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38章 第三十六章瞞天欲過海

緣滅長安 建安 11479 2018-03-12
待晏荷影由六名宮女引導著,進到趙長安母親、王太后尹梅意的寢殿——嘉年殿時,見尹梅意、趙長安、“小魔女”都已等著了。見她進來,耶律燕哥尖聲怪氣地叫:“哎呀,哪兒來的一個天仙姐姐?還好,有太后娘娘在這裡,咱們倒也不怕被她比下去。”這話明著誇讚,實則挑撥。但尹梅意卻是一怔,隨即笑了:“原來,姑娘就是永福郡主呀!”趙長安目光一閃:“娘見過她?” 尹梅意笑睨愛子:“三個月前的一天夜裡,她曾來這兒找過你。”招手,“孩子,過來,讓我好好瞧瞧,三個月不見,你出落得越發俊俏了。”不待主子發話,宮女早將一張椅子搬了來,晏荷影移步近前,便坐在王太后身旁。耶律燕哥冷眼看著,老大的不舒服。 這時,侍立尹梅意身後的煙荷吩咐“傳膳”,近侍宮女照樣向守在明殿上的宮女道一聲“傳膳”,殿上宮女又把這話傳給鵠立殿門外的宮女,然後再傳給殿階下的御膳房太監,就這樣一直傳進了王宮膳廚。不等迴聲消失,一隊太監抬著大小四張膳桌魚貫而入,擺好膳桌,近侍宮女在四人面前各奉上一盞清茶。耶律燕哥端起來就是一大口,卻見趙長安、尹梅意只淺抿一口,隨即側頭,將茶水吐在一旁宮女托著的漱盂中,原來,這茶只是漱口用的。此時殿內殿外總有近百人在侍奉,但人人屏息肅立,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

耶律燕哥不意出了個醜,愈發不快。這時,宮女們撤去茶盞,再奉上一盞茶,這才是喝的茶了。然後佈置碗、碟、牙箸等,接著一隊太監捧繪金龍朱漆食盒,到殿門外站定,再由宮女接過,端至案前。煙荷吩咐:“打碗蓋。”六名宮女上前,將盒蓋一一揭開,把內盛的各色天家珍餚一一陳設案上。 耶律燕哥不敢再冒失,瞟見尹梅意、趙長安並不拈箸,卻有四名宮女各端銀盤,執鑲銀像牙箸,將所有菜餚各夾取了一小份置於盤中,隨即退到一側,默不做聲地吃了下去。 她不耐煩了:“哪來的這麼多囉裡囉嗦?我如果下毒,會這麼蠢嗎?”尹梅意微微一笑:“這是宮裡頭多少年來的老規矩了,從我進宮就是這樣,祖宗的家法,怎能隨意更改?” 耶律燕哥冷笑,一瞟案上的十幾樣菜餚,又皺眉:“怎麼,宸王宮吃飯,就拿些這種粗瓷破碗呀?我們宮裡頭從來用的可都是金碗玉盞,而且就這幾個小菜,可叫人怎麼吃呀?在我那兒,就是最下等的宮女,一餐飯也總有二三十個菜的。”

尹梅意驚奇地問道:“哦?原來,延禧郡主來京前也是住在宮裡的?”耶律燕哥一怔,方意識到說走了嘴:“哦,我……我剛才是順嘴亂說哩!”尹梅意端起汝窯瓷碗:“左右不過一隻碗,何必使金器,沉甸甸的壓手?我使慣了這些青瓷,倒也不覺得有何不好。況平日就我和年兒用膳,”笑視一眼發怔的愛子,“不過三五個菜,也就足夠了,今天是聽說來了兩位貴客,我這才吩咐多加了幾個菜。” 她輕言細語,耶律燕哥卻如芒刺在背:自己到王宮已經多天了,可王太后竟毫不知情,太欺負人了!當本公主什麼人,來投親告幫的窮鬼嗎?而聽她的口氣,自己方才的一番言語,徒顯得自己是個暴發戶。她又羞又怒,卻再不敢亂說話,遂低頭悶聲吃飯。 這邊尹梅意微笑著,問晏荷影是怎麼找到趙長安的。晏荷影吞吞吐吐,頗有一言難盡之感。趙長安接口道:“娘,她是太子殿下帶進京來覲見皇上的,現暫住我們這兒。”

尹梅意瞥了愛子一眼:“哦?是嗎?原來……皇城裡,已經沒有安置她的地方了?”言下之意,自是笑他的言不由衷。她稍頃,隨即又問趙長安:“年兒,你已經會過長生殿新來的女史官了?怎麼樣?” 趙長安不覺有氣:“不怎麼樣!” “你這孩子,怎麼這樣?這個女孩子,娘一見就喜歡,她不管長相、性情、文采,還是做事、應對,都特別出色,年兒你說是不是?” “娘要喜歡,孩兒就讓她來服侍娘。” 尹梅意道:“娘這兒的人手早夠了,你那裡一個宮女都沒有。女孩子心細,又會照料人,有些活,還是得有個女孩子來做更穩妥些,現有這麼好的一個人替娘照顧你,娘怎能再要了她來?你就留下她,自己好好地使吧!”趙長安忽抬手,將碗中所餘白粥一氣喝盡,動作魯莽,為的只是遮住對面那束尖利帶刺的目光。他放下碗,想了想:“娘,三個月前,永福郡主曾來找過孩兒嗎?”

