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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三十九章石破天驚時

緣滅長安 建安 9047 2018-03-12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這片地表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的寒林中,直走到一處看不見半個人影的地方,耶律燕哥才停步。 “真不知尊貴的公主殿下究竟有何事,一定要找一個這種不可見人的去處才敢說?” 耶律燕哥得意地笑道:“哈,之所以要躲到這不可見人的地方,卻是為了殿下您好。我要說的事的確是不可見人,不過,倒跟本公主無關!” “哼!聽你的意思,好像是趙某做下不可見人的勾當了?” 耶律燕哥悠然笑了:“你倒還沒做下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可惜……”斜瞟他,眼中寒光閃爍,“殿下最重規矩、守禮謹嚴的母后做下的爛事,卻是要教殿下以後沒臉見人了。” 聽她侮及母親,趙長安怒氣勃發:“耶律燕哥,你恨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但請你對我娘放尊重些,不然,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耶律燕哥眼瞅樹梢上的積雪,故作聲氣地嘆了一聲:“我不忍見有的人,稀里糊塗二十幾年了,還鬧不清自己到底該姓什麼,該叫什麼人做爹?現好心好意地要告訴他,人家卻不領我的這份情!” 趙長安冷哼一聲,不接話茬,但卻覺一股寒意從足底升了上來。 耶律燕哥斜眼瞟著他:“殿下,其實……你的親老子並不是那個早在你出世前就已經蹬了腿的死鬼——趙裕仁,而是另有其人,這事,你有數嗎?” 他仰天,咬牙,自我作踐地笑:“有數,這事我早就有數,以我這麼聰明的人,又怎會沒數?” 耶律燕哥反倒吃了一驚,報復之意突然落空,萬分不甘:“真沒想到,你心機有那麼深,平日里裝得滴水不漏的。” 他發狠,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天底下又有誰人不曉得,我趙長安是個什麼東西?一個私孩子!尊貴的私孩子!親爹就是……當今天子,聖明的皇上?”睥睨她,“如何,這個結果,你很滿意吧?”

他面色陰冷平靜,但心中卻巨痛如絞:如此自虐,傷害不了任何人,只會令自己本已在滴血的心上又多了一道傷口。 耶律燕哥的神情忽然改變,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笑了,笑聲清脆,悅耳動聽,最後居然笑彎了腰。這一通失儀至極的笑,把樹上棲落的幾隻寒鴉驚得離枝而飛,撲撲翅膀,啞啞幾聲,將枯枝上的積雪撲簌簌蹬落下來,落了二人一頭一身。 趙長安詫異地望著她,只見她一手捧腹,一手指著趙長安,喘道:“原來……你仍是……沒鬧明白啊!”好容易又站直了,“哼!想得倒是挺美,想做皇帝的野種?只可惜……”望瞭望陰沉的天空,“老天不答應!” 她倏地側頭,凌厲熾恨的目光似兩把鋒利的刀子,要把他一寸一寸地剮爛:“殿下不但相貌非凡,武功絕頂,就連親爹老子也比我們要高級得多,我們這些凡人,哪敢跟高貴至極的殿下比?我們只有一個親爹,而殿下您,卻有三個爹!”

她話還未完,趙長安已頭腦轟鳴,待她說出“三個爹”時,他全身氣撞,好似馬上便會爆炸一樣。他怒吼著攥住她手腕,一掌就要落下。 其時他憤怒已極,全身真氣鼓盪著,一吼之威,將整個樹林俱震得一顫,樹上積雪大片大片地墜落下來,倒有幾大片砸中他們二人。 耶律燕哥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發怒過,他一抬掌,呼!風聲大作,一股奇勁之氣刮到臉上,面皮刀割般生疼,這一掌只須擊中,自己勢必腦漿迸濺,命喪當場。她心一涼:完了!一時也不知,自己如此狠酷地報復他,是對還是錯?但就算錯了,也追悔不及,只得閉眼,靜待斃命。 但等了等,並未有掌擊來,睜眼,見他左掌仍舉著,面色猙獰:“你恨我,怎麼說都可以,可是,再說一次,不許侮辱我娘!”

