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36章 第三十四章劍影驚禁苑

緣滅長安 建安 12641 2018-03-12
晏荷影、趙長平兩人不似回京,倒更像是尋春漫遊,佳景駐留,勝處流連,三天的路程倒走了十多天。這天,到了東京郊外的瓊林苑,車駕又停下了。 “到了,請郡主下車!” 到了?晏荷影頗疑惑,抬眼,見車外五十步處,兩隻踱金銅獅,兩扇紅漆宮門,只看門瓦及門簷的顏色,便知這是一座皇家的離宮別苑。宮門匾額楷書了三個鍍金大字:少陽院。 民間傳聞,此院是先帝所建,特賜予當時的宸王、趙長安之父趙裕仁的。據說,先帝是為了讓趙裕仁有一個匯集天下才俊,交結朝中重臣的處所。這就發人深省了:匯集天下才俊,結交朝中重臣,這些皆應是當時的東宮——皇太子趙嘉德的職司,已故去二十多年的先帝,怎會令一介王爵僭越儲君,擅行太子之職?

未待她將這段前朝舊事想出個所以然來,兩人已被眾宮人簇擁著進去了。穿堂繞檻,遠遠便迎上來一個中年美婦,宮妝宮髻,身腰窈窕,形容姣美。人未至,笑先迎:“太子殿下,回來了?” “是啊!”對下人向來冷漠傲慢的趙長平臉上綻出了笑容,不是那種應酬的、例行公事的笑容,而是一種只有在見到親人和愛人時,方才會有的深情、依戀、隨和的笑容。美婦瞟了一眼晏荷影,神色淡淡的,彷彿她不過是一個庸常婦人。她引著趙長平上階入廳:“恭賀太子殿下,麗嬪八天前又為您添了個兒子。” “哦!”趙長平應道。看得出,他對又多了個兒子並沒什麼感覺,倒像是別人又有了添丁之喜,卻與他何干? 等二人坐定,趙長平向晏荷影道:“這位是本宮的女史官,主持東宮的一切事務,本宮的大姐!可你不能這樣叫她,你就尊她蕭姨吧!”

大姐,蕭姨?晏荷影奇怪,在律規森嚴的內宮,竟會有這麼古怪的稱謂?這時蕭姨對趙長平使了個眼色,趙長平心領神會,讓晏荷影稍坐,然後領著蕭姨就往後走。 待到一個僻靜無人處,蕭姨緊走兩步,到了已停下正等著她的趙長平跟前,低聲問:“阿平,你打算怎麼安置這個'晏姑娘'?”話未完,雙肩一緊,已被趙長平抱了個滿懷:“阿絢。”這時的趙長平早沒了方才在眾人前的做作,一邊緊緊擁著這個姓蕭名絢的美婦,一邊親吻她的脖頸,咕噥,“真真要想死我了!難怪民間說,小別胜新婚。這一個多月不見你,我直疑已經過了十幾年!” 蕭絢輕撫他的後背,愛憐摻半:“好了,好了,饞貓一樣。小心別弄毛了我的頭髮。”直待他親暱夠了,這才道,“好了,說正事吧!我是個老太婆了,有什麼可值得你膩的?放著恁多的妃嬪不愛!”

“不!”趙長平十指環扣,抱著她的腰,鼻中冷笑,“那些女人,有哪個是真心愛我?之所以對我百般逢迎討好,為的還不是我的賞賜?要么就是害怕我的責罰。” 蕭絢不接他的話:“你該去看看麗嬪,畢竟才為你生了個兒子!” “兒子有什麼了不起?唉!我倒是白天黑夜地盼著阿絢你有喜,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你一生了,我就馬上冊封你做太子妃。” “又來這樣子胡說!我足足大你十八歲,怎麼可能做太子妃?就是做你的側妃,也還嫌不夠格!” 趙長平滿臉通紅:“說來說去,你還是不信我的心!”扳起她的肩頭,凝視對方的眼睛,“阿絢,你信不信我的話?” “什麼話?”蕭絢很少見他如此慎重講事。趙長平右手食指指天:“神靈在上,有朝一日,我得繼大統,登基稱帝,發的第一道詔書,就是冊立你為國母,我大宋的皇后!就連封號我都早已經想好了,就叫寶親。”蕭絢疑惑了:“寶親?”

