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42章 第四十章菊蕊獨盈枝

緣滅長安 建安 10536 2018-03-12
東京十月,正是賞菊的絕好時節,而賞菊的絕好去處,是城南的培節樓。此處非但酒肴精潔,廚藝上乘,最難得的,是樓主人沈瘦菊親手培植的上萬株名貴的菊花。除金光、玉簪風、香雪球、長春菊、福壽全、風香九重等,這裡尚可賞到千雲聚、巧妝三秀、雪花瑩、流香等世間罕見的名貴品種。但真正能令皇子王孫、豪門公卿趨之若鶩的,卻是這裡的一盆“皇菊”。此菊花異常名貴,宋境內只有兩盆。一盆在皇帝的寢殿——乾清殿內,而另一盆便在培節樓。 “皇菊”之名,也是皇帝御筆親書所賜,這一來,愈發增其矜貴嬌豔。 所以,每到此菊怒放之季,便是達官貴人蜂擁而來之時。但培節樓雖軒敞,卻也容不下那麼多高雅之客,是以,但凡能進得樓門,特別是上得樓之最高層飲酒賞皇菊者,便絕非泛泛之輩了。

這天,薄暮時分,一陣陣席天卷地而來的北風,刮得人無不縮頭,雖未落雪,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冬雨。一層冬雨一層寒,一陣風過,夾雜著三兩根雨絲,令得樓下園外在廊下佇候的侍衛,僕從們不約而同地縮肩抱手,渾身哆嗦。但坐在樓最高層的主子們,卻因樓中燃起的幾十支來自南越、粗如兒臂的蜜燭,再加上樓板上添置的八隻黃銅獸爐燃起的青焰,紛紛解裘除氅,仍額上見汗。 不過酉正二刻,樓已滿座,但正對皇菊的那張嵌牙點翠花鳥紋紫檀木桌,三張嵌牙點翠花鳥紋紫檀木椅卻仍空著。於是,便有一些乘興而來又未訂座的貴人,令下人去向沈瘦菊情商。但沈瘦菊一聽,頭當即搖得要栽落下來:“不成,不成!這座是福王爺訂下的,老朽可不敢讓。”知這副座頭竟是福王所訂,眾貴人無不色變,訕訕而退。

直待戌正初刻,眾人酒興已然酣暢之際,方聽樓下車走雷聲,聽動靜,足有十七八輛大車。隨即樓梯聲響,嘈嘈雜雜地上來了一大群人。環佩叮咚,衣裙窸窣。人未到,已先有一股似麝非麝、似花非花的馥郁香氣襲來。 這三樓因人太多,故所有皇子王孫的僕從均不得上樓。而此時上來的這群人,足有三四十之多。有幾位貴人不禁皺眉:哼,老沈這老油條,本王的僕從他不讓上來,而現在這人,一氣帶了這許多人上來,他怎又不吱聲? 眾人不禁抬頭,見從樓梯口裊嬝娜娜、蓮步輕移,先上來了兩隊二十名少女。這群少女,或著紅衫,或系綠裙,或簪玉釵,或挽團髻,人人明眸皓齒,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竟都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色。眾女執笛、簫、笙等,目不斜視,款款行至樓正中的桌旁站定。接著上來的,是一十六名彪悍魁梧的青衣侍衛,最令眾人驚訝的是,這一十六名侍衛,竟是一般年紀、一般個頭,甚至胖瘦亦是一樣,入眼一看,煞是整齊。

眾達官貴人本就擺慣了排場,但此時一見這等排場,仍自嘆弗如。等三十六人俱圍著檀木桌站定了,才見樓梯口又有三人款款現身,但眾人卻都如只看見了一個人一般。這人的年紀並不大,比他左右的兩個人都要年輕得多,但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就是這群人的主子。眾人之所以這樣認為,不是因為他身上名貴的雪山狐裘袍,也不是因為他腰中的通犀玉帶和腰上所懸的太玄劍,更不是因為他發上簪著的鑲珠嵌玉朝天冠,他之所以令人注目,是因為氣度和風姿! 有些人,彷彿天生就比別人高一等,比別人尊貴,而這人,這個剛在檀木桌首座坐定的人,無疑就是這種人。在場人人均想:天!天底下竟還會有如此出色的人才!只看他的相貌,倒與趙長安比毫不遜色,不過,趙長安卻沒有他那股子讓人一瞅就眼暈的驕矜傲慢之氣。

樓欄邊坐著的一個穿寶藍鑲毛邊長袍的青年,低聲問同伴:“十一弟,你交遊闊,人緣廣,一定知道這人是誰。” “二哥,這種排場,這種相貌,又這麼驕橫,天底下,除了福王石崇生,還能有誰?!” 那二哥微訝:“原來,他就是和十九弟齊名的福王?”。 “哼,什麼東西?也配跟十九哥相提並論?” 那二哥對石崇生的了解,顯然沒十一弟來得深:“跟他來的兩人我倒認得,胖的是國舅爺範玳,瘦的是肅平侯甄慶壽,可他明明是親王,怎麼卻姓了石?你快說與我昕聽。” 十一弟故作驚異:“咦?二哥,你也未免太孤陋寡聞了吧?竟是連這麼一樁轟動一時的朝中大事都不曉得嗎?”二哥笑斥:“你曉得我素來不喜歡留心這些。別賣關子了,快快與本王從實招來,不然,等下回府,看本王怎麼拾掇你!”

