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34章 第三十二章談笑已回春

緣滅長安 建安 9436 2018-03-12
次晨到金陵,眾人離舟登岸,四海會金陵分會堂主及眾弟子早在碼頭上迎候。上了備好的馬車,眾人亦不耽擱,徑直便去簡府。到府門外,已先趕到照料的弟子迎到車前,道已跟簡本說好,一到就可以進去。 眾人用一張軟椅抬了趙長安,後面則是十二名身強力壯的弟子,抬著六口沉甸甸的大樟木箱——裡面盛著黃金。晏雲孝療毒被勒索一事,寧致遠早有耳聞,是以已命金陵分會堂主備足了兩萬兩足赤黃金。 眾人到中廳,才進門,便見一個小老頭兒在裡面。小老頭兒灰眼一瞟來人,立刻移步上前,對寧致遠一拱手:“想來尊駕就是寧少掌門?”眾人一怔:他怎會識得寧致遠?寧致遠亦心中稱奇,作揖還禮:“是!敢問先生就是簡老前輩嗎?” “不敢,不過大家抬舉。”簡本一雙灰眼盯著趙長安,“身染微恙的,就是這位公子?”

寧致遠點頭道:“是!”就這片刻工夫,眾人均想:江湖盛傳,簡神醫雖醫道高明,可除了孔方兄,六親不認,且待人接物極其冷酷傲慢。但現眾人親眼所見,卻與傳聞大相徑庭,他的形容雖令人不自覺地生厭,但態度言語倒也還算得體。 簡本只瞄了一眼趙長安,當即道出了他所中的毒,隨即便要施治,但令旁人迴避。寧致遠忙道:“我們都先出去,好請神醫靜心驅毒。但……不知這次驅毒,診金多少?”簡本翻翻灰眼,他早看見那六口樟木箱了:“這事等下再說!”於是,除趙長安,餘人俱往外走。簡本吩咐小童:“請客人到前廳去,好茶款待。” 等眾人身影消失在假山石後,簡本放下湘妃竹簾,回首注目趙長安,嘴角一牽,居然笑了。他這一笑,立刻令趙長安後背皮膚發緊。

“世子殿下,不想今天你跟老夫又見面了!” 趙長安一愕:“神醫,您在喚誰?”簡本踱到桌前,舉起一把官窯釉里紅海棠紋錐花茶壺,為他斟了盞茶,逼視他的雙眼:“不過才半年不見,老夫不信殿下就會忘了今春秦淮河畔,雅客居客房內,老夫與殿下的一面之緣?” 趙長安笑了:“神醫是怎麼認出我的?”簡本不答,將那隻青花茶盞遞來:“嚐嚐這茶!”趙長安揭開茶蓋,不急著喝,先一嗅,便笑了:“這茶不是凡品!這茶用去冬冬至那日的白梅花花蕊作引,細火烘焙,再用細紗包裹,放入白梅花花瓣中收藏,待三月後取出,復用白桃花花蕊作引,第二次炒製,再以白桃花花瓣相熏,三個月後,再以白荷花花蕊作引,第三次烘焙,然後放入白荷花花瓣中窖藏。如是者三,共費時一年,才能得一兩這'玉潔冰清'茶。”

簡本的灰眼發亮了:“世子殿下真高人也,竟能一聞就知這茶的端倪!”趙長安搖頭道:“神醫面前,豈敢妄稱高人?要真是高人,還會被神醫一眼就認出來嗎?” 簡本道:“殿下一定很奇怪,怎麼會被老夫認出?” “嗯!”趙長安抿了口茶。 “那是因為殿下無雙的氣度!您雖然易容,但那清華出塵的氣度,卻跟這茶香一樣,是無法掩藏的。實際上,半年前您初登敝府時,老夫就清楚是誰來了!” “您臉上覆的面皮,做工天衣無縫,可卻跟您的臉形、骨相全不相稱。當今之世,這般出眾的人才,非寧即宸,但寧致遠卻不可能有那麼尊貴的氣度,是以要認出殿下並不為難。” 趙長安點頭問道:“莫非,您肯出診,又執意不收我的診金,就是為這個?”簡本頷首。趙長安又啜飲了一口暗香沁脾的茶,苦笑:“神醫自壞規矩,偏偏後來又不承認曾見過我,令我百口莫辯,唉……”搖搖頭,不再往下說。

“恐怕也只有殿下能讓老夫自壞規矩,可……老夫不想讓別人知道,免得半夜三更有人擂門叫出診,三天兩頭來個窮鬼求賒賬。” 趙長安斜睨簡本:“哦?這麼說,那今天神醫該會收我的診金了吧?” 簡本卻搖頭道:“你我俱是出塵之人,為什麼要糾纏這些俗務?殿下,此茶如何?” 趙長安點頭讚歎不已:“這茶已臻化境,以前我還沒試過這樣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呢!” “好茶亦要覓知音啊!這算得了什麼?現請殿下移步,老夫後堂尚有更好的茶,請殿下品鑑。” 趙長安一愣,移步?這時他方覺雙膝的麻木感不知何時已經消散,雙足一點地,沒用一分力,他已站在了地上,不禁笑問:“神醫,您是何時為我驅的毒?” 簡本不答。 “哦!難道……是這茶?”趙長安目光閃動。

