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44章 第四十二章相聚春風拂

緣滅長安 建安 10399 2018-03-12
十一月二十二是皇帝壽誕。這天一早,文武百官按官位、爵銜的高低著朝服,入宮賀聖壽。皇帝臨禦大慶殿,接受百官的三十三拜禮,宰相代群臣上殿,捧觴祝皇帝萬壽,皇帝賜百官茶湯,隨即開重宴,開始慶賀。 殿前的萬丈空場中,早有教坊樂工在彩棚中陳設好了檀板、琵琶、箜篌、高架大鼓等樂器,廣場兩邊對列杖鼓二百面。 當皇帝舉第一盞酒時,眾樂齊響,宰臣舉酒,百官傾杯。舞伎在台上起舞。至第九盞時,左右軍演雜劇歌舞,上燕窩鍋燒、群仙炙、荷蕊湯,皇帝方宴罷起駕,這時,已近午後申時三刻了。 整個盛宴其間,皇帝每舉一盞酒,群臣均須離座跪謝。趙長安亦隨班拜倒立起,行禮直行得麻木了,但皇帝起駕,他不能如官員們四散出宮,卻須匆匆趕往后宮,因皇室宗親為皇帝上壽的家宴要開席了。

家筵設在暢情園的萬壽殿內,規制雖不及官宴繁瑣冗長,但亦是花團錦簇。在一眾皇子王孫、公主嬪妃中,趙長安看見了遍身錦繡、滿頭珠玉的昭陽公主,暗吃一驚:兩月餘不見,她變得厲害——形容憔悴,面色萎黃,懨懨的了無生氣。 筵席進行到一半,采蘋用銀盤端了一盅魚羹,來到他案前:“昭陽公主殿下賜宸王世子殿下福壽雙全魚羹一盅。”他忙起身謝賞,偷覷昭陽公主,見她抬手抿了抿髮鬢,他會意,坐下繼續進食。 筵席終了,一殿人皆叩頭謝恩散去,趙長安將玉香手爐往案角一放,與眾王爺世子說說笑笑地出殿。行出不遠,他忽一拍前額,想起忘了手爐,於是讓諸王先走,他要回去。回殿拿了手爐,他卻不循原路出宮,而是徑往北面的白玉石欄下去了。后宮禁地,除皇帝外,再無男子可以出入,太子也不例外。但趙長安卻又不同,見了他,所有太監、宮女均慌忙避到一邊,讓出路來。

他施施然過去,進了白雪皚皚的御花園,三拐兩繞,又往南走,到了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堆砌的假石山前,四顧無人,一閃身,進了石山的一道石縫內。從外看,這道石縫很狹窄,但一進到裡面,卻是豁然開朗,別有洞天,昭陽公主已等著了。 原來,二人幼年常一道嬉戲,偶然中發現了這個隱秘去處,二人遂常常避開宮女、太監,在這裡面盡興玩耍,還約定了暗號,一方若是要約另一方來這兒,就抿抿自己左額的頭髮。 他一進洞便問:“昭陽妹妹,怎麼啦?病了?臉色這麼難看?”將手爐遞給她暖手。 昭陽公主接過手爐,面色淒惶,聲音喑啞:“延年哥哥,總算盼到你來了,要是再見不到你,我可要活不成了。”他嚇一跳,只道她是因迷戀自己,以至成了這副模樣。正不知該如何勸解,又聽她嘆了口氣:“延年哥哥,今天我約你來,是想讓你想辦法帶我逃出這裡。”

他越發心慌,正口訥舌笨,不知該如何措辭,才既不會傷了她,又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對她的兄妹之情時,卻聽她幽幽地道:“延年哥哥,我後悔死了,真不該回來,真是做夢也沒想到,一進了這金監牢,就再出不去了。我回來以前,答應過他的,只要再見我娘一面,就去跟他相聚。可……現在都半個多月了,別說出宮,就是封信都沒法子帶給他,再這樣熬下去,我和他都要活不成了。” 這時他方知會錯了意,不由得先鬆了口氣,隨即好奇之心大起:昭陽妹妹已有心上人了? “哈哈!我的昭陽妹妹總算也會'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了。咳咳咳,嗯,啊!”他清了清喉嚨,“要本仙幫忙,做那牽線的月老,可以!不過,小妮子卻須從實招來,那個'他'是誰?”他又粗了嗓子,“招得本大人滿意了,本大人就判犯婦你可以出宮,去跟他團聚,不然……”捏細了聲音,“哼哼!本王母就叫你們倆做織女、牛郎,日日思君不見君,惟有淚千行。”