她驚魂甫定,掙了幾掙,尖聲嚷嚷:“放手!你捏疼我了。”他方察覺,自己仍緊緊攥著她的手腕,怒哼一聲,一把甩開。適才他用力過猛,她雪白的手腕上,已有五根青紫指印,高高腫起。 她痛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咬牙將淚水又逼了回去:“你可知道,你的那位好叔叔,真名並不是馮由?” “嗬!”他負手冷笑,“叔叔當然不叫馮由,他本姓遊,名凡鳳,江南姑蘇人氏,且他還是我娘的大表哥!” 耶律燕哥驚奇地問:“怎麼,原來你早就曉得,他是遊凡鳳?” “如何,沒料到吧?公主殿下,其實,他就從沒對我有過一絲隱瞞,之所以改名,不過是不願外人知道他的來歷而已。” “呵呵呵……沒隱瞞?那他為什麼不告訴你,他就是你的生身父親,你不摻一絲假的親爹?”

趙長安氣極反笑:“哈,公主殿下,您今兒個怎麼啦?趙某還沒被氣暈,莫非,公主殿下反倒先昏了頭?叔叔會是我父親?你這樣說有何憑據?” 她悠然笑了:“莫非……殿下就從來沒發覺,他跟你長得非常相像?” “相像?怎麼我一點兒都不覺得?” 耶律燕哥又開始得意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那眼睛,長得跟你親爹一模一樣,況且,他要不是你親老子,又怎肯自居下流,賣身王宮?還把一身絕世的功夫悉數傳給了你?” 趙長安簡直懶得再說了:“眼睛長得像?單憑這一點,再加上那些憑空臆測,就能決定了我的生身父親?” 她柔媚地笑了:“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她把一直緊攥著的小布包遞給他,“想不想看看這如山的鐵證啊?”

他拽過小布包,扯開包上的布結,見是一個明黃綢卷,黃面紅封裡,外繡金龍圖案,是一幅聖旨。只是絲綢的光澤已然暗淡,顯然年月已頗為久遠。 趙長安問道:“這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耶律燕哥不屑地答:“你管我是從哪兒弄來的?” 他展開聖旨,見上恭楷書就: 禮天隆運定極英明顯武恭宣承至仁純孝皇帝隆興十九年上諭:宸王寅紹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擇賢作配,佐理宮闈,以協理坤儀,而輔王德。茲選得姑蘇故御史尹敬則之女尹氏,端麗賢淑,秉性柔嘉,今著立為王后,令姑蘇太守賀舜臣於五月初二吉日奉迎到京安置,以備九月初九大婚典儀,欽此! 只草草瞥了一眼,趙長安便覺足底的那一縷寒意霎時間已瀰漫全身,捧著聖旨的雙手不禁顫抖了。

耶律燕哥輕輕笑了:“殿下娘親的大婚吉日,當年欽天監定的是九月初九,而殿下的生辰,我要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建元元年的三月初三?也就是說,殿下當年在你那冰清玉潔的娘親肚子裡,滿打滿算,只呆了不到七個月就出世了?哈哈哈……”她的笑聲如鴟鶚般淒怖,“王宮的禮制多森嚴?可宸王后卻在大婚前就有喜了?嘻嘻,這個爹,天底下除了那個姑蘇娘家的表哥,還能是誰?不過,我還真佩服你娘,不知她又用了什麼高招,竟能教皇帝也以為你是他嫡親的孩兒?哈哈哈……不管什麼高招,總得是你娘被召幸過後,而且還不止一次兩次,皇帝才會心甘情願地來當這個天下第一的大王八!啊喲!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哪!真看不出來啊,你娘表面三貞九烈的,可裙幅裡卻藏著三個漢子,知道的三個,不知道的還不知有多少個呢!三個漢子全都一流!不是武功,就是權勢,要是天底下所有的娼寮來搞一回花魁大賽,那你娘還不得拔了頭籌……”

她肆無忌憚地侮辱尹梅意,趙長安卻是聽若未聞,對她那惡毒的笑容也是視若未見。他僵立雪中,整個人都空落落的,魂魄已離體而去。良久,他方嘎聲道:“公主殿下何必,一定要把……遊凡鳳派作我的父親?反正,”他以手掩面,“無論皇上,還是……馮先生,我左右不過一……私孩子罷了,又何必公主殿下費盡周折地來為我尋根溯源?” “嘻嘻,那是因為,您的身世,還牽扯到另一個人。我今天既然已經做了好人,就乾脆一做到底!”耶律燕哥在雪地上輕盈地旋了一下,裙裾飄飄,甚是動人,“殿下,您曉不曉得,那天在靜塞城外,您的好叔叔,哦,不不不,瞧我這嘴又說錯了,應該是殿下您的親爹,為什麼跟我娘才一照面,就自傷落馬?” 趙長安此時整個人都麻木了:“為何?”

