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39章 第三十七章費盡移山力

緣滅長安 建安 8671 2018-03-12
皇帝凝視他瞬間發白的臉色,冷笑道:“好!好籌劃,好安排,好計謀!你瞞得朕好!你耍得朕好!”趙長安僵立當場,茫然無措。 “行刑的時辰向來都在午時三刻,而天牢在城的西門外,距刑場有十里,從牢中提取犯人,當在辰時二刻。到時,你就請寧致遠帶同人手,分成兩路,一路於辰時三刻,到南門外十里的衛橋旁守候,等揚州、金陵兩地的人犯解到時,把七犯截下,把押送囚犯的官員、衙役先制住了,等事完後再放走。另一路巳時埋伏在景運門外的少陵原,專救從天牢押來的七人。然後把獄吏的公服換到自己人身上,再把調了包的七人押赴刑場。等午時三刻一到,你這個監刑大臣下令一刀斬訖,到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救了那七人。”他每說一句,趙長安的心便往下沉一分,未等他說完,趙長安已如墮冰窟,渾身冰涼。

皇帝睥睨他灰白的臉色,笑道:“哈哈,我的好年兒,你竟是早就被人家給囫圇賣了,還蒙在鼓裡呀?說話呀,朕最寵信的好世子!你究竟是怎麼了?” 他犀利的目光如兩柄鋒利的快刀,割得趙長安面皮生疼:“這一趟出去,你中了什麼邪了?居然連這麼荒唐透頂的蠢事都做出來了?這七個反賊要殺你,你卻處心積慮、機關算盡地要救他們?你傻了?瘋了?憨了?痴了?仗著朕的寵信,竟敢欺君?欺君!這是什麼罪名?你難道不比朕清楚?” 他怒吼,戴著七八枚寶石戒指的右掌猛擊龍案,一下比一下響,一聲比一聲驚人,靜寂的暗夜中,只聽得殿內“啪啪”大響,那雷霆震怒的威勢,令殿外侍立的一眾太監無不面無人色,戰栗失次。 “是不是做濫好人做上了癮?不分青紅皂白,是個人都要救?你以為你是誰,救苦救難的菩薩,普渡眾生的如來?戲耍朕?朕活了四十幾年,還是第一次,遇見竟有人敢這樣目無君主!”他越罵越怒,越想越恨,霍地起身,繞過龍案。趙長安雙膝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低頭,囁嚅道:“皇上息怒。”

“息怒?最寵愛的世子居然也欺騙朕,你讓朕怎麼息怒?那些文臣武將,他們欺哄朕,要么為名,要么為利,要么求享福,要么想免災,你居然也乾這種悖亂昏聵的勾當,為的又是什麼?”皇帝指尖狠戳他的額頭。 “皇上恕罪!”他伏在地上,連連磕頭。皇帝恨鐵不成鋼,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趙長安心念電轉:這次救人一事,是在哪兒出了岔子?竟令皇上知曉了全盤的計劃?為今之計,須設法盡快通傳寧致遠,讓他快跑,可七人又怎麼辦呢…… “求朕饒你?可以,等下到刑場,只要你正兒八經地拿出魄力來,把七人一刀一刀地剮了,到時,你再說讓朕饒你恕你的話也還不遲!” 趙長安腦中忽悠一下:自己仍可去刑場監刑?他想起了晏荷影說過的話:劫法場!對,不如劫刑場!雖然計劃敗露,今日的刑場上,禁衛定會比平日加倍森嚴,但以自己監刑大臣、宸王世子的身份,誰也料不到,自己竟會有此匪夷所思的舉動。想來,劫刑場自己仍有五成的勝算。不過,這樣一來,自己的王世子可就甭想乾了,倒要做了那亡命天涯的逆臣賊子。但兩害相權取其輕,總比被天下人唾罵為魔頭畜生強。可……娘和荷影卻無法顧及了,這也無妨,等風波平息後,自己再潛回京來……