趙長平認真點頭:“是啊,那些淑、賢、秀、德、惠之類的字眼,又怎能表白我對你的情意?”蕭絢既是感動,又是欣慰,更是悵惘地笑了:“那外面的那個晏姑娘怎麼辦?” “你……”趙長平額筋暴突,“還是不信我?要不要我賭咒?” “不要!”蕭絢忙用白玉般的手去掩他的嘴唇,“信,我信,別說對自己不吉利的話。只要有你的這心,這十幾年來,我也總算是沒白忙活。”趙長平又把她攬進懷裡:“阿絢,你只管放心,那女人我不過玩玩罷了,在我心裡,天底下,永遠就只有阿絢你一個女人,哦,對了,還有我娘。其他的,我統統都只當她們是死人、木頭!” 蕭絢掩口失笑:“木頭?這樣吧,我先把她安置在偏殿,幾時你對這段木頭生厭了,或是她也替你添了個孩子,我再把她挪到別處去。哦,對了,皇上已知道你今天會到,剛才宮裡太監來傳旨,令你,進宮去賞秋,那個人也到了,他也接到了進宮的御旨。”

“哼!”趙長平鬆開她的腰,“賞秋?我讓他賞人!讓他看美人看得要死要活,三個月也別想吃下一口飯去!” “那……見了皇上你怎麼說?” “這事好辦,你不用管。” 蕭絢催促道:“那你快點吧,朝服、黃轎,我都備好了,別磨蹭。那人去遲了無妨,你要遲了,又該看皇上的冷臉,聽皇上的冷話了。” 趙長平一親她面頰:“你先回東宮,今夜我來為你侍寢!” 趙長平換好朝服,出去告知晏荷影馬上進宮,然後兩人被眾太監宮女簇擁著,逶迤出了少陽院。門外已停著兩乘華麗大轎,趙長平上了第一乘杏黃綢轎,晏荷影坐進第二乘綠呢大轎,隨即兩轎往東京趕去。 少陽院距東京城雖只十里,但整座東京城規模宏大,方圓上百里,皇城又在城的中心,是以轎子竟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到了皇城的正門——宣德門。才進門,轎卻停下了,原來是換了八名藍袍太監抬轎,趙長平的十名侍衛根本不得進門,隨行的太監則全從門內的一條便道悄沒聲地回東宮去了——大內規制最嚴,除皇帝,任何人均不得在紫禁皇城中使用儀仗鹵薄衛隊。

晏荷影在轎中,只聽外面除靴聲橐橐,再無半點兒其他聲息。行了一箭之地,轎又停下了。偷覷轎帘縫外,見又換了八名褚衣太監抬轎。又走了盞茶工夫,轎往左一拐,再次停下,轎外一太監尖聲恭請二人下轎。隨即轎帘打起,她一看,趙長平已在一座華麗巍峨的朱紅宮門邊等候。二人在眾太監的簇擁下進門,行不多遠,迎上來四名太監,領頭者躬身,道皇帝旨意,令趙長平至秋光和暢殿。隨即側簽身子,引導二人往東首一長廊迤通行去。 晏荷影雖生在江南第一豪富世家,自覺亦算見過些場面,但從進入皇宮後,卻如鄉下未開識見的村婦一般,頗覺著寒磣。觸目皆是黃瓦、紅牆、朱楹、金扉、白玉石欄,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宮殿,皆以木蘭為棟,文杏為梁,金鋪玉戶,重軒鏤檻。漢白玉階欄層層疊疊、往復環繞,宮殿樓宇壯麗恢宏,莊嚴肅穆。她頓感孤淒無助,心頭閃現那人的影子,此刻若有他相陪在側,該有多好?

二人亦不知進了多少道宮門,繞了多少條迴廊,過了多少座大殿,最後繞過一座三層大殿,徑往殿後一帶高大的朱紅圍牆行去。待進了一處極闊大的重簷門樓,她眼前忽現出一片漫漫的黃葉來,原來,已到了一座遍植金黃銀杏樹的御苑中。 時當深秋,滿苑金黃,一陣風過,飄飄灑灑,萬千黃葉漫天飛舞,令人頓生蕭瑟淒寒之感。御苑正中是一座大殿,門首懸巨匾,題“秋光和暢”四個大字。殿前有瀝粉貼金纏龍金柱一十四根,門旁紅柱上懸掛一副黑底金字的對聯:一迳風飛飄落葉,九朝山色擁重樓。 大殿兩側是各五間的南北配殿,殿外一座大露台,張搭明黃帳幕,其中坐滿了人——男子冠袍帶履,女子珠圍翠繞。遠遠望去,一派天家的富貴氣象。但最引人注目的,卻是正中雙龍搶珠金交椅上坐著的人!這人著明黃輕紗緙絲兗服龍袍,戴雙龍戲珠鑲寶平天冠,年四十有餘,面容瑩白如玉,三綹長須,氣度高貴,舉止威嚴。乍一看,倒像趙長安,但這人的目光凌厲冷漠,不像趙長安的明澈動人。且他臉上板得一絲皺紋也沒有,而趙長安無論什麼時候,唇角眉邊,總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晏荷影心想:他定然就是當今天子趙嘉德了。這時趙長平已揚塵舞蹈地拜倒:“兒臣長平,拜謁皇帝陛下,恭祝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晏荷影一愣,也連忙跪倒。