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劫運入天牢

緣滅長安 建安 10833 2018-03-12
王轎到刑部衙門外,侍衛請堂門外的眾衙役入內通禀。稍頃,從裡面奔出一群人來,豈只是王玄斌,整個刑部當日當班的大小官員都迎出來了。趙長安這時已下轎,立在青石階下,不待眾官員下跪,便搖手:“別磕頭了。” 他倒是禮賢下士,大冷的天,不願花白鬍鬚一大把的王玄斌及眾官員在硬冷的地上跪倒爬起的折騰。可眾官員可不敢領這份情,紛紛跪倒,亂糟糟地行了參拜的大禮。若只以爵位論的話,王玄斌的身份還要略高於趙長安。但朝中文武百官但凡還有點兒眼色的,誰又敢真只拿他當一位世子看待? 王玄斌側簽身子,將他迎進刑部大堂。趙長安也不客氣,坐了首座,待眾官員皆坐下了,方問七名重犯是否都已解到。王玄斌側坐躬身,道都解到了,現已押在天字亥號、寅號、甲號等七間囚牢內,並派了二十八個最能幹的牢役看守。另禁軍殿前司、都虞侯何文會也派來四百兵丁,協同把整個天牢的所有出入道路都封死了,七人插翅難逃。趙長安一聽,他竟如此精明能幹,暗暗叫苦,但卻立刻現出一副欣慰滿意的神情來:“早聽說王大人為官恪盡職守,辦事幹練明達,是出了名的能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七犯狂悖犯上,竟敢在御前謀刺於我,是可忍,孰不可忍!現既然王大人安排周密,籌劃妥當,不會令他們逃逸,那我就放心了。不知三法司會審,日子定的是哪一天?”

王玄斌得他褒獎,面生金光:“隨七犯一起送到的還有聖諭,會審的日子,皇上定的是四天后的九月初九。這次會審,皇上特讓殿下主持,臣等不過從旁襄贊,一切安排,臣等皆聽從殿下裁奪。” 趙長安心念電轉:“安排?一時半會兒的也還談不上,現下我想先去看看那七名人犯。”王玄斌吃了一驚,忙勸:“殿下,那裡面穢氣太重,殿下的萬金之體怎能去那種齷齪的地方?” “無妨。在東京這麼多年了,我還從沒進過天牢。今天便去開一開眼界,長一點兒見識,王大人這就陪我一同前去,如何?” 王玄斌被這異想天開的命令難為住了:天牢裡非但污穢髒亂,且惡臭熏人,便是自己到任刑部三年,也從沒進去過。貴人自幼錦衣玉食,安富尊榮,那種地方別說是看,便是那股子味道,熏也會立刻把他熏背過氣去,自己縱渾身是膽,也絕不敢讓他進去。他素有機智,略一沉吟,已有了應對之策:“殿下,那裡面太過擁塞,殿下先坐坐,容臣把七犯押到天牢外的簽押房中,再讓殿下過目?”

“哦?”趙長安側目,微笑道,“王大人無論如何也不肯讓我去,莫非……”王玄斌只得在心中嘆了口無聲的氣:“殿下,不知您要先提何犯?” 趙長安立刻道:“把七人全押在一處,這樣也省了我許多口舌。”王玄斌即刻命刑部司官遵旨辦理。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前來回報,七犯均已押到了最大的一間牢房內,貴人和眾大人可以提審了。 於是眾人出刑部登車轎西行,出南薰門,左轉右折,待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偏僻所在,下車轎,進了一座青石高牆壘就、禁衛森嚴的大門,穿過兩座天井、幾排簽押房,最後才在一面青黑條石築成的圍牆前停下了。趙長安抬頭,見這牆高十餘丈,牆頭上栽著荊棘鐵刺,心思:這麼高,就是隻鳥也飛不進去,何況人? 王玄斌將一塊鐵牌遞與幕僚,幕僚將鐵牌從鐵門上的一扇小窗遞進去,又過半晌,鐵門方開啟。

眾人進去,裡面是一排排禁軍,分立左右。再往前二十步,又一道青石牆橫亙面前,這道牆比第一道更高,門亦更厚更重。這次除趙長安、王玄斌及幾名品級較高的官員,餘人全被攔下了。趙長安皺眉:“怎不讓他們進來?”一指自己的侍衛。 王玄斌賠笑:“殿下,朝廷律令,天牢乃關押極悖逆兇惡的要犯所在,為防有喪心病狂之徒衝獄劫人,從來對進入此門的人就有限制。”趙長安笑道:“哈哈,僅只不讓人進,也不是良策。若有那不要命的強衝了進來,又如何防範?” “殿下慮的是。不過……”王玄斌一指門內的又一堵高牆,“殿下請看。”順著他的手指,趙長安見那牆上離地三丈高處,開著兩排一尺見方、錯落有致的小孔。他心念一轉,已知怎麼回事,但仍問:“這是什麼?”