“哎呦!奴才好怕!”十一弟伸舌、縮肩、抬手,作恐懼狀,然後才笑嘻嘻地細述,何以本為皇室宗親的福王,卻姓了石的緣故。 原來,石崇生之母黃貴太妃在先帝在世時甚得寵幸,故她所出之子也得沾恩崇,遂名崇生。先帝龍馭賓天后,皇帝繼位,對這母子禮遇不改。九年前將他晉封王爵,並送黃貴太妃與他同到封地晉州就藩,如此處置,在諸王中算是格外優隆的了。大宋此時的六王中,位號以睿王趙長佑最貴,但宸王世子趙長安卻最得天子寵愛,排列第三的就是福王了。可他卻有一點是趙長佑、趙長安都無法企及的,那就是他是二人的叔叔。是以,趙長佑、趙長安若見了他,也須跪拜磕頭,無形中,他倒成了諸王之首。 因他久居封國,從不來京,是以東京的王孫公卿沒幾人識得他。他不但相貌出眾,且因母親當年得寵之故,家財亦富可敵國。而據傳,武功也可與趙長安並駕齊驅。

不過,與趙長安不同的是,此人極好美色,只須得知何處有絕色的姝麗,必千方百計搜羅而來,充斥王府。他年少多金,貌美才高,天下少女因此而著迷的也大有人在,一時天下美女似都已齊聚福王府了。但是,此人尚有一令人皺眉之處——心性狹隘,真正睚眥必報,以至天下皆聞。但去年春天不知何故,皇帝突然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聖旨,罰了他半年的薪俸。這倒也罷了,最奇的,卻是將他從皇室玉牒中剔除,命他改姓“石”。本來,這事就已經很可疑了,而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卻是天子對他的致禍之由秘而不宣。難道,他闖的禍,竟是下作得不能與天下聞的嗎? “哈哈,這樣也好,現就只剩下十九哥一枝獨秀,'晉趙'卻成了'晉石'!”二哥正想再問問石崇生究竟因何由趙變石,卻聽“晉石”那邊笛,簫、笙、管,已輕歌曼舞起來了。但弦歌才吹,舞袖方舉,石崇生便皺眉喝道:“停!”

眾女不知他因何不快,盡皆驚惶,起舞的兩少女當即臉色煞白。卻見他正瞄著一個斜靠樓欄、面朝欄外樓下的萬株寒菊、背對眾人的人。 這人歪歪倒倒,金冠斜簪,白袍亂披,那襲原本雪一樣白淨的絲袍上,現卻這一攤,那一汪,滿是酒漬、菜汁。他早就癱在那裡了,手中竹笛正左一高、右一低地胡吹。說也奇怪,他這樣有一腔沒一調地亂吹,笛聲卻是道不盡的蕭瑟淒涼,令聞者無不惻然。 方才石崇生現身時,眾人無不注目,唯獨他全不理會。這時,他仍在嗚嗚咽咽地吹笛。甄慶壽亦皺眉,喝一聲:“餵,那廝,別吹了,卻掃了王爺的興致!”他當然也清楚,這樓上的人非親即貴,但石崇生既位高爵尊,且三人在到這兒之前已灌了不少的酒,這時酒勁一湧上來,自然自己是老大,天是老二!

