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43章 第四十一章滿樓荒唐言

緣滅長安 建安 11646 2018-03-12
石崇生獰笑,舉手就是三劍,長虹般的劍光一閃,已到了趙長安身前!趙長安上身端凝不動,隻腳尖向後輕輕一滑,已避過了那閃電般的三劍。石崇生神色突變:“麗人行!怎麼你也會麗人行?”他雙腳錯動,連走幾步,擋住趙長安去路,步法竟也和趙長安一般靈動飄逸。趙長安笑笑不答,但眼中微露詫色,似是也在奇怪:他怎麼也會麗人行? 石崇生又狠刺過來五劍,趙長安向左疾掠,要避開,但石崇生極其熟稔他的步法,腳步斜滑,擋住去路,同時劍芒暴漲,將他身周三尺內的地方全都罩住,令得離二人最近一張桌的客人忙不迭起身,躲避那令人驚悚的殺氣。 二人在樓中飄忽遊走,身形如兩隻穿花的蝴蝶般優美動人,衣袂飄飛,衫袖輕揚,讓人看了,直疑二人不是在作生死決鬥,而是在相對而舞!

一小會兒工夫,就連不懂武功的沈瘦菊都瞧出來了,若只論步法,倒是石崇生還要更高妙一些,無論趙長安往哪個方向去,如何閃身,石崇生總能搶先攔在他面前,以劍封死他的去路。 只幾個來回,趙長安也明了了這一點。突然他像平常一樣連連後退,直退到放著“寒潭香”的桌旁,又端起了一隻琉璃盅,足下輕滑,還是麗人行步法,但這次卻輔以深厚無比的內家真氣,於是他的身形立刻就變得如驚風般迅疾。 石崇生明明清楚他這一步要往何處去,也知該如何阻截,但還是遲了一步,不但步法遲了一步,太玄劍也遲了一步。趙長安就在這一眨眼間,從他身側輕盈地掠過去了。 他擎著琉璃盅,站在欄邊,一陣風過,吹動他的數層衫袂,使得他整個人都臨風翩躚。他笑瞇瞇地望著氣急敗壞、持劍向自己橫削的石崇生,曼聲吟道:“黃菊枝頭生暮寒,人生莫放酒杯幹。”

正為自己剛才的言行而後悔不迭的甄慶壽,只覺臉上又是“啪”的一聲脆響,與此同時,後頸已被人拿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張嘴,一道酒泉又直灌而入,將他才被打落的幾枚牙齒、鮮血,和著酒水,又全衝下了喉嚨。 而這時,趙長安已到了三丈開外的紅地氈上,接著吟道:“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皇菊盛放的七八枝花中,已被他摘下了一枝,頭都不回,反手一插,那枝怒放的菊花,已簪在瞭如附骨之蛆般在他身後窮追不捨的石崇生頭上。 突然,樓中爆發出一陣大笑,左眼已腫得睜不開的甄慶壽凝目一瞅,方見不知何時,石崇生頭上的朝天冠已被簪反了。 反著的冠、斜插的花,加上石崇生半邊紅腫的臉頰,和著他抽搐扭曲的面肌,明亮的燭火下,這情形,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雖然已恨極了趙長安,甄慶壽眼望此等奇異的“景色”,也不禁笑了。但一笑之下,牽動頰上痛處,忙抬手去撫,但未等摸到臉頰,那一抹輕靈飄逸的白影又到了眼前。又是一記耳光,又是一巨盅“寒潭香”!這巴掌一挨,甄慶壽口中便再無一顆牙齒剩下了,和著酒,吞下自己的牙齒和血,他腫得烏七麻黑的臉上,鼻血與眼淚齊飛,緊接著,胃一抽,“哇!”吐了個烏煙瘴氣。

“好啊!假王拼命救不得,唯見血淚相和流!”趙長僖歡呼。 “唉……唉……這小十一,竟把改成這樣!”一個花白頭髮、穿華貴錦袍的老者搖頭。 “王爺,小弟倒覺得,十一郎改得甚好,和今夜的情景極是相融!”老者身邊一華服中年美男子笑道。 “不過,善王爺,莊侯爺,依本郡王看,十一郎的詩改得再好,也沒有世子殿下的身法好!”另一人讚道,“你們瞧,他既能閃避假王的劍招,又能掐住姓甄的脖子灌酒,還能簪花在假王頭上,同時,還妙改了黃山谷的詞。這樣一心幾用,當今世上,真正也就只有他,才會有這等本事!” 三人一齊點頭:“原來,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今天,才知這個假福王,什麼功夫一流、文才無雙、與十九郎齊名,真正是浪得虛名!”其實,三人均知石崇生的身份不假,但既恨他狠毒殘忍,又厭惡他仗勢欺人,且為趙長安免禍計,故三人全只道他是假冒的。

