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31章 第二十九章誰人不識君

緣滅長安 建安 9750 2018-03-12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錢塘江南岸,一個樹枯灘荒、人稀車絕的渡口,暗雲低垂,隨波飄搖的渡船上,只有趙長安和子青。他與子青一船尾,一船頭,相背而坐。兩人枯坐了半個時辰,再沒一個人來渡江,二人之間亦是無言。過了江,北岸就是漢南郡了。 忽然,岸灘邊的樹林中傳出一陣急促的呼喝聲,然後一個錦袍少年狂奔出來,看見渡船,大喜:“船家,快,快開船,我出一錢銀子,包了這船!”話聲中人已爬到船上。 艄公喜心翻倒,連忙解纜:“好嘞,公子爺您坐好!”話未完,樹林中又衝出七八個人來,俱是人高馬大,手執明晃晃的鋼刀,大冷的天都光著膀子,手臂上大塊大塊的肌肉鼓突著,顯見得這些人一身的橫練功夫甚是了得。 “呔!兀那個撐船的,快些停下,不然一刀橫剁了你!”艄公慌忙扔了竹篙,跳下船,遠遠地躲一邊去了。少年見狀,雙腿打顫跳上船頭的兩名大漢中領頭的那個連連打拱作揖賠笑:“劉三爺,有話好說,何必大動肝火?”

“嘿嘿嘿!”劉三爺齜牙道,“好你個小兔崽子,現在想起來跟老子套近乎了?昨兒個夜裡你小子的那些威風都抖到哪兒去啦?交出來!”毛茸茸的大手一攤,大喝一聲。 少年猝不及防,被這一喝驚得失了半個魂,定了定神,問:“交什麼?” “嘿嘿,你小子,都到了這地步了,還跟老子來虛的?”劉三爺跨前一步,鋼刀摟頭就砍。這一刀內力雄厚,招式精奇,這個看似粗野的大漢,竟是一名內家高手!而與他並肩的另一人也不客氣,“呼呼呼”三刀,直取少年後背。 趙長安皺眉,準備喚子青下船離開,任這些人鬥去。他一眼都不看打得正歡的三人,腳步一錯,已輕輕巧巧地到了船尾。這時整艘船因格鬥而激烈地晃蕩著,子青半伏船尾,雙眼發直,似根本沒察覺身後發生了何事。趙長安扶住她,輕聲道:“二弟,我們走!”她低頭起身,趙長安挽著她,藉著船的搖動之力,一閃,已與性命相搏的三人擦身而過。

少年一聲尖叫,是劉三爺一刀“開天闢地”,刀鋒緊貼著他的面皮疾劈而過。趙長安一眼瞥見那張俊臉,心中一動:這張臉,自己似曾見過。 正當其時,“呼呼呼”風聲疾響,又有兩名大漢跳上船來加入戰團。只看二人的身法,下盤沉穩,上身端凝不動,趙長安心思,少年要敗了!他的功夫本亦算出色,若只和這幫大漢中的任何一人單打獨鬥,那一百招內,雙方難分勝負,但現在四個打他一個,船又左右上下地搖晃不停,他步法飄忽,顯然下盤功夫較弱,此時已是手忙腳亂,顧得了上面,顧不了下面,立刻便吃緊了。 少年一眼掃到已躍下船頭的子青,一怔,喜極大呼:“子青姑娘,快來救我!”趙長安一愣:他認得子青?但看子青只皺了皺眉,頭都不回抬腳就走,竟是根本不予理會。

少年一錯身,險險躲開劉三爺當頭劈來的一刀,再就地打滾,勉強避過身左雙刀的斜削,但“嚓”的一下,刀鋒掃及,髮帶應聲而斷,頭髮四散披面,狀極狼狽。他死命大呼:“子青,你不認得我啦?我是柳隨風,你的四哥呀!” 趙長安立刻停步:柳隨風?浣花郎柳隨風?他不正是子青的未婚夫婿嗎?緊接著,腦中電光一閃,想起來了!歡樂宮逃走的一百多少年裡頭,不正有這個柳隨風嗎?可子青為何對他,自己未來的夫君,卻如此淡漠無情? 這時,柳隨風又叫了,叫聲淒厲,近於哭喊:“子青,你快來幫幫我呀!”他不再思索,放開子青,低聲叮囑她等著,別擔心。子青一怔,急道:“殿……公子,別管……”她話未完,趙長安衣袂一閃,已閃入酣斗的五人中。