王玄斌答道:“這是箭孔,平時只做監視瞭望用,但若真有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衝進來,那這些孔內便會萬箭齊出,嘿嘿,到時候,那些惡徒連想劫之犯都沒見上,自己先就斃命於斯了。” 趙長安微笑,點頭嘉許,跨入箭牆內。甬道陰暗黴濕,石壁上插著的火把晦暗不明,把每個人的臉都映成了慘碧色。一陣淒風刮來,寒氣立刻穿透眾人肺腑。若非長官在前,王玄斌身後的幾名官員真會立刻掉頭衝出甬道,一輩子也不再進來。 好不容易行到盡頭,卻又是兩扇巨大的鐵門擋住去路。那門濕膩膩、滑溜溜的,舉頭不見門首,連王玄斌也覺頭暈,彷彿這門隨時都會倒下來,將自己砸成一攤肉泥。他不自禁向後連退了好幾步,舉袍袖一拭額上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殿下,這就是天牢的第一道門!”趙長安一怔:“這才是第一道門?”

“是。聽下人說,從這兒進去,裡面還有三道門。” “怎麼叫聽下人說?” 王玄斌囁嚅:“實在是……這門裡的氣味太惡重了一點兒,臣三年前到任時,倒也曾想進去看看,可那氣味……臣只好就出去了。” “嘎!”牢門慢慢啟開,立刻,一股陰濕、黴濁,並夾雜著血腥的味道,從門縫裡死命擠了出來,氣味如此濃烈熏人,王玄斌及幾名官員當即被刺激得流出了眼淚。門內又是一條甬道,深不見頭。 趙長安舉起寬大的袍袖掩住鼻子,勉強舉步,跨進門裡,但王玄斌等人卻躊躇著,杵在原地不動。他一進門,立覺如一腳踏空,跌進了腐屍堆裡,直欲窒息。他急忙轉身,一口氣沖出甬道,又出了第二道箭、牆,始長長地舒了口氣,就這片刻工夫,隻疑自己已到地獄中去走了一遭。他對尾隨跑出來的王玄斌苦笑,令他將七人押至簽押房候審。王玄斌暗舒了口氣:“是,臣遵旨!”

粗如兒臂的柵欄,精鋼鍛製而成,橫十豎十八,焊成了一隻巨大的鐵籠。七犯被關在鐵籠內,鎖著沉重的手銬、腳鐐,銬鐐上再加粗逾拇指的鐵鍊,鐵鍊一端與鐵籠相連。這樣一來,任他頂尖的高手亦萬難自籠內脫身,更何況七犯的全身大穴又盡皆被封。 因此,當趙長安說要單獨審訊時,王玄斌當即恭恭敬敬地退出簽押房,親手帶上門,並吩咐眾官員和禁兵衙役都遠遠地退至廊下,在聽不到簽押房中任何聲響的地方靜候。 敢謀刺當今御前的第一寵臣、尊崇已極的宸王世子,便是個傻子也想得出,其中會藏有多少駭人聽聞的宮闈秘史,對此,能不予聞,還是盡量不予聞的好。 趙長安淡定端坐。七束凌厲熾恨的目光利刃般戳在他身上,要是目光也能殺人,此時他已不知被殺死多少次了。他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謀刺皇室宗親,是十惡不赦大罪的第四款——謀惡逆!按律,其人凌遲處死,誅滅九族。你們不吝惜自己的命也就算了,卻牽連各自的親眷好友、門生故舊,於心何忍?又於心何安?”