石崇生兩眼血紅,但不知為何,無論他如何拼命,劍尖始終只能貼著趙長安的白袍,始終無法再刺進去一分。眾皇子王孫幾曾見過如此精彩而又解氣的打鬥?無不前仰後合,更有多人連連拍桌踹凳,為趙長安助威叫好。趙長安微笑,後退,慢吟:“身健在,且輕狂,舞裙歌板盡清歡。” 甄慶壽又著了一耳光,又是一盅“寒潭香”,這下,他臉上流的,已分不清是眼淚、鼻涕,還是鼻血了,而石崇生頭上則又多了兩枝皇菊。那般艷麗嬌媚的菊花,映襯著他已變形的面容,愈增其滑稽可笑之態。就連躲在一旁,見趙長安摘取皇菊而心痛得要落淚的沈瘦菊亦不禁笑了,低聲詛罵:“該!活該!”見又一枝皇菊插在了石崇生的鬢角,老人笑著,舉衣袖擦眼睛,“唉!摘吧,摘吧,把這花全替老朽插到這兔崽子的頭上去!”而樓口,則擠滿了樓下趕上來瞧熱鬧的各色官員。

甄慶壽臉上已腫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加上縱橫滿面的眼淚、鼻涕、鼻血、口水、酒液及嘔吐物,真是慘極,也狼狽至極。而石崇生頭上這時已簪滿了皇菊,他雖拼盡了全力,可就是刺不到趙長安,兼之這晚喝了太多的酒,一路狂奔,滿頭、滿臉、滿身的熱汗,正氣喘不已、力不能支之際,忽踩到地上的一塊寶石,一個踉蹌,就往後倒。 但未待跌個人仰馬翻,他已被人扶住了,扭臉一看,趙長安正笑吟吟地瞟著他:“黃花白衣相牽挽,付與世人帶笑看。” 而這時,兩人又到了甄慶壽跟前。早已氣得發瘋、痛得發昏、丟人亦丟到家的甄慶壽見白影竟又飄過來了,血脈賁張,狂嚎一聲,右腿前踢,左腿緊跟而至,一式凌厲凶狠的“無敵連環鴛鴦腿”已踹向趙長安。

他武功雖遠不及趙長安,但亦是個一等一的好手,特別是雙腿上的功夫極為了得,江湖中一提起甄小侯的“無敵連環鴛鴦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時他急怒恚恨,這一踢使盡了平生功力,雙腿未到,一陣罡風撲面先至,呼聲大作。剎那間,趙長安的白袍、石崇生的毛裘、桌上的杯盞,連同幾張椅子都疾向後飄,連石崇生的掌中劍亦被這一陣罡風吹得偏朝了一邊。 趙長安冷笑,一把推開石崇生,咬牙道:“讓你踹本宮的婕妤!”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雙手隨隨便便地一下,就已把那又狠又猛的一雙腿凌空扣住了。他隨即變扣為拍,在甄慶壽雙腿的膝蓋上輕輕一下,滿樓人縣聽得“咯喇咯喇”一陣令人心悸牙磣的骨裂聲,然後,“砰!”已痛得暈迷的甄慶壽重重摔在了樓板上。

有精通武功的人一望便知,甄慶壽的雙腿表面雖完好無損,但腿骨已全碎成了寸許長,他這一輩子是再也甭想站立行走了。且這一拍還融合了渾厚的內力,震散了他的奇經八脈,他的一身功夫,也給廢了。 眾人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的趙長安,向來都是雍和有禮、溫柔敦厚,從未見過、聽過他亦會發怒,且一怒如斯!眾人均想:甄慶壽雖然卑劣,但只是毆辱一番,給他個教訓也就是了,何況,他還是世襲一等侯。趙長安把他弄成了殘廢,這個禍闖得不小!饒是皇上如何寵他,今夜這一款擅傷朝廷重臣的罪名,他只怕是逃不過去了。 趙長佑、趙長僖先也是樂不可支,但見甄慶壽重傷倒地,頓時也驚呆了。而石崇生滿腔的恚怒,當即化成了遍體冷汗,驚駭之餘,不禁停步,踟躕不前:可……他對自己顯然還是忌憚的,否則,若論“擅殺宸王宮婕妤”一罪,自己才是正主,可他卻只敢痛毆甄慶壽,再不碰自己一下。