尹梅意點頭笑道:“是啊!人家為了找你,巴巴兒地扮成了一名宮裡的侍衛,還帶來位保鏢,幸好誤打誤撞地到了娘這裡,要萬一被巡宮的侍衛抓住,又要生出好些麻煩。” “還來了位保鏢?” “嗯,那位保鏢,人才可齊整了,依娘看,倒一點兒都不比你遜色呢……”尹梅意遂將那日晚間的情形約略敘了一遍。趙長安只聽幾句,已然明了那位“保鏢”是誰。他舀一粒蓮子人口,淡淡地道:“現在世道不太平,找個保鏢也是應該的,孩兒今天就差點兒被一幫刺客殺了。”尹梅意大驚,手中牙箸落地:“有人要殺你?”站起,就要趕到愛子身邊檢視。趙長安已先一步到了她椅前:“娘,沒事,那七個人沒傷到孩兒的一根頭髮,娘不用擔心。” 尹梅意麵色猶白:“七個?都是些什麼人?”

“都是當今豪傑,其中兩人還是四海會分會的堂主。”話方出口,就听晏荷影低呼了一聲。他眼風瞟處,見她面色憂急,一雙美目死死地盯著自己,他只作未見,將整件事向母親簡要地敘了敘。 尹梅意緊皺雙眉:“既然你也沒被傷著,莫如就放了他們吧?”趙長安搖頭:“他們犯的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怎麼可能放?不但不能放,而且還要明正典刑,凌遲處死。” 一聽“凌遲處死”,尹、晏、耶律的臉色都變了——尹梅意是慈心為懷,不忍有人受這種酷刑,儘管這些人是要謀刺自己的獨生愛子的;而晏荷影則是心急如焚,來回自問:怎麼辦?自己該如何設法,才能救七人?而耶律燕哥則喜動顏色:“太好啦,長安哥哥,我砍頭剁腳、剝皮絞勒的刑都見過了,可就是沒見過這種一刀一刀慢慢剜割的大刑。等行刑那天,你可一定要帶我去瞧瞧啊!”她一臉的心馳神往,“從到這裡,真正悶死我了,現能一次就看見七個人是怎麼慢慢兒地被剔成一副骨頭架子的,哇,太過癮了!”