“那是因為,你風流倜儻的好爹爹,當年還跟我娘有過一段孽緣。唉,他們有臉做,我都沒臉說。”趙長安驚異於她對蕭太后竟是這種心態,但旋即便想:大宋皇宮中,像她這樣,對自己娘親冷漠如路人的皇子、公主也多得是。於是嘆了一聲:“那是他倆之間的事,跟你我有何相干?” “哈,這事跟我可沒有絲毫相干,倒是……跟您,干係太大!” 他已神昏智亂:“你的意思是,難道,我的生身母親是蕭太后,而我,倒成了你的親哥哥?” 耶律燕哥一愣:“呸!誰是你的親妹妹?”她獰笑,“我的好世子殿下,你的親妹妹,是子青,那個隨時隨地都裝得老老實實、可呵怜怜的子青,那個賤婢!”趙長安呆望對方,不知她在說些什麼。 “如何?殿下,做夢也沒想到吧?你喜歡得神魂顛倒的一個賤婢,居然會是自己的親妹子?”

趙長安這時才聽懂了,來回只在轉一個念頭:“瘋了!這人瘋了!原來,仇恨能把一個人變成這樣!” 耶律燕哥多伶俐:“別拿這種憐憫的眼神看我,我沒瘋,倒是殿下您,我只怕呆會兒,您倒是真的要瘋了。唉……要真瘋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總好過日日夜夜的,思念一個是自己親妹妹的賤婢強!” 趙長安舔了舔嘴唇,太乾了。 “當年,你爹跟我娘的一段風流快活,有了這個小賤貨。後來我娘把她送回姑蘇給你爹,可不知怎的,他把她弄丟了,這個賤貨就是子青。真是老天有眼,居然十七年後,讓親哥哥、親妹妹喜歡上了。”耶律燕哥用盡全身之力狂笑。笑聲攢刺趙長安,他痛得縮成了一團,想找個角落,暫且躲避片刻:“我不信!你已經瘋了,一個瘋子的話,又怎麼能信?” “我沒瘋!我說的字字都是實情。當日你爹、我娘在思鳳樓中,說他們的那些冤孽爛事,不但我聽到了,你的子青妹妹也趴在窗子底下偷聽了個十足十。當時,她的小臉蛋馬上就白了,哈哈,倒比你現在的還要白!只看她那副掉了魂的樣兒,我馬上就明白,她肯定就是那個被弄丟了的賤貨!當時,我看到了她,她卻沒看到我。回到中原後,不知怎麼,她發現了你是她嫡親的親哥哥,就從鳳翔偷偷溜走了,不然的話,”她連連冷笑,“一個女人要是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就是死,也休想把她從這個男人身邊拉開。你的心上人,子青妹妹,要不是知道了尊貴的世子殿下原來居然是她的親哥哥的話,又怎會溜走?可笑你還心急火燎地跑去找。幸虧沒找著,不然的話,今天的這場熱鬧可就真的要大了去了。” 趙長安的七魂六魄都散了,欲待不信她的只言片語,但眼前似又看見當日愛晚樓中子青那泉湧般的淚水。是呀,若非……若非她已知道二人是血親,又豈會莫名其妙地不告而別,而在再見到自己時,又豈會那般痛苦萬狀?而且……而且,她還說過,要去投錢塘江! 天哪!什麼自幼定親?什麼對自己愧疚?什麼自己不喜歡她?那都不過是天性純良的子青妹妹,不忍自己得知這會令人崩潰的噩耗,而編的託辭罷了。天哪!他以手扶額:她死了!她一定已經死了!天底下無論誰,在遭受了這種恐怖殘酷的打擊後,還能活得下去?子青妹妹,我可憐的妹妹,我……我也沒法活了! 他覺得天旋地轉,只覺身體正飛速向黑暗的地底墜落,立刻就會萬劫不復!急切間,只想能有個什麼可供攀扶救援的物事,令自己能稍微緩和一下墮落之勢。恍惚中,他到處亂抓,逮住了一根樹枝,“啪!”樹枝應聲而斷,他跌跪在地。 