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32章 第三十章誑語戲昭陽

緣滅長安 建安 9754 2018-03-12
暮秋揚州,綺麗繁華,別有一番江南的軒朗風光。城外三里的匯義樓因廚藝精湛、饌具精潔,故而食客如雲。正忙得熱火朝天之際,眼尖的伙計見從路東頭馳來一輛大車,車到樓門前停下,下來四人,其中一人,是被另外三人腳不沾地地架進來的。 但見那個被攙著的人,著一襲素淨無華的布袍,人長得雖還算可以,可面色蠟黃,一望而知是身染重病。扶著他左臂的,是個百里挑一的少年,生得俊美風流,只看人才,倒比他攙著的病人更奪目出眾。而扶著病人右臂的另外兩人雖人到中年,但氣度不凡,衣飾華貴,一看便知是出身簪纓世家。 可三個體面人,卻畢恭畢敬地攙著這個寒酸的布衣病人。四人揀了樓西的一副座頭,病人坐首座,獨對樓檻外絕佳的景色,而衣飾最華貴講究的中年胖子卻敬陪末座。這三人,自然就是趙長安和柳隨風一行。點過菜後,伙計手腳麻利,不過半盞茶工夫,所有菜都端上了桌。

柳隨風衣袖輕拂,已解開了趙長安左手被封的穴道:“卿公子,用飯吧。”趙長安袖手,堂皇高坐,卻沒動靜。柳隨風咬牙,低聲喝促,趙長安淡然一笑:“我又不是左撇子,從沒試過用左手吃飯。”柳隨風無可奈何,只得又解開他右手的穴道,卻見他仍是不動,柳隨風不耐煩地道:“怎麼,莫非等著我來餵你?”趙長安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柳少俠說對了,我還真是在等著你來餵我。” 安同誠早就一肚子的鬼火,一拍桌跳起身來,剛要發火,卻被杜雄一把拖住胳膊,強捺椅上,道:“安兄,卿公子重病纏身,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還要讓他三分才是。”連連施與眼色。安同誠無奈,只得在心底切齒咒罵:姓趙的,等東西到手,看爺爺怎麼收拾你!若讓你個狗娘養的三天裡就死了,就算老子無能!一仰脖,將一盅酒灌進喉嚨。

柳隨風滿面堆歡,剛開口道:“卿公子……”趙長安便截住話頭:“本公子打一出世,就從來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自己動筷子吃飯的活兒,還從來沒試過!” 聽了這蠻橫傲慢的話,其他客人全暗暗皺眉:這癆病鬼什麼來頭?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即便是當今皇上,一日三餐只怕也不須讓人餵吧?這癆病鬼又不缺胳膊少腿,卻如此役使下人,也太過分了。 柳隨風眼珠轉動,笑道:“好吧,下人伺候主子,原是分內之事。”舀了滿滿一勺蝦仁燜青筍。可趙長安望著檻外的漫山楓葉和江邊的一個渡口,渾未理會那隻遞到唇邊的瓷勺。 安同誠兩眼鼓突,喝道:“吃呀!”趙長安嗤鼻,不屑一顧:“這種豬狗食,怎能入口?”柳隨風卻笑得越發歡暢了,抬手招來一名伙計:“我家公子嫌你們的菜不可口,要你們重新再做幾樣。”

伙計滿臉堆笑道:“成,成,敢問這位大爺要點什麼菜?” 其時樓檻外秋風漫捲,秋雨綿綿,萬物蕭瑟。眼望此景,趙長安黯然神傷,口中慢慢說道:“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川風雨下西樓。”說完,看了柳隨風和伙計一眼,又道,“想你們這兒也做不出什麼像樣的菜來,就先把這二十道菜做了,讓本公子看看,另……再召一班樂工來,還要二八佳人,持象牙檀板,淺吟低唱柳耆卿的《雨霖鈴》,那這席飯,本公子才能咽得下去。” “啊?”伙計傻了,“親娘哎,敢情這位爺剛才諞的那一串一串的,是二十道菜的菜名呀!什麼老鴿飴苣解腥粥,烘薏青蒜水雞肉,肉末酒杏仁魚圓,饅串鳳魚蝦戲油?”他一時僵在那裡,沒法轉身,更沒法去廚房中傳報菜名。

而樓中有識文斷字的,看趙長安如此刁難下人及伙計,俱感不忿。這時眾人舉箸的心思都沒了,只豎直兩耳,倒要聽聽今天的這齣好戲會怎生唱下去。就在柳、杜、安氣得發昏,卻又礙於身周情勢而無可奈何之際,忽聽樓梯聲響,隨即樓上下來了幾個人。 為首一個少年公子,面如秋月、色若春花,身著粉藍雲氣寶相花長衫,腰繫纏金嵌玉帶,懸綠絲緣雙鳳玉璧,手中輕搖一柄檀香折扇,款款沿階而下。一陣風過,他的數層衣袂飄揚,令人看了直疑是仙人下凡。少年身後是個灰白頭髮的老者,雖粗布灰衣,但龍行虎步,顧盼生威,無人敢隨意小覷。 一見這少年公子,趙長安大驚,急忙轉頭,只盼少年公子千萬莫要看見他,更萬萬莫要往他們這張桌來。但少年公子一下樓,偏偏就往他們這張桌來:“是誰要吃'勞歌一曲解行舟'啊?還要二八的佳人伴唱?多大的派勢,就敢天老二、我老大的瞎折騰?”說話間就看見了扭向一邊的趙長安的小半張側臉,不禁一怔,隨即笑了,然後一瞄柳隨風三人,臉卻拉下去了,“嗯?”