她話未完,殿中人已無不皺眉。尹梅意一瞥愛子,眼中隱現責備:怎麼你把這種人也帶回來了?趙長安垂頭:“孩兒倒也不是非殺七人不可,可實在是獨力難支,唉,若是外面能有個人,譬如說,四海會什麼的在外策應,那倒興許還能籌出條救人的道來。不過,”他搖頭,“唉,算了!投我於荊棘,報之以瓊瑤,那樣做也實在是太荒唐了。” 他一席話說得顛三倒四,尹梅意沉了臉:“混賬!生殺大權,操之於上。七人就是該放,也切不可草率從事。”她霍然起身,“唉!罷了,孩兒大了,自有主張,娘也管不了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也不用飯後的第三盞茶漱口,拂袖出了右配殿,向後殿行去。 趙長安不敢辯解,放下鑲金嵌玉牙箸,對耶律燕哥、晏荷影道聲慢用,然後也起身出了嘉年殿來。

長生殿緊依著嘉年殿,他到長生殿殿門前時,吩咐侍立的眾太監,等一會兒除晏荷影,其他人全不許放進殿。一太監小心翼翼地道:“啟禀世子殿下,那位延禧郡主見天兒都來……” “就說我已經歇下了。”在眾太監的喏喏聲中,他進到中殿,順手從書架上抽了一冊《梅溪詞》,但卻是翻而不看,心有所思。 片刻,聽殿外尖聲傳宣:“永福郡主玉安!”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直到書案前才停下。他瞟著案上的那方白玉雕龍鎮紙:“永福郡主這會兒來,有什麼吩咐?” 晏荷影冷笑:“哦,原來剛才殿下那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嘮叨,都不是說給我聽的?那我現在跑這兒來,倒有些自作多情了?”他明白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忙自道不是,並請求晏荷影施以援手,助他相救七人。對於這個請求,晏荷影當然是巴不得的,但對他卻顧慮重重,當下只以言語試探。

趙長安耐心解釋:雖然表面上看,他有權有勢,可由於自開國以來,朝廷對眾王爵、駙馬的防範就很嚴密,而他為了避嫌,也從不參與政事,是以現在手裡連個可供奔走傳信的人都沒有。為此他想請晏荷影聯絡寧致遠,群策群力,共同救人。 本還想再頂他幾句,可看他言真意摯,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當下問他打算怎麼救人。原來,他打算找七名死囚來,李代桃僵,將上官輕寒七人暗中調換出來,然後把調了包的七犯押至刑場,他既主持會審,自也是監刑的官員。他深知,只有取得她的首肯,事情才能辦成,於是,他將整個計劃事無鉅細地都告訴了她,以換取她的信任。 “到時候,也不搞什麼凌遲處死了,只要把七犯斬訖,就功德圓滿了。不過,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還是很麻煩的,首先就要找七個死囚來,還好,前些天我捉住了七個死有餘辜的江湖敗類,現七人分別被關押在揚州、金陵……”

“那怎麼換呀?” 趙長安一笑:“無妨,我朝的大辟之刑,分斬立決和斬監候,為不枉殺無辜起見,每年霜降後,各地都要把斬監候的囚犯和他們的案宗送進京來,由三法司會同五府九卿並科道官員逐一甄訊,而人犯則押至宣化門外,由三法司的官員親審,複審無誤後,方始行刑……”等好不容易說完,不但他口乾舌燥,晏荷影亦眼冒金星:“老天爺,這麼麻煩呀?” “是,的確麻煩,而且還出不得一點兒紕漏,否則的話,不但人救不出來,還會牽累寧致遠。” “其實,”晏荷影沉吟,“又何必午時三刻、巳時正刻的麻煩?只要讓寧致遠他們截了人,然後四散一逃,不就結了?” 趙長安哭笑不得:“你想讓他們犯劫囚的重罪呀?若真依了你的這條'妙計',那不但七人和他們的家眷全活不成,就連寧致遠和四海會也會有覆頂之災!”晏荷影疑心他是危言聳聽:“哦?”