耶律燕哥見他就這瞬間面如死灰,汗出如漿,汗水從額上順著鼻翼兩側涔涔而下,素來清澈明淨的雙眸此時變得瓷白,所有的神采都沒有了,眼珠甚至連動都不會動一下。她大為震駭,隨即嫉恨萬分:原來他愛極了那個賤婢! 趙長安顫抖著扶樹站起,冷汗不僅使他的全身濕透,還令他寒入骨髓。掙命般,他往林中一步一跌地挪動腳步,同時嘴唇翕動,反复在念叨兩個字:“禽獸……禽獸……” 耶律燕哥大怒:“我好心告訴你實情,不謝我也就算了,還敢罵我是禽獸?”他充耳不聞,只一路往前走,恨不能當場就死了才好。眼前茫茫一片,不辨東西南北,事已至此,又何須再辨?左右不過一死罷了,覓個無人處,死在那裡,就爛在那裡,豈不是好? 但他卻走不動了,有什麼東西扯住了袍袖,又有什麼物事纏住了腰?他拼命掙扎,試圖脫開。 只聽有人怒問:“小賊婦,你對他說了些什麼?把他弄成了這個樣子?”他模模糊糊地望出去,隱約間,似見大怒若狂的遊凡鳳扯住了神色驚慌的耶律燕哥,似乎還要伸掌打她,而自己卻彷彿被幾名侍衛攔腰緊緊抱住了,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車隊才一離宮,遊凡鳳就綴上了,見二人進了樹林,久不出來,雖知耶律燕哥根本奈何不了趙長安,但也不知為何,總覺得今日的情形殊是可慮,於是便想進去看一看。但臨舉步時,卻又踟躇:耶律燕哥把趙長安帶到那麼荒僻的地方,自是有不為第三人得知的隱情,自己貿然闖進去,只怕不妥。但……趙長安的那一聲怒吼令他甚為焦灼,思慮再三,決定還是進去。孰料才進林中,就見趙長安已成了一具遊魂走屍,神色極其嚇人,任耶律燕哥拖住他的袍袖如何呼喚哀求,都不理睬。 怨毒滿腔的耶律燕哥洩恨之餘,其實對趙長安仍存一絲妄想,是以才將子青之事當個殺手鐧拋出,滿以為一直對子青割捨不下的趙長安得知真相後,就會對自己回心轉意,孰料事態竟一下子惡化到這種地步。她又悔又急又怕,但看著遊凡鳳圓睜的雙眼,怎敢說出自己方才幹的好事? 見她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句囫圇話,遊凡鳳滿心焦躁,他才不管什麼女人不女人,會武功不會武功,一抬手,擬先將她的牙齒打掉幾枚再說。 忽聽趙長安嘶聲喊:“叔叔……馮先生,不,不要打她!” 遊凡鳳恨聲道:“這女人心地歹毒,就是打了也應該。她剛才都對你說了些什麼?你瞧瞧你的這張臉,跟個死人一樣!” 趙長安閉目搖頭:“放她走吧。我沒事,只是……衣裳穿得少了,身上有些冷。” 遊凡鳳自然明白這是託辭,但見他面白如紙,額上虛汗滾滾而落,馬上便要虛脫,只得猛一搡耶律燕哥:“快滾!永世莫讓殿下和我再見到你!” 律燕哥跌跌撞撞地退出十幾步遠才站穩了,神色淒惶地盯著趙長安看了半晌,然後“哇”的一聲,緊攥裹著聖旨的布捲,往林外狂奔:“姓趙的,你敢這樣對我,終有一天,我要讓你千倍萬倍為你對我做下的事情后悔……” 於長順見她如此,只覺自己的心也裂成了幾瓣,忙迎上去:“主子……”卻因口拙舌笨,一時不知該怎樣哄勸才好。耶律燕哥嫌惡地白了他一眼,疾步到了車邊,見他又跟過來,恨極,怒道:“你跟著我幹什麼?”於長順見她的一雙大眼睛中白多黑少,窒了窒,訥訥道:“奴才已得了殿下的鈞旨,以後奴才就是主子的人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臉色,“要不,奴才……護送主子回宮,好嗎?” “呸!