柳隨風三人不知他什麼來路,忙賠笑:“沒有沒有,這位公子聽岔了,我家公子不曾折騰我們,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伺候不周,惹惱了我家公子。” 少年公子的一雙美目,骨碌碌地只在趙長安臉上打轉:“哼!你們幾個沒長眼的下作東西,才剛做下的好事,敢馬上就不認?你家公子被你們作踐得如此之慘,就連我這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且這樓中的人還沒死絕,方才又有誰沒聽到、看見你們的所作所為?你們敢一轉眼就賴了個乾乾淨淨,倒還反誣你家公子的不是?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人被罵了個天暈地旋,不辨東西南北,半晌才回過神來:敢情這臭小子竟是來找我們三人麻煩的! 趙長安眼望檻外,亦是暗暗嘆氣:就是個傻子也聽得出來,方才明明是自己百般戲弄三人,可這少年公子卻黑白顛倒、是非不分,愣編排說是三人欺負自己,這麼不講理的人,天底下卻上哪兒找第二個去?眾食客更大眼瞪小眼,如墮雲霧。

安同誠本就已後槽牙根發癢,這時見又來了個尋畔生事的,一腔子悶火不敢拿趙長安出,難道還不能撒在這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身上?他“啪”地一擊桌子,整個人躥起了八丈高:“呸!哪來的臭小子?老子愛怎麼伺候主子是老子自個的事,倒和你有狗屁相干?” “哼!難怪你家主子會被你們三個踩頭勒脖的,做奴才竟能做出這麼大的脾氣來!哼哼哼,定是你家主子心軟性善,縱容得你們太狠了,現下倒連誰是主子、誰是奴才都拎不清爽,反了你們了!今天,且讓本公子教教你們三個下流坯,這做奴才下人的規矩!” 柳隨風等三人自出生便衣綾羅、食珍饈,出來進去,何時不是奴僕如雲、前呼後擁?三人為了傳世玉章及緣滅劍,不得不做低服小,隨趙長安如何笑罵,都只當那些譏嘲之言是清心順氣的丸藥,一閉眼便硬吞了下去。不料,現在一個不知打哪旮旯縫裡蹦出來的臭小子,居然也欺上來了!他那夾槍帶棒的一通臭罵,立時將三人心裡的悶火都澆上了油!