此時柳隨風已被逼到了船尾,但他就是想跳江逃生都無可能,因為一名大漢早搶先一步,躍到船尾,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砍死你這個小扯白佬!”大笑聲中,四刀揮舞,颼颼冷風使柳隨風遍體生涼,但更涼的卻是心:完了!自己今天死定了! 他閉眼等死,但接下來,卻並未感到刀鋒斫入自己身體的劇痛,反而耳邊聽到有人輕喝了一句:“跟我來!”然後被人一拉右臂,他不由得後退三步,隨之往左斜掠,再疾轉身,一陣風般左穿右插,不等醒過神來,見自己與一個黃臉青年已繞過了劉三爺及三名大漢。 劉三爺等人見這黃臉青年也不知如何,便將柳隨風帶出了戰團,護在身後,均一凜:這人步法好生了得!不過,看他方才身形閃動時飄忽搖晃,沒有半分內力,既沒內力,想來功夫也稀鬆平常。姓柳的不是好茬,這小子救他,也是一路貨色。這種人不殺,還殺哪種人?心意既定,更不搭話,大喝聲中,一大漢已一刀疾斬趙長安右頸,而劉三爺及另兩人則退到一側——是不願以多欺少,壞了江湖上的規矩。而沙灘上的四名大漢則將子青團團圍住,以防她逃走。

趙長安見那一式力大刀沉的“驚風急雨”將要削至,才身形一偏,不退反進,向前兩步,避開了這一刀。大漢一刀劈空,並不意外,反手一摟,“呼呼呼呼”又是四招,刀法嫻熟,力道剛猛,已將對方的全身都封在了刀光之中。 他的同伴看了,俱暗暗點頭:左兄弟這半年來,在這套“伏妖神刀”上又厲害不少。這黃臉小子雖步法巧妙,但沒有內力,就只能閃躲,不敢進攻,這樣一味的閃避,算什麼比武過招?看樣子,最多再來個十來招,左兄弟的刀就要架在這小子的脖子上了。 就在眾人的一念間,趙長安忽一步向前,左手食、中二指一駢,疾戳對手左眼。那左兄弟一怔,變招奇速,右手攻勢不減,左手五指張開,疾叼趙長安右手腕一寸處。這一叼若實了,趙長安的手腕便會折斷。

豈料,就在他指尖剛要觸到對方手腕之際,涼風一拂,眼前突然沒了人影,一愕,就听劉三爺疾呼:“快!在你後面!”他向右疾退,頭也不回,一刀往後疾削。但刀才揮出,就听有人驚呼,跟著“噹噹”兩聲大響,竟已和自家兩兄弟的刀相撞,火光迸射中,左兄弟的鋼刀在半空中一閃,落人江中。 也不知為何,他方才的那兩刀,竟砍的全是自家兄弟。這時,見趙長安的身影從四人身側掠過,劉三爺及兩名大漢無暇思索,提刀便斬,但更奇怪的事緊接著來了,三人明明斬的是趙長安,但當刀至半途時,卻驚見自己那狠厲兇猛的刀刃,砍的竟是自家人!三人大驚之下,齊齊撤刀,但招式既已用老,撤不及撤,只得手腕疾斜,雙肩下沉,將刀使偏,還有一人連歪一下手臂的時間都沒有了,只得疾松五指,“嗖!”刀直向劉三爺的面門飛去。劉三爺急忙左閃,刀擦著他的右耳,“忽”的一下,於是,又一柄刀掉江里了。

岸上的四名大漢一看情勢不對,一聲呼喝,全上了船。立刻,這艘能乘十人的船連再插一隻腳的地方都沒有了。說時遲,那時快,霎時間,風聲大作,刀光飛舞,潑風疾雨、電閃雷鳴般的六柄刀、兩雙拳,一齊向趙長安劈了過去:臭小子,這回,你總該沒地界躲了吧? 但八人的掌、刀卻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又要落在自家人身上了,八人同聲驚呼,“嘭嘭”、“哎喲”聲中,有的刀斬在了船幫上;有的刀掉進了船艙裡;有兩柄刀凌空旋轉,晃了幾晃,又插進了錢塘江;而兩名大漢的四隻老拳,卻紮紮實實地全打在劉三爺的前胸後背上。他氣血翻湧,“嗵嗵嗵”連退三步,幸虧一個大漢攔腰抱住,這才沒掉進錢塘江。 劉三爺喘著粗氣,望著趙長安,又驚又怒:“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插手來管我們江陰幫的事?”