昨天,他被別離花露消蝕的內家真氣,因一月之期已過而自行恢復了。他也曾數次暗中運功,試圖驅毒,但卻毫無效用。此時再一運氣,只覺內力在體內游走暢快,毫無阻滯,不禁對簡本的醫術由衷地佩服。他竟能聲色不露、輕描淡寫地解毒,而且還能一眼便識穿自己的身份,這個人真正可稱得上是可怕!不知為何,雖然簡本為他治好了雙腿,又對他假以辭色,但趙長安對他卻無一絲好感,且還有一股濃重的敵意——那種只有在面對平生僅見的勁敵時,才會有的敵意! 簡本目光一閃:“能有個老夫這樣的對手,殿下感覺怎樣?” “神醫此話,比擬不倫。”趙長安失笑,“我對醫道,十竅雖已通了九竅,但卻有一竅不通。神醫挑我作對手?哈哈,那您豈不是在緣木求魚?”

簡本卻搖頭道:“高手過招,何必一定要動劍拿刀?只有那種街邊的痞子混混兒,才會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老夫這一生還沒遇到過敵手,放眼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殿下可與老夫一較高下。” 趙長安冷笑,若真有這麼可怖的一個敵人,那自己還真不如拔緣滅劍自行了斷算了,也好過每瞥見他一眼時,自己全身不由自主地就會有那種憎惡、戰栗感。他搖頭苦笑道:“神醫兩次為我診傷驅毒,我怎可能與神醫為敵?且我不懂醫術,神醫不會武功,您我二人怎麼過招?況今日一別,此生可否再見亦在未定之天,一較高低的說法,可作罷論。” 簡本卻依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話不要說得這麼死嘛,不定哪一天,你我就會拼個死去活來!” 趙長安悠然笑了,跨進後堂門檻:“神醫放心,您不會死的,那必死的一人肯定是我。反正我死定了,那神醫的好茶,我這個死人今天就不客氣,要多帶一些走了。”

寧致遠、昭陽公主等人只坐了一盞茶的工夫,茶水也才剛喝出個味道來,便見從廳外施施然進來了一個人,意態舒閒,步履輕快。咦?這不是剛才站都還站不起來的卿如水嗎?趙長安含笑招呼眾人離開,吩咐別忘了把那六口箱子一併抬走。 昭陽公主兩眼發直:“你……你的腿?” 趙長安笑看她:“好了!這還須再說嗎?” “哇!”她雖已看出,可聽他親口承認,仍忍不住歡呼,“這麼快?簡神醫用的什麼高招呀?”趙長安嘻嘻笑著,將負于身後的一個大紙包亮出來:“茶!上好的茶。不過,在療毒時加了些藥。” 昭陽公主奇道:“什麼藥?” “不清楚,管那麼多幹嗎?反正這茶乃是神品,我也就老實不客氣,把那茶罐倒了個底朝天!” “那你連茶罐一齊拎了來不是更省事?”昭陽公主打趣。

“那隻茶罐是金的,太重,且盛這種好茶,怎能用金器?” “他這次施治,診金多少呀?”寧致遠笑問。 趙長安忙回道:“哦!診金十兩,我已付過了,倒不敢讓寧少掌門再破費,走,我們現在就回去,嚐一嘗這好茶!” “好嘞!”不知為何,雖只是匆匆一面,這些經多見廣的群雄對簡本卻既厭惡,更懼怕,待在這明淨整齊、一塵不染的廳中,眾人卻如待在腥風撲鼻、冰冷濕滑的毒蛇洞裡,此時一聽可以離開這令人生怖的地方,齊聲歡呼雀躍。 的確是好茶,八成沸的虎跑泉一沖進茶盞,一汪翠色立刻就在瑩白的茶盞中漫溢開來,同時一縷沁人心脾的清香已充溢寧致遠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待熱氣稍散,他端起茶盞,吹開茶沫,抿了一口,不由得點頭:“確是茶中仙品!虧得他是怎麼制出這麼好的茶來的?卿公子的十兩黃金,怕買不到一撮這樣的茶吧?”