皇帝喝道:“你還不承旨?還要回護他們?”他不敢承旨,等下他要劫刑場,怎麼還能承旨? 皇帝見他雖然驚慌,但那慌亂卻不是由於已犯下的欺君之罪,而是因為事起突然、不及防備的慌張,且無論自己如何催逼,他都不肯答應凌遲處死那七人。他一愕,大怒:分明是自己把他寵壞了,他才會如此大膽。他心地仁善,這本是件好事,但若善到好惡不分,甚至於欺君,於他卻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哼!皇帝心中冷笑,今天無論如何,非壓服了他不可!否則任由他這樣鬧騰下去,終有一天,等他做出了那更不得了的“大事”時,自己再想回護他,就千難萬難了。 這時聽前方大慶殿殿階下,贊禮官的傳宣聲響起,皇帝知已到了早朝時辰,冷冷地道:“你欺君在先,又抗旨在後,兩款罪名,等處死那些反賊後再議。現先上朝,別讓眾臣工久候。”說完向殿外行去。趙長安忙站起,跟在他身後,急速籌劃:怎麼才能帶個信出宮去,讓寧致遠他們趕快逃走?另救了七人後,自己怎麼帶著他們離開京城?但惶急間,一點兒主意都沒有。

二人被眾太監、宮女簇擁著進了大慶殿。皇帝登上丹墀,在寶座上坐下,趙長安歸入到已魚貫進入大殿的臣工的隊列中,隨著百官,向皇帝三跪九叩,山呼萬歲。待眾大臣站定,皇帝掃了一眼黑壓壓的群臣,問:“刑部尚書王玄斌來了嗎?” 王玄斌忙出列稽首:“啟奏皇上,臣在!” “這次,三法司會審七犯行刺一案得以順利審結,你的功勞可不小啊!” 王玄斌一喜:定是方才趙長安已為自己說過了好話,現在皇帝要論功行賞了,忙再次稽首:“皇上過獎了!這一是臣的本分,臣不過輔佐宸王世子殿下千歲審案,真正令七賊俯首認罪的,還是殿下千歲,臣不敢叨天之功。” 他這話倒是實情,七人才押到時,俱是一副凜然不懼、視死如歸的氣概,一看便知是那種極難對付的狠角色。但趙長安在天牢的簽押房中,也不知與他們說了些什麼,在後來的會審時,七人竟然很痛快地就坦承不諱,使王玄斌及三法司的官員不費吹灰之力就審結了這樁謀逆大案。他對趙長安佩服不已。

“哦?你倒是謙讓,不過……朕向來賞罰分明,該賞不賞,那以後卻如何教大小臣工用心盡力?來人呀!”皇帝咬牙笑了,“杖責王玄斌三十棍!” “啊?”王玄斌及一殿大臣全愣住了。趙長安一驚,急忙越眾而前,但方躬身開口:“皇上……” “再加十杖!”皇帝俯視群臣,對他連正眼都不瞟一眼,“再有求情的,說一句,加十杖!” 片刻殿外進來了行刑校二十人,著黑衣,執刑棍,林立於大殿正中東、西、北三側,圍住王玄斌。待司禮太監宣示了皇帝的口諭後,監刑太監立於丹墀下左,行刑校立於右側,下尚有紅衣聽差十數人。行刑校四人上前剝去王玄斌的朝服,兜頭套上一件污穢不堪的囚衣,將震驚不已、仍未回過神來的他用麻繩自雙肩以下縛牢,使其不能轉動,再把他的雙腳捆緊,由四名壯漢從四方牽拽握定,只露出他的後股及腿部,使他摔伏在地,顏面朝下。左右厲喝:“擱棍!”於是兩名行刑校上前,將刑棍擱在他的股上,監刑太監尖喝一聲:“打!”