“宰了他!”一聲怒喝,三人同時出手。安同誠的“九天十地搜魄手”已爐火純青,一伸手,掌緣發青,疾切對方右頸,竟是一招就要取他性命。而柳隨風的長劍凌空一揮,疾刺少一年公子的前胸、軟脅及左肘。劍身晶光耀眼,劍招快似流星,劍鋒上發出的殺氣,直割得一旁的伙計面皮生疼。 杜雄看似三人中最庸懦猥瑣的,但此時衣袖一動,寒光閃處,兩枚長逾一尺的透骨鋼刺,沒發出一絲一毫的聲息,一左一右,分刺少年公子的后腰和下腹。招式毒辣,方位下流,竟是三人中武功最高、出手也最狠的一個人! 少年公子眯縫雙眼,看著那驚鴻般疾射而來的劍光,穩如泰山。難道,才二十出頭的他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忽聽一人大喝一聲:“娘的個頭,敢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欺負召公子?欠揍!”與此同時,“呼!”安同誠眼前白光一閃。

安同誠大驚,惶急中五指側翻,變切為拍。但一拍上去,立覺不對,這“刀鋒”滑溜溜、濕膩膩的,而且還奇燙無比! 一大煲三鮮肉圓羹半空轉彎,被他拍得向柳隨風飛去。柳隨風劍才刺出,便有一物事兜頭砸來,他變招奇速,劍刃橫削,只聽“砰嘹”大響,立刻半空中開了一朵羹汁花,這朵大花不由分說全扣在了他的俊臉上,燙得他殺豬樣慘嚎。 而透骨鋼刺才觸到召公子的長衫,杜雄眼前一花,對手已倏忽不見了。緊接著“哧哧”兩聲悶響,就見一片紅光在自己眼前閃爍,未待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覺自己的面皮、胸口一陣劇痛,而且還夾雜著鬍鬚、皮肉、衣服焦糊的怪味,然後雙腿後彎被人一掃,“啪”地摜在了地下。他無法睜眼,但反應過來了:是湯煲下小銅爐中的火炭,就在這一瞬間被人全潑在了自己的臉上、身上。

安同誠一掌拍飛湯煲,尚在怔忡,便見老者的牛眼瞪著自己:“敢打翻爺爺請你喝的肉湯?敬湯不吃,就吃罰湯!”安同誠吸一口氣,雙掌齊出,只聽風聲,便知他這一式“八方呼應”有多麼了得,但雙掌才到中途,就是“啪”的一下,不知怎麼,雙掌便被對方薅住了。 遠避一旁觀戰的召公子跳腳拍手:“章伯伯,弄一碗最美味的湯給他喝!”四下里一掃,跑向一張桌,“這碗好,剛端上來,又燙又鮮!”端起一大碗青花白玉湯,一邊疾步向打得落花流水的這桌走來,一邊口中還呼呼吹氣,顯然湯碗很燙手,“章伯伯,給!揪著他的耳朵給我灌!” 安同誠猛力一掙,不道老者卻突然鬆開他的手,道:“想自己端著喝?好,給你!”隨著話聲,一隻大碗已塞在了他手裡。安同誠這時已領教了對方的腕力,知道老者是要將這碗湯蓋在自己臉上。事實上,他搶在湯被澆來之前便雙掌用勁,要把湯反潑在老者臉上。他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力道不可謂不強,而他的反應也不可謂不急,但他的那式“驚風驟雨”,卻仍落在老者的“鋪天蓋地”之後了。

爽朗的長笑聲中,老者一拗他雙腕,往裡一掰,緊接著輕一託他雙肘下一寸處,“嗷!”那一大碗燙死人的湯,便結結實實地,全由安同誠雙手端著,罩在了自己臉上。 僅兔起鶻落的一瞬間,三人俱臉紅皮腫。而最慘的還是杜雄,他臉上除了像柳隨風、安同誠一樣起了幾個鼓突的大水泡外,前胸衣襟還被燎出了一個大洞,露出裡面已焦黑的皮肉。三人見勢頭不對,發一聲喊,連滾帶爬地逃出門,搶上馬車,疾揮鞭,已往來路飛馳而去。 老者也不追趕,回頭,神色古怪地盯視如坐針氈的趙長安。而召公子眼睛像小刷子一樣在趙長安臉上刷來刷去,神情亦非常奇異,像是要笑,又在用力忍住。 老者上下左右、來來回回地打量趙長安,問道:“這位……咳咳……少爺,怎麼老夫瞧你,越瞧越眼熟?俺們倆個,以前是不是見過面?” 趙長安一臉茫然:“沒有啊!老英雄高姓大名?卿某今天得識老英雄,真正三生有幸!” “老夫是四海會的章強東。”章強東偏頭,左看看他,右瞧瞧他,上望望他,下瞅瞅他,“咦?