趙長安哈哈大笑:“誰叫他大方,既是要送,索性就送個乾淨!” 寧致遠也忍俊不禁:“哈哈……這次,他這買賣可賠慘了,真想不出這位以貪財出名的簡神醫,今天腦中的哪根筋搭錯了弦,竟一下子豪爽起來了?” 趙長安卻誠懇地道:“當然是因為寧少掌門的緣故,他八成是想賣一個交情給你。說真格的,像寧少掌門這樣的人,放眼天下,真難找出第二個來。” 寧致遠急忙搖手:“卿公子快別這樣說,當今天下能人輩出,不說別的,至少有一個人,他的武功、人才,就絕不在我之下。” “哼!”趙長安嘴角一撇,冷笑,“寧少掌門指的是那個大魔頭嗎?”寧致遠老實承認,同時因卿如水“見過”趙長安,要請他描述一下趙長安的相關情形。 趙長安鄙夷地道:“這個魔頭嘛……長得倒的確是漂亮,只可惜,漂亮過了頭,整個一娘娘腔,一個男人會長成他那樣?要換作我,早去找塊硬一點的豆腐來,一頭撞死算了……”

寧致遠聽他出言偏激,心中頗不以為然。只聽趙長安接著道:“……他武功雖高,可也沒到傳聞中那麼嚇人的地步……至於他的,人嘛……哼哼,寧少掌門你也都看到了,不用我再多說。” 寧致遠一邊凝神細聽他的“信口雌黃”,一邊不禁皺眉沉吟:“到路人哄傳,說他近一個月來兇性大發,做下了無數淫行穢舉,乍一聽,真令人髮指,可……聽得多了,我反倒疑惑了,剛才聽了卿公子的話,我這疑心,竟是一發深了。” 趙長安假裝拉下了臉,冷冷地問:“寧少掌門是疑心我剛才講的不是真話?” 寧致遠見他一下成了張驢臉,忙道:“不,不,我怎會疑心卿公子?我只是想,前些年,他的聲名也還是挺不錯的,怎麼近幾年來卻如同換了個人?先是殺人劫財,但以他的親王世子之富,還要那麼多的財幹嗎?後又不分青紅皂白地亂殺人,近一月來,又淫辱姦殺婦人,以他的身份地位,要多少絕色女子不得?何必做這種萬人唾罵的醜事,平白地壞了自己的名聲?真正令人不解的,還是他的武功。剛才聽卿公子說,你是在宸王宮裡找到他的?” 趙長安點頭:“是呀?這也有什麼不對嗎?” 寧致遠繼續沉吟:“嗯……卿公子剛才說,你是在跟他過了近百招,且還有幾個他的侍衛從旁夾擊的情形下,才失手被擒的?” “是呀!”趙長安已怒容滿面。 寧致遠只作未見:“可……據我所知,他的功夫早已臻絕頂,十六歲時就獨力殲滅六名魔教長老,後又擊斬因武功之高而駭人聽聞的絕情大娘顏如花、盲神蔣名僧等高手。對他而言,他在與人對決時,還用得著人幫嗎?而且據傳,上個月他又在西夏的歡樂宮,僅拿一段枯枝,就擊敗了昔年武林的六大高手之一、萬悲狂人肖一慟……” 趙長安卻搶聲問道:“那依寧少掌門的意思,殺我全族的兇手不是趙長安?可那晚,在我跟他動手前,他親口承認,我家的人,就是他和他的手下殺的。” “這只有一種情形可以說明,他為什麼會自承兇手,那是因為,他八成不是真正的趙長安!”寧致遠斬釘截鐵。趙長安愣住了,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駁斥。 寧致遠認真地道:“江湖中的傳聞,極不可信,特別是像趙長安這樣聲名顯赫的人物,有關他的一切,更是閒人懶漢茶餘飯後消遣的絕好調料。俗云,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有時,一樁莫須有的事,經那些無聊的人一搬弄,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幾天工夫,就成了鐵板釘釘的鐵案。趙長安濫殺無辜一事,仔細斟酌起來,我認為,至少有兩大疑點。” 趙長安早收斂了譏笑憤怒的神情,凝神聽他細訴。寧致遠逐條分析,說給趙長安聽:“第一,是他殺那些望宿前輩的緣由不明。