一杖下去,本想咬牙硬挺的王玄斌便大聲慘呼了,三杖一過,監刑太監又喝:“著實打!”又是兩杖打過,換另一名行刑校,仍如前一般大喝,每喝一聲,環列四周的眾人同聲應和,喊聲驚天動地。 群臣驚怖於皇帝的雷霆之怒,相顧失色。許多人在才打第一杖時便渾身僵硬了,更有平日與王玄斌交好的,兩股都顫抖起來。而王玄斌則痛苦難忍,淒聲慘嚎。因全身被綁縛牽拽得不能動彈分毫,他只得將頭臉用力撞地,鮮血和著被撞落的牙齒塞滿口中,僅止十杖一過,他下頜修剪得十分整齊的花白鬍鬚,便全被地下的金磚磨脫了。 趙長安手足戰栗:四十杖一打,他即便不死,也必會臥床數月,身殘體敗。此次救人一事,自始至終他全不知情,這時皇上毒打他,用意極為明顯,就是逼自己答應凌遲處死七人,可……可……自己若答應,那不是明知故犯,再欺一回君了嗎?

正當他心急如焚、惶然無措之際,見皇帝對立於王玄斌頭前的包承恩一使眼色,包承恩會意,雙腳腳尖向裡微微一偏。一見這個動作,他如雷轟頂,魂飛魄散,疾搶上幾步,跪倒丹墀下,“咚咚咚”以頭撞地:“皇上,別打了,別再打了,臣接皇上的旨,臣遵旨!”除了他及皇帝,沒人知曉,他要遵的是何旨? 皇帝睥睨著他,陰冷地笑了:“現在才來遵旨?你就不嫌太遲了一點?”正當其時,“嗷”的一聲,緊接著慘叫聲陡然而止。然後杖打聲及行刑校的喘息聲也都停下。一時間,寬廣的大殿內靜得疹人。包承恩躬身趨至丹墀前:“萬爺歲,犯官王玄斌嚥氣了!” “嗯,拖出去!”皇帝斜睨渾身哆嗦的趙長安,“傳朕旨意,擺駕刑場,今天,朕要親眼看著宸王世子下旨處死亂賊!”又側目,“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有的人最好別起那些荒誕不經的念頭,做那些大逆不道的勾當。不然,不須朝廷大軍出動,那些亂賊的九族,朕指顧間就可滅了。到那時,不是朕無仁君之心,而是有人有不臣之意!”然後由包承恩攙著,下了踏腳,往殿外行去。

面色如死的趙長安掙紮起身,傴僂著腰,隨戰栗失次的大臣們一同出了大慶殿。 刑場設在城東鬧市的一處十字街口。之所以選這麼一個人來商往的嘈雜熱鬧之地,為的就是在行刑時,要讓盡可能多的平民百姓得以領受朝廷的律令之威,以起到震懾民心的作用。這日一早,距刑場尚有三百步的各處路口,均有穿戴重甲的禁軍持明晃晃的兵刃把守,禁絕任何閒雜人等出入。 刑場偏北的大空場上,已張搭起明黃帳幕,但寬大的帳幕中只有兩案兩椅,前後設置,兩案兩椅間以一道金絲紗帳隔開。案椅均朝向一個臨時搭建的巨大刑台,台上立著前後兩排,共計一十四根刑柱。每根刑柱下都擱著一個烏黑木盤,其中是精光閃閃的鉤、尖刀、鋸、鑿等凌遲的刑具一套。 才見那十四套在艷陽下閃著寒光的刑具,趙長安腦中“嗡”的一下,腳步越發蹣跚了:天哪!難道……寧致遠他們也被擒住了?這……這下可怎麼辦?他目瞪口呆,手腳癱軟,也不知是如何才坐到黃幕中前面那張龍案後的。

才坐定,身後便傳出皇帝威嚴的聲音:“人犯口中都不要銜枚,朕要有的人聽聽,他們在受刑時,會有什麼樣的'好話'喊出來,感謝那個盡心竭力要救他們的恩主?” 車走雷聲,不須抬頭,近千大臣及侍衛都知是押解死囚的騾車到了。趙長安垂頭,手指已搭在了緣滅劍的劍柄上,心中一個聲音在狂喊:先救寧致遠和他的人,然後再跟他一齊救上官輕寒等七人逃走! “饒命呀!世子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奴才的一條狗命吧……” 嗯?他一愕,迅即抬頭,見眾獄卒已橫拖直拽出一群繩捆索綁、鐵鍊纏身的犯人,前面七人,正是上官輕寒他們,但緊隨其後的七人,並不是寧致遠,而是溫惜玉、關月、週盂等,大聲哀嚎的,正是周盂。他心中一寬:寧致遠並未被擒住!