這時,卻見趙長安又東倒西歪了起來。他深一腳,淺一腳,似是想找張椅子坐下,“嘭”,與一個正從樓口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來人倒退一步,沉聲叱責:“放肆!你怎麼醉成了這樣?” 他身後跟著一大群皇宮太監,領頭的是包承恩。包承恩往來人身畔一立,一揚拂塵:“太子殿下駕到,眾臣工跪下參見!” 所有人忙都跪伏於地。而趙長安卻醉得一發厲害了,擺擺手,嘟嚷:“起來……都……起來,本宮不是太子,無……須多禮。”乜斜著醉眼亂瞅,總算找見了一張椅子,於是四仰八叉地往後一仰,坐下,十分愜意。 見他竟敢如此,趙長平氣沖鬥牛:“宸王世子,見本宮敢不下跪?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吧?”聲雖不高,但蘊含的威脅恫嚇,卻是誰都聽得出來的。

趙長佑只聽得渾身發冷,見趙長安仍滿不在乎地晃蕩著兩腿,忙膝行數步,扯他的袍襟:“十九郎,快醒醒,太子殿下到了,快跪下參見。” 趙長安側頭:“世子殿下?我……就是世子,又……又何必拜他?”見他如此憊賴,趙長平還真拿不准:他是真醉了,還是裝醉?可他若不跪,自己如何傳宣皇帝召見他的口諭?他命令包承恩去弄點解酒藥來。 包承恩雖也極機敏能幹,但一時半會兒的,卻上哪兒尋解酒藥去?正沒作理會處,卻聽趙長平又令:“拿水澆!”一瞥樓角那個盛滿了冰水的青花釉纏枝菊花紋大瓷缸。包承恩一愣,但一覷趙長平臉色,心中嘆了口氣,親自動手,與另兩名太監抬起瓷缸,傾水時,三人似端不動這麼大、這麼重的一缸水,手一歪,“嘩!”大半冰水都澆在了趙長安身側的樓板上。

用了這劑“解酒藥”,趙長安醉得反倒更厲害了,頭往後靠,身往後倒,看那陣勢,馬上便會睡著。一樓的人幾曾見過這種場面?俱想笑又不敢,只好硬憋著,有幾人脖子根都漲得通紅。趙長平恨得牙根發癢,卻無奈其何,一腔怒火就都發在了橫躺在地、面目全非的甄慶壽身上:“他是誰?竟敢這樣,卻是要做給誰看?”他明明看出甄慶壽重傷昏迷,但此時憤無可洩,遂存心尋碴。 “臣正要請太子殿下千歲,為甄小侯主持公道,懲治那個毆傷了他的狂徒!”趙長平循聲望去,見喊叫的人半邊臉高高腫起,臉上五個青紫指印清晰可見,頭上金冠倒簪,還插滿了皇菊。趙長平雖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但這時也禁不住笑了:“你是誰?他是一等侯甄慶壽?誰又是狂徒?你要本宮為他主持什麼公道?” 不等石崇生答腔,趙長僖急道:“啟禀太子殿下千歲,您萬萬不可聽信他的謊話。他就是那狂徒。適才他冒認皇親,又殺了宸王宮的一名婕妤,宸王世子才對他和這姓……甄小侯略施薄懲。他現在是惡人先告狀。” “臣是如假包換的福王……” “大膽!”趙長僖斥喝,“狂徒!太子殿下面前,豈有你撒野的地方?你說你是福王,誰人能證?” “本王的身份,甄侯爺、範爵爺都可以證!”石崇生期許地望著伏在地上、渾身發顫的範玳。趙長平目光閃動:“範玳,這人說你能證明他是福王?” 範玳愣了半晌,方口齒含混地道:“臣……臣……唉呀!”突然哼了一聲,“臣的頭,好暈,臣的頭暈病又犯了。”接著“撲通”一下,側躺在地。 石崇生大出意外:“爵爺,你……你裝的什麼傻?” 趙長平亦是個極厲害的人物,察言觀色,已然有數:福王八成是真的。本不想搭理這些王公大臣們的是非,但趙長安既涉身其中,倒正好做收拾他的藉口。不說別的,只毆傷一等侯及羞辱皇叔兩款罪,也夠他吃不了兜著走的了。於是他命人將範玳、甄慶壽送醫。待二人被抬走,他又溫言對石崇生道:“原來你就是福王?這次來,你是為皇上賀壽的嗎?” 眾人一凜:“不好,他向著石崇生,今夜趙長安只怕要糟!” 趙長平繼續溫言道:“福王手足情深,大雪天的趕來為皇上賀壽,皇上要是知道了,定會很高興。正巧現在皇上傳宸王世子見駕,莫如等下你隨本宮一同進宮,好令皇上知道你的拳拳愛君之心。另還有什麼話,也可當面向皇上回奏。” 石崇生喜心翻倒:顯然他是在暗示,要帶自己去告御狀。而他既有這種打算,那到了御前,定會替自己說話。他斜瞟趙長安,心中獰笑:哼哼,不信以我一個叔王,再加上一個太子的威勢,今夜還治不了你?