昭陽公主面生紅暈:“啐!沒個正經的,人家都快急死了,你還有心取笑?”美目流轉,“這個'他',你也是見過的,而且,你們倆還相處得特別要好。” 他眼珠轉動:“跟我要好?嗯……是二哥趙長佑?可他早有王后了,你該不會是要逼他休妻再娶吧?” “呸!狗嘴里永遠也吐不出象牙來!” “是長僖?論輩分,他好像應該是你的侄子?這……這個……那……” “呸呸呸呸呸!” 趙長安撓頭了:“一等侯狄少傑?南平郡王趙壽昌?莊王世子趙長靖?”他一路數,便見她一路搖頭,不禁皺眉,想了想,大驚失色,“哇!俺的好姑姑,您老該不會是看上了禮王的那個老兒子,全京城出了名的花花大少、紈絝子弟長估了吧?”

她撇嘴:“延年哥哥,難道在你心目中,他就該是這些銀樣蠟槍頭嗎?”他苦笑:“罷罷罷,公主殿下就別再給小的出這種不著邊際的難題了。小的本就蠢得厲害,哪曉得是哪個傻小子、蠢傢伙有那麼好的福氣,讓我們尊貴的公主殿下看中,這般茶不思、飯不想地惦念他?” 昭陽公主輕咬下唇,聲如蚊蠅:“他是寧致遠!” “啊?”他大吃一驚,張口結舌。 昭陽公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麼?不可以嗎?”他齜牙咧嘴:“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怎麼不可以,原來……”他如夢方醒,“上次在金陵,我要帶你回京,你卻使計把我甩了,為的就是他?” “嗯,延年哥哥,以前我總以為,你就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男人,成天我就琢磨著要怎麼樣才能做宸王世子妃。為這個,多少門好親事都被我推掉了,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可……”她眼睛開始發亮,“打從遇見了他,我才發現,從前的我有多不懂事!唉!”她眼中滿是癡迷,“延年哥哥,也不清楚怎麼回事,只要一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甚至……只是想起他,我……就像喝了蜜酒,又甜,又醉……唉,那種感覺,真是說不出的歡喜舒服。”

趙長安打趣:“喝蜜酒有這般感受?怎麼我不知道?”口中興頭熱鬧,心裡卻一酸,“可……聽說,二哥好像自幼就跟姑蘇晏府的一位小姐有了婚約?” “你還不曉得嗎?他跟晏小姐的親事已經吹了。”他一怔。 “你斬了上官輕寒七人後沒幾天,姑蘇晏府的晏雲禮晏大俠就來泰山,說他妹子福薄德淺,配不上遠哥他,不敢耽擱了遠哥,所以晏府主動提出來,退了這門親事。” 一時間,趙長安不辨悲喜:“昭陽妹妹真正好福氣,竟得上天如此眷顧。唉!如今我才算是信了那句老話了: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我跟遠哥分手時說好了的,最多十天,我就趕回泰山,去跟他……完婚,可現在都已經快一個月了,我真不敢想,他現在已急成了什麼樣?要不是為了再來看看娘,這輩子,我是永遠也不會跟他分開,回這毒蛇窟裡來的。”

