官兵堵住了,而且看情形,官兵還在源源不斷地趕來。寧致遠一揮手:“走,我們出去看看。”六人趕到大門外,抬眼心驚:門外階下寬闊的大街上,這時已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刀槍出鞘、弓箭上弦的官兵。就這頃刻間,整座寧宅已被包圍了。 見六人出來,一個騎馬小校揚聲叫囂:“呔!快去通傳姓寧的,爺是青州彰德軍,今天我家侍衛副都指揮使佟大人,奉郡守郭大人命令,要剿滅你們。爾等識相的話,就趕快滾出來,繳械投降;要敢抵抗,到時我家大人一聲令下,兩炮就能把你們轟得沒地收屍!” 寧致遠負手,質問何以官兵要侵擾他們。佟震瑋齜牙:“小白臉,少跟老子扯閒篇!快點投降,不然,等下老子第一個收拾的就是你!” 寧致遠氣極反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是殺人越貨的強盜在被緝拿歸案之後,也要三堂審過,才能治罪。現佟大人竟要僅憑你們官府的一家之言,就來興兵問罪、濫殺良善嗎?” 這時許多賀客均已得知被圍一事,門內又擁出了幾十名耋老望宿,望見門外這刀槍如林、箭戟如麻的景象,無不色變,而最令眾人心悸的,則是那十幾門砲口俱對準宅子的火砲。 就在這劍拔弩張、情勢萬分危急的時刻,突有人沉聲喝道:“佟震瑋,你敢對駙馬爺無禮?”隨著一聲斷喝,兩排衣甲鮮明的兵士排闥直人,將佟震瑋的廂軍全驅到兩邊,空出了一條大道。 佟震瑋又驚又怒,剛要喝斥,卻見遠處街口緩緩過來十排計六十名錦袍侍衛,然後是四十名褚袍太監,接著,是兩乘十六人抬的黃轎,轎後跟著三十名華服高髻的宮女,再往後,又是一排排執侍奉承應器具的太監和侍衛。 佟震瑋從來只在地方當差,並未進過京城,幾曾見過這等氣派顯赫的場面?還要再細看時,第一乘轎旁的一個執拂太監叱道:“咄!好大的膽,見了王駕,竟敢不跪?” 雖已猜到黃轎內九成九是兩位王,不過他卻鬧不清楚,究竟是哪位玉爺。他正心裡犯嘀咕,這時聽這一喝,慌忙下馬,拜伏於地:“臣佟震瑋叩見兩位王爺。” 黃轎不停,抬過他身邊,在距寧致遠等人二十步遠的地方停下。然後,執拂太監才鼻孔向天地問道:“你,就是這青州郡的侍衛副都指揮使嗎?” “是!” 太監依舊不看他:“你吃朝廷俸祿,怎敢不守你做臣子的本分,領兵來冒犯寧駙馬?”佟震瑋一介大字不識一斗的武夫,頭腦也不甚精明,這時轉不過彎來了:“末將……末將帶兵來圍剿這姓寧的……” 太監怒喝:“咄!還敢對駙馬爺不敬?”寧致遠居然成了一位駙馬?個中情由,除了他和四海會中的一干人心中有數外,階上其餘人俱不明所以。而最令人不明所以的,則是方才還口鼻朝天,此時卻匍匐在地的佟震瑋:“回王爺,末將是奉我家郡守郭大人的令……”太監不等他說完,就問:“你家郭大人?是郭鶴年嗎?郭鶴年!” “臣在!”轎後閃出一個戴五梁冠、系玉帶的二品官員。郭鶴年面色如土,四肢亂顫,那平時與他形影不離的驕橫勁兒,此時已蕩然無存。 “王爺讓我問問,是不是你,”執拂太監眼角斜瞟腰躬得像蝦米的郭鶴年,“令這個佟震瑋來侵擾寧駙馬府的?”郭鶴年渾身顫抖如篩糠:“沒……沒……臣從沒下過這種喪心病狂的命令。” “大人,你……”佟震瑋不禁大叫,“你不是說,你奉聖旨,讓小人今天來剿滅這寧……寧……的?” 太監厲喝:“聖旨?郭鶴年,你好大膽,莫非,你還敢矯詔?” “不……不……”方才在郡守府,郭鶴年早被這兩位突如其來持皇命玉符的王爺和他們的一番厲叱嚇破了膽,此時一聽“矯詔”二字,慌忙跪下,拼命磕頭,“二位王爺明鑑,就是再藉臣一萬個膽子,臣也不敢犯那種大逆之罪呀!” 執拂太監轉而厲叱佟震瑋。佟震瑋被整蒙了,張口結舌,大冷的天,額上卻迸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罷了!”這時,一直靜默無聲的轎帷後,一個低沉柔和的聲音道,“他雖莽撞,但畢竟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權且就讓他領了他的這些兵走吧!郭鶴年,你也可以走了。” “是是是是是!”