皇帝冷掃二人一眼:“起來吧。”趙長平站起俯身:“這是寧陽郡王的三女永福郡主,這次隨兒臣一同進京來拜詣皇上。” 皇帝又掃了晏荷影一眼,見她竟不垂首俯身,一雙美目灼灼地平視自己,心道:此女怎地如此大膽,全不知皇家禮儀?但他何等厲害,立時便明了個中緣由,心中冷笑:趙長平好眼力,竟能覓得如此絕色。他淡淡地道:“今天是家宴,無須多禮,下去坐吧。” 太監引導晏荷影去西邊的一個位子坐下,趙長平則坐在了東首第一張椅上。晏荷影見趙長平一到御前立時就唯唯諾諾,頭都不敢抬,全無平日的半分驕橫,暗想:這兩人哪像什麼父子?倒確是一對君臣。

一太監小步趨至御案前:“宸王世子殿下覲見。”一聽這話,皇帝眼中一掃陰冷之氣,溢出了無限慈愛,嘴角也浮現微笑,凝目向御苑門口望去。晏荷影心一酸,不由得亦望了過去。 只見漫天黃葉中、遍地黃葉上,不徐不疾,走進來一個人,身著淡黃輕紗世子朝服,頭戴朝冠,一手後負,一手前屈,正是趙長安。 趙長安款步上階,到丹墀正中跪倒:“宸王世子長安覲見皇上,恭請聖安。”皇帝連聲道:“起來,快起來。”他才立起,又側身向趙長平拜倒:“臣恭祝太子殿下萬福金安,千歲千千歲!” 當他向趙長平跪拜時,皇帝眼中掠過一絲不快。等他起身後,皇帝打量了一下他的衣著:“怎麼又穿了這麼一身來?”命待立一旁的執事太監,“帶世子到偏殿更衣,把朕那一套新做的白袍給他換上。”

趙長安方待婉拒,皇帝一揮手,不容置疑:“快去,朕已等了你好久了。”趙長安只得隨兩太監去了。少頃回來,他已換了一身雪白的緙絲袍,上繡雲氣寶相萬壽對龍紋和金龍凌波圖案,被滿苑的黃葉、黃衣一襯,越發顯得他光彩奪目。 皇帝滿意地微笑,招手:“過來,讓朕瞧瞧,這次出去,怎麼瘦了這許多,也黑了這許多?”待他到近前,皇帝一把將他拉坐在御座上。他似是早習慣了這種特殊的恩寵,只低了頭,面無表情。而晏荷影卻見趙長平眼中迅疾地閃過了一絲怨毒,但因御前個個垂首,故餘人並未瞧見。她看了看御座上並坐的二人,不禁想:皇帝對他倒更像個父親,而他這身衣著坐在上面,倒比趙長平更像個備位東宮的儲君。 這時,一隊隊太監、宮女捧著托盤魚貫而入,各式果品美點流水般呈了上來。趙長安趁機輕輕脫出被握著的手,站起躬身:“臣不敢逾越尊制,還是回到臣座位上去的好。”皇帝亦不勉強,笑道:“去吧。”趙長安方退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皇帝笑問:“你已見過宸王太后了?” 趙長安忙起身:“見過了。臣的母后托賴皇上的恩典,一切安好,另……”他躊躇了一下,“臣還有一事啟奏皇上。”他離案,跪在明黃繡花長條錦絨萬壽紋地毯上,“臣此次回宮,內府總管禀告臣,皇上日前又賞了臣一百名宮女,撥在長生殿使喚。但臣的寢宮中僕役已足敷使用,臣只懇請皇上,收回聖命,皇上的無上恩典,臣已銘感於心。” 皇帝揶揄道:“哦?你是怕增加開支嗎?她們的例銀,朕已吩咐由三司使開支。朕增加你寢宮宮女的數目,你應該明白朕的心意,每次徵選宮女,民間均惶恐不安,倒是這次卻出奇地順利。這一百人中,倒有六七十人是自薦來的。朕已看過了,個個都出色,特別是那個江南才女江雪舫更是出類拔萃。”他笑吟吟地道,“你的王宮那麼大,多些人也熱鬧些。此事勿庸再議,綸言如汗,朕的聖命豈是能隨意收回的?”趙長安只得怏怏起身,一抬頭,就見一雙妙目正盯著自己,他心中似被柄快刀狠狠地剮了一下。他側目回到座位,不敢再抬頭,只一心一意地喝面前的一盅碧羅霜。晏荷影心中亦是又酸又苦,卻無論如何恨不起來。她挾了枚春餅入口,但覺苦澀不堪,難以下嚥。聽皇帝命趙長安說幾件他此次出京遇見的奇人怪事,讓他和眾皇親國戚聽聽。趙長安強笑,道是沒什麼可說的。 “怎會沒什麼可說的?”卻是趙長平大聲接口,他恭謹地側對皇帝,“這次宸王世子在西夏的歡樂宮,迎戰當年武林的六大高手之一,萬悲狂人——肖一慟。這一戰打得那叫慘哪!世子跟肖一慟大戰了三百回合,最後用月下折梅劍法中的一招'幾生修得到梅花'震碎了一慟劍,又用緣滅劍指住肖一慟的喉嚨,結果他沒辦法,只好自殺。” “哦?是嗎?”直至此刻,皇帝始為他現出了一絲笑意,“那一役,朕倒也曾聽人說起過,可總語焉不詳,看來,你倒是清楚的了?” 趙長平滿面堆歡:“兒臣不才,倒還曉得些……”遂口說指畫、大肆渲染起來。