不對!不對,不對!怎麼老夫越看越覺得卿少爺你像一個人?”趙長安被那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渾身發毛,被那一針見血的話說得頭皮發硬:“像誰?” “俺家少掌門一個多月前,在遼國結拜的一個兄弟!” 一聽此言,趙長安神色立刻變了,變得悲憤萬分:“章老英雄定是認錯人了,一個多月前,我正在冀北,我卿家全族老少八十六口人,一夜間被姓趙的大魔頭殺盡斬絕,幸虧我去拜訪一位好友,留宿在他家中,才逃過了那一劫!” 召公子托著腮幫坐在旁邊,饒有興味地打量他,此時聽他咬牙切齒地這樣說,不禁一愕,盯著他滴溜溜亂轉的眼珠,竭盡全力才勉強忍住了笑聲。 章強東悚然動容:“被滅滿門的冀北卿家,還有你一個倖存的?”趙長安傷心欲絕:“是,晚輩賤名如水,是卿雲天的外侄。” “嘻嘻嘻……卿大公子,那夜你卿家全族被殺,你又不在場,怎麼那麼肯定,那八十六口人就一定是被那個大魔頭殺的?” 瞪一眼笑靨如花的召公子,趙長安沒好氣地道:“第二天我回家,發現全家人除大哥外,全都死了,大哥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兇手是一個衣白袍、發金冠的美少年,少年自稱本宮,而他的那些幫兇,都叫他世子殿下。” 召公子繼續忍著笑,問道:“興許是有歹人在冒充趙長安的名頭呢?” “可緣滅劍總不能冒充吧?”趙長安見他居然一心回護不共戴天的“仇人”,為趙長安說話,“氣忿”已極。召公子不以為忤:“哦?卿大公子怎麼知道,那個姓趙的使的劍就一定是緣滅?” “因為,我大哥的傷口一直止不了血,敷金瘡藥、止血散、生肌粉都不管用……”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了,召公子索性不再打岔,倒要聽聽,他還會有什麼鬼話編出來。 “……我埋葬了家人後,就發毒誓,一天不親手殺了那個大魔頭,就一天不回故里……” “那……”召公子忍不住又插話,“你怎麼會在這兒?為什麼不去東京,找那個該千刀萬剮的大畜生,報那血海深仇?” 趙長安被堵得氣結,章強東也覺得過分了,但他拙於言詞,卻不知該如何讓召公子閉嘴。 趙長安氣呼呼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沒去東京?六天前,我就趕到東京城了。我一打聽,得知他當晚在城外十里的大興善寺駐駕,我乘夜潛進寺內,把他堵在了被窩裡……” 召公子拍手笑道:“畦!太好了!好在你大仇得報,血恨得消,可以榮歸故里了呀!” “你……”趙長安又狠狠地瞪了他一大眼,簡直要發瘋了。 召公子拼命忍笑:“怎麼了?莫非……卿大公子你手起劍落,一劍結果了那個大壞蛋的狗命,還不好嗎?”他又斜眼瞥了瞥對方已發白的臉色,“咦?卿大公子,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對頭呀?是不是……嗯……哦!我明白了,卿大公子之所以大仇得報,仍一臉的國破家亡之色,是因為你一劍就殺了那個大惡賊,又是在他的睡夢中,令這個惡貫滿盈的大壞蛋死得太舒服、太便宜了。是以現在卿大公子越思越悔、越想越恨,恨為什麼不先刺足他八十六劍,就讓他死了?卻讓他死得又安逸、又舒服、又痛快、又過癮,我猜得倒是對也不對呀?” 他好不容易才將這一串話一口氣說完,已是笑趴在桌上。 章強東已雙眉緊皺,此時見卿如水面色發青,上下牙“咯吱咯吱”暴響,一副恨不能一腳就把召公子踹到爪哇國去的樣子,連忙排解:“卿家少爺,你莫往心裡面去,俺家公子從來就是這麼個喜性兒,你莫跟他一般見識,不值當。”趙長安悻悻地哼了一聲,章強東忙岔開話頭:“那卿家少爺當時殺了趙長安沒有?” 趙長安萬分惆悵地嘆了一聲:“沒有。” 召公子驚奇地問:“咦?你既恨不得能寢其皮、食其肉,為什麼又不滅其小命?” 