趙長安捺下性子,接著解釋:“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他們十惡不赦,凡有相助勾連者,一體治罪。皇上本就對幫派門會有極深的成見,寧致遠要再劫走了欽犯,那禍可就闖大了。不怕他是武林第一大幫,只要一道聖諭,十萬禁軍圍剿,到那時候,就不是七條人命的事了,真要弄到那般地步,就是一場浩劫!”他不禁想起,從前皇帝曾以何等殘酷凌厲的手段,懲處那些拂逆聖意的人,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若要劫人犯,那就不須晏姑娘和寧致遠幫忙了,我另想法子去。” 晏荷影見他頃刻間面白唇青,顯是被駭著了。且不須細想,他的籌劃顯然也比自己這個冒失莽撞的主意要高明得多,雖然也麻煩得多,忙道:“好吧,我就再信你這一回,去把寧致遠請到東京來幫你救人。”聽她終於答應了,趙長安舒了一口氣,自覺就是當年與血王苗絕天血戰數日數夜,也沒有此刻跟她的這一番談話來得累人。 這時,忽聽守夜的太監在窗外輕喚:“千歲爺,該上朝了。” “咦?我們已經說了半夜了?”雖與他籌劃商議了半夜,奇怪的是,晏荷影卻沒有絲毫的倦意:“可不是,就這麼聊了半夜!” 趙長安歉疚了:“晏姑娘,對不住,我竟說得忘了時辰。”晏荷影注視他,不知為何,那久已遠逝的柔情蜜意瞬間又注滿了心頭,不覺對他微微一笑:“不怪你,我也聊得忘了時辰。” 那明妍動人的笑容,立刻在他心裡掀起了萬丈波瀾。他轉頭,強自抑制沸水般的心情,淡淡地道:“事不宜遲,等我早朝回來,就開始辦事吧!”晏荷影痴望他的側影,猶豫再三,方道:“要是這次,真的能把那七個人救出來,那……興許,那些事,真的都不是你幹的,傳世玉章,也不是你……偷換的。” 趙長安嘴角往上翹了翹:“哦?晏姑娘怎能如此輕率?輕易地相信一個人,也輕易地懷疑一個人?” 午後,剛剛飯罷,正是日長人初困之時,從御街南頭,馳來一輛帷簾低垂的馬車,車旁有十幾名侍衛隨侍。皇城京都,天子腳下,百姓們早看慣了王公大臣們各式華麗排場的車駕,似這等青油幢車,路邊的行人不會多看一眼。 車望北而馳,到一處路曠人稀的地方,出現了一座大宅,車停下,一侍衛下馬上階,到黑漆大門前,奉上拜帖,請看門的精壯漢子通報,有客登門拜會。 漢子打量階下的不速之客,目光閃爍,正想探問究竟,車後一侍衛喚道:“葉高兄弟,沒事,我家主人張堂主認得,今天來,是找他有事情商量。”葉高一瞅,笑了:“於長順?你小子什麼時候又成了宸王官的駕前侍衛了?”疾步下階,到於長順面前,低聲相詢,“哎!怎麼回事?來這麼些個人?”於長順面色凝重,也低聲答道:“大事,你就甭問那麼多了,快進去通傳吧!”葉高不再多話,持拜帖大步入內。片刻工夫,已陪著張涵疾步出來。 到車前,張涵亦不下跪,只略一躬身:“草民張涵恭迎郡主!請郡主移步舍間用茶!”這時,車帷方由兩名侍衛打起。只見裡面端坐著一名宮髻華服的絕色少女,張涵看了一怔,這不是姑蘇晏府的晏大小姐嗎? 晏荷影矜貴地微一抬手,跨轅的那名侍衛略一遲疑,然後躬身虛扶著她的手臂下車。張涵大為詫異:幾時她又成了一位封號永福的郡主了?晏荷影對他輕一頷首,然後款步拾階而上,張涵忙搶前幾步:“郡主,這邊請。” 除留兩名侍衛照料車子馬匹,其餘侍衛也全進了大門。葉高忐忑不安:四海會跟宸王宮素無來往,且聽聞會中近來跟趙長安有了過節,這時宸王宮來人,是有什麼企圖?他的疑問,也正是張涵的困惑,但他心機深沉,聲色不露,只將晏荷影引進了二門。 這時晏荷影卻停步,纖纖玉指一點於長順及那名跨轅侍衛:“你們兩個進來,其他的,都在二門外候著。”眾侍衛齊聲答應著,垂手侍立於門側,張涵看得暗暗點頭。 進了中廳,晏荷影才歉意地對張涵一笑,施禮道:“張大哥,剛才在外面怕人留意,我才對你那樣,請別見怪!” “不會,不會,這點規矩張某還是懂的。”張涵笑道,“晏姑娘,有時候這世上的事,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先坐一下,裡頭有個人,我去請出來見你。”晏荷影連忙阻止,道此來有大事與他相商,不可有外人在場。 “他不是外人,晏姑娘一定很樂意見到的!”不待回答,張涵已轉身入內。她不由得發毛:這個自己“很樂意見到的人”,該不會是寧致遠吧?