當下拜倒:“太子殿下千歲的一番盛意,臣怎敢不領?” 趙長平微笑,令包承恩去扶趙長安跪下接旨。包承恩低頭答應,一使眼色,兩太監越眾而前,去攙趙長安。 不料才扶住趙長安,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兩太監便騰騰騰向後連退七八步,隨即“撲通”兩聲,跌坐在樓板上。又上去兩名太監亦復如此,最後上去了四名太監,仍是“撲通”四聲,這時,已有人禁不住偷偷笑出聲來了。 眼看莊嚴神聖的宣旨大禮就要弄成一場鬧劇,趙長平咬牙舉步,向趙長安走去,不信他敢狂悖到對自己無禮。他用力一架,這次,趙長安倒是乖乖地起來了。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才剛鬆了口氣,卻見他眼都不張,一把將趙長平推了個趔趄:“我醉欲眠……卿且去!” “趙長安,你……別鬧得太過分了。” 趙長安闔目,立足不穩地仰天一笑:“什……什麼人?敢攪了……我的好夢?” “趙長安,皇上有旨,宣你入宮見駕,你這麼猖狂放肆,是不是要欺君抗旨?” 一聽“欺君抗旨”,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趙長佑、趙長僖幾乎同時膝行至他身旁,一齊用力拽他:“十九郎,快跪下承旨,莫再……糊塗了。” 趙長安輕輕掙脫:“即便是……天子呼上船,也……也要先完了正經事……才行啊。”他猛轉身,一步就到了石崇生跟前,“狗賊,你剛才擅殺我的人,這筆賬,本宮該跟你如何算法?” 這時的石崇生已有恃無恐:“哈哈,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要跟本王算賬?咱倆的賬,莫如等下到御前……”話猶未了,“啪”,臉上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又是和著一大盅酒,吞落了自己的鮮血和牙齒。 在他震天的慘嚎聲中,趙長平又驚又怒:“住手!宸王世子,你怎敢毆辱叔王?” “叔王?”趙長安冷笑,“他?” 燭光中,一道劍光疾如閃電,猛刺趙長安左胸。石崇生不管不顧,一劍刺過來了。其時,趙長安與他相距不足一尺,而太玄劍就有一尺八寸長,眾人只見白光一閃,劍尖已刺進了趙長安的衣襟。 但隨即,劍尖就凝滯不前了。石崇生定睛一看,太玄劍刺穿的,並不是仇人的前胸,而是一支竹笛,一支極其平常、只須花上五文大錢、在街邊上隨處都買得到的竹笛。他用力回奪,卻哪裡能掙脫? “宸王世子,放手,不得對叔王無禮!” “好!”話音未落,“叮”,削金斷玉的太玄劍已成了無數銀光閃閃的碎片,落在地上——跟剛才石崇生震碎趙長安寶劍的手法如出一轍。但石崇生是將附在太玄劍上的寶劍震碎,而趙長安則是將竹笛上的太玄劍震碎,相形之下,他的這份內力高出石崇生何止百倍?令所見之人無不嘆服。幾乎與此同時,趙長安叫道:“二哥,把那兩串制錢給我!” 趙長佑還沒反應過來,“好嘞!”趙長僖一把從趙長佑手中搶過石崇生“賞”的那兩串錢,“十九哥,接好!” 錢堪堪扔到半空,這時,滿樓的人都感到了一縷風掠過樓中,穿錢的細繩就斷了,黃澄澄的銅錢四散而飛,只見空中光彩閃爍,耀眼生輝! “你這畜生方才跳的那段舞太好了,本宮看得十分愉悅,就賞你兩串錢吧!”朗朗笑聲中,接連而至的,是一陣淒厲的慘呼聲和萬點飛濺的血花。漫天的製錢,就在這瞬間刺入石崇生的眉間、雙頰、雙肩、雙肘、雙腕、雙股、雙膝、雙踝,全鑲在他的皮膚、肌肉、骨頭中,一時,他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噴血,無一處不骨斷,也無一處不肉綻!他當即就成了一個血人,一個渾身都在噴血的血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他摔在了樓板上。趙長平大驚:“你殺了他?”