趙長安喟嘆:“榮慶太妃在你回來的幾天前就薨了。這事,外面的人都不曉得。” “我自投羅網,卻連娘的最後一面也沒見上,還陷在了這裡。” “怎麼回事?以前你不也常溜出宮去的嗎?” “唉,這次我出去的時間太長了點兒,皇上好像又聽到了什麼風聲,我一回宮,他就下嚴旨,禁止我再離宮半步。實際上,七天前我還是偷偷試過一次的,可就在快出崇和門時被攔了回來。當時,皇上一怒之下,處死了六名太監、四個宮門侍衛和五名宮女。” 皇宮中死幾個太監、宮女,再平常不過。趙長安倒不知道,就幾天前,還發生了這種事情。昭陽公主痛楚地狠掐手心:“若只是一刀殺了也就算了,可皇上卻先拷打他們,使他們受盡苦楚,還把其中的兩個太監砍斷了手腳,割去了舌頭,然後才處死。”說到這兒,她渾身顫抖,“因為我,害死了這麼多人,而且死前他們還要受那種罪,我……我再也不敢跑了,不然的話,服侍我的人全都活不成。”

她自幼嬌橫任性,對下人亦如其他公主、皇子般,動輒非打即罵,趙長安雖與她要好,但對她這種禀性亦是皺眉。不料此時聽她居然會為了顧念奴婢不忍私逃,數月間竟已換了個人,這自是寧致遠影響的結果。 他心思:這個忙是幫定了。可如何措手,一時也還茫然。自己現亦跟她一樣,被嚴旨禁錮在城中。且皇家最重規制,她和自己輩屬姑侄,除非年節,一般情形下,兩人連見一面都不可能,更遑論帶她離宮。他來回踱步,苦思半天,終無善策,只得安撫她:容他先回王宮,待想出法子,再入宮帶她離開。 “哎呀,那得等到猴年馬月才成呀?” “這……一時半會兒的,我也沒法子呀。要不這樣,你先寫封信,我替你帶給二哥,讓他先別著急上火。”

“不成!”昭陽公主一看,居然連他也沒辦法,才紅潤起來的臉又黃了,“延年哥哥,我已經快瘋了,今天你無論如何也要帶我逃走,不然的話,天曉得下次再能見到你是幾個月以後的事?” “可……這會子我真的沒法想呀。要不就再等幾天吧?啊?好妹妹?” “我……我……”突然,她掩面痛哭,“延年哥哥,求求你,快救救我吧!我現在,就是連一天也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就要活不成了。” 他慌了手腳:“好妹妹,好妹妹,莫哭,莫哭。怎麼就連一天都等不得了呢?事緩則圓嘛,你怎麼就急成了這個樣子?我又不是不幫你。” “因為……因為……我……我……”她背過了臉,“八天前,太醫來給我請過脈了,他看出……我……有了。”

她哭得氣喘聲咽,說這幾句話時又音低氣短,特別說到最後幾個字時,更如蚊子般哼哼,他根本就沒聽清楚:“扭了?好妹妹,什麼扭了,是腳嗎?”看了看她曳地的長裙。她被氣笑了,低聲咬牙罵道:“你……你這個傻子!” 望著她頰上的那兩朵紅雲,他忽然明白,大窘,立刻連脖子根都紅了。良久,他方訥訥地道:“好妹妹,有法子了,索性……我娶了你吧。” 昭陽公主大驚:“啊?你……你……你!” “是這樣,”他急忙解釋,“娶你是假,帶你逃走是真。這樣,我就可以隨時來看你,然後找個藉口把你接出宮去。” “真的?”她破涕為笑,“可用這個法子,不是太委屈你了?” “有什麼委屈?”趙長安扮個鬼臉,“一個小小的王世子,能得尊貴的公主殿下下尚,真是上輩子敲穿了幾百個木魚才修來的福氣。若說委屈,那也是公主殿下委屈了。” “那……你是我侄子,咱倆差著一輩,皇上會不會答應?” “唉,聖上若是不答應,我……就學司馬相如,翻牆而入,再背了你,越牆而出,私奔!” “啐,宮牆高逾八丈,憑你那點子微末道行,能翻得進來,越得出去嗎?還背上我?” “沒法子啦,誰讓我想媳婦想得輾轉反側?” “噯,延年哥哥,”面色又迴轉過來的昭陽公主笑道,“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是要娶,乾脆在求皇上指婚時,連采蘋、採藍、採綠也要過來吧。” “嗯?”