俊秀文士冷笑:“畜生!我們既然來了,就從沒打算活著回去,你就別假惺惺的貓哭耗子了。” 趙長安斜瞥他:“不怕?你以為,你們還真是梨園七賢呀?上官輕寒,你父親和兩個妹妹雖然死了,可高堂老母猶在,更遑論你上官家眾多的親眷了。現下你倒是求仁得仁,只可惜……要帶累整個上官家族來為你今天的莽撞之行陪葬!”他瞟一眼其餘的人,“銀槍王龔二龔老爺子、一劍平南蘇清河蘇大俠、正氣莊的何凌天何少莊主,”又瞅一眼使長鞭的漢子,“駱英駱六俠,曾長風的長天一絕鞭法,傳到你這兒,的確是出神入化了;還有吳守謙吳總管的雙刀和趙濟仁趙少俠雙鉤上的修為,今日一經領教,果然名不虛傳!”他好整以暇的幾句話,便將七人的身份來歷盡皆說穿。

七人面面相覷。行刺前,七人便約定:無論行刺成功與否,七人中若有被生擒活捉的,那任官府如何刑訊逼供,也絕不能洩露七人的身份底蘊,以保家人的性命安全。但七人全未料到,趙長安竟會對七人的情況瞭如指掌,一想到各自的高堂父母、嬌妻弱子,七人不由得臉色慘變,意亂如麻。 趙長安冷瞅七人表情:“如何,怕了吧?不過……”他蹙眉,“上官公子行刺的情由我倒曉得,可剩下的六位卻又是為何?這樣巴巴兒的趕著來送死?” 白髮老者龔二怒罵:“呸!狗屎都不如的糞渣,你做下的那些'好事',你自己會不清楚?”趙長安眉一掀:“哼哼,我做過的好事實在是太多了,多得連我都已經想不起來了,是哪幾件好事,卻要麻煩各位,這般殫精竭慮、大費周章地前來'謝'我?”

龔二仰天一笑,目中已有淚光:“殿下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上月初八,你殺了我大哥全家八十九口人,這才幾天,你居然就已經全忘光了?” “哦?你呢?莫非……你的全家人,也被我斬盡殺絕了?”趙長安斜瞄清俊少年。 何凌天雙目赤紅,一字一淚:“我二姐,叫何燕容!”趙長安面無表情,他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何凌天目睚欲裂,沒料到,“趙長安”用極卑劣下流的手段姦殺了他最親愛的二姐後,再聽到她的名字,居然會是這種表情!他原以為,在聽到他二姐的名字後,趙長安會羞愧——惡人在惡行被揭穿後,難道會不羞愧?或是吃驚,吃驚受害人的親屬會這麼快便尋仇上門;便是洋洋自得也好啊,一些變態的惡人,的確是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以為恥,反以為傲的。可此時的趙長安,目光平靜,面容安詳,彷彿二姐的死,跟他毫不相干似的。何凌天不想再說一個字了——跟一頭畜生,你能說些什麼?

趙長安懶洋洋地嘆了口氣,對余人道:“我記起來了,諸位的情形,想是跟龔老爺子、何少莊主一樣吧?要么有親人被我殺害了,要么有美貌的女眷,被我……”苦笑,“糟蹋了?” “不!”駱英道,“我跟蘇六兄沒有親人被你殺害或是糟蹋!” “那就是為了你們結義的兄弟或是過命的朋友?” 蘇清河冷笑:“哼!我四海會縱橫天下,專管不平事,像你這種,戕害無辜、荼毒婦幼的惡魔,我四海會又怎會不管?” 趙長安一愕:“你們兩個是寧致遠派來的?”駱英斜睨他:“呸!真要是我家少掌門派我們來,惡魔,你現在還能坐在這兒?。” “哼哼!”趙長安亦冷笑,“姓寧的真有這本事,我只須一見了他,就活不成?”蘇清河咒罵:“惡賊!善惡皆有報,只分遲與早。你今天雖僥倖逃脫,但終有一天會死在我家少掌門的劍下的。” 趙長安仰身後靠:“哦?