趙長安醉眼道:“上……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又怎能隨意殺人?我……只不過……是,讓他得到了'供養'而已。” 趙長平耳中聽到的,俱是石崇生淒厲不已的慘嗥聲,眼中見的,均是一個在地上蠕動的血人。他怒極厲喝:“趙長安,你竟敢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眾人心中劇震:趙長安大禍臨頭了! 趙長安仰面朝天,縱聲大笑,笑聲豪邁狂放,但也相當傲氣無禮。他踉踉蹌蹌地往樓口走去:“我……要進宮去了,各位就請……接著賞菊吧。” 趙長平七竅生煙,定了定神,訓斥眾太監:“還呆愣著幹什麼?你!你!”隨手指了兩名太監,“快送福王去救治,有什麼訊息,即刻來報。”他剛轉身,趙長佑忽道:“太子殿下暫請留步。”他黑著臉,惡聲惡氣地問:“睿王何事?”趙長佑垂首:“臣想隨太子殿下一同進宮,覲見父皇。” 趙長平冷笑:“不成!”心知他是想為趙長安說話,相機脫罪。一拂袖,轉身快步下樓,見趙長安已上了轎,他亦坐進自己轎內,當下,兩乘黃轎被幾十名侍衛、太監騎馬簇擁著,出了開平坊,在寒風碎雪的裹挾中折而向東,經昇仙坊轉北,沿天街直奔朱雀門。進宣德門已是入夜戌正,宮門剛剛要關。 兩轎進宣德門,一路疾行。趙長平百思不得其解:一向行止有規、言談有矩的趙長安,居然成了這樣。難道,他的確是喝醉了,才會行為乖戾?管他真醉假醉,反正彌天的大禍他已經闖下了。嘿嘿,最好他能醉得更兇一點兒,最好是連轎都不下,就這樣一直抬到御前去,到時皇上雷霆震怒,自己再將他的種種惡行一一上奏,哼哼。想到這兒,他不禁笑出了聲:怕皇上還不賞他個圈禁?弄得好了,還會傳杖…… 他心一跳:要真傳杖,那……可是天賜良機呀!卻不知今晚是哪個監刑太監當班,若能設法買通,令他在監刑時,兩腳腳尖向裡收斂一點兒……但未待他將紛亂的思路理出個頭緒來,轎已在南薰門外停下了。 轎帷啟處,他見趙長安已在漢白玉石階上佇候,一雙眸子清澈如水,與方才判若兩人。趙長平冷笑:哼哼,酒嚇醒了?不過,這時才醒,不嫌太遲了嗎? 二人一前一後,由眾太監簇擁著,步行往北,到保元殿後,外廷盡頭的乾寧門外,眾太監止步,然後二人進入皇帝的寢宮——乾清殿。皇帝早等得不耐煩了,見趙長平才跨進殿門,就問:“他來了?” 未等趙長平答話,已見趙長安負手,施施然跨進殿來,不禁皺眉:“怎麼這麼邋遢?包承恩,帶世子到後殿更衣。” “不必了!”這時,皇帝才發覺一件很奇怪的事,趙長安進殿後,並未如趙長平一般下跪請安。皇帝心一沉:“宸王世子,見朕為何不拜?” “拜不拜,都是死,又何必再拜?” 皇帝愣了:“死?誰要你死?” “我大宋的律令!” 皇帝一怔:“哦?你也知你擅不來朝、抗旨不遵的錯失了嗎?”他將趙長安犯的兩款“大不敬”死罪,說成“錯失”,言下之意極其明顯,是不打算處罰他了。 趙長平正想藉機開口,卻聽趙長安平靜地道:“不,臣犯的死罪遠不止這兩款。” 皇帝愕然:“那你還犯了哪幾款?”他一時迷糊了,只覺著今夜的趙長安,無論神態、舉止還是說話,均大為可疑。 “臣今夜借酒裝瘋,為爭兩名舞姬,重傷了遠道而來專程為皇上賀壽的福叔王,還有一等侯甄慶壽。另,太子殿下來傳旨時,臣又未接旨,且也未跪拜太子殿下,現又入殿不參,皇上令臣更衣,臣又不從,已實屬罪無可逭,現懇請皇上依律對臣從嚴治罪,以儆效尤!”他這一番滔滔不絕,將趙長平已湧到口邊的話全說盡了,一時皇帝、趙長平及眾太監俱面面相覷。 趙長平想:他酒還沒醒?可看他那鎮靜自若的樣子,又哪像個胡說昏話的醉鬼? 皇帝目光一閃,返身,緩緩走到御案前,拈了粒松仁,扔到口中,慢慢咀嚼,半晌方道:“世子長安,你醉得太厲害了。你酒量素來不行,既不善飲,就不該喝成這樣。人一醉了,難免神昏智亂,連自己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都不清楚。” “臣今夜的確曾飲酒,但不過淺嚐即止,絕未到人事不知的分上。