欄邊人倒也聽話,放下竹笛,頭擱在膝上,一動不動。 石崇生面色方霽,於是,一輕紅紗衫與一淡紫綢裙少女,雙雙踏上織錦波斯地毯,高揚彩袖,相對翩翩起舞。弦歌悠揚,舞姿曼妙,樓中的五六十人一時都看得呆了。 二哥、十一弟頻頻點頭:“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賞?不道今晚,我們倒托福王的福,也過了一回眼癮了。”眾人均如痴如醉,只有那欄邊人已因酒飲得太多太猛,昏睡了過去。 舞姿翩躚,一曲將盡,弦歌漸漸慢下來。兩少女這時非但額上未見一粒細汗,相反卻臉白唇青,倒像被凍壞了。但樓上這麼熱,便是那些身著薄絲涼衫、靜坐觀舞的人亦渾身冒汗,又怎會凍著這兩個起舞的女孩兒呢? 曲聲一停,石崇生拊掌:“爵爺,小侯爺,本王此曲編排得比爵爺府上的《玉瓊枝》精彩嗎?”

範玳舌頭早大了:“好,比……愚兄府裡……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奴才們,強多了。”甄慶壽卻一撇嘴:“王爺剛才把這支《勸流霞》吹得神乎其神,可看下來也不過如此嘛!” “哦?小侯爺不覺得好?酒不夠!酒不夠!”石崇生微微一笑,笑容在明亮燭火的映照下燦然生輝,“擎酒來,為二位貴客敬酒,酒夠了,就什麼都好了!” 頓時,兩少女慘然變色。這下眾人都不懂了:府中的歌姬舞伎在筵席上伺奉侑酒,原極尋常不過,何以此刻看二女神氣,操此侑酒之役,倒像是要送死? 二姝各端一盞酒,向范玳、甄慶壽行去。紫裙少女顯然靈慧些,腳步疾趨,已搶到了範玳面前,躬身:“請爵爺寬飲此杯!”說時語聲發顫,大有乞憐之意。而紅衫少女見同伴已搶了先去,臉色一發滲白,一步一挪地到了甄慶壽跟前:“求……求求侯爺,滿飲了這盞酒吧!”語聲中滿是驚恐衷懇。

範玳早喝多了,此時腹中一陣陣翻湧,直欲張口便嘔,正強自忍耐,哪還能喝得下一滴酒去?但見紫裙少女面色淒惶,兩滴淚便要奪眶而出,老大不忍,只得嘟囔一聲,接盞喝下。紫裙少女如蒙大赦,急忙跪倒,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多謝爵爺,爵爺的救命大恩,奴婢今生今世,永不敢忘!” 咦?她這說的什麼話?範玳不過喝了盞酒而已,談何“救命大恩”?而那邊,甄慶壽對紅衫少女冷笑一聲:“不喝!今晚為陪你家王爺,本侯已喝得太多,現就是一滴也不喝了。”臉扭向一邊,不理已雙淚迸流的紅衫少女。紅衫少女雖知他心腸狠酷,但仍抱萬一之念,此時見他這樣,淒呼一聲,跪伏於地,抱著他的雙腿哀哀哭求:“侯爺,您就發發慈悲,救救奴婢,喝了這盞酒吧!奴婢永生永世,都不敢忘了侯爺您的大恩大德……” 哭聲摧人心肝,眾人都覺鼻酸,同時亦都是不解:何以客人不飲,勸酒的女孩兒便如此恐懼?福王府侑酒的規矩到底有何可怕?若甄慶壽堅辭不飲,紅衫少女又會得何懲處?甄慶壽起腳一蹬,一聲悶響,紅衫少女已被踹出五步遠:“滾開!賤貨!不喝就是不喝,煩人!” 石崇生寒了臉:“賤婢,敢把本王的貴客惹翻了?來人啊!”冷冷喝令,“拖下去!”兩侍衛上來,將紅衫少女拎起。她知定不能倖免,遂閉眼,任由侍衛提下樓去。 眾人面面相覷。正大眼瞪小眼之際,忽聽樓下有人失聲驚呼,聲音極其驚惶嚇人,然後在一連串的驚呼尖叫聲中,兩侍衛已回來,其中一人托著一隻銀盤,盤中盛著的,居然是一顆人頭!