聽你們倆這一說,我倒還真想會一會這位天下無雙的少掌門了,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能,能讓我在一見他之下,立刻血流五步、伏尸於地?” “你就洗乾淨脖子等著吧,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趙長安仍然微笑:“呵呵呵,這一天,我還等得到,只是……七位卻是再也等不到了。” “死生有命,今天此事乃天亡我輩,姓趙的你別太得意了。” “天亡?上官公子,別怨天尤人,今天這禍,追究起來,其實還得要怪七位自己!”七人大眼瞪小眼。 “七位既稱梨園七賢,定精擅音律。想《秋聲賦》,乃是嘆秋之悲涼、傷生之無常,宮聲主悲,清角傷懷,何以何少莊主的檀板,起手便現怒意?這跟秋聲相去也太遠了一點兒了吧?上官公子的簫吹得倒還馬馬虎虎,但既為七賢之一,就該知道七樂合奏,琴為正聲領奏,怎麼沒等我開指,簫就已搶奏?” 宮聲、清角,是古琴五音中的二音,而領奏、開指則是古琴演奏的方法。七人這才恍然:原來自己七人尚未動手,就已露馬腳了。七人的確不精通絲竹,這次混入宮中,原來策劃好了的,只要趙長安一在琴凳上坐定,兩手都擱在琴上,七人就立刻動手。未料七人濫竽充數,趙長安卻是通音曉律的大行家,非但馬上就對七人起了戒心,且一曲《秋聲賦》撫得悲涼無盡、蕩氣迴腸,致使七人盡為琴音所迷,竟忘了動手。直待琴曲終了,方才醒悟。但這時再動手,就太晚了。七人頹然若喪:一月餘的殫精竭慮,遇到趙長安這樣的對手,竟是不堪一擊! “不過,我還有疑問。就算七位真的精擅絲竹,朝中要無人策應,也絕混不進宮來。這人好手腕啊。況且,我善撫琴一事,七位又是如何知道的?” 七人笑了:“惡賊!你跟我們兜了大半天的圈子,為的不就是這個?”龔二冷笑:“我們不但知道你會彈琴,還知道你這畜生最愛在眾人面前作出助人為樂的樣子來。所以我們要你撫琴,你一定會答應。你這麼聰明,想都該想得到,我們怎會說了,讓你去斬草除根?” 趙長安眼望窗外一片隨風飄落的枯葉:“哈,你們不說,我就不知那個……指使你們來行刺我,並為你們提供一切方便的女人?” 七人一震,何凌天脫口而出:“你怎麼曉得是她?” “我是誰?憑你們的小小伎倆,又豈能瞞得過我?這個女人,也是皇室宗親,武功亦極高。本來嘛,行刺這事,該她自己來做,可她卻因為跟我熟,不敢出這個頭、露這個臉……”他一邊慢條斯理、字斟句酌地說,一邊仔細觀察七人,只看七人面色灰敗如死,亦知自己那些揣測的話,句句都說到點子上了,但接下去該如何措辭,卻躊躇了,只怕言多會有失。罷了!今天的收穫已經不小,順風旗莫扯得太足了,等過幾天,救出七人,到時他們一定會坦誠相待的。 於是他淡淡笑道:“你們冥頑不靈,我可是大人大量,只要你們安靜守制,會審後俯首就刑,那我在此可先應允七位,你們所該得的懲處,僅止於你們七人,罪不及妻孥,另……反正你們都死定了,我就好人做到底,也不剮了,到時就一刀斬訖,如何?” 七人從被擒後,自知必死,但一想到寸桀而死的凌遲酷刑,俱不寒而栗。是以都想尋機自盡了事。若非獄卒看管嚴密,就這被擒的兩個時辰裡,七人只怕早死了不止一回兩回了。現聽他這樣說,七人俱一凜:他為搏寬大仁慈的名聲,也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是以用不動凌遲酷刑,也不追究家人為條件,換自己七人的“安靜守制”、“俯首就刑”。罷罷罷,為了家人們平安脫禍,他就是要自己七人上刀山,下火海,七人也咬牙認了,何況只是伸頭一刀? 七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蘇清河沉聲問:“姓趙的,你說話算不算數?”趙長安仰頭,一臉的傲然:“我是誰?堂堂宸王世子,當今皇上面前的第一紅人,我的話被尊為鈞旨,怎會不算數?” “那……你怎能叫我們相信,我們信守了跟你的約定,你卻不鯗溺出爾反爾?