他眼都直了。 “是這樣,小采蘋跟我一樣,也快發瘋了。”他恍然:“哈哈,那她的那個'他'又是誰?” “馬驊那混小子!” “採藍、採綠呢?” “呸,你以為我們相親啊?每人都要有一個?採藍、採綠我是想帶她們一齊逃走,然後再給她們一筆錢,讓她倆各自回家。我現在才發覺,一個人高興沒意思,只有大家都開心了,這做人才有滋味。” 趙長安點頭笑了:“難為昭陽妹妹也會替別人著想了!好吧,本宮什麼身份?既是大婚,哪有隻娶一個的道理,本宮就一妃三嬪,全納了來。” 次日絕早,他入宮請求覲見皇帝。皇帝在溫暖如春的紫宸殿召見他,待他磕頭罷,皇帝賜座,笑問他何事入宮。他俯身,道是來求皇帝的賞。 “哦?”皇帝頗為詫異,“這可稀奇了,從來都是朕賞你什麼,你總推辭不受,怎麼今天卻破題兒頭一遭,年兒居然也會向朕開口了?”他捋髯微笑,“好吧,就衝這一條,你要什麼,朕都答應你。” 他垂首:“臣想求皇上把一個人賞給臣。” 皇帝越發詫異了:“人?誰呀?” “昭陽公主殿下!” “啊?”皇帝注視他,神情一時十分古怪。趙長安被那半是吃驚,半是揶揄的目光弄得如坐針氈。 “哈哈哈……”皇帝大笑,“原來,原來是你!真……沒……想到,原來,那個混球小子,就是……年兒你!”他笑得不能自已,“嘩啦”,案上一隻玉盞被碰落在地,摔得粉碎。過了好一陣,他才勉強止住笑聲,斜睨趙長安:“前幾天,朕見昭陽氣色太差,就命太醫給她請脈,不料回報,她居然有喜了。哼!一個深居禁宮的公主竟會有喜?這幾天,朕正在追查,看是哪個色膽包天的,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出這等好事來?卻是萬萬沒有料到,真是沒有料到……”他連笑帶嘆,“嗨!其實,朕早就應該想到是你的!” 趙長安一聽,皇帝居然以為自己是昭陽公主腹中孩兒的父親,他奇窘不堪,偏偏這種事還不能辯,只得紅頭漲耳地坐著不做聲。 看著他忸怩不安的樣子,皇帝一發高興了:“年兒你早就該成婚了,比你小的泰王世子,他的長子都快八歲了,你卻還一直孤身一人。好!好!好!太好了!這天大的好事,朕當然要成全,等下讓欽天監挑個好日子,朕就把她賜婚給你。” 趙長安在喉嚨裡說話:“臣還想求皇上,將公主殿下三名貼身使喚的宮女采蘋、採藍、採綠也一併賞了給臣。” “哦?”皇帝越發愉悅,“你還看上了那三個宮女?好啊,民間的窮家小戶,稍有兩個小錢,還要納妾呢,我朝的文武大臣、親王郡王,哪個不是妻妾成群、美婢如雲?你既要,朕就一併賞給你!”吩咐侍立一側的司禮太監,“太子大婚的儀注,你即刻去禮部,命那些司官翻查出來,宸王世子的大婚,依照皇太子大婚的儀注來辦!” “是!”太監忙出殿去傳旨。皇帝又笑對趙長安:“你大婚所需的開支,朕會命三司使負責,另再從國庫裡撥銀一百萬、金五十萬,充做你大婚之用。整個婚典,由中書省會同宸王宮內府操辦。” 趙長安開口不得,手足無措。 皇帝又道:“你那王宮,地方既大,宮殿又多,只四名妃嬪,太冷清了。包承恩,太子后宮嬪妃的設置,《大禮注》上規定是多少人哪?” “啟奏萬歲爺,《大禮注》上說了,皇太子是一國儲君,身份格外尊貴,禮遇特隆,后宮設太子妃一人、側妃四人、貴嬪六人、昭儀六人、婕妤八人,另還有夫人、美人、修媛、修儀、婉儀、順容、貴儀等,人數不限。” “好!”皇帝頷首,“即刻命禮部到民間去,甄選品貌出色的秀女四十人,火速送來京城,於大婚之日,與世子一併完婚。” 趙長安頭大如斗,慌忙起身,跪伏在地:“皇上……” 皇帝擺手:“年兒,不要多說,婚姻是人一生中的大事,朕當然要為你辦得風光熱鬧。