世上哪有這種人,到處行凶作惡,為的就是給自己四面樹敵、招引仇家?其次,這些血案發生的時日上有問題。至少,在藥師嶺秦家雙俠和南齊郡謝赫清被害這兩樁血案上,有明顯的破綻。” “破綻在哪兒?”趙長安不由得身子前傾,緊盯對方。 “藥師嶺案發在八月初六凌晨丑時,而謝掌門被害一案發生在初六白天,上午辰時!” “我明白了!”趙長安眼睛發亮,“藥師嶺在遼東,南齊郡遠在夷南,兩地相距何止千里?想趙長安就是長著翅膀,也決計不可能在三個時辰裡從遼東趕到夷南!” “對呀!”寧致遠點頭微笑,“所以我才敢斷言,那晚和卿公子交手的,八成不是趙長安。而這假趙長安說自己是真兇,欲蓋彌彰,反倒證實了趙長安不是兇手。” 趙長安發了半晌的愣,悵然若失:“可……這麼簡單明白的道理,怎麼天底下這麼多的人,就只有寧少掌門你一人想到了?” “其實,想到的人絕不只我一個,江湖中人才輩出,我會這樣想,肯定還有很多人也會這樣想。” 趙長安卻疑惑了:“可……要真有很多人跟寧少掌門你想到一處去了,那怎麼現在天下仍沸沸揚揚地傳遍了趙長安的惡名?” “那是因為嫉恨!但凡是個人,都會嫉妒。趙長安的名聲之所以在短短數月裡就被敗壞得如此不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的嫉妒心在作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趙長安無論武功、出身、文采、名聲都太出色了!所以,眾人就會想,憑什麼這天底下的所有好事都攤在他一人的頭上?人一嫉恨,這時,再有個什麼不利於他的風吹草動,即便大夥心裡都清楚傳言是假的,也會立刻哄傳開來。更何況,那些誣陷栽贓他的血案又乾得高明漂亮,幾乎是無懈可擊。就連我到現在也不敢斷定,他不是那些血案的真兇。人怕出名豬怕壯,名氣大有時真不是好事。”說到這兒,寧致遠連連搖頭,“有時也覺得他慘,想他現在的日子,真不知有多麼難捱!咦?卿公子,你怎麼啦?” 趙長安迅速拭去眼中的淚水,回頭強笑道:“呃,沒什麼,風吹的。多謝寧少掌門,讓我沒再指鹿為馬,把趙長安當成我的大仇人。能遇到寧少掌門,我真的太幸運了。” 寧致遠亦笑道:“卿公子太高看我了,我這不過一點兒沒見識的話,倒讓卿公子見笑。” 趙長安誠懇地道:“哪裡,趙長安如果聽說寧少掌門今天這一席話,定會引寧少掌門為平生的知己、可共肝膽的兄弟!” 寧致遠失笑:“跟一位親王世子做知己兄弟?罷罷罷,這種非分之想,我倒還從沒有過。” 他們互相凝視著,心裡已經有了一種只他們兩人才能體會的溝通和默契,趙長安只覺全身暖洋洋的,如沐春風,如飲醇酒,非但溫暖,而且感動!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忽然找到了這個世上一直鍥而不捨、夢寐以求的最珍貴的物事一般。 這時弟子來請二人用午飯。用罷午飯,二人並肩回到中廳,繼續未盡的話題。到階下,趙長安伸手,輕撈長袍下擺,徐步上階。寧致遠一看他的這個動作,怔住了。趙長安上階,回頭,見他仍在階下發楞,問:“寧少掌門,怎麼……” 寧致遠方回過神來:“呃,不知怎麼了,剛才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就是我的三弟,去郴州遊歷的蘭塘秋。”一聽他又提蘭塘秋,趙長安微覺心慌:“寧少掌門怎麼又想起他來了?” 寧致遠似乎有點兒疑惑:“也沒什麼,只是……這幾天跟你在一起,也是奇怪,時不時的我總會想起他來,總覺得……和卿公子你在一起時,感覺就好像跟我那三弟在一起。” “呵,是嗎?”