他口才本就不差,且歡樂宮一役確實驚險詭奇,又是正當花樣年華、浮蕩風騷的皇太后,又是武功卓絕、當今之世的兩大高手,又是上百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一時眾皇親國戚、貴婦嬪妃皆聽得目迷神離。 唯趙長安低頭,喝著杯中早已喝淨了的碧羅霜。但他仍能感覺到對面西邊座位上,有一縷比肖一慟的劍氣還要鋒利,比肖一慟的內勁還要追人的目光,狠狠地刺扎在自己身上,使得他人口的甜霜全成了毒藥,又成了比醋還要酸的劣酒,真正痛斷肝腸,酸倒了心肺。 趙長平講到沒藏太后要與趙長安成婚、共掌西夏朝政的一段,皇帝不禁笑罵:“呸!賊酋婦,做的什麼白日大夢!朕好容易造就的世子,是這麼輕易就讓她得了去的嗎?”晏荷影見趙長安從進來,便正眼都不瞅自己一眼,只是好整以暇地品嚐美點,臉上一副似笑非笑、懶散適意的樣子,她心中一陣陣地刺痛,暗暗自責:像你這樣心痴意軟,何日才能手刃此敵,為爹爹、二哥報仇?你,你應該恨他才對呀!但不知為何,無論醒著,或是在夢中,她心裡,就只有一個人的影子!一個倔強、高傲、俊朗、飄逸,而又隨時帶著一絲笑意在眼角唇邊,笑著的人的影子——趙長安的影子! 恨得越深,愛得也越深,這種牽腸扯肚、刻骨銘心的愛與恨,卻叫她怎生去消受?她思前想後,不覺已墮下兩行淚來。幸喜眾皇子公主、王侯命婦皆在入神地傾聽歡樂宮一役,並無人發覺她的失態。她悄悄抬袖,拭淨眼淚。這邊趙長平已渲染完了,但卻隻字未提趙長安被困井底的那一段。因他深知皇帝對趙長安的寵愛早已無以復加,自己若在眾人面前說及趙長安的狼狽情狀,皇帝定會惱怒,那自己剛才的一番阿諛奉承就都要白費了。 皇帝拊掌笑了:“過癮,太過癮了!”一捋長髯,“來,諸卿家,為我大宋有這樣的臣子、皇室有如此出色的子弟,滿飲一杯。”舉起面前的嵌金縷雕雙龍翡翠盞,一飲而盡。眾人難得見他如此意興遄飛,當下紛紛起身舉杯,或歌功,或頌德,一時間笑語喧嘩,人聲鼎沸,一片喜氣洋洋的盛世景象。皇帝愈發高興了。 “今天天氣晴好,世子又遠道歸來,朕高興。”皇帝命傳太常寺教坊的梨園七賢前來伺候。少頃,執役太監已引著抱持樂器的七人自御苑外進來了。 行到近前,七人跪下。皇帝揮手:“起來吧,朕早聽說江南有七人,精擅琴、瑟、箏、笙、笛、簫、檀板,號稱梨園七賢,就是你們吧?”領頭的是個年不過三十的俊秀文士,朗聲答應:“正是我們七人。” 在御前。有官職的稱臣,無官職的只能謙稱鄙人或在下。但皇帝此刻心緒極佳,且因七人來自民間,不識禮儀之故,倒也不怪罪。當下命七人奏曲助興。太監在漢白玉石階下幾株枝繁葉茂的銀杏樹旁放置了七張圓凳、琴案,但七人卻端立不動。文士微一躬身,問皇帝想听他們奏何曲子。 皇帝略一沉吟:“既是賞秋,又有這麼清爽的秋景,你們就奏一曲《秋興》來聽。”文士躊躇:“啟奏皇上,《秋興》須七人合奏,可現在我們只有六人,沒法奏這支曲子。” 皇帝奇道:“你們不是來了七個人嗎?” 一個白髮老者答道:“雖來了七人,”一指一個黑袍中年人,“可他不通音律,只是抱琴的隨從。” 皇帝皺眉:“嗯?”黑袍中年人道:“撫琴的高流水病了,今天不能來。” 皇帝微感掃興:“那就換支曲子,《秋聲賦》。”卻見文士又搖頭:“無論哪支曲子,若沒有琴,都不能旋律和諧、音色華美。” 皇帝冷笑:“哦?什麼曲子都奏不了?那你們還來做什麼?” 眾皇室宗親見他臉色發青,無不戰栗。但七人卻毫無懼色,文士淡淡地道:“我們之所以人手缺乏,仍敢前來,是聽說有一位宸王世子,叫趙長安,他精通音律,長於絲竹,猶擅撫琴。莫如皇上現在就召他來跟我們合奏,那皇上這秋就賞得過癮了。” 皇帝一聽,他居然要讓趙長安紆尊降貴,跟他們這些卑賤的樂手同場獻藝,心火勃發,正尋思要責罰七人時,卻見趙長安立起躬身:“臣久未撫琴,現正好技癢,就請皇上降旨,容臣和他們幾位共賦一曲《秋聲賦》,也好讓皇上及諸大臣們恰情養性。” 皇帝知他恐七人受責,故而出頭。若換做旁人,皇帝定將他與七人一併治罪了。但他對趙長安別有愛寵,遂道:“嗯,也罷,就讓朕聽聽,近來你的指法可有長進?”又冷對七人,“好好伺候,伺候得好了,免了你們的欺君之罪,不然……哼哼!” 趙長安徐步下階,到琴案後坐定。黑袍中年人將抱著的古琴小心置於琴案,然後肅立琴案右側。其餘六人均按順序坐下,圍拱在趙長安四周。 趙長安凝目細視,見此琴長三尺六寸,七弦,琴頭略寬,琴尾稍窄,琴徽為瑟瑟,焦尾、嶽山、琴軫、雁足均為和闐白玉。