人頭的髮髻依然挽得光潔整齊,面容依然美麗動人,燭光之下,燈火之中,眾人看得清楚,人頭赫然便是方才還輕盈起舞的紅衫少女的! 銀盤邊緣,仍散發著縷縷熱氣的鮮血一滴滴地落下,落在猩紅的地毯上,殷紅的鮮血,立刻便滲入地毯,湮沒不見了。一時驚叫聲四起,更有兩個從未見過這等“骯髒下作”場面的貴人,一俯身,把適才下肚的酒菜全嘔了出來。 “哎呀!”二哥騰地躥起來,衝到石崇生面前,戟指他,“你……你們……畜生!”他素來謙和,寬容禮讓,既不喜與人交往,也從不結怨,不意今日來此賞菊,卻親睹這慘絕人寰的情狀,一時怒不可遏,若非自幼就受過極嚴格的教誨,言語行止均有規制,早一掌摑在石崇生臉上了。 石崇生側目端盞,輕抿一口,動作極其優雅迷人,放下酒盞,輕籲口氣,十分滿意這“紫玉漿”酒的滋味,然後,才淡淡地問:“閣下這是做什麼?本王處置府中一個不得力的奴婢,跟閣下有什麼相干?” 他見二哥衣著雖然尋常,氣度卻是華貴,是以言辭中已有了分寸,若換其他人等,敢如此指他罵他,早被他令人將其“拖下去”了。 “呸!爛石頭,少在這兒張口本王長、閉口本王短的,要稱王,這裡還輪不到你!” 十一弟恐二哥吃虧,趕過來幫忙:“姓石的,這是睿王,你還不快跪下參見?” “哈!”石崇生斜眼一瞥,“他是睿王?那你呢?你又是什麼人?”十一弟懂他的意思:“我是皇十一子趙長僖!你還不起來,還坐著張狂什麼?” “哦……原來……是尊貴的睿王和皇十一子啊!”石崇生冷冷地笑了,身子一動都不動,“你們倆,一個輩低,一個位卑,現既已見了本王,為什麼還敢不跪下來參見?” “啊?你……”趙長佑、趙長僖都愣了。趙長僖暗暗失悔:急怒中忘了,自己和二哥無論輩分爵位都比對方低。現自己一擺明了身份,論規論理,二人都須大禮參見他。可要讓自己拜這個兇殘狠毒的畜生,卻是無論如何也不甘心! 一時兩人手足無措。而石崇生卻不容他們有從容思索的時間,厲聲催了:“怎麼?還傻愣著?你倆是不是早被別人拜慣了,只會讓人跪,不會跪別人?哼,本王九年沒來京城,一來,就遇見如此忤逆的人,敢情,堂堂京城,天子腳下,就都是些犯上作亂的不臣之徒?” 一聽“犯上”兩字,趙長佑打了個寒噤,急忙跪倒,見趙長僖仍筆直地矗著,忙一把將他拽倒:“十一弟,你不要命了?”趙長僖雖氣得要命,但朝廷尊制不容違抗,當下二人忍氣吞聲,大禮參見石崇生:“參見福王爺!願王爺福壽安康,如意吉祥。” 眾人只看得、聽得喘氣不勻。 石崇生袖手,端坐微笑,安然受了大禮:“晤,這還成點兒話。罷啦罷啦,也不怪你們狗眼看人低,不知者不為罪嘛!”他故意不叫二人起身,要多折辱他們一會兒,“這次來,倒是也給你們帶了點兒見面禮,可沒想到還沒發請柬,你們倒先急三火四地趕來了。這樣吧,來人啊,拿兩串制錢來,他們剛才那幾句蓮花落唱得好,本王聽得舒服,就賞他們每人一串錢!” 他話還未完,趙長佑、趙長僖已渾身大顫。而眾人也暗暗咬牙:他這不是把二人看得連街邊上的窮叫化都不如了嗎?欺人太甚!偏偏以他的王爵、身份,一樓人都拿他無可奈何。 錢遞到眼前,趙長佑強忍怒火,一併接了過來,怕向來直爽火爆的趙長僖會氣炸,一邊緊攥他的左腕,示意忍耐,一邊盡力克制自己:“謝王爺的賞!” “起來吧!本王還有幾段更好的曲沒讓她們跳呢,你倆就站這兒,陪本王欣賞欣賞吧!” “望請王爺恕罪,我倆還有點兒事,須趕回府去辦理,不能再陪王爺觀舞了。” “哦?是麼?有事?有事還來管本王府裡的一個賤婢?