誰是你主子?回宮?回什麼宮?宸王宮?那種狗不拉屎的地方,我幹嗎要回去?” 於長順不知她為何發怒,亦不知這些天來一直對自己言笑晏晏的她,何以一下子變成了個潑婦?心想:看來,今天她和殿下的心境都不太好,自己也不須把她的那些個氣話往心裡去。於是低聲下氣地賠笑:“好,好,主子不想回去,奴才就服侍主子去哪兒逛逛?” 耶律燕哥側目:“逛逛?我要回遼國,你也跟著去嗎?”於長順不假思索:“主子去哪兒,奴才就去哪兒。” 耶律燕哥怒火正熾:“哦?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那我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於長順一怔:“主子怎會叫奴才去死?” 他正錯愕慌亂,見她忽又換了張笑臉:“於侍衛長,我剛才是跟你說笑,你對我這麼忠心,我又不是那不知好歹的糊塗人,又怎會叫你去死呢?”她這一笑,於長順的魂兒都飛到了九天,只聽她又道:“好吧,你既然願意跟我,那我們就走吧。”於是於長順領著眾侍衛,擁著她登車西去。 林中,遊凡鳳攙扶著搖搖欲倒的趙長安,要送他回宮。趙長安如被蜂蜇,一把推開他:“不!我不回去。”遊目四顧,“我……就在這兒……待一待,蠻好的。” 遊凡鳳皺眉:“到底怎麼回事?”扳過他的肩膀,注視他的眼睛,“我們先回宮,什麼事,等回去再說。” 他猛一掙:“不!”疾轉身,就往樹林深處狂奔。遊凡鳳一愕,急忙追上去。他跑得雖快,但步法散亂,毫無章法,遊凡鳳只兩個起落便截住了他。他知此時的趙長安已神智不清,長嘆聲中,出指如風,點中他的肩井穴,然後交給隨後趕到的侍衛,眾人攙了他,出林登車回城。 當晚進膳時,尹梅意一臉憂急地望著緩緩進來的兒子,不等他請安落座便問:“年兒,今早怎麼回事?怎麼娘聽說你很不好?午膳時怎麼娘到處都找不到你?你這一整天跑哪兒去了?” 趙長安的臉比平日稍白了些,語氣仍然平緩:“哦,沒什麼。延禧郡主脾氣不太好,孩兒看她在這兒待得也不開心,今早就想送她回家去。她愣說是孩兒趕她走,爭執了起來,孩兒也是一時糊塗了,言語上未免失儀。不過,現在已經好了,娘不用擔心。” “是嗎?”尹梅意更覺疑惑:知子莫如母,愛子素來寬容豁達,待人接物節制有度,對女子更格外忍讓多禮,怎麼今天不過“爭執了幾句”,便失了常態? 尹梅意頓了頓,又問道:“那整個午後你在哪兒?未時二刻皇宮來了兩位公公,說今早順昌門守門的佐官衝撞冒犯了你,皇上知道後,已命人把這名佐官鞭撻了三十皮鞭,讓我說給你知道。” 趙長安一凜:皇帝意在警告自己,不得再擅自出城。 “哦,送走延禧郡主,孩兒沒處消遣,就去了恭王府,和恭王、十一皇子閒聊。後來一時性起,索性跑去皇史宬找父王的畫像,想瞧瞧父王當年相貌如何,是不是也像孩兒一般,長得這樣……嚇人?” 尹梅意被逗笑了,滿腹憂慮俱煙消雲散:“哦?找到了嗎?” “翻了一下午都沒有,可把那幾位御史累壞了。不過……孩兒倒把自己的玉牒翻出來了。”尹梅意一怔,不由得低頭,避開愛子探究的目光。 趙長安用勺攪了攪面前的白粥:“娘,孩兒跟馮先生是不是長得很像?” 聽他換了個話頭,尹梅意心中一寬,呷了口蓮子羹,漫應道:“年兒怎麼想的,竟會問起這個?