趙長安萬分痛悔地道:“因為我既是武林中人,就須講俠義之道,怎能對一個睡著的人下手?” “所以,卿家少爺你就叫醒了趙長安,要跟他公平決鬥?” 趙長安點頭。章強東嘆了一聲,隱隱猜到了,這個卿如水沒能手刃仇敵,九成是因為他要顧及江湖道義。據傳趙長安武功極高,卿如水既把他喚醒,那再想殺他就難了。想到這兒,他對眼前的卿如水油然而生出敬重:“叫醒以後呢?” 趙長安黯然垂頭:“我雖報仇心切,但技不如人,跟他交手一百多招後,就被他生擒了。” “那……怎麼現在你又會在這兒?”章強東點頭問道。 “因為大魔頭認為,我這次行刺是有人主使,而我為了活下來,好日後再找他報仇,就假意答應他,帶人去搜捕'主使之人',所以,他就令剛才被老英雄打跑了的那三個宸王宮的侍衛押解我,來這兒捉拿那個我胡編的主謀。” “難怪呢!”章強東一拍大腿,“剛才你刁難那仨狗腿子,老夫在樓上聽了,先還氣不過,事情原來是這樣。” 召公子一邊在笑,這時頭都快鑽到桌子底下去了。趙長安則一邊說,一邊對他拼命瞪眼,只恨自己不能動彈,被他氣得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說話工夫,章強東察覺趙長安雙腿僵直無力,遂問其故。趙長安只輕描淡寫地告訴他,為防他逃走,他的雙膝被注入了毒液。 “操他娘的趙長安,居然對一個沒法還手的人下這種毒手!”章強東大力撓頭,“解穴倒不費事,可解毒,老夫就不成了,這……”連連搓手,“這下怎麼辦?” 召公子神清氣爽地道:“沒事,先餵卿大公子幾粒靈毒丸,阻住毒性發作,反正明早寧致遠就來了,到時候讓他看看,他腦子好使,肯定有辦法。” 一聽寧致遠會來,趙長安腦中“嗡”的一下,差點兒一頭就從椅中栽到地下。 “咦?卿家少爺,你哪兒不舒服?”章強東見他當即變了臉色,關切地問。 趙長安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哦!我……我只是奇怪,怎麼這裡的掌櫃、伙計,都這樣可疑?”通常情形下,酒樓中一有人打架生事,掌櫃伙計沒有不立刻躲得人影不見的,可方才那一通大打出手,客人倒是馬上都溜之乎也了,可那些掌櫃、伙計居然仍是該干什麼的還乾什麼。而且,趙長安在痛訴他的“滅門慘禍”時,也沒人好奇關心,更沒人湊過來聽。 “噢!”章強東笑了,“卿家少爺甭擔心,這酒樓是俺們四海會的。”一指掌櫃、伙計,“這些兄弟也全是。”趙長安心中連天價地叫苦不迭:看來,自己是命中註定了的,又要跟寧致遠撞在一起。老天爺為何總跟自己開這種要命的玩笑? 吃過晚飯,他被送至酒樓後歇息。因他說喜靜怕鬧,於是被安置在後院東南角最僻靜的房中,兩名伙計把他攙到靠窗的竹榻上躺下,又為他蓋好棉被,然後閉門離開。 待二人走遠,他撐起半身,倚在竹榻圍子上,焦躁不安:明早該如何是好?正心煩意亂,門“吱呀”開了,召公子笑盈盈地進來:“延年哥哥,今兒個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我居然也會救了你一回,這個大恩,今生今世你該如何結草銜環地來報答我呀?”他居然清楚眼前人就是趙長安,還知道他那不為人知的小名,且一張口便叫得如此親熱自然。這個召公子,倒底是什麼來頭? 趙長安白了他一眼:“報答?我真恨不能痛哭一場,你真正是我命裡的魔星,怎麼每次我一瞧見你,這頭就有平日里的三個那麼大?”他初說時板著個馬臉,但說到最後一句時,已是笑意吟吟的了。 “那你就更應該感激我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濱,除了本公子,還有誰能讓你有這麼超凡脫俗的感覺?”召公子顯是早就與他說笑慣了,也不著惱,除鞋上榻,與他隔幾相望,擠眉弄眼,“延年哥哥,平日你總是神氣活現的,怎麼今天這麼狼狽?三個小賊竟也就能挾制了你?” “我平時很神氣嗎?”趙長安苦笑,“怎麼我全不覺得?唉!可能就是我平日里順風旗扯得太足,這幾個月才會如此倒霉,不是被人所擒,做了階下囚,就是被柳隨風這樣的宵小所製,四處去找那個破傳世玉章。” “哇,延年哥哥,原來你的日子過得那麼有意思!”