臣做過的事,臣心中十分明白。” 皇帝沉臉:“唔?還要說醉話?”這時見一個太監在大殿門口向內張望,問道,“何事?” 太監跪下叩頭:“奴才上禀萬歲爺、太子爺,適才宮外的陶太醫來報,送治的福王爺他已診視過了,他說王爺全身的筋骨都斷了。王爺雖還有氣,但已成了個活死人。” 皇帝奇道:“活死人?” 太監垂首答道:“奴才問過陶太醫了。他說,活死人就是個除了吃喝,其他什麼都不會的廢人。” 皇帝悚然動容,犀利的目光直逼趙長安:“你竟為搶他的兩個舞姬,就把他打成了活死人?”左眼角處的肌膚微微抽搐,臉色發青,顯是已動了真怒。趙長平及一殿中人看了,無不害怕。趙長安卻神色如常:“是啊,我看那兩個妞兒舞跳得不錯,想帶回王宮去,叔王不答應,沒辦法,我就只好出手了。” “你!前些天,為搶個倡女,你糟蹋了萬兩黃金,後又刺傷了保靖侯。現在,你竟然搶福王的舞姬,還把他人都打殘了?”皇帝咬牙,“你知道你犯了《宋刑統》的哪幾款罪嗎?” “知道!擅不來朝,抗旨不遵,見君不參,不拜太子,均為十惡不赦大罪之第六款——大不敬!重傷甄慶壽為第八、第十款:不睦、內亂;致殘福王為第二、四、五、六、七款:謀大逆、謀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臣現身犯七罪,依律,每一款都應凌遲處死。臣雖為王世子,但狂妄悖逆,驕橫跋扈,皇上若不嚴加懲治,今後將何以安民心、定天下?” 皇帝咬牙笑了,方待開口,趙長平急忙跪下,高聲道:“皇上,世子確是犯了不赦死罪,但不過是酒後一時的糊塗。臣求皇上念在他也是皇室宗親的分上,就不要剮了,用其他的刑吧?” 他這一番話,表面求情,實則敲釘轉腳,定牢了趙長安的不赦大罪,只不過將磔改為斬、絞等其他死刑罷了。且這話句句在情在理,確是為朝廷著想的肺腑之言,一時竟讓人駁不得。 皇帝側目,聽了這番諍言,笑得越發歡暢了,但那種面肌抽搐、恨怒不已的笑,令所有看見的人無不毛髮悚立、心驚肉跳。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是不是料定了,朕不忍將你磔死、斬首?定會賜你自盡,以保全朝廷和皇室的體面?是以才敢這樣放肆?” 聽了這話,趙長安神色古怪,倒像如釋重負。他輕輕籲了口氣,一直站著的他立刻跪下了:“皇上待臣向來不薄,臣非草木,豈能無知?無奈臣已是朽木不可雕,皇上的隆恩,只能容臣來世再報了。”言畢重重磕下頭去,“臣罪當誅,但乞皇上念在臣母早年孀居,現又要喪子,今後孤苦無依的分上,臣伏罪後,只求皇上勿要株連,賞臣母一口飯吃,使她得盡天年,臣在九泉之下,亦會感激涕零,不忘聖恩。”言畢,又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用力太猛,前額立刻在金磚地上撞出血來。 皇帝面無表情地應允了他的請求,隨即吩咐:“雖是賜死,也須擇日昭告天下,明正典刑。現天色晚了,宮門已經上鑰,不能把你押到天牢去。包承恩!” “老奴在!” “把他送到東配殿,今夜暫行關押在裡面,再派二十個人去,替朕看好了他。今夜他要有個什麼差池,朕只拿你們這些奴才來問!等明日一早,再把他送交刑部!” “是!”包承恩一招手,一太監疾趨上來,與他一左一右,扶起趙長安,向乾清殿的東配殿走去。 趙長安踏進殿內,感慨萬千:快十年了,自己從這裡搬走,有近十年的時間了!可殿內的陳設,卻仍與十年前一模一樣。一榻一幾、一桌一椅,仍在原來的位置上,仍一塵不染,光可鑑人,就像自己就從沒離開過一樣。當年在這殿內,自己曾度過了近九年的時光,還只道今生今世,是再不會踏進這裡一步了。可誰曾想,今夜自己又會宿在這裡? 包承恩窺視他的臉色,喚著皇宮裡眾太監對他的尊稱:“老爺子,打從您搬回王宮,這裡面所有的東西,也再沒讓人動過。萬歲爺還吩咐奴才們,仍照老爺子您在時一樣,一天三趟兒地進來清掃整理。有時萬歲爺沒事,也會進來坐一坐,他坐在這兒。”他一指正對書桌的一張太師椅,“看著您寫字的桌子,一看,常常就是一整宿!