趙長安急忙轉頭,避免與他對視,心中卻越發著慌:哎呀,他這時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莫非……他話中有話,是在有意試探我? 其實,他在腿治好之後,就想帶昭陽公主走了。以他的頭腦,覓個既不會令寧致遠起疑,又能讓二人順利脫身的法子並不為難。但他卻踟躕著,對自己道,又沒什麼十萬火急的事須趕著去辦,就跟二哥他們再多耽擱幾天,料也無妨,總不好才一麻煩完了人,便過河抽板,溜之乎也。但真正的情由,卻是他實在不捨與寧致遠等人分別。人生一世,要遇到個言語相契、志趣相投的人,實在是太難了。是以,他總為留下找藉口,打算著與寧致遠等人再盤桓數日後,再帶昭陽公主回京。但這時,他卻因寧致遠的幾句無心之言而忐忑不安了。 他垂頭,囁嚅道:“能做寧少掌門的結義兄弟,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看寧少掌門這麼牽記那位蘭公子,連我都想跟寧少掌門八拜結交了。人活一世,要能有一位寧少掌門這樣情意相投的好兄弟,那可真是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 話音方落,便見寧致遠眉目舒展,拊掌笑道:“你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我與你一見如故,十分投契,不如咱們就結拜為兄弟?” 寧致遠清亮的雙眸凝注著他,他被這誠摯的目光看得背冒虛汗,大為恐慌:糟了!糟了!說漏嘴了!自己怎麼竟會說出想和寧少掌門八拜結交這麼荒唐離譜的話來?一時間,他舌頭打結,六神無主,惶急中口不擇言:“好!”話方一出口,他就懊悔得要死,恨不能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聽他答允了,寧致遠不勝之喜,於是拉著他的手,下階來到庭院當中:“你我兄弟都是爽快人,不用那些繁文縟節。”於是二人跪倒,相互拜了八拜。寧致遠起身挽著他:“我今年虛歲二十三,卻不知兄弟你貴庚幾何?”他苦笑:“我比你小一歲。” “怎麼這麼巧?我那三弟,今年也是二十二。” 趙長安啼笑皆非:“也許他的生日比我大。”寧致遠擺手:“無妨,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四弟。” 兩人回到中廳,寧致遠接著道:“四弟,你沒見過大哥、三弟,他們也都非常豪爽俠義,特別是三弟,除了相貌、聲音,其他地方跟四弟你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性情、神態,甚至說話的口氣,舉手投足的動作,都跟四弟你沒半點兒分別。”他笑望趙長安,“可惜三弟是個閒雲野鶴樣的人物,也不知現在去了哪兒?不然把他請來,四弟你看了,定也會吃驚的。”趙長安心中卻不住嘆氣:我的這位“三哥”,這一世,卻是不見也罷。 兩人方坐下,簷邊花影一晃,沒有一絲聲響,圍牆下、照壁旁,已多了四條鐵塔般的大漢。四條大漢才站穩,便覺眼前陽光似乎一暗,隨即面前就多了一個人,這人著藍紗衫,發系絲帶,衣光履潔,含笑佇立:“四位前輩莫非就是崑崙山劍氣嶺無敵巔的雪神、雲神、石神和風神?” 崑崙四神一驚,這小子,眼光忒也厲害!自己四人一招未出,他竟就已從四人躍進牆來的身法中看出了四人的功夫來歷和身份,而自己四人卻根本沒看清楚,他是怎麼到了四人面前的。 雪神用半生不熟的官話叱道:“呔,雷(你)……雷可就是偌個姓寧的?”他發音含混,將“卿”說成了寧。