不過,朕既已全許了你,你卻也須答應朕一件事。到明年這時候,朕預備好長命鎖、金項圈,你必須讓朕見到你的幾個孩兒,嗯……僅只六七個,不算多吧?哈哈哈……” 趙長安哭笑不得,發了半天的怔,方囁嚅道:“臣還有一個請求,賜婚的諭旨,可否晚些兒發?臣母后素重規矩,她若是……曉得了臣……的荒唐之行,只怕會不高興。可否容臣先禀告了她,皇上再宣示聖意?” “成,都依你。其實,公主有喜,王太后曉得了,肯定只會高興,不會生氣的,年兒你太多慮了。” 幾名百姓坐在宸王宮大門對面的酒樓上,一邊憑窗望雪,一邊細品剛燙過的花雕酒。 “聽說這次趙長安要納四十個妃嬪?”一人淺飲了一口酒,問。另一人鼻孔裡哼了一聲:“宸王世子嘛,又不像你我平頭百姓!” 這時王宮大門在隆隆聲中打開了,出來了一隊衣甲鮮明、精神抖擻的侍衛,後面還有許多宮監,二百多人簇擁著一輛車壁上飾有飛龍圖案的大車,徑往東邊去了。 幾人目送車隊遠去:“哇!好大排場!這大冷的天,他要去哪兒?” “這些富貴閒人還能去哪兒?當然是皇宮啦。” “可……”一人不解,“現剛吃過午飯,不上朝啊?” “哦,聽說,他要去接那個馬上就要娶進門的公主,到城北的涇原山賞雪,皇帝老兒已允准了。” “什麼?還沒行禮就見面?還一起遊玩?這……這也太沒規沒矩了吧?” “哈,謝兄你又不懂了吧?皇宮本就是這天底下最爛、最沒規矩的地方。” 大雪紛紛,哪都去不了,皇帝倚在殿窗前,望著庭內幾株綻放的梅樹,神思不屬,儘自發呆。腳步聲細碎,一個太監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 “何事?”見他一頭的汗,皇帝皺眉,“看你,慌成這樣?” 太監伏在地上磕頭:“萬……萬歲爺,不好了!” 皇帝來氣:“什麼不好了?” “今……今兒個午後,宸王世子殿下來……來景和宮,接走了昭陽公主殿下。可……可,適才宮外面京城御史來報,說是涇原府通司禀報他,二位殿下……”說到這兒,太監額上的汗沁得更多了,“他們……” “世子怎麼啦?快說!” 太監連連叩首:“萬歲爺息怒。御史大人說,二位殿下都……都被強盜擄走了。” “啊?”皇帝大驚失色,“擄走了?擄去了哪裡?” “涇原通司、京城御史和當地太守已帶人把整座山都搜遍了,可就是不……不見……” 皇帝將他踹翻在地:“侍衛呢?那些侍衛都死了嗎?” “世子殿下……侍衛不要,不,不是,世子殿下沒帶一介侍衛上山,說是人……人多會踩壞了雪,他只要和公主殿下兩個人清靜清靜,所以,就讓侍衛全在山下的茶館裡候著,只三個貼身的宮女上了山,不,是只帶了三個宮女上山。侍衛們一等就是兩個時辰,還不見二位殿下下山,這才去找,卻在半山腰的一條雪溝裡,看見車翻在了裡面,而兩位殿下卻……卻……” 皇帝面色鐵青,手足痙攣,殿中所有宮女、太監一見他這樣,也顫抖起來。 “馬上派禁軍,還有殿前司諸班直全趕過去,快,就是把整座山剷平了,也要把世子平平安安地給朕送回來!”皇帝咬牙,“要是找不回來,那些個笨蛋也就都不用回來了!” 尹梅意三兩步衝進嘉年殿後的偏殿,一見正坐在竹榻上的遊凡鳳,只一聲“大表哥”,就哽住了。 “怎麼啦?”見她一改往日的安詳從容,遊凡鳳一驚,迎上來,“表妹,出什麼事了?” “年兒,年兒,今天下午離開京城,不曉得去了哪兒!” “哦!”遊凡鳳心一寬,“表妹別急,他被皇上的嚴旨拘在城裡好幾個月了,現尋機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可……大表哥,”尹梅意滿面驚憂,“不知怎麼了,我……我總覺得,特別不對頭。