但再一看面色平靜、目光明亮、已被牢牢綁縛在刑柱上的上官輕寒等七人,他的心便酸了:七人的雙肩、雙足踝處,都血肉模糊地釘著一根拇指粗的黑鐵條,無疑,七人的武功都被廢了,現已經連站都站不穩,更遑論行走。憑自己一個人,如何能救得了七個連路都不能走的人逃跑? 這時,他耳邊又響起了皇帝方才的話:自己若敢輕舉妄動,他就要滅了上官輕寒等七人的九族! 上官輕寒等七人昂首而立,與週盂等人面如死灰、渾身篩糠的情形相反,他們均面含微笑,勝似觀花,令那些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也不禁在心中暗讚了一聲:“好漢子!” 趙長安等著聽最惡毒的喝罵詛咒,但奇怪的是,雖然俱未銜枚,七人卻都緊閉雙唇,一言不發,不像身後的溫惜玉等七人,或哀哭求饒,或已昏死了過去。只是,上官輕寒在瞥見剮割的刑具時,閃閃發光的眼睛一乜趙長安,嘴角微微一翹,似是在笑:怎麼?尊貴的世子殿下,您的一言九鼎,原來就是這個?那一刀斬訖,便是這些? 皇帝再次開口,聲冷如冰:“宸王世子,可以下旨行刑了。”趙長安不作聲,他根本就沒聽見御旨。事實上,此時他眼中,只有上官輕寒七人那浮在唇邊的淡定微笑。 “聽見了沒有?”那個可怖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話音中充滿了威脅,“是不是嫌受刑的人太少了,世子要再多添兩三千號人來?” 七人明淨安詳的微笑在趙長安的視線中模糊了,那是淚水! “斬!”隨著極枯澀難聽的一聲嘶喊,一支黑漆令箭從案後擲了出來。 “呃……”聆候鈞旨的司官愣住了,上諭中,明明寫著,這十四個人要受的是剮刑呀? “怎麼還不動?”趙長安怒喝。 “臣……臣……” “啪!”靜寂如死的數千人,均聽到了趙長安身後黃紗帳中傳出的這聲驚雷般的暴響。司官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又是一記更清脆、更大聲,亦更懾人的拍擊案桌的響聲,趙長安咆哮了:“沒聽見?立刻行刑,斬!”喊到“斬”字時,他聲音變調,仿似鬼哭,“還不動?”他暴戾地戟指渾身哆嗦、面無人色的司官,“是不是要我親自動手?” 這時,黃紗帳中,皇帝竭力克制的聲音傳了出來:“立刻照世子的意思辦!你們這些奴才,敢違了他的鈞旨嗎?”如蒙大赦的司官一迭連聲答應著,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奔到刑台前…… 一陣山呼海嘯、喪人心魄的暴喝聲中,十四人的咽喉都被割開了。沒有預備斬首的鬼頭大刀,事出從權,只得用剔挖人肉的小刀,作了梟首之用。 觀刑的數千人均想:呵!這十四個人可算是逃過一劫了,而目己也免了看一次殘忍的慘劇,大家都沒受那死去活來的罪。 趙長安癱在椅中,十四具屍首已然拖走,十四顆人頭已懸掛高桿。眼前,只有那大攤大攤的血,鮮血!片刻前,還在那鮮活的人體中湧流的鮮血,現在在自己眼前,冷冷地,閃爍著腥紅、猙獰、耀眼的血光! 皇帝及群臣早走了。臨啟駕前,皇帝冷眼斜睨他:“記住朕的那句話吧: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然後又頒下道聖旨,用的,卻是他的名義: 宸王世子鈞旨: 敬天昌明英武睿智文德聖功至仁至誠純孝章皇帝建元二十三年九月十六奉上諭,字諭兵部尚書、刑部尚書副使、樞密院按察使及大學士,傳諭侍衛殿前司: 近京城、地方御史上奏,於吳州、青州及周圍六郡一帶,有會匪擾害地方,名四海會,匪首寧致遠。