那神氣,倒好像老爺子您,又坐在那兒,在寫字看書一樣!” “嗯!”趙長安只覺就這一刻,全身的血都湧到了喉頭,眼淚便要奪眶而出,啞聲命二人出去,然後疲憊不堪地挪到床邊,一歪身,倒在床上。 包承恩小心翼翼地將床裡側的被子拉開,為他蓋上,又輕手輕腳地除去他的鞋襪,將他的雙腿納入被中,動作熟稔麻利。趙長安又想起了當年:十八年前,他還是個稚子蒙童,而包承恩也只是一個品階低下的小太監,只因他小心勤力,謹慎穩重,皇帝便派他帶了八十名小太監,專司服侍自己,每日天不亮起身,直至更敲二鼓上床,都是他在自己身邊忙前忙後。光陰似箭、歲月如梭,轉眼,自己已是青年,而他也成了總管太監,早不用作貼身伺候的差使了,可……在他眼中,自己卻永遠都還是那個需他親自服侍的孩子…… 放下三重織繡梅花紋輕紗帳簾,捻暗了青銅梅枝方燈盞的燈焰,在白玉透雕梅瓣紋三足香薰中,續上一根西域進貢的萬佛安息香,然後,包承恩躡手躡足地躬身倒退出去,悄無聲息地掩上殿門。 於是,一股熟稔的、淡淡的氣息就瀰漫在殿中,充塞了趙長安的眼、耳、口、鼻及他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他立刻鬆弛了。一閉眼,幾乎是馬上就睡著了。自斬了上官輕寒七人後,這還是他第一夜能夠入睡,且睡得如此香甜。 這人生的最後一覺,讓他直睡到次日的巳時三刻方醒。這於他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在他的記憶中,在這間配殿裡,還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沒有在天尚漆黑的寅時初刻便喚醒他,而任由他恣意地睡至日上三竿。 他睜眼,輕輕咳嗽一聲,早守候在床邊的包承恩隔簾低問:“老爺子醒了?” “嗯!” “老爺子請起吧,萬歲爺已候了老半天了。” “嗯!” 包承恩招手,六太監上前,端洗漱用具,服侍趙長安淨面櫛發。然後,八執事太監上前,托琺瑯金漆彩繪方盤,內盛全新的繡龍白絲袍,纏龍金絲冠,鑲龍玉腰帶,嵌龍金絲履。 “萬歲爺讓老爺子更衣後再去見他。”趙長安麻木地任由眾太監卸去自己髒污的衣冠,換上簇新的袍服。然後,包承恩躬身,引著他出配殿,到了御案前。 皇帝端坐龍案後,瞟一眼正向自己三拜九叩的趙長安:“起來吧,不去天牢了,左右是個死,在這裡賜死,也是一樣。” “臣謝皇上恩典。” “你酒醒了?還記不記得,昨夜你都說了些什麼胡話?” “昨夜臣沒喝醉!臣確是犯下了不可寬赦的……” “行了!別人是擇善固執,你可倒好,竟是擇死固執!哼!臨死前,想不想再見一面宸王太后?” 趙長安低頭:“不想!” 皇帝一怔,目光鋒利如刀,似是想將他的胸剖開,看看他心裡面到底在想些什麼:“你竟是連親娘都不想見最後一面了?” 他手足發冷:“是!” “好吧,喏!”皇帝一指案頭的一個金酒盞,對包承恩道,“端下去給他。”又對他道,“賜你這盞金屑酒。” 趙長安眼望金盞,頗有荒謬之感:就連死,皇上也要讓自己僭越,竟以這連王爵也不得享用的金屑毒酒賜死自己。他方要接金盞,忽聽皇帝又問:“那福王府的'供養',你曉得是怎麼回事嗎?” “臣不知!” “嗯?那你昨夜凶性大發,連犯不赦大罪中的七款,所為何來?” “臣……臣想搶他的兩名舞姬!” “哈哈,是嗎?你會為了兩個女人就尋釁傷人?你很貪戀女色嗎?” “貪與不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臣確已身犯重罪,甘願領死!”趙長安邁前一步,就要去端金盞。 “慢著!”皇帝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就這麼死,難道……你不覺得太便宜了?”趙長安一怔。 “十惡不赦大罪,任犯了哪一款,均須凌遲處死,誅滅九族,而你,竟一下就犯了七款!現朕僅僅是賜死你,這種處置要傳揚出去,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此事?