事實上,最近這一個多月來,我感覺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成天悶悶不樂的。我倒是也問過幾次,可每次他都敷衍過去了。這次他離京,我只怕……”臉上浮起濃重的恐懼之色。 遊凡鳳垂首,尋思片刻,嘆了一聲:“其實,我也覺得這次他離京確實蹊蹺。可……打那個延禧郡主走了以後,他就大改常度,時時莫名其妙地發火暴怒,還特別見不得我和華先生,不許我倆跟著他。當時我和華先生倒也答應了,可暗地裡我還是跟著,偏生又被他察覺了,一發地拍桌子摔板凳,我只好不管他,隨他去了。” “他這次出去,不像從前,竟是也不和我言語一聲就走了,我……只怕他會出什麼事。”尹梅意說到這兒,二人齊齊打了個冷噤。 “大表哥,你……你快去跟上他,替我看著點兒,只有你陪著他,我這心裡才不慌。” 尹梅意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從面上紛紛滑落。遊凡鳳萬分不忍:“表妹,莫急,莫急,我現在就走。放心,我只遠遠地綴在後面,不讓他發覺。有我在,不會讓這傻孩子有一星半點兒的閃失,等他逛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他回來。” “那就偏勞大表哥了。” “表妹,你這說的什麼話?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不是為了你和他,我呆在這破地方做什麼?放心,莫再哭了,我馬上就走,去追上他,啊?” 寬敞的大車,柔軟的錦墊,有全京城最出名的老字號“聚錦齋”的各式美點,還有才從西川溫房育出、八百里快馬急送皇宮的鮮果,而車的正中央,居然還有一隻青銅鼎獸爐,烤得整個車廂內暖烘烘的,令人如處春光明媚的三月天。 “哎呦,我的頭都出汗了,公主殿下熱不熱?” 昭陽公主嫣然一笑:“小丫頭,我看,你不是頭熱,而是心熱了吧?” “哼!莫非公主殿下的心就不熱嗎?”采蘋掀開車帷,一看,喜呼道,“哇!好大的雪哦!這雪片倒好像比東京的還要大一些。世子殿下,您說是不是?” 趙長安斜倚車壁,闔眼,雙手籠在袖中:“在采蘋姑娘眼裡,這泰安的雪片,肯定是要比東京的大一些。” 采蘋微紅了臉:“世子殿下真壞!”趙長安微笑,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不與采蘋鬥嘴。 昭陽公主雙眼發亮:“唉,總算又要見到他了。”眼前浮起愛郎瀟灑俊朗的身影,臉上不禁散發出幸福的光芒。趙長安偷覷采蘋,見她也是同樣的神氣,一時車廂都浸沐在濃得化不開的甜蜜氣氛裡了。他嫉妒了:“餵,餵,醒一醒,數九寒天的,做的什麼春夢!” 昭陽公主笑靨生春:“眼紅啦?誰教你沒本事,一個都留不住?” “哈哈!我不過是不想要,不然的話,那還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行啦,別再胡吹大氣啦!我見過你的永福郡主了,還跟她聊了好多,她把什麼都告訴我了。” 趙長安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跟她之間沒什麼,昭陽妹妹你別想岔了。” “唉,我倒是沒想岔,可她對你倒是恨得很!” “這不怪她。” “當然不怪她,換作誰,也受不了這種折騰。唉!延年哥哥,其實當初你才一見她的時候,不該對她摻七雜八地扯了那麼多的謊。這一個頭沒開好,弄到後來,你再說什麼,她也不敢相信了。”正想再好好數落數落,卻見他正失神地呆望窗外茫茫的大雪,眼中滿是深入骨髓而又無法對人言講的痛苦和絕望。 