其會聚集已達數千人之眾,出沒無常,劫掠天下。其會中二匪駱英、蘇清河,更於本月初五潛入皇宮御苑,謀刺宸王世子,其目無朝廷尊制,大逆犯上,一至如斯。今二匪雖伏誅,然其背後主謀,逆首寧致遠仍匿藏民間,為天下、朝廷患。現傳諭天下各州、郡、縣、鄉,王大臣,亟須加意防守、訪查、緝拿逆首及該會匪匪眾,以杜流竄為害地方。若察其有妄動,可實力堵剿,欽此! 不知過了多久,已站得雙足脹痛的宸王宮眾侍衛忍不住躬身上前,輕聲催促:“殿下,要不要備轎回宮?” “呃?”被這一聲輕喚驚得渾身一震的趙長安抬起失神的眼睛,看了看暗雲低垂的天邊,一群呱呱盤旋的寒鴉,“不,不回宮,我……我要去城外的大興善寺。” 他信從佛理,平日隔三岔五的,便會去寺中與住持參禪論經、頤養心性。今天,才跨進寺門,他便瞥見一位白衣老僧自大雄寶殿的壁角匆匆掩身而過。 “這位師父是誰?”他問迎上來正合十為禮的大興善寺住持清遠。 “哦,這位師兄是竹隱寺的法空大師。再過兩月,就是今上的萬壽節了,聖上特地請他來,駐錫寒寺,為宮中講經說法,宣揚大德。”清遠小心打量他雪白的臉色和恍惚的眼神,“今天世子殿下怎麼會來?聽說剛才……” “我……我心裡亂得很,只想來大師您這兒靜一靜!” 晏荷影在三更天、睡夢中,就被一陣急促的低喚驚醒了。她不睜眼,只問:“什麼事?” 門外的宮女答:“宮外面來了兩個人,說有緊急的事情,要請郡主馬上出去一趟。其中一個自稱姓任,叫雲。”她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快,拿衣裳來。”那天在碧雲精舍,她與張涵、晏雲仁約定,晏雲仁化名任雲,遇有任何事情,可隨時來宸王宮找她。 今天是“處死”七人的日子,三哥天不亮的趕了來,有什麼事?難道……是營救的計劃上又有什麼變動?還是……七人已經得救,三哥是趕來報喜的?可……時辰對不上呀?動手救人的時辰是巳時正刻,此時才寅時三刻,這是怎麼回事?就這樣想著,也不梳洗,她自己隨手挽了個四合如意髻,拿根金釵一別,就在漆黑一團的夜色中,由四名提宮燈的宮女陪著出了永泰宮,一路疾行,只半盞茶的工夫,就出了王宮的西側門——弘德門。 刺骨的寒風中,影影綽綽地,只見晏雲仁正焦灼不安地來回踱步,一見她出來,面色凝重地說了句:“上車!”她這才發覺,在宮門左側一個陰暗的角落裡,隱著一輛四馬拉的大車。她回頭,吩咐宮門內的宮女、侍衛先回,自己有事要辦。言畢,也不管這番託辭是否得體,隨晏雲仁上車,跨轅的車夫一抖韁繩,車立刻躥進了墨汁樣的夜色裡。 “三哥,你怎麼穿成這樣?”此時的晏雲仁頭挽道髻,用支牛角簪別住,身上一件拖拖沓沓的灰色道袍,手中還執了柄拂塵,竟成了個道士。 晏雲仁眼中混合著悲憤和痛恨:“荷官,出事了!那個畜生,設的好奸計,把我們全賣了!” “哥,你在說什麼?怎麼我聽不懂?”看著他鐵青的臉色,晏荷影慌了神,“現在我們去哪兒?” “出城,逃走,從北門出去,張堂主已買通了守城門的佐官,為我們留了路。” “三哥,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們要逃走?那上官輕寒七人,還有……還有趙長安,他們怎麼辦?” “別提那畜生!”