整張琴紋理梳直勻稱,色澤古樸幽雅,琴身遍布勻密的流水紋,琴額四字古篆“冰清雪韻”,琴名下,刻“空寂山人寶藏”六個行書字。琴身外側還鐫有一段銘文:“有泉石之韻、有圭璧之容,雍雍乎以雅以風,使非老其材,何以垂聲於無窮。” 他左手按弦,右手食指在九徽二分位上輕輕一撥,錚然一聲,琴音清冷,如泉流石底、風穿空林。不禁暗讚:好一張冰清雪韻古琴! 清秀少年一擊象牙檀板,俊秀文士的竹簫已悠悠吹響,如泣如訴,似怨似嘆。趙長安右手二指輕捻,左手將所按之弦帶起得空弦音。 琴聲泠然,飄繞在片片黃葉、淒淒秋風之中。清越的琴音,低迴宛轉,和著徐徐穿過樹間的柔軟的風,伴著緩緩落下的蕭蕭黃葉,勾起了眾人的愁腸和萬分的悵惘。一時間,所有的人都神思悄然了。聽著那悲涼的琴聲,晏荷影想起了從前的種種,黯然神傷。而台上的上百人,亦都怔怔沉默,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淒涼無盡的心酸往事。 趙長安左手無名指滑至少商弦,右手中指輕抹十二徽五十四分位,隨即指尖下垂,一挑,作寒蟬吟秋勢。接著,左手大拇指、中指、無名指徐徐抬起,成落花隨水勢,弦音愈發蒼涼了。 皇帝心頭一酸,想起了彷若隔世的許多年前,想起了那個永遠逝去,永遠也無法重來的春月夜,想起了那座杏花疏影、水流無聲的寒山古寺,想起了那個花樹下神清骨秀、長發垂地的飄渺伊人,想起了那幽揚婉轉、繾綣纏綿的《玉笛曲》,和那陣陣令人心神飛越、寧靜悠遠的夜半鐘聲……他不覺淚濕眼眶,恨不能覓一無人處,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一場。而趙長平亦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仍只是一個皇子時,在那漫長得彷彿永遠也沒有盡頭的黑夜裡,自己如一隻被扔棄了的野狗,蜷縮在屋角的破榻上,從朽壞的窗櫺中撲進來的凜冽寒風凍得他苦痛難捱,而自己面頰上的眼淚好像就從來也不會幹…… 琴聲蒼鬱、蕭索,彷彿殘秋時,獨在秋風中卷舞著的最後一片落葉,美得那麼悲苦,那麼淒涼,所有人眼中都有了淚光。琴聲隨風飄散,孤零零地飄散著……這時琴曲已進入了“人慢”,愈發地悠揚綿遠,語盡而意無窮。 梨園七賢早都呆痴了。他們呆痴地聽著那無盡的哀傷,輕聲的嘆息和慾絕的悲涼。持箏的白髮老者流下了兩行亮閃閃的淚水,是什麼往事,能令這位早已歷盡了風霜、看盡了炎涼的老者亦會流淚?而持檀板的清秀少年已泣不成聲,又是什麼樣的心酸,才能令這正當人生最好時節的青春少年亦如此哀傷? 趙長安輕攏左手五指,右手小指一鉤,隨即輕挑,“錚琮”一聲,琴聲幽幽,左手無名指離弦,右手中指輕剔七徵十八分位弦,轉指,成幽谷流泉勢,然後垂腕,《秋聲賦》一曲,至此方終。 琴音裊裊,飄渺飛散,飛散在四面的秋風中。曲已終,意無窮,只有久久不散的餘音,和琴曲所帶來的那種不絕如縷的愁悵和悲傷,在一片空曠遙遠的靜穆中,縈盪、迴旋。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眾人皆覺得,身旁有杏樹,頭上有青天,漫天有不計其數的黃葉,黃葉外有巍峨的高樓,高樓外有隱隱的遠山,遠山外……有那自己終其一世,也看不到的地方。 突然,半空中閃過一道亮光,疾如閃電,迅似驚雷,直向趙長安的後心刺去。 趙長安沒有動,因他已根本無法閃避這自後襲來的一劍。就在這一劍襲來之際,在他身旁,持笙、笛、簫、檀板等樂器的六人,亦全都動了。左側的俊秀文士竹簫橫舉,疾斫他左脅下的穴道,而身前少年的檀板已向他面門飛來,破空聲急,嗚嗚作響——檀板竟是以精鋼製成。右側白髮老者的箏,已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裂成數片,中間藏著的一枝精光四射的短槍直刺趙長安的咽喉。而瘦子的橫笛已掠到了他的左腰,笛管“砰”的一聲,一束細如牛毛的細針閃著紫藍的光芒,射向他的白袍。無疑,針上已浸透了見血封喉的劇毒。而另外三人的棱鐵刀、亮銀鉤和一條毒蛇般靈動的黑色長鞭,已將他所有可能的退路全都封死! 砭入肌理的殺氣,霎時間已將他包圍!他無論往哪個方向動,如何動,都不能避開這致命的七著殺招。