嗯……”她瞟了一眼愛子,“年兒不說,娘倒還真沒留意。”她微微一笑,“年兒的相貌,倒還真跟馮先生年輕時一模一樣!” 趙長安手一顫,才舀起的一勺粥都灑在了桌上,但尹梅意沒看見。 “那當年娘和父王在大婚前曾會過面嗎?” 尹梅意淡然一笑:“這怎麼可以?王宮大內,禮制極嚴,娘當年從姑蘇到了這兒,就一人獨居在這嘉年殿中,不分白天黑夜,殿外六十名太監值更看守,殿內四十名宮女服侍跟隨,娘就是抬一下小手指尖,都有七八雙眼睛在盯著,怕娘的行止會違禮失儀。禮制這麼嚴苛,又怎麼可能見得到宸王?直等過了四個月,大婚後,娘才見到那……年兒你的父王,是什麼樣子。” 趙長安沉吟片刻,又問:“娘,孩兒是足月出世的嗎?” 尹梅意訝異地笑了:“傻孩子,你當然是足月才生的。怎麼今天淨問些這種怪話?” 他雲淡風清地笑了:“是今天中午,跟睿王閒聊時,他們打趣說,孩兒定是未足月的早生孩子,天底下唯有先天不足的早生孩子,才會有這樣厲害的腦袋。” 尹梅意失笑道:“胡說八道!自古以來,只聽說先天不足的孩子會體弱多病,倒不曾聽過會聰明過人的混話。” 趙長安亦笑:“是呵,孩兒當時也是這樣笑話他們,可……”他蹙眉,“後來在皇史宬,孩兒看自己玉牒上寫的生辰八字,竟是建元元年的三月初三,又見到當年娘和父王大婚的金寶玉冊,上書的吉日卻是隆興十九年的九月初九。那……日子通扯算下來,當年孩兒豈不是至多才七個月就出世了?” 尹梅意才一聽開頭,就已慌了神,此時早低了頭,只看著眼前的那盞冰糖蓮子羹:“那……那定是……定是玉牒記錯了,年兒你的生辰,該是建元元年的六月初三才對。” 趙長安目光一閃,笑了:“哈!這些該死的文書御史,竟連這麼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兒事都記錯了,真真都是些酒囊飯袋。日後,孩兒倒要奏請皇上,認真地罰他們一罰。” 尹梅意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年兒,怎麼……你今天,會想起來問這些老話?”凝視愛子發白的臉色,“孩兒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趙長安避開母親關切的目光,乾笑一聲:“沒有,沒事。孩兒不過閒來無事,扯點兒閒篇,跟娘說笑說笑罷了。” 尹梅意哪裡知道,趙長安回城後,藉故支走遊凡鳳,然後立刻趕到皇史宬,反關皇史宬大門,半天工夫,將皇史宬翻了個底朝天,又把凡能找到的,當年參與宸王大婚,及他出生時的穩婆、乳娘,記錄他出生時辰的兩名御史,及當時在場的太監、宮女、一應雜役,盡皆找來細細地盤問了個遍。 他這一通徹查,到最後,把心存的最後一絲僥倖也查沒了。他在皇史宬西配殿內,亦不知僵坐了多久,直到久候門外的幾名當班御史戰戰兢兢地敲門,他才神思恍惚地出來,低聲吩咐所有人等不得,將今日之事泄露出半個字去,隨即乘車回宮。 幾名御史均被他當時的臉色駭壞了,就算他不吩咐,也不敢梅當日皇史宬西配殿中發生的一切捅出去。 這裡,趙長安隨後與母親只聊些京城中街頭巷尾的閒聞逸事,有說有笑地便消磨了一個晚上,直待尹梅意已面現倦意,他才恭恭敬敬地辭出,回長生殿。 天氣一天寒過一天,之後的日子,他忽然像變了個人。平日深居簡出,不喜應酬的他,此時卻是遇有宴飲,逢請必到。