晏雲仁一聲怒吼,旋即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靜夜中太響,遂壓低了聲調,“荷官,一時半刻的也說不清楚,等出了城,我再慢慢告訴你!” 晏荷影浮起了一絲不祥之感:“哥,莫非,他臨時變卦,不想救人了?” “哈哈,豈止是不想救?他根本從一開始起就設了一個大圈套,要將我們一網打盡。” “你……你怎麼這樣說?你……你要是不說個清楚明白,我就不跟你走了!” “唉!荷官,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對那個王八蛋所說的一切照單全收,一點兒戒心都沒有?你曉不曉得,今夜二更突然來了三千多禁軍,由順天府尹和九門提督領著,把整個碧雲精舍團團圍住,要緝拿裡面的所有人!” 晏荷影大驚:“哎呀,那寧大哥和張堂主……” “放心,致遠弟壓根兒就不在城裡,張堂主他們也早走了!致遠弟現在泰山,根本就沒來東京!” “你,你們……”晏荷影完全蒙了。 說話間,車已出了東京北門。晏雲仁了解小妹,要是不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向她說清楚了,以她的脾氣,真能立刻急出病來。且早些將趙長安陰險狠毒的為人告訴了她,也能讓她早些死了對他的一片痴心妄想。於是他一掀車簾,吩咐趕馬的葉高找個僻靜處停一下。 城外山巒起伏,林木繁茂,很快車就停在一處人跡不至、樹掩石遮處,待兄妹倆下車,葉高拴好馬,然後遠遠地尋了塊大石蹲在上面,警覺地四下張望。 “荷官.其實從一開始起,張堂主就沒打算相信那畜生的一字半句,更沒通傳致遠弟來人這個'救人'的圈套。你想想看,世上哪有這種人?人家要殺他,還差點兒就得了手,他卻殫精竭慮地冒著絕大的風險去營救?天底下,有過這麼荒謬的人,這麼荒唐的事嗎?” “可……三哥,這次他的確是誠了心要救人的!” “救人?對他有什麼好處?俗話說,無利不起早,他這樣做,總該有個說法吧?” “他……就是不忍心看著七條命一下子都沒了。” “嘿嘿!荷官,說法是有的,不過,不是救人,是殺人!”晏雲仁眼中的冷氣,比身周的山石枯木還更肅殺,“這畜生作惡太多,早就激起了公憤,現大夥正商議著,要公推致遠弟為首領,一齊來剷除此魔。不料這次上官公子他們不顧生死,潛入皇宮,要為天下除惡,卻功敗垂成,失手被擒。這畜生為剪除異己,才設下這個'救人'的毒計,想把致遠弟誘來,好將他和四海會一舉殲滅。那天你跟那魔頭才走,張堂主就通傳全城弟兄,嚴密監視他和宸王宮的一舉一動。果不其然,六天前在城外三方嶺的一個酒館裡,兄弟們從一個宸王宮信差的身上,截獲了這件密函!”他將一封書簡遞給晏荷影,“你看看吧,這個王八蛋那齷齪下作、永遠也見不得人的陰毒嘴臉!” 晏荷影渾身發冷,也不知是衣裳穿得少了,還是身周的山風太過淒寒,她展開書簡一看,臉立刻白了。 看著她震驚慌亂的眼神,晏雲仁嘆了一聲:“一截獲密函,張堂主馬上就把全城及左近的弟子都遣走了,他料理妥當了會中的一應事宜,也於昨天一早就離開了東京。” 晏荷影問:“那你們就不救人了?” 晏雲仁冷笑:“救人?怎麼救?人家用他們七個作餌,設好了一個有去無回的陷阱在那裡,你要我們去自投羅網嗎?” “可,三哥你既然早就知道他……畜生的奸計,怎麼直到剛才才來找我?” “嗨,那是因為,我這個做哥哥的,還是太相信你這個妹妹的猜測了。