又會如何看待朕?這些,你想過沒有?” 趙長安心一橫:“臣身犯重罪,該當如何刑處,全憑皇上裁奪。為不傷朝廷尊嚴,不違我大宋律例故,臣願領凌遲之刑!” “哈哈!”皇帝從牙縫中冷笑,“僅止你嗎?那誅九族呢?”他不答。若誅九族,連皇帝都逃不了一刀,那當然不可能。 皇帝離座,緩緩踱到他面前,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來回刮削。他既早抱了求死之心,更有何懼?但也不知為何,他卻被皇帝那似乎洞察一切的目光刺得忐忑不安起來,不由得低了頭。 皇帝將臉湊到他眼前,冷笑道:“不想活了?是不是?成啊,朕成全你。不過,你身犯七罪,罪大惡極,隻死你一人,卻教天下人如何心服?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你父趙裕仁死得早,朕只好追究你那些授業恩師們的'不嚴'之罪!”趙長安全身一震。 “七款不赦大罪,款款均可株連,朕倒是准你所請,不追究宸王太后,可你宸王宮的上下人等,卻是誰也休想脫身事外!”說到最後兩句時,皇帝聲色俱厲,“你能自裁,但那些下人們卻別想這麼便宜!馮由、華靜君,還有教導過你的太傅、太師、太常、少傅、少師、少常,朕要把他們全都磔死!哼,七款不赦大罪,只你的一條小命就想交代了?天底下哪找這麼便宜的美事去?”他睥睨趙長安發白的臉色,“你口口聲聲求朕依律行事,依《宋刑統》,你宸王宮裡的六七千人,都別想活!全都須陪你伏罪!” 皇帝負手,緩緩踱步,半晌,方拖長了聲調問:“如何?世子長安,你昨夜……到底喝醉了沒有?”趙長安僵立地上,早就傻了,良久,方艱難以應:“臣……昨夜……的確是……喝多了,說過些什麼話,做過些什麼事,已全都不記得了。” 皇帝笑了,揶揄地斜瞄他:“福王陰險狡詐,早有不臣之心,是以朕去年才嚴旨申斥,未料他非但不思悔改,竟還生謀反之心。朕顧念胞弟情誼,不忍明示他的逆行,以免興起大獄,故命年兒你假救人之名,行除逆之實。但年兒你素來心慈,不忍殺人,只重殘了他。”他微笑,“年兒不負朕之重托,把這件大事辦得十分妥帖周密,朕甚是嘉許,你就等著朕的重賞吧。” “臣謝皇上恩典。” “謝恩倒也不必,只須日後,莫再'喝醉'了就成了。”這時,皇帝眼角睃見一個太監逡巡進殿,對侍立一側的包承恩附耳低語。然後,包承恩回身奏道:“啟奏萬歲爺,昭陽公主殿下回宮來了!” 皇帝一愣:“回來了?她還曉得回來?人呢?傳她來見朕!” “呃……公主殿下現在景春宮,聽說榮慶太妃薨了,哭得站不起來了。” “哼,一跑就是半年,她的事等下再說。來人,先送世子回宮。”皇帝又吩咐呆若木雞的趙長安,“你半個月沒回宮了,你娘甚是惦念。今天回去了,哪兒也不許去,拿出你那全套招人疼的招數來,好好陪陪她!另外,這些天,你莫名其妙地瞎胡鬧,是為了那個永福郡主嗎?” 趙長安眼觀鼻,鼻觀心,聲音不帶一絲起伏:“不是。” 皇帝盯住他的臉,看了半天,看不出什麼端倪來:“那怎麼朕聽說,你又把她送回了東宮?” 趙長安躬身:“她的臉太白,不祥,臣不喜歡。” 皇帝又盯住他看了半天,然後嘆了一聲:“如此絕色,也不能令你滿意?”一揮手,“你下去吧。” 趙長安方回到宮中,便有太監來頒旨: “……石崇生包藏禍心,顯露悖逆之狀,今著令宸王世子施以薄懲,以儆效尤。現著革去其王爵、封地,逐往上庸居住,另賞湯沐邑五百畝。 宸王世子辦事明白,深符朕意。著賞賜金一萬兩、細緞兩千匹、金鑲玉如意四柄、獺皮一百張,給以文華殿大學士榮身。欽此! ” 自此,一切又回復了平靜,朝中再無人提起他那半月餘的荒唐行徑,就好像他根本就未有過那樣的一段經歷。於皇帝而言,只當他生了一場大病,病況雖重,來勢雖急,但畢竟痊癒了。只是,他已年近二十三歲,卻仍形單影只。這令皇帝十分憂慮,卻又無可奈何。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