寧致遠微笑點頭:“是,晚輩姓寧,不知四位前輩這時來,有什麼要指教的嗎?” 他才點頭,就見崑崙四神面色大改,風神驚道:“雷(你)……雷已經輪(能)走了?”這麼魁梧的一條漢子,問話時的聲音卻在發抖。寧致遠一怔,馬上醒悟,四人將自己誤作四弟了,點頭微笑:“是啊!”他沒撒謊,四弟的腿的確是已經治好了,的確是已經能走了。 不料,崑崙四神見他點頭,面色慘變,四人互望一眼,石神喃喃道:“雷……早知道雷的腿輪(能)動了,內力也已恢復,鵝(我)們還來作甚?”話音剛落,花影又閃,再看時,院中花木扶疏,陽光朗照,哪還有崑崙四神的半分人影?四人竟被他的兩句話嚇得一招未出,就掠過牆頭逃了!四人逃走時的身法,倒比來時還更迅疾快捷。 寧致遠愣住了,崑崙四神的名頭震動西域,四兄弟聯手,絕不下於當年五老教的六魔教長老。何以這四人將自己誤作四弟,一見四弟的腿已然治好,便如此驚惶,竟連手都不敢動,就立刻逃之天天?莫非……現在坐在廳中的卿如水,自己剛剛結拜的四弟,竟是一位武功還要高過他四人的絕頂高手?但……四弟的功夫若真高過崑崙四神,那……他在武學上的造詣便絕不在自己之下,又何至於十多天前會被一個假趙長安生擒? 一時間,他心中疑雲大起,腦中倏地便閃過了當日在靜塞城的守備府中,蕭項烈脫手而飛的那一刀。雪亮的刀光一閃,徑向側坐廊邊的三弟後頸削去,那快逾閃電、大出意料、連自己都來不及相救的一刀! 眼看著那致命的一刀立刻就要斬進三弟的脖頸,令他身首分離,血濺當場,死於非命,而溫文爾雅、文質彬彬、不會武功的三弟,卻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剎那間,在眾人驚恐的大叫聲中,好整以暇地輕一俯身,去端起那盞置於欄杆上的茶盞。他的動作瀟灑閒淡,但他那一低頭,卻正好避開了那比飛風還要快、比閃電還要疾的一刀! 接著,寧致遠又想起揚州城外離岸官船上的蘭塘秋。雖然那位蘭塘秋的面容確與三弟一模一樣,但三弟那無雙的風華和氣度,在那位蘭塘秋身上哪有一分一毫?而……現在……廳中的卿如水,他的氣度……他又想到了那一大包名貴至極、非萬金莫得的“玉潔冰清”茶,想以貪婪好財而出了名的簡神醫,會為了什麼緣故,竟將那麼珍貴的茶相贈於一個素昧平生、登門求醫的病人? 想到這兒,他探究的目光,便轉向了啜飲茶水的趙長安。 剛才一聽五人的那番對話,趙長安心中便連珠價地叫苦不迭,雖臉上仍勉強保持鎮定,但心裡卻恨不能立刻跳將起來,抽身一逃了之。他低頭,佯裝細品手中那盞茶的滋味,但卻能感覺到,一縷清澈而銳利的目光正牢牢地盯在自己臉上。他愈發不敢抬頭了,一邊抿茶,一邊乾笑:“二哥,剛才那四個人怎麼回事?怎麼來得快,去得倒更急?” “嗯……這個嘛……我也不清楚。”寧致遠坐回他身旁的椅中,也端起茶飲了一口,“不知怎麼了,我突然想起一首詠江南的詩來。” “什麼詩?”寧致遠不動聲色地回答:“採蓮的詩。” “呃……”趙長安背上又冒熱汗了,趕快再飲一口茶,“採蓮的詩多得很,二哥想起來的是哪一首?” 寧致遠微微側目,微微笑著,斜瞟他的後腦勺:“是這一首: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在念到“南塘秋”和“青如水”六字時,他若有意,似無意,略微加重了語氣,“唉,這可真是一首清新淡雅的好詩呀!”話音未落,便見趙長安身子突然一側,茶盞雖仍端著,幸虧盞中的茶水早喝乾了,這才沒弄得一身茶水淋漓。 趙長安頭都不敢抬了,起身,前言不搭後語:“這……這茶真好喝,我……二哥你……我水喝得太多,要……到後面去方便一下。”拔腳就往後跑。