正在著慌,只聽簾後喜呼道:“啊?荷官,是你?原來你真在東京?”一錦袍男子風般捲了出來。她一見來人,不禁雀躍:“三哥,怎麼會是你?你怎麼會在這兒?”晏雲仁笑道:“還不是來找你?你呢?這兩個月你跑哪兒去了,怎麼又會成了個郡主?還有,你怎麼會在宸王宮?” 晏荷影被這連珠炮般的追問弄得應接不暇:“三哥,張大哥,這些事容我等下再說,現小妹有更要緊的事跟你們商量。” “什麼事?” “是這樣,張大哥,你們四海會裡,有沒有兩個人,一個叫駱英,另一位是蘇清河?” 張涵一怔:“有啊!他們是遼東分會和雲南分會的堂主,怎麼,晏姑娘你識得他們?” “唉!我怎會識得他們?莫非……”晏荷影蹙眉,“張大哥,你們的兩位堂主出了大事,到現在你都還不曉得?” 張涵、晏雲仁一驚:“什麼大事?”晏荷影不忙答話,瞄了一眼廳中的幾名弟子。張涵心裡雪亮,一揮手,幾名弟子立即退了出去。然後,她方低聲告知張涵、晏雲仁,駱、蘇二人行刺趙長安未遂,反被擒一事。張涵、晏雲仁悚然色變,張涵更連連追問她詳細情形。 “這事太繁雜,他,”晏荷影一指一直躬腰垂首、侍立門側的跨轅侍衛,道他是趙長安的心腹,今天趙長安命他跟來,向張涵詳述此事的前因後果,另外,趙長安想跟四海會裡應外合,齊心協力救出七人。 張涵、晏雲仁皺眉:“不是兩個人嗎?怎麼又成了七個?” “你們還是問他吧!”晏荷影再一指那跨轅侍衛。 晏雲仁、張涵打量這名侍衛,見他年約二十,黑紅臉膛,眉目豪放。見眾人注視自己,他踏前兩步,不卑不亢:“參見二位前輩!俺叫召仕久,是世子殿下的駕前帶刀侍衛。這次駱堂主、蘇堂主等人謀刺殿下,失手被擒,現被關押在刑部的天牢裡……” 不折不扣的青州口音,嗓門雖粗了點兒,但說話卻條理清晰,有條不紊。不過盞茶工夫,已將七人行刺的來龍去脈,及趙長安營救七人的謀劃和安排詳述了一遍。同時取出一封未緘口的書簡,雙手遞與張涵,道此信為趙長安親書,要煩勞張涵轉交寧致遠,營救七人的步驟,都已經寫在上面了。待他說完,晏荷影一擺手,讓他到二門外去候著。 “是!”召仕久後退三步,到門邊不急著出去,又略停了停,這才側身,跨出門檻。晏雲仁是世家子弟,一看就知,這個召仕久確是當差年深的侍衛,但凡大家世族的僕役下人,在退出房去前,都須駐足片刻,以防主人又臨時想起什麼差事,也來得及交辦。 待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二門外,晏雲仁方皺眉問:“荷官,你怎麼會在宸王宮?”還有一句話,他忍了又忍,才沒說出,但只看兄長臉色,晏荷影也明白,那會是這麼一句話:你當初不是說過,要手刃姓趙的這個仇人的嗎?晏荷影躊躇良久,方道:“張大哥,三哥,不是我不識大體,忘了不共戴天的血仇,實在是,我覺得,趙長安,他……興許……並不是殺朱大俠妻女和爹的兇手!” “哦?”二人的眉皺得更緊了。晏雲仁咳嗽一聲:“荷官,你既這樣說,總該有什麼真憑實據吧?” “特別……切實的憑據,一時還沒有。” “嗨!那你怎麼就說出為他開脫的話來?”她躊躇著,重提當初在海中船板上,王玉杰暗算趙長安一事。試想,他連一個清醒會武的人的半分便宜都不佔,又怎麼可能對兩個睡夢中的婦孺下手? 聽她細細道來,張、晏二人都不禁點頭。見他們接受了自己近一月來反复思量的話,她大受鼓舞:“還有,前段時間發生的一連串的血案,起初我也以為是他幹的,可昨天我才曉得,那些前輩們原來都是死在一柄色澤烏黑的劍下,這就奇怪了!” “哦?” 晏荷影道:“我見過真正的緣滅劍!” 張涵、晏雲仁並不意外,她人都在宸王宮,那她和趙長安朝夕、相對時,見過緣滅劍,並不稀奇。 晏荷影道:“那劍的顏色,根本就是無色透明的,怎麼又成了黑色了呢?這是第二個可疑之處!第三,他好像並不是個淫邪下作、無恥狠辣的採花惡魔!在王宮的這幾天裡,我留心了一下,裡頭上千的宮女,隨便哪一個不是世間的絕色?僅止是美也就算了,可她們個個歌舞書畫,樣樣擅長,這麼多就連我見了也會動心的女子,平日他卻正眼都不瞟一眼。他的寢殿——長生殿,除了一個女史官是奉欽命來的,他沒辦法把她調派到別處去,此外就都是些太監。