那天你把他說得白紙一樣乾淨,連我都信了三分,昨天張堂主走時就讓我來帶你一同離開,可我不甘心,想再等等,看一看情形再說。張堂主沒法子,只得重金買通了看守含輝門的佐官,讓他隨時為我留著門,又讓老葉跟從保護我。結果昨夜二更,果不其然,整個碧雲精舍被官兵圍了個水洩不通,幸虧我沒在裡面,不然,現在在刑場上,正千刀萬剮的,就不是七個,而是八個人了。” 晏荷影站立不穩,一矮身,跌坐在山石上:“天哪!他……他怎麼能這個樣子乾?” “怎麼不能這個樣子乾?他像這個樣子乾,那才對了!他要真'救人',那才真的是喪心病狂,瘢了傻了!唉,這世上,陰毒狠辣的畜生,我也不是沒見過,可沒一個,嘿嘿……”晏雲仁怒極反笑,“及得上這位貴人的一根小手指頭!”他攥緊雙拳,仰首向天,“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他逆天行事,終有遭受報應、不得好死的一天!荷官,你也不要太難過,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只要我們的一口氣還在,殺他也不過早晚間的事!” 晏荷影呆望一株佈滿寒霜的枯樹,任淒緊的霜風拂亂她耳邊的秀發,半晌,方道:“三哥,你走吧,我不走!” 晏雲仁怔住,不相信耳朵:“你不走?” “是!我要回宸王宮去!”她倏地轉身,頭也不回,“我要回去問問他,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讓他給我把話說清楚!” “你!”晏雲仁被氣怔了,“荷官,你還沒被他騙夠呀?他會給你說什麼?只怕他的老底被你揭穿,當場就會……就會……” “就會惱羞成怒,殺了我?” 晏雲仁跺腳咆哮:“真要那樣倒也好了,我只怕他會立刻……立刻就強暴了你。這畜生為什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欺哄你,為的不就是你這張臉嗎?”盛怒中,他也顧不得這些狠話會傷了她。 “那……更好,他要是敢碰我一下,我立刻就殺了他!” “殺他?這話好像兩個多月前,你對四弟、致遠弟也說過,可那畜生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兒的?荷官,莫再騙自己了,你對他根本下不了手的!跟我回姑蘇吧!” 晏荷影搖頭大喊:“不!”轉身便走。 “你?”瞪著她越走越遠的背影,晏雲仁怒不可遏,“你莫要忘了你現在的身份,是寧家快過門的媳婦,那畜生是我姑蘇晏府不共戴天的死仇!你今天要敢再踏進東京城半步,我們姑蘇晏府,從此就再沒有你這號人!” “哥……”晏荷影驀然回首,她那淒苦的眼神,令晏雲仁看了,肝腸寸斷。 “小妹我生是晏家人,死是晏家鬼,此心昭昭,可鑑日月!”她撲地跪倒,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哥,你就當我這個人已經死了吧!爹娘和四位哥哥對小妹的大恩,容小妹來世再報!”言畢起身,再不看晏雲仁一眼,毅然決然地往來路走去。良久,從身後傳來晏雲仁憤怒、絕望的嘶喊:“自甘墮落,認仇作親,也就罷了,卻莫要再去牽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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