不過,算了!”石崇生很大氣地一揮手,“好吧,回吧。記住了,以後少來咸吃蘿蔔淡操心!” 趙長佑、趙長僖一生中從未受過如此羞辱,而一腔怒氣卻又無從發洩,且石崇生說得也對,哪個王侯公卿府中沒有成百上千的男僕女婢?要打要殺,皆隨主子高興,不過區區一舞姬罷了,石崇生殺便殺了,這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相形之下,倒是自己二人太多事了。再留無益!血脈賁張的兩人急往樓口走去。 石崇生又發話了:“小憐,望卿不會伺候,惹得侯爺不高興了。這盞酒,就由你來勸侯爺飲了吧!” 著紫裙的小憐正慶幸逃過一劫,但同時又心傷望卿的慘死,忽聽主人如此吩咐,立時如墮冰窟。但她深知若違抗了主人的意旨,下場會有多麼可怕,只得戰戰兢兢地端起酒盞。可未及開言,甄慶壽已黑了臉:“不喝!王爺,你今晚就是殺絕了這些賤貨,本侯也是不會再喝一滴酒下去了。” 石崇生殺姬妾、奴婢,只當是品新酒、賞名花,此時酒勁上湧,心中發狠:今晚就殺盡這二十個賤人,倒不信甄慶壽真能撐得下去,不喝一口! 而甄慶壽想的則與他恰好相反:剛才給你點兒面子,現你倒拿本侯當軟柿子了?哼!別說你才要殺二十個,你就是再殺兩百個,卻與本侯何干?二人對視一眼,都瞧見了對方眼中那迸濺著火星的邪火。石崇生微笑,優雅地一揮手:“拖下去!” “慢!”一人衝到桌前,攔往了去拖小憐的侍衛。石崇生側目,見竟是趙長佑,嘴角下撇,笑了:“怎麼?又不趕著'有事'了?” 趙長佑垂瞼,拱手道:“呃……臣冒昧,有件小事,想和王爺商量。臣想買下她。” 眾人均知樓內又要生波瀾,不禁都為趙長佑捏了一把汗。石崇生一怔,縱聲大笑:“賣奴婢?本王的日子,好像還沒過到要賣姬妾的地步吧?”他笑吟吟地打量小憐,“小憐,原來你這麼惹人憐愛啊?才到東京,就被人一眼看中了?看來,日後回府,倒要好好兒地'供養'你一番才是!” 早驚恐萬狀的小憐一聽“供養”,慘青的臉色又成了慘白,一直發寒病般的身子也不抖了,唇角一扯,居然一笑,然後倏地轉身,直撲欄邊,竟要跳樓!眾人無不驚呼,但未等她摔出欄外,兩侍衛早將她拖了回來。 小憐在壯漢手中掙扎:“王爺,求求您,殺了奴婢吧!奴婢伺候得不好,甘願受死。” 石崇生微笑,徐徐轉頭,斜瞟又是氣憤又是茫然的趙長佑、趙長僖:“睿王、十一皇子,你們也都瞧見了,這種賤婢,自輕自賤,壓根兒不愛惜自個兒的小命,卻讓本王……”攤手,一臉的愛莫能助,“又能如何呢?” 趙長僖怒斥:“呸!胡扯,你……”因不明就裡,話就有些說不下去了。 石崇生自出生以來,生殺予奪,皆隨心意,幾曾有人敢違了他的一字半句?此次被母親硬逼著衝寒冒雪,趕來為即臨的天子生辰賀壽,以圖挽回去年因自己的一時“不慎”而失去的君心,他心裡本就已憋屈萬分。不意甫到京城,就被趙長佑當著眾王公貴戚的面指著鼻子罵作“畜生”,正尋思以後如何出這口惡氣時,不料,兩個傢伙竟又敢來捋自己的虎鬚! 他緊咬後槽牙,恨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陣酒意上湧,微笑道:“既然你喜歡她,本王願成人之美。” 趙長佑心一寬,忙問:“不知要多少銀兩,王爺才能割愛呢?”自忖:若他獅子大開口,要上萬金,為救人也說不得了。 “哈哈哈,別再噁心本王了。本王現在,就想要你的腦袋。”