她大悔,急忙致歉。趙長安強笑:“沒事,就是你不提,難道我就不會自個兒想起來?”她聽了,更是難過,殷勤挽留他與自己長居泰山,不要再回汴京了。 “留下來?你們都有個人在盼,在等,在為你們牽腸掛肚、寢食難安,我卻為誰留下來?更何況,就是想留,也要留得下來才成啊!” 一時車廂中靜得怕人,昭陽公主急欲打破沉默:“哦,對了,延年哥哥,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柳隨風?” 趙長安看了看她,沒吱聲。 昭陽公主道:“我已經把他和他那兩個同夥對你做的那些'好事'全告訴皇上了。皇上非常生氣,已派人去抓他們,並下了嚴旨,只要活,不要死。這下,可要有他們三個好受的了。” “這又何必,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哼!你倒是好心,我卻替你咽不下這口氣去。人活一世,就該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只有這樣,日子才過得痛快。延年哥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趙長安惘然以應:“你說得當然對,當然有道理,可……當恩怨不分明,或已經牽絲扳藤地糾結在一處時,又該怎麼做呢?”昭陽公主咽了口唾沫,說不下去了。 “三位客官,泰安到了。”車夫揚聲道。 泰山巔峰,玉皇頂。大雪封山,觸目皆白,鳥獸絕跡,奇寒侵入,幕天席地的朔風裹挾著鵝毛大雪,刮得讓人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但就在這能凍死人的嚴寒中,卻有一人坐在大石上,一動不動,全心全意地凝望著西邊那一片漫漫的蒼穹。 他已坐得太久,以至於他整個人都已和巨岩、積雪融為了一體,分不清哪一處是岩石,哪一處是雪,哪一處是人了。 近一個月了,他已在這兒坐了近一個月了!雖然明明心裡也清楚,即使是在這麼高的地方也看不到東京,看不到她,但唯有坐在這兒,唯有那刺骨的寒冷,才能麻木他那錐心的思念和痛苦。 昭陽,昭陽……他在心中一遍遍深情地呼喚:你可知道現在我有多麼想你?我想你想得有多麼難受?上天為何要讓我們分離?為何要讓我們經受如此的苦楚和折磨…… 從山道上傳來一陣急速的奔跑聲:“少掌門,少掌門!”寧致遠一動不動,根本就沒聽見。 馬驊險些收不住腳,撞在他坐著的大石上:“少……少掌門,昭……昭陽姑娘,回……來了!” “什麼?”寧致遠渾身大震,已快將他埋住了的積雪從頭上、身上紛紛落下。馬驊抓住他,用力搖撼,把他身上的雪全搖落了:“昭陽姑娘回來了,還有采蘋,我的好采蘋,兩個都回來了!現在,她們已到了求仁堂……” 話音方落,馬驊眼前“呼”的一下,藍影疾閃,再看時,寧致遠已掠出了六丈多遠,直向山下奔去。他邊追邊喊:“少掌門,小心!石階上結了老厚的冰凌,滑得很……” 大笑大叫聲中,寧致遠已消失在山道上了。 寧致遠奔回在半山腰中天門的總會。見他衝進來,章強東笑道:“在望遠樓。”他一轉身,已掠上了西邊的一座小樓,“砰”地推開樓門,見一人身姿婀娜,倚在窗前,如初放的粉荷,正笑盈盈地凝目睇視自己, 他杵在當地,有萬語千言,卻是喉頭髮緊,半個字也說不出來。見他形容憔悴,成了雪壓的瘦竹,昭陽公主心一酸:“遠哥,你瘦了。”寧致遠痴痴地凝視著她:“你也瘦了。”昭陽公主忽地一撲,哆嗦著抱緊了他:“遠哥,我……我好喜歡!”