他就算避開了頭頂的雙鉤,雙足也會被雙刀削斷,他即便能躲過毒針,也決計不可能閃開背後襲來的穿胸一劍!何況,還有檀板、竹簫、短槍及長鞭也襲過來了!他正襟危坐,雙手仍擱在琴弦上。就在這剎那間,他已感覺到逼入骨髓的殺氣,將他的整個人都包圍,針尖般刺入他全身的肌膚。只有真正想殺人,而且有把握、會殺人的高手,才能發出這種令人膽裂的殺氣。他連手指尖都不動,居然連眼睛都閉起來了。這時,劍尖的寒芒已劃破了他的白袍,毒針也已觸到了他的三重薄衫。在晴和的秋日下、漫天的黃葉中,天下承平的皇宮御苑裡,他剛演奏完了一曲《秋聲賦》,就有七名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要置他於死地! 雖已會過了那麼多頂尖的高手,經過了那麼多生死惡戰,但他卻從未遭遇過策劃如此嚴密、配合如此完美、攻勢如此凌厲的暗襲。 “哧!”劍尖已刺透了他的三重薄衣。他笑了,憂鬱地一笑。隨即,七人眼前便似有一縷風吹過,一縷自樹梢吹來的、清冷、砭骨的秋風——帶著幾片翻飛的黃葉。然後,所有的武器,就都刺了個空! 黑袍中年人的劍鋒,明明已觸到了他的後背,已刺到了他的肌肉,趙長安明明已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了。甚至他還哆嗦了一下,如此接近死亡時,他感覺到了那不能自製的恐懼所引發的顫抖,但劍尖卻依然刺了個空。七人竭盡全力發出的殺招,突然間,都變成了對自己人所施的致命一招! 沒人預料到這種變化,因為他們已在一起配合演練了幾百幾千次,確信天下已絕無一人能避開七人的合力一擊,即使這人是趙長安。毒針,全射向了持雙鉤的人,而凌空擊下的雙鉤,則劃向了地下的刀手、短槍,刺中了迎面而至的檀板後,又繼續向前,刺向那尚不及反應的清秀少年的雙眉之間…… 七人再想收手,都已經根本來不及了,就在這一瞬間,七人都接近了死亡,迫在眉睫的死亡!老者閉眼,等待已捲到自己頸上的長鞭收緊,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一個很奇怪的、絕不應該在這種情形下出現的念頭:能這麼快就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鞭梢卻突然滑開了,像被一陣清泠泠的風吹偏了它的準頭。隨即一陣“叮叮”、“撲通”和鉤鋒劈過木板的聲音。老者再睜眼時,見自己的短槍已扎進一張古琴,而琴上,還嵌著一雙銀鉤、一柄長劍和無數毒針。而長鞭、棱鐵刀卻相互纏裹著,垂掛在一根橫斜的杏枝上,隨著秋風,輕輕擺動。 趙長安佇立在一株黃葉飄零的杏樹下,一陣風過,帶來一縷肅殺的寒意。他靜靜地看著七人,淡淡地問:“為什麼要殺我?” 七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謀刺既敗,七人已不可能全身而退。其實,即便能將趙長安殺死,七人也絕無自禁衛森嚴的皇宮中逃走的一分機會。於是七人一聲大吼,或持刃,或空拳,齊向趙長安撲去,寧願被他殺死,也勝過束手就擒,受那殘酷的刑罰。 趙長安見七人不顧生死,齊撲而至,暗暗佩服。他腳步一錯,已閃到一座假石山旁,避開對手刺來的拼命一劍。皇帝此時已反應過來,瞋目大吼:“快,快拿下那些反賊!侍衛,快救我的年兒!”情急中,他喊出了對趙長安的愛稱。 然後,那些皇親國戚、嬪妃貴婦方醒過神來,一時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或伏身案底椅下,瑟瑟發抖,有幾人竟屎尿齊流。眾殿前侍衛全失魂落魄,哪敢上前去挨那些刀劍? 趙長平癱在椅中,晏荷影卻疾奔下階。這一瞬間,她恩怨皆忘,念茲在茲,都是他的性命安危。若不是怕分了他的心神,她已要張口大呼了。皇帝見眾人俱如樹樁,怒不可遏,拔出一侍衛腰中所懸長劍,便向階下奔去。但趙長平已疾撲而至:“皇上、皇上,聖安至重:係於社稷,不敢妄蹈險地啊!”一伸雙臂,攔住去路。 皇帝目睚欲裂:“滾開!不然先一劍殺了你。”趙長平渾身一震,“撲通”跪倒,緊緊抱住他的雙膝:“兒臣寧死也絕不能讓皇上有半點兒閃失。”皇帝掙了幾下,脫身不得,雖又急又怒,卻不能真的斬了他。這時大隊諸班直侍衛蜂擁而入,一部分將露台重重圍護,保護天子、太子,其餘的將正酣斗的八人圍住。 趙長安已與七人過了約八百餘招,他功夫本高於七人,但因無兵器,又不欲傷人,故只避不攻。