三哥,張大哥,你們請想,放著跟前那麼多眼巴巴盼著他召幸的、才貌雙全的宮女,他又何必再去外面作孽?又麻煩,又危險,還白白地壞了自家的名聲?” 張涵、晏雲仁目光閃爍:“聽你這麼說,好像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所說的,都只是些猜測而已。” “是!”她老實承認,“就憑我說的這些,不可能洗脫他的罪嫌。不過,這次他要救上官公子等七人,若他真的把人救出來了,那不就可以證實,他的確是無辜的了?”晏雲仁深深點頭:“他要真連行刺自己的人都救了,那以前的那些血案,就都要重新斟酌了!” 張涵嘴角一扯:“不過,有什麼話,都等七人得救後再說。” “那是當然。荷官,你是怎麼到的宸王宮,又怎麼會成了一個郡主?”這已是晏雲仁第三次提出這個疑問了。 “哦!三哥,是這樣的……”晏荷影輕描淡寫地敷衍了幾句,簡略得連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聽完她的敘述,張涵、晏雲仁心裡五味雜陳。張涵心中冷笑:她的幾句話說得藏藏掖掖的,明擺著心虛。在這兩個多月裡,只有老天爺才曉得,她跟趙長安到底玩了些什麼花樣。而晏雲仁的想法與他如出一轍,頗為難堪。 晏荷影見二人臉上陰晴不定,心中七上八下。晏雲仁忽沉聲道:“荷官,今天你既然來了,就不要再回宸王宮去了吧?” 她猝不及防,不免著慌:“三哥,我……還是回去的好。” 晏雲仁冷冷地問:“為什麼?”她低頭,避開二人洞察一切的目光,囁嚅道:“救七位前輩的事.中間要有個人來回奔走,互通消息。” “那倒也不必。”晏雲仁的眉頭已快要擰到一處去了。 “是啊,傳話遞信有於兄弟哩!”張涵瞄了於長順一眼。於長順點頭,連連稱是。 “可……”她越發心慌,“有些話,他只會告訴我,不會對於大哥說。”話方出口,便見張涵、晏雲仁不約而同地黑了臉。 哎呀!她懊悔不迭:自己這不是明擺著自承,自己與他關係親密?但話既已出口,此時是一發的不能辯了,否則越描越黑。張涵、晏雲仁盯著手足無措的她,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才好。半晌,晏雲仁嘆了一聲:“好吧,你要回,就回吧。只是,你記好了,你真正的身份!” 如蒙大赦的她不敢再多話,只對二人福了一福,然後垂頭,逃也似的出廳而去。待車及眾侍衛消失在了大路的盡頭,晏雲仁、張涵方轉身回府。回到中廳,晏雲仁沉默半晌,才悶聲道:“張兄弟,不曉得剛才你留意沒,那個姓召的很可疑。” 張涵點點頭:“原來晏三俠也瞧出來了!姓召的決不會是一個帶刀侍衛。他的面貌、口音倒沒什麼,可那雙手上連一丁點繭子都沒有。試想,一個帶刀侍衛,一雙手會那麼光淨,一點都不粗糙?” 晏雲仁道:“其實,他手上還是有繭子的。” “哦?”張涵眉一揚,“在哪兒?” “在他右手中指,靠左的第二個指關節處,就有一小塊繭子。這裡有繭子,只能證實一件事,那就是這人常常握筆,時時寫字,所以才會磨出繭子來。哼哼,一個帶刀侍衛,卻常常握筆,這不是太荒唐了嗎?若他扮成個師爺,倒還說得過去!” 張涵看了看對方,欲言又止。但晏雲仁已明了他想說的話,自覺茲事體大,自己應暢所欲言,至於晏府的顏面、小妹的聲名,也就顧不得了:“張兄弟好像……已經曉得這個召仕久是誰了?” 張涵只得又點了點頭:“實際上,還不只是繭子……”說到這兒,兩人都不出聲了,但眼前卻都浮現出方才的情景:從掀起車帷後,晏荷影的眼神,就一刻都沒離開過“召仕久”,便是個白癡也能看出來,“召仕久”究竟是誰。而晏荷影對他,又是怎麼一回事? 晏雲仁搖頭道:“唉!家門不幸!剛才要不是為救上官公子他們,我……我真是,唉!”張涵沒法答他的話,苦笑:你們姑蘇晏府家門不幸,難道我們四海會又三生有幸? 他見晏雲仁的臉已陰得能砸下冰雹來,忙勸解:“晏三俠,其實這事也沒你我想得那麼嚴重,剛才姓趙的不是說了,九月十六上官公子他們就能出來,到時候晏姑娘肯定要跟大夥兒一道離京躲風頭,左右也就再耽擱個九天的工夫。