再去禍害我們的家人?” “這太好辦了,你們不是梨園七賢嗎?梨園七賢又怎會有家人?初九三法司會審,四天時間,盡夠你們串通供詞,斟酌供狀的了。等到審時,你們切莫多加攀扯,更莫要多說,以防漏了口。我做個問的樣子,你們做個服罪的姿勢,定的刑處,我會立刻命人通傳你們,到那時,雙方不就皆大歡喜了?” 龔二咬牙笑了:“皆大歡喜?哈哈,倒的確是皆大歡喜!” 趙長安擱下茶盞,離座,施施然往房門踱去:“七位就暢暢快快地歇一歇吧,四天后,我和諸位還有一場好戲要唱呢,不養足了氣力,怎能把各自的角色演好?” 在遠處遙望的王玄斌見他出來,忙疾步迎上,躬身施禮問候。趙長安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這夥強賊,看起來倒都像條漢子,可我才一說要動刑,就全嚇壞了,只求我饒命。哼!癡人說夢!怎麼可能?不過,看在他們已悔罪的分上,王大人就不要再把他們押天牢裡去了。依我看,就現在這樣也很穩妥,不然,案情如此重大的朝廷欽犯,伏誅前,要是被熏死了一個兩個的,只怕……” 王玄斌喏喏連聲:“是,臣遵命。反正他們也跑不了,臣馬上再多派四百兵士來,把這間房團團圍住,管教七犯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趙長安很滿意:“王大人真不愧能員之名,等此案審結,我倒是要在御前,好好兒地敘一敘你的襄助之功。”王玄斌大喜,趕緊跪倒,連連叩頭:“助殿下審問七犯原是臣的本分,有何功可言?只要殿下滿意,臣等就是再多忙點兒累點兒,也是心甘情願。” 晏荷影才在永泰宮安頓下來,便轉念想到趙長安的寢宮裡去看看。她為這個舉動找藉口,興許,他會把傳世玉章放在那裡的某個地方?但真正的情由,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於是,她問侍立在側的宮女,趙長安的寢殿在哪兒?宮女蹲身行禮:“回郡主的話,殿下在長生殿安置。”一指遠處一座高大雄偉的殿宇,“就是那兒。” “嗯。”她邁步出殿,“這裡好氣悶,我出去逛逛。”攔住六名欲跟上來的宮女,“你們別跟來,我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她慢慢下了漢白玉石階,待轉過殿角,確信眾宮女已看不見自己,這才拔步疾行,左繞右折,徑往那座大殿奔去。 待到殿前,她抬首,見這座大殿廣九楹,深五楹,重簷歇山式頂,綠琉璃瓦頂,黃瓦剪邊,殿門首一巨匾,上書三個黑底貼金大字:長生殿。殿門兩側的朱紅漆柱上懸一副對聯:紫薇九重,碧山萬里。清風今日,明月前身。 大殿後是一小殿,廣三楹,四方攢金鎦金方頂,整組建築矗立於三層漢白玉石須彌座上,有漢白玉石護欄重重圍繞。但最使她驚訝的,是整座大殿竟建在一個寬泓無垠的大湖上,湖中尚有寥落的殘荷斷梗,在秋風寒波中瑟瑟輕搖。 湖水上,大殿旁,還有敞閣三間,閣後五亭,皆方形,重簷,前後錯落有致。一眼望去,整個建築群無比恢宏壯麗、巍峨莊嚴,氣勢半分都不輸於紫禁皇城。 她疾步上階,才到殿門,四名太監上前阻攔。她早有準備,答道:“我是永福郡主,世子殿下讓我來替他拿樣東西。”腳步不停,徑往裡走。四太監看她的穿著、氣度,又如此美貌絕倫,且宮中早已通傳,今日有一位永福郡主奉旨入住永泰宮,遂不敢再攔,任她進去。 進到殿內,撲鼻便是一縷淡淡的幽香,卻見內裡甚是寬廣,分前、中、後三殿,殿內六十根金絲楠木巨柱支撐,巨柱兩人環抱,也難以交手。梁、柱、枋、檁亦均是金絲楠木,紅漆彩繪,用料考究。如此規模宏闊的大殿,就連皇城中也沒有。 前殿迎門處是一具十扇金漆屏風,行文為曹植的《洛神賦》,屏風前設金絲楠木寶座,寶座兩側,陳放著香筒、宮扇、黃銅仙鶴蠟釬。