召公子羨慕已極,催促他細說究竟。趙長安不想再提往事,且這些往事中還牽涉晏荷影、子青,但他也知,對面這人的脾氣最是任性執拗,若不足尺加三地滿足了他,那他真能把你鬧得天塌地陷、眼冒金星,讓你直恨自己為什麼不打從一開頭就應允了他的任何無理要求,以至被他鬧成了現下這個樣子。 於是,他只得把近幾個月的遭遇,揀要緊的說了些,但將自己與晏荷影和子青二女之間的恩怨糾葛盡皆略過不提。饒是如此,召公子也聽得眉飛色舞。還沒聽完,他已連連嘆氣:“早曉得這麼好玩,當初我就不該從金城跑出來,只要再多待個一天兩日的,就能見到你。到時,咱們一道去歡樂宮逗逗那個花痴太后,該有多逍遙快活?” 趙長安哈哈大笑:“哈哈,你是要在那一百多英俊少年挑一個做小女婿嗎?” “有什麼不可以?”召公子笑著瞪眼,“許你拐個'哀家'來做世子妃,就不許我弄上幾個'晚生'做……做……” 趙長安替他接口道:“做側駙馬!” 召公子絕倒:“側駙馬?這種封號,也就你這個天下無雙的腦袋才想得出來。唉,沒趕上歡樂宮之行,真氣死我了。” 趙長安搖頭擺手道:“罷了,罷了,好公主殿下,臣近來已經夠倒楣的了,虧得你沒去,你要去了,臣只怕就要在那井底下壽終正寢了。”趙長安居然稱他公主殿下,原來,這個召公子便是他上天人地、遍尋不獲的昭陽公主。 昭陽公主一愣:“咦?井底?你還去了什麼井底?”趙長安立刻醒悟自己說走了嘴,忙岔開話頭問道:“好好兒的,你幹嗎從東京跑出來?還跑去那荒僻偏遠的金城?” 昭陽公主微紅了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你說我為什麼?除了逮你這只避貓鼠,我這只食鼠貓還能跑去那破地方做什麼?這幾年,你一見了我,就跟見了鬼一樣,隨時隨地躲得人影不見。哼,今天中午,要不是雙腿動不了,只怕第一個腳底抹油、溜之乎也的,就是你吧?” 趙長安可憐兮兮地賠笑:“奴才何許人也?一見了尊崇高貴的昭陽公主殿下,真是尊敬恭維都還嫌來不及,又怎敢避而不見?” “呸,少揀好聽的說!本公主來問你,那天在金城外法場上,楚閻王要殺老國頭一家,像這種天理不容的慘事,我們那普渡眾生、慈悲為懷的宸王世子殿下當然不會袖手,當時,你肯定也在那法場中吧?”趙長安無處閃避,只得承認。 昭陽公主質問他為什麼不阻止,他扮了個鬼臉道:“本來,我倒是想做一回救苦濟難的活菩薩,可既有真神來,還要我這小鬼做什麼?是以我和馮先生、華先生就先走了。以你的脾氣,楚閻王撞在你手裡,那可真是開了花的竹子,沒什麼活頭了。不過……”他嘆了一聲,“你不該立時就斬了他們的。” 見她又瞪眼,他遂加以解釋:楚廉忠是三品大員,按律須奏請皇帝御準,再經三法司審定,才能對其明正典刑。其實,頭一天他已向皇帝遞了彈章,請旨斬殺楚氏父子,不過奏章到京,再經皇帝批閱,尚需時日,他一時還沒接到聖旨。 她連連冷笑:“延年哥哥,你做的事,我樣樣都很佩服,只愛死守破規爛矩這一條,我最最厭煩。再好的一件事,被那些臭規矩一套,沒有不跑了腔走了調的。你倒是還在那兒,慢悠悠地等著批奏,可這裡,不知楚閻王又要'剿滅'多少家的'強盜'了!你說對了,我就是火上樑的脾氣,可不像你,前怕狼後怕虎的,那麼多顧慮。” 趙長安怔住了,只覺這嘰嘰呱呱的一大通排揎竟是大有道理,不禁讚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才一月多不見,昭陽妹妹大有長進了。” 昭陽公主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你也長進很多了呀!”他死臉厚皮,覥顏道:“承蒙公主殿下褒獎,臣不勝之喜。臣的'長進'之處可多了……” 昭陽公主打斷他的話頭:“不過,你最長進的,還是脾氣!”他撓頭:“好脾氣還是壞脾氣?怎地這個長處,臣自己倒沒察覺?”作出一副攢眉苦思的樣子來。 “就是你端臭架子的世子脾氣呀!”昭陽公主趁機又將他消遣柳隨風等人的話拿來調笑。他不想再過多糾纏,遂問她怎麼會和四海,會在一起,昭陽公主一瞪眼,說其實都要怪他。 “怪我?”他成了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這跟我有何相干?” “哼,那個……土匪頭兒四處找你,卻把我誤當成了你,那天我才離開金城不遠,就被他強請了去。”說到這兒,想起當時寧致遠為自己療足的情形,昭陽公主不禁面飛紅暈。 趙長安未察覺她神情的變化,只拊掌笑道:“該,活該!妙,大妙!早跟你說過幾萬幾千迴,不要扮成我的模樣,你就是不聽。莫非忘了那次在棲碧山,你被一大幫女孩兒困住的事情了?那一次不是馮先生、華先生趕得快,只怕你已經做了那家土財主九姑娘的上門女婿了。”言尚未畢,已笑痛了肚子。 被他取笑,言語上又說他不過,昭陽公主俏臉通紅,眼珠一轉:“其實……我再厲害,也沒你有能耐。這幾個月裡,延年哥哥你可真是'好事'做盡,'美名'天下傳揚,風光得很哪!” “我做過的'好事'實在太多了,不知道昭陽妹妹指的是哪幾件?” 昭陽公主心中已在笑了,可臉上卻一本正經:“唉,也難怪你記不清,就連我聽了也頭暈。你既滅了冀北卿家你自個兒的滿門,又殺了'一槍震五湖'金槍王山,還有……”她如數家珍般一路說去,趙長安卻是再也笑不出來了。他望著窗外那一叢竹枝後的明月發呆:“天南地北,四處殺戮,真不知我得罪了何方神聖,要設下這種毒計害我?” 昭陽公主笑嘆:“僅止這些……還不算完,最最了不得的是,打從上月以來,延年哥哥你忽然……忽然……換了口味,做起別的事來了,居然……居然……”說到這兒,她再也控制不住,一伏身趴在榻几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哎喲,救命呀……我……要活不成了。” 趙長安紅了臉,咬牙恨聲道:“好好一個女兒家,又是公主之尊,什麼不好聽,倒就听這個?那些事,也是你能聽得說得的?還……還……笑得出口?沒羞沒臊!” “哎喲,只許延年哥哥你做得,倒不許……我笑得?天底下,沒這個道理!” 趙長安一籌莫展:“唉,難得公主殿下也佔了奴才的一次上風,愛笑就笑吧,只不過小心,別笑岔了氣,若'咕咚'一聲摔成個死狗樣,我可沒辦法救你。” “救我?你現在都須人來救!哦,對了,延年哥哥,”昭陽公主忽一正臉色,“你今天為什麼對章伯伯扯那麼一大通的鬼話,為自己攬仇?” “怎麼,不可以嗎?反正現在都時興罵趙長安,別人罵得,我為何罵不得?天底下沒這個道理。”他雖仍在笑,笑容卻極苦澀,昭陽公主看在眼裡,就有點笑不出了:“延年哥哥,我清楚,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別人不明白,肆意糟踐你,你卻不該也這樣誹謗自己。唉,你就是太驕傲了,從來都不屑辯白,就像上官府的那件事,你就該出來辯白一番才是。” “辯白?怎麼辯白?是把衣衫除了,讓全天下的人都來瞧瞧,我胸前並無一塊印記,還是隨便抓個人來,拿緣滅劍割他一下,讓大夥都來看看,緣滅劍劃的傷口,既不會腐爛發臭,也不會劇痛難忍,且至多半盞茶的工夫,就能令一個人全身的血流盡而死?” 昭陽公主垂頭,嘆氣道:“可你也不該對章伯伯胡說八道啊!” 趙長安苦笑:“章強東本是人中英豪,今天我不那樣亂七八糟地胡說一通,只怕當場就要被他戳穿了真面目。唉!光是個章強東,就已經讓我語無倫次了半天,我現只是擔心,明早我的那位二哥來了,我該如何才好?” 昭陽公主一頭霧水:“二哥?哪個二哥?恭親王趙長佑?他明天要來這兒?你們約好了在這兒見面?” 趙長安答:“不,是寧致遠。” “寧致遠?”昭陽公主更不懂了,“他怎麼會成了你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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