今天這事,你不說,我也只當沒這回事,大家都不提,不就過去了?”晏雲仁感激不盡,連聲稱謝,但不經意間,卻見張涵眼中閃過了一絲寒意。 九月初九,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所有有品級的官員齊聚戒備森嚴、關防重重的刑部大堂,會審上官輕寒七人犯上謀逆一案。二百多官員、六百差役、禁軍,及一干刑名、師爺、衙役將刑部的前四進院子站了個滿滿登登。自宋開國以來,如此宏大的審訊場面,還從未有過。上千的人,卻隻大堂中的四人有位子坐。就連記錄犯人口供的書吏亦是執筆躬身,立於書案後。 趙長安居中,兩側是刑部尚書王玄斌、大理寺卿潘宏,及都察院司使方靖良。雖說是會審,但真正主審的卻是握有皇帝頒賜了皇命玉符的趙長安。不出所料,上官輕寒七人既未信口雌黃,更沒有桀驁不馴,咆哮公堂,七人各報上一個假名,然後就都爽脆利落地招認了“謀逆”大罪。待七人被押解下堂,趙長安淡淡開言:“三位大人,按律,七犯該定個什麼罪名?” “回殿下話,”王玄斌站起俯身,“謀刺皇親,按我《宋刑統》,是十惡不赦大罪之第四款——謀惡逆。按律,七犯當凌遲,梟首,棄市,誅九族。” “七犯狂悖犯上,就是剮一萬次也應該,不過……今上以仁德治天下,若滅七人的九族,只怕會有數千的人掉腦袋,一下殺那麼多的人,有違聖上慈惠愛民的聖意,且剛才七犯認罪的態度也好,莫如……”他瞄了一眼俯首恭聆的三人,“這樁大案,我一個王世子,不便置喙,此案該當如何判,還是要以三位大人的話為準!” 王玄斌三人宦海浮沉數十年,聽話知音:既然事主都願放七犯一馬,自己三人又何必做惡人?王玄斌遂對一個熟諳刑律的司官使個眼色,那名司官心領神會,躬身,恭恭謹謹地道:“依律,七犯罪大惡極,本萬難寬赦,可皇上有好生之德,臣等以為此案可這樣判:七犯凌遲,梟首,棄市,家人呢,就滅三族?” 趙長安連連搖頭:“不成,不成。這哪成?刁民難惹,知道的呢,說只滅了七人的父族、母族、妻族,朝廷已是大大的寬宥了,可到了那好生事端的人嘴裡,只說是滅族,判得清滅的是幾族?結果,朝廷寬大的德意沒宣揚,反倒落了個嚴苛的名聲!” “這……”王玄斌、潘宏、方靖良都躊躇了:十惡大罪,按律從來都是滅九族,今天只滅三族,已是從所未有的輕判,現再要從輕,那該如何擬,才能對貴人的胃口? 趙長安見不但三人,就連堂中的數十名司官均面現困惑,更有幾個精明的,眼中顯出了懷疑。心思:不成,可不能再議下去了,拖則生變,自己須快刀斬亂麻,從速了結了它。於是,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七犯固然可惡,但念在他們行刺未遂,認罪又好,俗云,殺人不過頭點地,我現就定了規:七人的罪名仍是謀惡逆,刑處嘛,姑念有可從輕之由,茲判為斬立決。七天后,也就是九月十六行刑。王大人、潘大人、方大人,你們有何異議嗎?” “異議?”他都宣判了,自己還敢有何異議?反正他是主審,握有皇命玉符,且又是七犯謀刺的對象,連他都要輕判,三人更有何話可說?三法司的眾司官,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荒唐的判決:在當今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謀刺皇親,竟然只斬立決?那……以後再撞上十惡不赦的案犯又該如何判呢?還有,貴人說,姑念七人有可從輕之由,從輕之由是什麼?語焉不詳。罷了罷了,似此等欽案,內中不知有多少不可告人的隱秘,自己一介小小的司官,想這些做甚?不想要腦袋了?當下數十人齊聲應道:“世子殿下聰明睿智,斷案公正,判刑適當,臣等不勝感佩欽敬之至!” “那……眾位也都認為這樣判,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嘍?”眾人異口同聲:“是!此案這樣斷,十分妥當!” “那……這呈遞皇上的奏章,就由王大人你們先擬一個稿來我看,然後,再由我領銜,會折具奏!” “是!臣等謹遵殿下的鈞旨!”