晏荷影繞過金漆屏風,便到了中殿,中殿是書齋的格局。 西面的一面牆全是金絲楠木架,書卷一直堆摞到了殿頂。書架前端,稍靠正中處,是一張金絲楠木嵌牙書案,案正中設週庚君鼎,左右金絲楠木書匣,案上筆硯未收,攤著一冊翻開的《金剛經》。案後同樣一張金絲楠木嵌牙交椅,椅後一具綈素屏風,迎著書案的殿牆上,掛著范寬的《雪景寒林圖》。對面牆上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左右掛米芾草書楹聯:掬水月在手,一片霜色空殿外;弄花香滿衣,萬瓣梅影孤窗前。 綈素屏風後是一具金絲楠木雙面山水人物插屏,過了插屏,又下幾級漢白玉石階,這才到了後殿,亦即趙長安歸臥安歇的寢殿。後殿雖不似前、中殿寬大寂冷,但也只得一床、一榻、一書桌,一太師椅。晏荷影一進後殿,就被牆右壁上懸的一幅字吸引住了,先是因上面的一筆飛白書法寫得太好了,次是因這幅字的內容,正是她最喜愛的李義山的詩: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詩後一行小字:七夕雨夜,苦思荷影,終夜徘徊,不能成眠。 她一晃,已跌坐椅中:七夕?那正是姑蘇分別後不久,他……會真的這麼思念自己?興許,這“荷影”是另一女子的名字?但她亦很清楚,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望著小字,良久,她不禁珠淚雙拋:“你要……真的心裡有我,怎麼還做那些事呢?” “呸!不要臉!你算什麼東西?長安哥哥會瞧得上你?”一個聲音冷冷地道。晏荷影不意後殿還有別人,一驚,忙拭淚回頭。這下,隱身紗幕後的耶律燕哥嚇了一跳:被她的容貌嚇了一跳。 她一驚之後,嫉火中燒,但臉上卻立即變得笑嘻嘻的:“咦?這位姐姐,我們好像曾在哪兒見過?”大眼珠靈活地轉動,“哦……小妹想起來了,姐姐不是跟著趙長平的嗎?怎麼又到這兒來了?”晏荷影也認出了對方,她就是趙長安從遼國帶回來的那個延禧郡主。 耶律燕哥臉上有兩個小酒窩,使得她的笑是那麼天真無邪:“姐姐,你長得太好看啦!才將小妹逗姐姐玩的,那種小孩子家的混話,姐姐你一定不會放在心上吧?”晏荷影心地善良,又少心計,最易輕信人言。這時見她乖巧可愛,不禁破顏一笑:“我不會的,妹妹,你是趙……殿下的什麼人?你也長得挺好的啊!”耶律燕哥親熱地挽著她的胳膊:“姐姐,原來你也是這兒的人?你是哪個宮的?” “嗯……我不是這兒的人,是……皇上命我來的,現先暫住永泰宮。” “咦,這就奇了怪了,那老傢伙為什麼叫你來?皇宮裡沒地兒住了嗎?”晏荷影不假思索:“不,是殿下他,他……”耶律燕哥笑靨愈發甜了:“哦……我說嘛,難怪,肯定是他見姐姐這麼俏,就求老傢伙把姐姐賞給了他。” 被她說中心思,晏荷影不禁又甜又酸,面飛紅雲:“妹妹別來取笑,我……本不想來的,只是……”耶律燕哥眼光閃爍:“只是,姐姐實在是受不了長安哥哥的那一份模樣,是以,嘴上說著不來,兩腳卻身不由己地跟來了。不想來?這話誰信?你長得好,他生得也俊,哼哼,依小妹看,他跟姐姐你呀,”說到這兒,眼一斜,嘴角朝下一歪,“真正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晏荷影愈發羞不可抑,但心裡卻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強笑著岔開話頭:“妹妹,你是哪座宮的?怎麼我以前從沒聽說過,這宮裡還有一位郡主?” “姐姐當然不會聽說啦,因為我本來就不是郡主,而是……也跟姐姐一樣,是長安哥哥專門帶回來的。”