有時還廣發請帖,邀約眾王公卿相,在城中有名的酒肆茶樓大加歡宴,天天不喝到夜半三更,爛醉如泥,不會由眾侍衛半扶半抬地撮弄著回宮。而在宮中待不了兩個時辰,就又傳轎離宮狂歡去了。 這種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好日子才過了三天,尹梅意便好言規勸。誰知不勸還好,一勸,他連宮都不回了,白天黑夜地在外面閒遊浪蕩,四處鬼混。又過兩天,城中便轟傳開了:他竟與同樣喝醉了的廣明郡王搶一名舞妓,二人爭相一擲千金買笑,最後他開出萬金的天價,硬是嚇退了對手,這才香車載得美人歸。但車才離開妓樓不遠,他又把舞妓攆下了車。 又過數日,他為搶京城第一名妓——煙寒,竟一劍刺傷了世襲保靖侯翟青稽!幸好劍不是緣滅。現在,他腰間也如那些輕狂少年般懸著柄劍,一柄比普通的三柄劍加起來還要重的劍! 此劍之所以這麼重,是因為在劍的鞘、柄、鍔及凡是能鑲嵌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地鑲滿了珍珠、瑪瑙、翡翠和各種金銀,甚至劍身上也鑲了一十八枚名貴無匹的紅綠寶石。他現在日日都穿繡五爪金龍的白袍,簪二龍戲珠的金冠,但那白袍穿在他的身上,更像一個麻袋,而那金冠,卻成了一塊破銅。 一天夜半,他總算酒氣熏天地被架回了王宮,才在長生殿後殿床上躺下,江雪舫就輕輕過來招呼他。他早醉得眼都睜不開了,厲聲呵叱她出去。江雪舫一怔:“殿下,奴婢有事,要向您禀報。”趙長安拉被蒙住了頭。 江雪舫眼中含淚:“殿下,宮里新來的那一百名宮女,想求殿下的恩典。” 趙長安一把掀開被子,以拳擂床:“你……到底要什麼?快……快說,說完……就走,別……打擾我睡覺,” 江雪舫低聲道:“這些姐妹們,都想……想回家。” “哈!你們……總算也……見識了……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吧?後……後悔了?哈哈,現在……後悔,也還來得及。傳……我的鈞旨,給王宮內府,你們一百個,不……凡……凡是想走的人,都可以……放出宮去。另……每人……給三百兩銀子作為……盤纏。”然後他翻身向裡,不再理江雪舫。 次日絕早,臥在竹榻上的江雪舫倏地醒來,一看,他又不見了。忙起身,這才發現,身上覆著那襲昨夜他蓋的織錦葵花黃龍鳳紋絲被。擁著絲被,發了半天的怔,她又流淚了:“殿下,您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您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而皇帝更是氣惱萬分,因趙長安不但行為乖戾離譜,更過分的,是他日日稱病不朝。到第九天,皇帝的忍耐到了盡頭,命太監去宣旨,傳他入宮來見。但他居然醉眼乜斜地告訴宣旨太監,要趕去會一名新來的歌妓,無暇來見皇帝。 聽了回奏,皇帝咬牙傳旨:立刻派八百殿前司禁軍,把宸王宮的九座宮門全封起來,沒有諭旨,不許他離宮半步。宣旨太監囁嚅:“萬歲爺,千歲爺,他……他……” 皇帝胸中邪火亂撞:“他又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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