抑揚頓挫、富有節律的笑聲,傳遍了樓的上下三層,夜風吹過五色繽紛的萬株秋菊和數十株已落盡了樹葉的杏樹,此情此景,本甚是愉人,但天地間卻突然充滿了嚴冬的肅殺之氣。 所有人臉色都變了。甄慶壽身心俱泰,好像有人正用如意在撓他後背的那塊癢癢肉:“怎麼?怕了?” 自從起爭執,範玳口中就不停地嘟囔:“唉……算了……算了。”也不知他是要讓誰“算了”。 趙長佑、趙長僖一怔:世上真有這麼喪心病狂的人?殺人——無論貴賤,就像除去他趾縫裡的一粒污垢?但未容二人細想,一聲長嘯,石崇生橫空掠起,“刷”,一道雪亮的劍光已疾刺趙長佑咽喉。 二人一驚,未料他真的動手。趙長佑上身不動,雙腳一滑,已疾退了七八步,眼看就能擺脫即將觸及咽喉的森寒劍氣,可就在這一瞬間,那一劍的來勢忽然變了。石崇生腕一抖,劍尖下沉,“哧”,鋒利的劍尖已割破了藍袍的前襟!趙長僖駭極,大吼一聲,狠撞石崇生,多虧他拼命,太玄劍往左偏了三寸,劍尖才未洞穿趙長佑的胸口。 僅止一招,他就差點兒要了趙長佑的命!眾人全嚇呆了:天哪,這是什麼劍法? 趙長僖還在半空中,就听得破空聲疾,一道如虹劍氣直逼自己雙眉,來勢之快,簡直讓所有看到的人都無法相信。他隱隱聽到一陣笑聲,短促而得意,伴隨而來的,是一道勁厲至極的劍芒,刺得他眼球劇痛。 眾人只見突然間劍光大熾,比幾十支巨燭還更刺眼,根本看不清楚在這剎那間發生了什麼。而就在這間不容髮的瞬間,趙長僖已品嚐到死亡的滋味! “嚓”,一聲輕響,太玄劍刺進了他的眉骨,雖不過三寸,但已穿透他的前額! 石崇生笑了,他喜歡欣賞人血在半空中、燭光下、自己眼前飛散四濺時那種漫天艷紅、猶如鮮花盛放的瑰麗美景。那種美景,要比任何麗人的微笑、任何曼妙的舞姿,都更令他心曠神怡。他還喜歡人血——微溫的人血,濺在手上、臉上、身上時,那種癢癢的、酥酥的、愜意的感覺。那種感覺,比世間任何女人撫摸他肌膚時的感覺都更能令他激動戰栗。 他仰望半空,不由得微微張嘴,在這一剎那,他甚至渴望能有一滴,或更多滴的血——人血,飛進嘴裡,讓他一品那鮮甜清新、醇厚濃冽的滋味。雖然,以前他也曾多次品嚐過那瓊漿玉液般的滋味,可那些美姬嬌妾的頸血,又怎麼能跟血統高貴、血氣方剛的皇子的血相媲美呢? 可他張開的嘴中,並沒有一滴血飛進來,除了風,一絲挾帶著遠方綿延群山上枯寂樹葉滋味的清冷的風之外,並沒有令人銷魂的鮮血濺來。 他詫異了,睜開眼,只見半空中燭火依然明亮,並沒有一片血光飛起;飛起的只有風,一縷與方才吹進自己口中的一模一樣的,輕忽、飄渺的風! 然後他才察覺,太玄劍刺穿的,並不是趙長僖的額頭,而是一柄尚未出鞘的寶劍,一柄鑲滿了珍珠、翡翠、寶石、瑪瑙及各種所能想像得到的珍寶的“寶劍”! 寶劍就握在一個金冠斜簪,白袍亂披,醉得早已站都站不穩,年紀、相貌、身材,特別是氣度,都與石崇生相仿的人手裡。而這人,片刻前,在趙長佑袍襟被割破的那一瞬間,仍歪靠在樓欄上,伏膝昏睡。 石崇生一怔,驚魂未定的趙長僖、趙長佑則是一喜。趙長僖定了定神,歡然大呼:“十九哥,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教訓這個狗彘不如的畜生,所以我一點都不害怕。”說歸說,他臉上被剛才那一劍嚇的慘白色仍未褪去。 石崇生奪劍,未料才使勁,對方竟將如此昂貴的劍鬆了手,他立足不穩,“噔噔噔”,連退好幾步,而寶劍,卻仍穿在太玄劍劍尖上,一時情勢頗為狼狽。 