說到“專門”二字時,耶律燕哥特意停了一下,瞟了敵手一眼。 晏荷影立時如打翻了醋瓶,酸氣直衝腦門心,心中發恨:你呀你,他是你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他喜歡這個女子,關你何事?你來氣個什麼勁兒?想歸這樣想,但臉上的妒意,卻是那麼明顯。 耶律燕哥看在眼中,亦發笑了:“妹妹我雖比姐姐小,可畢竟先進的宮,這裡規矩重,今後,只怕是姐姐你要叫我一聲姐姐了。”這話既刺耳,更剌心,晏荷影不禁沉了臉:“什麼姐姐、妹妹?我從沒想過要跟你的長安哥哥有什麼牽連,你要做世子妃,只管去做好了,別來攀扯上我!”扭頭就走。 “哼,站住!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你說來就來,想走就走?” 晏荷影側目斜睨:“怎麼?我是永福郡主,你敢攔我?”耶律燕哥又綻顏笑了:“姐姐是郡主,小妹怎麼敢攔?不過……”她笑容頓斂,“剛才姐姐說,不會跟長安哥哥有什麼攀扯,這話……小妹聽了,心裡卻不踏實。”晏荷影不耐煩了:“那你要怎樣才信我的話?” “嘻嘻,這也容易,小妹也不要姐姐賭咒發誓,那也太俗氣了,乾脆這樣吧!”耶律燕哥從袖中抽出根金絲繩,“莫如……小妹拿它在姐姐脖子上繞兩繞,係緊了,再打個死結,等姐姐'睡'過去,小妹再把姐姐往這窗外的湖里一扔,這樣,姐姐的話小妹就相信了。” 晏荷影打了個冷戰:“你才多大,怎麼心會這麼歹毒?”奪身便往外走,“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愛王八,也只有他那種人,才會喜歡你這種人!”眼前人影一閃,隨即雙肩、雙脅一麻,她已一跤跌坐地上,“你……你這個小魔女,你敢欺我?”耶律燕哥笑瞇瞇地晃蕩著金絲繩:“姐姐,你一副玲瓏剔透的聰明模樣,怎卻問出那麼蠢的話來?小妹敢不敢,姐姐莫非真看不出來?”言猶未畢,金絲繩已套住了晏荷影的脖頸。她用力收緊繩索:賤貨,敢跟本公主爭寵! 晏荷影只覺頸中一涼,不禁閉眼,心中亦是一涼:不料自己竟會死在他這個嬪妃的手裡! 突聽人輕叱:“哎呀!快鬆手!”隨即“砰”的一聲悶響,然後是耶律燕哥驚怒交集的痛哼聲,同時金絲繩也抽離了自己的脖頸。她詫異睜眼,見自己身前擋著一名著淡藕荷色紗衫的宮髻少女,而耶律燕哥已摔在了窗下榻上,金絲繩卻握在這名宮女手中。荷衫宮女紗袖輕拂,已解開她被封的穴道:“永福郡主,您受驚了……” “賤婢!”耶律燕哥手一揚,三枚銀針疾向荷衫宮女射來,荷衫宮女皺眉,金絲繩一抖,銀針已被拂落地上。 暗襲未成,耶律燕哥已撲過來,雙手作合抱狀,猛擊對方前胸。荷衫宮女左臂橫格,右手斜揮,斬向對方右肩,這一式正好克對方的這招“玉女投怀”。耶律燕哥忙後躍三步,輕“咦”一聲:“你怎麼也會'玉凰掌'?還知道如何破這套掌法!”“呼呼呼”又拍出七八掌,全是蕭太后自創的“玉凰掌”中的精妙招數。但荷衫宮女對這套掌法好像很熟稔,耶律燕哥拍出的掌非但全落了空,且被對方順勢一帶,倒退出去了三丈余遠。 發覺不敵對方,耶律燕哥又驚又怒,手一翻,掌中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劍,欺身上前,“刷刷刷”一連五劍疾刺對手。荷衫宮女腳步輕移,金絲繩上一撥,下一擋,前一揮,後一拋,便將五劍盡數化解。她對耶律燕哥刺來的這路“雙鳳劍法”竟也非常熟悉! 霎時間,耶律燕哥大怖,鬥誌全無:看來,今天在這兒是討不到什麼便宜了,唉,算了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仗著劍利,又疾刺對手三劍,迫得她連退三步,然後雙足一蹬,已自一扇窗掠了出去,身子斜晃,已到了湖中的一座方亭中:“姐姐今天才來,還沒好好歇息,小妹就不打擾了。”