而七人抱著必死之心,又是有備而來,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亡命打法。一時他左支右絀,險象環生。忽聽皇帝大喊:“世子長安!馬上上來,莫再纏鬥。” 趙長安眼風瞟處,見數百侍衛持強弓硬弩對準自己和圍攻他的七人,知道只待自己飛身離開,便會萬箭齊發,七人立刻就會亂箭穿胸,命喪當場了。他深吸一口氣,突然頓住身形,右手疾往後探,已搭在黑袍中年人的劍柄上。這一招行險至極,只須時間、力度、方位、距離上差得分毫,他這隻手就不用再想要了。 七人誰也未料到他會行此險招。七人身經何止百戰,不假思索,手中各種兵刃已堪堪刺到了他的白衣。黑袍中年人變招更是奇快,手腕外翻,欲脫開對手掌握,同時左手橫切,以掌作刀,直劈趙長安後頸。趙長安若不鬆手,這一式“碎玉掌刀”便能將他的頭生生切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趙長安五指變搭為撥,黑袍中年人劍上一股柔和的大力傳來,劍不由自主地往外一盪。 “哧”的一聲,一管竹簫已被削成兩段,而短槍卻飛上了半空。 趙長安右足一踮,縱起撈住槍尖,不待落地,右手後送,槍尾如長眼睛,已點中了飛撲過來的清秀少年的膻中穴。少年尚未倒地,槍身橫掠,一撥簫尾,兩截斷簫向文士、老者飛去。兩人連忙閃躲,但斷簫來勢看似不急,兩人偏偏避不開,均覺胸口紫磯穴一麻,二人亦摔落地下。而長劍“哧”的一聲輕響,已穿透趙長安左袖。但與此同時,他右手食指也點中了黑袍中年人的左腰要穴。 這一切均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使雙鉤、雙刀、長鞭的三人甚至沒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人中,功夫最強的四人已橫躺於地。三人停步,互望一眼,均看見了對方臉上的沮喪、絕望和壯志未酬的不甘,長嘆一聲,不約而同地各舉兵刃,徑往自己頸中揮落。 趙長安遙遙望見,一揮手,短槍破空疾飛。三人分處不同的位置,中間尚有假山、杏樹阻隔。三人既決心自戕,均聚集了一生所有的功力,手方抬起,鋒利的刃鋒已及喉頭。 但短槍後發先至,“嗖”,槍尖已纏住了長鞭鞭身,來勢不減,鞭柄鞭梢分成兩段,斜刺裡橫掠,雙鉤、雙刀一齊飛射,沒入了飄飛著漫漫黃葉的杏林深處。 殿前司諸班直侍衛一擁而上,三人並不抗拒。領頭的都虞侯精通點穴,封住三人的全身大穴。使雙鉤的大漢仰天長笑:“和兄、李兄,俺們七個不得同年同日生,也能同年同日死,真他媽的痛快!痛快極了!”其餘六人亦大笑:“秦兄弟這話真說到我們心裡去了,同生共死,這才是過命的好兄弟!”一時聲震云霄,豪氣滿苑。 露台上,皇帝一臉的不屑:“哼!鴨子死了嘴殼硬,帶下去,先暫行押監,候朕旨意。”趙長安佇立在一塊太湖石上,目送七人被繩捆索綁,推搡出苑。 皇帝疾呼:“世子長安,快上來,讓朕瞧瞧,傷到哪了沒有?”他垂頭,緩步登台,經過晏荷影身旁時,不知是否是因剛才的激戰,體力消耗過甚,他只覺雙腿綿軟無力,藏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 台上諸人此時均由太監、宮女攙扶離去,翻倒的案、幾、椅、凳亦已清理整齊。皇帝恢復了平靜,冷冷地讓趙長平、晏荷影跪安。趙長平跪安後下階,領著仍在發呆的晏荷影離去。晏荷影臨出苑門時,不禁回首,不料趙長安亦在偷覷她。兩人目光相遇,均心頭大震,急忙轉頭。皇帝將此情形全看在了眼裡,不動聲色地問:“剛才那七人為什麼要刺殺你?”趙長安垂手躬身:“臣也覺奇怪,七人臣一個都不認識,不知跟他們結下了什麼深仇,竟會讓他們慷慨赴死?” 皇帝沉吟:“也不一定非得有仇,許是有人在背後策劃主使也難說。”趙長安悚然而驚:皇帝要興大獄,真這樣,一場絕大的風波就不可避免了。皇帝冷笑道:“七人看起來倒也像條漢子,不過……只要把他們交到刑部,過上幾次堂,朕不信他們會不供出後面的主謀!哼哼!”他眼中露出令趙長安心驚的凌厲之色,“真喪心病狂了,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向年兒你動手,難道那滅九族、凌遲的大辟之刑都是嚇唬小孩兒玩的嗎?” 