寧致遠笑了,想攔住他,但一轉念,也不出聲,任由他腳步匆遽地出廳向後去了。 趙長安魂不守捨地到了後院,直奔昭陽公主的房間。謝天謝地,遠遠地便見她雙手支頤,憑窗而坐,臉上滿是癡迷的笑容。他一陣風般到了她跟前,輕喚:“昭陽妹妹。” 他這麼筆直地過來,又這樣喚她,她卻雙眼盯牢半空的雲彩,充耳不聞,渾似未見。趙長安急得不行,這時也顧不了那許多了,一扯她衣袖:“嘿!” 她這才抬眼,看了看他,半天才道:“延年哥哥,什麼事?看你這樣子,跟丟了魂一樣。”他好氣又好笑,自己二人倒底是誰丟了魂?急道:“昭陽妹妹,大事不妙了。我被二哥認出來了!” “哦……”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忽問,“你手裡拿著只茶盞做什麼?” “嗯?”他一怔,這時才發覺,手中還端著那盞早喝乾了的茶盞,訕笑道,“我……我……真是被二哥給嚇掉了魂了。”將茶盞往桌上一放,“快,你快跟我一起逃走。” “逃走?”這回輪到昭陽公主一怔,“現在?逃去哪兒?” “哎呀!”見她一臉的漫不經心,趙長安跺腳,“還能去哪兒?當然是回東京啦!” “好好兒的,急著回去幹嗎?” “哎呀!你……你?”趙長安又是一怔,這才發覺,原來方才她根本就沒聽見自己的話,只得重複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被二哥認出來了!” 昭陽公主再次怔住:“啊?他把你認出來啦?他已經曉得你是趙長安了?”趙長安搖頭:“那倒沒有,不過他已經察覺,我八成就是蘭塘秋!” “天……糟了糟了,這下可怎麼辦?”趙長安急道:“怎麼辦?逃呀!越快越好,趁著他還在抓瞎,不知道該拿我這個蘭塘秋兼卿如水如何是好之際,咱倆快點兒腳底抹油,現在就走。” “那……這……”昭陽公主低頭,猶豫起來。 “哎呀,臣的好公主殿下,小侄的好姑姑,我的好昭陽妹妹,您老倒是快一點兒呀!”趙長安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昭陽公主躊躇了一會兒,道:“延年哥哥,你別急,我收拾一下隨身的衣物。” “快點,快點!”她三心二意地磨蹭到床邊,拖泥帶水地揭開衣箱,提溜起一件折好的羅裳,抖開扔在床上,盯著那件羅裳發了一小會兒的愣,然後回頭,吭哧道:“延年哥哥,要不這樣,你先走,我待會兒再走?我……我要帶走的東西太多,一下子收拾不完!” 趙長安大急:“那……嗨!你們女孩子家的麻煩事兒就是多,那待會兒我怎麼來接你?” 她美目一轉,狡黠地笑了:“昨天乘船來時,我看見城東二里處有一大片杏子林,延年哥哥,今晚二更,我收好了東西就去那兒找你,行不行?” 趙長安搖頭不迭:“那麼遠,黑燈瞎火的,你一個女孩子家,又拿著東西,怎麼去?” 昭陽公主推著他往門外走:“這你就甭操心了。好了好了,咱倆就這樣說定了,你別再這樣滿地下的亂轉悠,把我的眼都轉暈了。” 趙長安沒奈何,只得道:“好吧,我就去那兒等你。說好了,今夜二更,你可別讓我久等呀!” “曉得了,曉得了,哎……延年哥哥,何必那麼著急走?索性用罷晚飯再走也成呀?” 趙長安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什麼?還吃晚飯?再過一會兒,二哥想出收整我的招數來,我就該去泰山作客了,不待足三五個月的,甭想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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