銀鈴般的笑聲中,人已去得遠了。 二女纏鬥,晏荷影看得眼花繚亂,也分不清誰贏誰輸,卻見“小魔女”越窗而去,那自是她落了下風。她舒了口氣,轉身,見荷衫宮女正對自己襝衽為禮:“奴婢冒昧,敢問,您可是晏姑娘?” “你是……”她頗為吃驚。 “奴婢賤名江雪舫,給晏姑娘請安了。” “你怎知我姓晏?我以前曾見過你嗎?” 江雪舫垂首斂目:“奴婢從沒見過晏姑娘,只是,聽說殿下非常想念晏姑娘,所以奴婢今天一見,知道姑娘就是那位讓殿下終夜徘徊之人。”晏荷影心神大亂,眼淚湧到了眼眶,疾扭頭:“你……認錯人了。宮裡頭規矩重,你可莫亂說話,當心挨罰。什麼終夜徘徊,江姑娘是在說誰?” 江雪舫一愣,良久,輕嘆一聲:“是,郡主責備得是,是奴婢無知,認錯人了,請郡主恕奴婢的冒昧之罪。”說著就要下跪。晏荷影忙扶住:“算了算了,你也不是有心的,何況剛才要不是你……” “世子殿下回宮!”殿外值守的太監高聲傳宣。晏荷影立時慌了手腳,正沒作理會處,江雪舫拉著她掩身到垂掛紗帳的一根殿柱後,檢視一番,再無破綻,方移步後殿階下,垂首迎候。 趙長安進殿來,乍見有人,不覺詫異:“姑娘是誰?怎會在我的寢殿裡?”才聽到他的聲音,晏荷影已全身發僵,這時再聽見“寢殿”二字,更覺心酸:莫非江雪舫也是他的妃嬪?昏亂中卻沒想到,江雪舫若是他的妃嬪,他又怎會不認識? 江雪舫垂首答道:“回殿下的話,奴婢江雪舫,新徵選入宮,奉御旨派在這兒供殿下使喚,皇上已將奴婢封做了長生殿的女史官。”一聽那柔嫩清婉的聲音,趙長安不覺一怔,心中頓時浮上一個人的影子,暗嘆了口氣:都已經過去的事了,還想它作甚?不由得面色稍霽:“哦,原來你就是江雪舫?入宮多久了?”江雪舫恭謹躬身:“奴婢本月初一入的宮……”見他自解衣紐,忙跟過去,“奴婢服侍殿下更衣。”趙長安聽了,心神大震,險些脫口而出:子青!他側目,見正為自己卸下朝服的江雪舫,雖亦是長眉人鬢,肌膚勝雪,柔發似綢,皓腕凝霜,但形容卻與子青截然不同,且口音雖亦是令人心醉的吳儂軟語,但子青的口音是姑蘇,而江雪舫卻是錢塘。他不禁又暗嘆了口氣,將眼光移開,朝服才褪下,就見江雪舫已從衣箱中取出一襲雨過天青絲袍,捧至自己面前。他心道:看不出她出身簪纓世家、高門繡戶,居然也善解人意,竟不知從何得知,自己最喜歡的顏色便是青色?他一擺手:“你不懂宮裡的規矩?這是下人的服色,我怎麼能穿?” “奴婢……”江雪舫惶恐了。趙長安不忍:“無妨,不過以後小心就是了,拿那件象牙黃的來吧。” “是!”取來他要的絲袍,江雪舫左手提袍領,右手一捋,已拎住袖口,待他伸手。看著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心神激盪,直疑是子青又回來了,忙閉眼,定了定神,雙手後撐,讓她為自己套上袍褂,尚未回過神來,她已悄沒聲地繞到前面,白玉般的纖纖十指一舉,已係好了他的衣帶。 他如中魔咒,杵在當地:天!世上竟會有神情舉止如此相像的人!他不禁苦笑,是不是老天嫌我受的折騰還不夠?還要再派一個人來?他轉頭,不再看她:“你現去永泰宮,請今天新來的永福郡主去嘉年殿,陪王太后一同進膳。”向殿外走去,方上石階,並不回頭,“你既是新來的,不懂宮裡的規矩也就罷了,但記住,以後未奉宣召,再不得擅入這後殿中來。”說時無意般眼風一掃晏荷影藏身的殿柱,“把這地上打掃乾淨了,不要什麼東西都隨手亂扔。”言畢出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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