如蒙大赦的郭鶴年躬身後退,一邊擦拭額上的虛汗,一邊暗自盤算,該如何在上覆朝廷的奏摺中措詞,好搪塞皇帝令自己圍剿四海會匪眾的聖命…… 望著數千廂軍由郭、佟二人領著,偃旗息鼓,灰溜溜地消失在街盡頭,寧致遠等人又是驚奇,又是好笑。馬驊低聲笑罵:“呸!來時威風,去得稀鬆。”卻見執拂太監換了一副臉色,越眾而前,對寧致遠恭敬行禮:“敢問,尊駕就是寧駙馬爺嗎?” 寧致遠還是頭一次聽見自己有這麼新鮮的頭銜,實在是有點兒愧不敢當,當下作揖還禮:“不敢。這位公公,今天寧某和眾位兄弟、朋友,得貴主人出手相救,寧某不勝感激。不知你家貴主人的王號,寧某該怎麼稱呼?”轎帷後聲音傳來:“賜福,扶本王和端王下來,與駙馬見禮。”那名叫賜福的執拂太監忙趕到轎旁,與另三名太監,從轎中畢恭畢敬地攙出兩個人來。 第一乘轎中出來的人,年逾二十,著象牙黃絲織錦袍,外披一襲輕軟的象牙黃毛氅,頭戴通天冠,足穿福雲履。身材秀碩挺拔,氣度閒雅沉逸,如玉樹臨風,又似竹枝照水。賜福一邊雙跟盯著地下,扶他小心慢行,一邊口中猶不住地輕聲提醒:“爺,這地上有冰,您老可千萬慢著點兒。” 緊隨其後的端王,形容、打扮、氣度亦與他相似,只是年紀要小一些,但眉目顧盼之際,卻另有一番颯爽的英姿。寧致遠疾步下階,但到了二王面前,並不下跪,只拱手致意。 “咄!睿王、端王駕前,你等敢不跪下參見?” 睿王趙長佑擺手:“今天是駙馬的大喜日子,我和端王都是來道賀的,無須多禮。”他端詳寧致遠,微笑,“你就是寧駙馬?果然年少英雄,氣宇不凡,難怪昭陽公主殿下千歲甘願下尚於你。” 門口簇擁著的眾人大吃一驚:方才他稱寧致遠為駙馬,已有許多人不懂,這時聽他的說法,難道,那位馬上就要與寧致遠拜堂成親的新娘,居然是位公主?眾人不由得俱豎起了雙耳,凝神靜聽。 寧致遠笑道:“二位王爺太抬愛了!在這兒站著說話不方便,在下斗膽,想請二位王爺移駕宅內,稍坐,敘上一敘,如何?”於是眾人擁著二王齊往裡走。一眾太監、侍衛、宮女,除留少部分在門外照料馬匹、轎子,其餘的也全進來了,其中許多人都或端或抬、或捧或提地拿著各式大大小小的紅漆盒子、箱子。 才到二門,寧澹明迎出作揖寒暄。趙長佑搶上去扶住他的手臂:“敢問,您就是駙馬的父親大人嗎?我和端王此次造訪貴府,一則賀喜,二則,我二人受另一人所託,昭陽公主殿下乃是我大宋身份尊崇的公主,她的親事,怎敢草率?是以,這人要我二人來補齊公主下尚的一應禮儀,方既不會輕慢了公主殿下,也不會辱沒了寧老爺子的家聲。” 寧澹明無限感激:雖然他從不爭名逐利,且對昭陽公主也是打心眼兒裡的一百個滿意,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況寧致遠又是武林第一大幫的掌門人,一言一行,均須謹慎。這次兒子覓得佳偶,但一個難題卻來了,昭陽公主的身份不能洩露,以免有居心叵測的人,說些什麼寧致遠要投靠朝廷,故才與晏府退婚的閒話。但秘而不宣的結果,卻又另生事端,人言鑿鑿,都道新娘來路不明,八成是有不可告人之處……這些閒言碎語,寧家父子聽入耳中,初不過一笑置之,但後來聽得多了,終覺氣悶。正不知該如何才好時,競來了兩位王爺,要堂堂正正地為二人操持婚典,這可真是磕頭碰著天了! 而群雄卻想:這位睿王說,二人此來,是受“另一人”所託,卻不知這“另一人”是誰?按朝廷規制,公主親事,向由皇帝主持,莫非……這“另一人”就是當今皇上?不管怎麼說,寧致遠今天的這個面子,可真是被撐得十成十了。想這江湖中人的親事,再豪闊排場,也不過花錢買個熱鬧而已,從來還沒聽說過,有誰成親時能請動一位地方官員來,更遑論位極尊貴的王爺了。而寧致遠所娶之女,竟是位不折不扣的公主!這種風光氣派,卻不是拿銀子就能買得來的…… 眼瞅眾人臉上那又羨又妒的神情,四海會弟子心中俱大呼痛快,而對睿王、端王,還有那“另一人”,越發添了好感。寧澹明恭敬地道:“這樣最好,老夫和犬子恭敬不如從命。只是老夫素和官府沒有往來,不知今天的這場婚事,該怎麼操辦?”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