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呈到御前的奏摺,當天就發下來了,御筆隻朱批了兩個字:准奏! 計算時日,寧致遠定已趕到了東京,現正佈置人手,以備九月十六與自己裡應外合。趙長安將救人的計策來回思量了上千遍,自覺已天衣無縫。七人得救後,自己的惡名雖不可能一夜間便洗刷得乾乾淨淨,但至少能讓有識之士對那幾十樁血案產生懷疑,這樣,自己再著手追查那個誣害自己的女人,也容易得多。 特別是晏荷影,到時,自己再向她解說那種種的誤會,她也能聽得進去了。一念及此,他心痛如絞:七人的脫險之日,也就是她與自己的永別之時,從此二人天涯永隔,她做她的寧夫人,而自己……唉,大事當前,還想這些不相干的干嗎?就在這種千迴百轉、患得患失的心境中,他既盼著九月十六快點到來,又怕那天來得太急。 九月十六,天未亮他就起身了,在眾太監的服侍下漱洗櫛發。他將整個營救計劃,又從頭至尾細想了一遍,自問確已天衣無縫。這幾天中,四海會也沒有任何訊息傳來,說明一切穩妥。看來,此次營救,順利還出乎自己的預料。想到這兒,他心境大暢,於是特意換上一襲織繡著極其精美的金龍圖案的白袍,又簪上自己十七歲生日時,皇帝御賜的那頂雙龍戲珠縷金絲玉冠。皇帝喜歡他如此穿著,一想到自己這樣欺哄他,行跡已幾近於玩弄,他心中異常地歉疚不安。 寅時三刻,他所乘的黃轎正點進了皇城正門——宣德門。然後再往前二百步,到南薰門,無論爵位何等尊崇的王公大臣,至此都必須下轎。轎方停穩,便聽轎外尖聲宣旨:皇帝傳他到紫宸殿議事。 他微覺詫異:何事如此緊急?竟令御前總管太監包承恩早早兒的就在這候著自己?他下轎,在八名提宮燈的紫衣太監的引導下,隨著包承恩,向坐落於大慶殿後的紫宸殿行去,暗思:皇上此時召見自己,為的莫非是明春三月,自己代天出巡一事?一想到這兒,他便覺抑鬱難宣,但聖諭早已詔告天下,綸言如汗,又怎能收回?就在這沉思間,眾人已登上紫宸殿的玉階。 到殿門外,眾太監停步,就連平日一步不離皇帝身側的包承恩,也在高高的門檻外站住了,躬身對他做了個請入內的手勢。待他跨進殿內,“吱呀”一聲,殿門被包承恩從外面帶上了。大殿既深且闊,陳設又多,但只御案上亮著一盞燈,皇帝的臉隱在暗處。他徐步到案前,跪倒磕頭請安。 “起來吧!”皇帝的聲音仍如往常一樣溫和慈愛,“今天你倒穿得整齊!”趙長安垂頭:“謝皇上褒獎。” 皇帝問道:“聽說……那七個反賊的罪名已定了?” “是!”他一愣:七人謀逆案審結的奏章,自己不是早就恭楷謄就,於三法司會審的次日就呈遞到御前了嗎?且當日皇上就已御批了“准奏”兩字。嗯,是了,許是皇上政事繁忙,已把這事給忘了。 “擬的罪名是什麼?” “啟奏皇上,大逆一、謀刺二、犯上六,三法司最後議定的罪名是謀惡逆。”他特意說明罪名是三法司會商而定,以免皇帝以為自己有從輕寬饒之嫌。 “哦!那七人該處以何刑呢?” 趙長安從容應對:“謀惡逆是十惡不赦的重罪,我朝《宋刑統》定,凡犯此十罪者,凌遲處死,九族連坐。不過……姑念七犯行刺並未得手,且堂審時七人均痛哭流涕,有悔過之心。臣思我朝素以仁德治天下,皇上又最是慈惠愛民的一代聖君,臣竊以為,若是對此等罪大惡極之徒從輕施刑,一來可體現皇上的仁心,二來又能示天下以公,以全皇上的聖德,是以,臣擬的是斬立決,梟首,棄市。” “哈哈哈……”聽了這番言辭得體的奏對,皇帝笑了,“不愧是朕寵愛的好世子,辦差果然機敏練達。” “臣有今日,全蒙皇上的恩賜和栽培。” “那也是你處置得力!那麼冥頑不馴的七個反賊,居然也能被你一堂審過,一刑未動,就痛哭流涕?錢塘上官府的上官輕寒、銀槍王龔二、一劍平南蘇清河、四海會的兩個堂主、正氣莊的何凌天,還有夷南神刀吳守謙和趙濟仁,七人會是這麼窩囊丟人的貨色嗎?”皇帝在愉悅的笑聲中突然說出這番話來,趙長安只覺好似晴天的一記驚雷劈在了頭頂上,當場就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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