於是便有人笑了,聲音雖輕,石崇生聽了卻愈增憤怒,手一抖,內力到處,寶劍已在一陣碎金斷玉的聲響中成了無數不足寸許長的破銅爛鐵。這手渾厚精妙的內功一露,樓中便再無人敢笑了。 石崇生怒極:“你又是什麼東西?來多管閒事?” 那人踉踉蹌蹌地也往後退了好幾步,“騰”地跌坐在一張椅中,晃晃頭,似是想將腦中的暈眩驅走:“你,又是什麼東西?敢來恫嚇本宮的妃嬪?” “你的妃嬪?” 那人半睜的醉眼一乜他,晃著手一指小憐:“就是她呀,還有……”一掃石崇生的十餘個姬妾,“還有她們!都……是本宮的!你……一個打哪兒來的淫才賤奴?敢肆意地恐嚇欺負她們?” 石崇生側目這個神智不清的人,還要再說幾句狠話,面色如土的範玳死命拉他的袍袖:“王爺,王爺!這位是宸王世子殿下千歲,王爺切切不可冒犯了他。” 甄慶壽大吃一驚,立刻,滿腹酒水倒有一半化作冷汗,從額上迸了出來。而石崇生卻一怔,隨即,一張俊臉亦發猙獰了:“原來,你就是趙長安?趙長安就是你這等邋遢模樣?本王府中的私事,輪得到你來管?” 趙長安微笑地問:“你府中?”目光落在小憐臉上,“小憐,你是本宮的順儀,今晚本宮帶你來賞菊,卻遇到這個喪心病狂的奴才。不過,既有本宮在,就是天上的玉帝也要讓你三分。現在,你若還想再賞一會兒菊呢,就留下來陪陪本宮;若是膩味了,就先回宮去吧。” 小憐美目中慢慢泛出了光彩,不等他說完,已疾撲到他膝前跪下:“世子殿下千歲,奴婢是世子殿下的人,當然要回宸王宮。”而其余少女也擁到他跟前跪下:“世子殿下千歲,世子殿下千歲!奴婢也是世子殿下的人,求世子殿下千歲也帶奴婢回宮去。” 就連那些侍衛也急道:“世子殿下千歲,奴才們也是宸王官的,願隨世子殿下千歲一同回宮。”非但是說:且立刻有了動作,“呼啦”一下,石崇生的三十餘人,全擁到了趙長安身後。一下子,只剩下石崇生、範玳、甄慶壽孤零零地怔在那裡。趙長佑、趙長僖及眾人無不又吃驚,又好笑,一時四處皆聞偷笑聲。 趙長安眯縫了眼,揚聲道:“沈老闆,勞您駕,把本宮的侍衛喚一個上來,帶本宮的這些人回宮!” “是!”又想笑又不敢的沈瘦菊,一張老臉早憋成了紫茄子,忙親自下樓,喚來趙長安的侍衛,將石崇生的一眾姬妾、侍衛全帶走了。 石崇生僵坐椅中,嘴唇抖顫,半晌才道:“好……好……一個小小的王世子,見了本王——福王,你的尊長,竟敢不跪不參,還如此放肆!你已犯了大不敬罪,你知道嗎?” 所有人的笑容都消失了,且都不由得打了個冷噤:剛才,他就是倚恃這一招逼得趙長佑、趙長僖就範的,此刻他故技重施,且既說出了“大不敬”的話,他就有置趙長安於死地的心! 卻見趙長安側目,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忽然色變:“哎呦,尊駕方才說什麼?好像,您是福王?本宮的叔叔,當今聖上的親兄弟?本……本……本宮不知您就是尊貴的福親王,適才實在是太冒犯無禮了。” 眾人的心一沉,趙長佑、趙長僖更連連頓足:啊呀,十九郎你怎麼醉得這麼厲害?竟說出這種話來,自陷死地,這……這下子可怎麼辦? 而石崇生卻笑了:“哈哈,你的酒醒了?那你還不快快過來,參見本王,向本王賠罪!”說時五指已握住了劍柄,只等對方一躬身下拜,就一劍刺他個透心涼! “是……是……”趙長安喃喃自語,“嗯……以下犯上,犯了'大不敬'罪,是該賠罪,可……僅止磕頭,這種懲處,未免……也太輕了點吧?