然後,眼淚才無聲地湧了出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寧致遠將她緊攬懷中:“昭陽,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路了,就是死,咱倆也要死在一起。”他用自己的臉,輕輕撫摸她的臉,“要不是爹怕我會被朝廷抓住,死死攔著,不准我下山一步,我早到東京城了。你不知道,就這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已派了十幾批兄弟去東京,想尋機接你回來。可皇宮深闊似海,內外隔絕,無論兄弟們怎麼想辦法,就是不成。我……再這樣熬下去,我真怕我就要瘋了。幸好……”他吻淨昭陽公主臉上的淚水,“昭陽,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是張堂主送你回來的?” 昭陽公主輕輕搖頭:“遠哥,送我回來的人,你再也想不到。” “他是誰?現在哪兒?”昭陽公主黯然垂頭:“他已經走了。” 寧致遠一怔,急了:“走了?怎麼會這樣?章老伯他們怎麼回事?大雪天,他千里迢迢送你來,卻連茶都不喝一口,就走了?” 昭陽公主嘆了一聲:“不怪章伯伯,是他自己執意要走的。車才到紅門(泰山山腳),他一見有會中的弟子來迎,就下車走了。” “哎呀!”寧致遠頓足,“他是誰?我去找他回來,重重謝他。”轉身就要出門。 “不要!”昭陽公主忙阻攔,“遠哥,不要去找了,他不願見你的。”寧致遠不解,一揚眉:“為什麼?” “因為……因為……他就是趙長安。” 寧致遠目光一閃,深深地看了愛人一眼,往外疾走。昭陽公主大驚:“遠哥,你不能去抓他。”她死命扯住他的袍袖,“他沒殺朱大哥的妻子和女兒,更不會去殺晏天良和那些前輩們。遠哥,相信我,他不是那種人!” 寧致遠笑了,嘆口氣,拍拍她白皙的手背:“傻丫頭,你想哪去了?我怎會去抓他?我是要吩咐下去,撤除會中從這兒到東京的所有崗哨,好讓他能一路順風地回去。他今天既送你來,那就是我倆的恩人,我怎能讓兄弟們再去尋他的晦氣?”見她仍忐忑不安,他寬慰道,“放心,我絕對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他就是趙長安。” 但對內情並不了解的采蘋,卻滿懷感激地告訴馬驊:“馬哥,你永遠也猜不出來,這次送我和公主殿下回來的人,就是宸王世子殿下。” 正擁著她喜悅萬分的馬驊立刻怔住了:“是他?那他人呢?他人現在哪兒?”趴在愛郎胸前的采蘋,並未看見他已垂掛下來的雙唇和閃著寒光的眼睛。 “他說什麼也不上山來,早下車走了。公主殿下也拿他沒辦法。他要去哪兒,公主殿下倒是也曾問過他來,他說也沒個準譜儿,左右沒事,興許倒會去姑蘇逛一逛,去看一種叫做'綠萼華'的梅花。誰知道呢。”她輕嘆口氣,“世子殿下這麼好的一個人,卻總是不開心,總是孤零零的,別看他總在笑,可我卻老覺得,他心裡一定很難受。馬哥,你說我這念頭怪不怪?” 馬驊撫著她的雙肩,眼望別處,這時微笑了:“像他這麼'好'的人,孤單難受是一定的,不然的話,那才真的奇了怪了。”他吻了吻她長長的睫毛,“阿蘋,你這麼遠來,一定很累了,先歇一會兒吧,我出去一下。” 采蘋不捨地圈著他的腰:“你要去哪兒?” “我去找朱大哥聊一聊。自打嫂子、小月華走了以後,他就一直不開心。今天你和昭陽姑娘回來了,我把這好消息告訴他去,讓他也高興高興。”對她笑了笑,推開門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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