趙長安急忙雙膝一屈,跪伏在地:“臣有一不情之請,懇求皇上恩准。”皇帝頗為意外:“年兒,何必這樣?”伸手來扶,“你要什麼,朕無不准奏,不須跪。” 他非但不起,反而磕下頭去:“臣請的事,恪犯朝廷律令。可事出非常,只望皇上準了臣的請求,臣在此先求皇上恕臣的狂悖之罪。” 皇帝目光閃動:“你是要朕赦免七人?”趙長安低頭:“他們犯的是不赦重罪,臣怎敢有此謬想?臣是想求皇上,將七人交由臣審問發落,也一泄適才臣險些被害的憤恨。”他不容皇帝說話,一口氣道,“審訊此等謀逆大案,是刑部的職司,即便王爺也不得乾預,且臣不過一王世子,又涉身其中,按理更應迴避。可……”他咬牙,“剛才若非臣反應得快,現已不能再侍奉皇上了,也辜負了朝廷多年的恩典,是以不親自刑囚七人,臣的憤恨不能消除。但望皇上體念臣的心意,準了臣的請求。” 皇帝欣然點頭:“這次出去,年兒果然進益了。從前你總是怕傷生害命,無論對什麼人、什麼事都網開三面,太過心慈手軟。須知俗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要不為自己打算,就是老天也不會饒你,難得你今天總算明白了這個道理。你既要親審七人,朕便准你所請。等下朕會頒旨,授你皇命玉符,准你便宜行事,此謀逆大案就由你主持,會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共同審理。” 趙長安暗鬆了口氣,又磕了個頭,這才起身。皇帝柔聲命他在身旁的椅中坐下,問道:“琴為心聲,你剛才奏的曲子,甚是淒涼,是不是這次出去遇到了很傷心的事?” 趙長安強笑,道適才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皇帝目光閃動:“哦?”不再追問,“聽下面人奏報,說是江湖中已消失二十多年的一個什麼傳世玉章又冒出來了,掀起了絕大風波,還把你也牽涉了進去?”趙長安苦笑:“確有其事。現天下人人都說它就在臣身上,臣真正全身是口也說不清楚。” 皇帝沉默半晌,嘆了一聲:“人生一世,能說清楚的事又有幾件?若都能說清楚了,還會有傷心二字嗎?”他皺眉,“那些江湖上的好勇鬥狠之徒,利令智昏,貪得無厭,又陰險毒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被他們纏上了,也是心煩。好在京畿重地禁衛森嚴,他們再放肆,也不敢來這天子腳下撒野,你近來就不要離開京城了。” 趙長安垂首稱是。皇帝突然轉移了話題:“那個永福郡主,你認得嗎?”趙長安一愣,不知皇帝所指何人。他茫然抬頭,見皇帝眼中,正藏著一絲笑意。 “就是坐在那座位上的。”皇帝指了指晏荷影剛才坐的椅子。趙長安腦中轟然大響,低頭,艱難以應:“不認得。” “哦?”皇帝笑了,揶揄道,“剛才你們倆眉來眼去的,朕還以為,你跟她是老相識呢。” 趙長安的頭越發低了:“臣從未見過此人。” 皇帝端詳他的臉色:“驚艷了?哈,朕總算也看見你會為一名女子神魂顛倒了。好,好,此姝果然國色,最難得的是,她能被你看上。”他手撫長須,悠然道,“既然喜歡,那就把她帶回王宮去吧。” 趙長安不意他竟會有這種安排,腦袋剎那間成了木魚:“她……是太子殿下的人,我……臣……我……” 皇帝越發笑了:“太子的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想把她賞誰,就賞誰,年兒你太多慮了。” 趙長安一時口拙舌笨,不知該如何應對方妥。皇帝看他這樣,只道他忽得絕色佳人,歡喜太甚以至如此,不禁好笑,同時又微感悵惘:當年自己若也像他,有個強有力的人幫一把,又何至於今日與所愛之人咫尺天涯,睽離永隔? 因多日未見,皇帝便不放他走,絮絮地有許多話問,又留他一同進了午膳,直至未時二刻才讓他跪安,趙長安換了來時的朝服辭出,未出景陽門,遠遠地只見宣德門外自己的黃轎旁,已另有一頂轎子在候著,那自是晏荷影了。 他頭皮發麻,口中發苦,雙足發顫,也不知自己是該大笑三聲,還是痛哭一場。他上轎,吩咐眾侍衛先送晏荷影回王宮,安置在永泰宮,而他則要到刑部,會一會刑部尚書王玄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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