晤……”他皺眉,“還應罰酒!罰幾盅呢?就六盅吧!這樣,本宮和大家的心裡面也才過得去。沈老闆,再勞您一次駕,取琉璃盅,為本宮滿滿地斟六盅'寒潭香'上來!” 沈瘦菊一邊在心中嘆氣,一邊吩咐伙計去取琉璃盅和酒。 六隻里外晶瑩透亮的琉璃酒盅,三寸口徑,高將近尺,可容酒兩升之多,斟滿了琥珀色的“寒潭香”,並排放在桌上。透亮的杯子,斑斕的酒液,在雪亮燭光的映照下,閃射著璀璨誘人的光芒。 趙長安懶散地笑著,撐起身來,雙手各擎了一盅酒:“哈!一次,就飲個雙盅!”他腳步趔趄,到了石崇生桌前,一躬身,似要屈膝。範玳爵位與他一般,甄慶壽的還不及他,二人慌忙起身,閃到一邊。 但眼露凶光的石崇生並未見他跪倒,倒是眼前一花,再看時,他竟已在桌上,盤膝坐著,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豬狗不如的東西本宮倒也曾見過幾個,但像你這樣的,今天,本宮還是頭一次見!” 石崇生一生中,何曾有過這種仰人鼻息的時候?一愕之下,大怒若狂:“趙長安,你還有王法嗎?”伸手要將他推下桌,但手方伸出,只覺一緊,右腕已被對方一把薅住,頓時,他的半邊身子都酸麻了。 趙長安聲色俱厲:“狗賊!口口聲聲說是皇室宗親,我大宋的皇姓是趙!幾時又冒出個石來?膽子真不小啊,竟敢冒充親王,招搖撞騙?” “……你?……我?”石崇生語塞。 趙長安厲斥:“冒認皇親,僭稱王爵,見了本宮,不跪不拜,還擅殺本宮的婕妤?你這頭畜生,真不愧了'畜生'之名!還有你!”他側頭,怒視發楞的甄慶壽,“為虎作倀,忍心害命,本宮今天豈能饒得了你們這兩頭畜生?” 一言未畢,“啪”的一聲大響,實際是兩聲,只因趙長安動作太快,聽來倒似一聲,石崇生、甄慶壽臉上已重重地各挨了一記耳光。甄慶壽是猝不及防,閃避不開,而石崇生則是手腕被攥著,掙脫不了。二人均覺面上劇痛,口一張,血沫和著數枚被打落的牙齒就要吐出。但這時一道洶湧的酒泉直衝入口,倒令得二人將血、牙都吞下了肚。 趙長僖跳腳大笑:“好!打得好!十九哥,結結實實地揍這兩個狗娘養的!”大喜之下,渾忘了斯文,且還有語病:石崇生若是狗娘養的,黃貴太妃不就成狗了?那……先帝又該是什麼?還有當今皇帝,又該是什麼?有人搖頭:這十二皇子,真正小孩子家的,剛剛他口不擇言,才被姓石的逮住話柄,趁機羞辱了一番,現又說出這等不倫不類的話來,要是讓御史台那些聞風言事的御史、諫議大夫們奏上一本,那就連皇上也包庇不了他。 不過,見趙長安一耳光扇腫了石、甄兩人的半邊面頰,眾人均覺十分解氣,除了趙長僖,倒還有好幾個人也在叫好。但一片喝彩聲中,突然燭光一暗,峻急的破空聲響,一束寒芒從石崇生的左袖中射出,直襲趙長安前胸。他竟然發射暗器,突施暗算! 其時,他與趙長安相距不足一尺,兩人如此接近,於這變生不測間,趙長安如何閃避得了? 可一片驚呼聲中,趙長安動了。沒人能形容他的這一動,他的動作彷彿很慢,卻又快得叫人連看都看不清楚;他的動作似乎很笨拙,卻又如飛風般柔滑優美。衣袂飄舉中,他已立在了地下,而那束寒芒也消逝得無影無踪。 就這瞬間,他的白袍突然變得那麼華貴,發上的金冠又是那麼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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