“哦?原來諸位好漢是江陰幫的?我素來聽聞,江陰幫在兩江一帶光明磊落,從不以多欺少、以強凌弱,怎麼今天卻看見了這等'壯觀'的場面,以四敵一,剛才莫非是我花了眼?還是……你們根本就不是江陰幫的人,卻冒用了江陰幫的名頭?” 劉三爺紫膛臉泛紅,怒道:“這位老兄,你只瞧見老子四個打這個小扯白佬,可你就沒瞧見,昨天他跟他的三個同夥,是怎麼殺我們幫中的兩個年輕後輩弟子的!” “血口噴人!”躲在趙長安身後的柳隨風尖叫,“我昨天從錢塘訪友回來,路過貴方寶地,突然就衝出兩位師兄,截住去路,愣說我偷了你們江陰幫的什麼鎮幫之寶,二話不說,拿刀就砍。我躲了他們一百多招,不敢還手,不料,又冒出來一幫黑衣人,倒跟兩位師兄打起來了。我不想攪進這是非裡去,趕快抽身走人,可沒想到今天劉三爺你們又追上來了,不但要我交出鎮幫之寶,還愣說昨夜那兩位師兄被人殺了,定是我幹的,要殺了我,為兩位師兄報仇。我這個冤,卻向誰訴去?”

他口齒伶俐,一番急訴人情人理,不由得人不信,且江陰幫仗恃人多要殺了他,他卻口口聲聲稱江陰幫那兩名不問青紅皂白便冤枉他的弟子為“師兄”,十分知禮識儀,趙長安聽了,頗生好感。而這幫大漢都是風裡來、雨裡去的打魚粗人,怎有他的這一番辯才?是以,雖人人瞪圓了銅鈴大眼,鼻孔呼呼喘氣,卻連半個字也憋不出來。 於是,趙長安冷冷地道:“你們說他拿了你們的鎮幫之寶?據我所知,江陰幫的鎮幫之寶,是一柄長一尺八寸、寬三寸六分、重一十六斤七兩的魚鱗紫金寶刀。那刀要連上刀鞘,長逾二尺,寬過四寸,重達一十八斤。試問,這麼長、這麼寬、這麼重的一柄刀,有可能藏在柳公子身上嗎?” 江陰幫眾人一愣:是啊,這個小扯白佬,只穿了件薄薄的錦緞棉袍,風一吹,全身都在亂晃,那柄刀在那身錦袍下怎藏得住?興許……真是幫中兄弟搞錯人了?且昨夜天又黑,殺人的四人動作又快,自己八人雖一路緊綴著四人中的一個到了這裡,可……也許當時那混亂至極的情形下,自己八人追錯了?一時間,八人面面相覷。

趙長安看了,沒法不嘆氣:“你們連他是不是真兇都沒弄確實,就動刀殺人?真正……”本想說他們魯莽荒唐,但想對方連遭橫逆,情急中難免冒失,倒也情有可原,遂道,“柳公子是漢南郡的世家子弟,他偌大的一個府第在那裡,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又何必急著殺他?等查明真相,若盜寶行凶的真是他,到時再上門去討教,我不信柳處山柳大俠會不顧公理,循私護短,庇護兒子。但若真兇不是他,那你們今天一頓亂刀砍死了,既放脫了真兇,又誤殺了好人,還跟柳府結下樑子,這不是太不值當了嗎?” 劉三爺等人都被說得抬不起頭來:他的話有理,自己一干人等的確是太急躁了些。且方才看他一招沒出,只來回走了幾步,己方八人就稀里糊塗地落了敗,顯然,這是個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高人。看來,自己一干人最好還是回去,再訪查訪查,等坐實了真兇是誰,再作打算也不遲。 盤算既定,劉三爺遂找了幾句下台階的話說,然後八人齊對趙長安一拱手,理都不理已恢復了臉色的柳隨風,轉身揚長而去。 目送八人消失在樹林中,柳隨風笑容滿面,向趙長安納頭便拜,未等趙長安扶住,他已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今天不是恩公搭救,小弟可就活不成了,大恩不敢言謝,敢問恩公高姓大名,小弟該如何稱呼?” “喔,柳公子不用客氣。”趙長安將他扶起,“敝姓卿,名如水。”柳隨風一邊與趙長安寒暄,一邊用眼角留意子青,表情頗為古怪,似在詫異:子青怎麼會在這裡? 子青心中嘆了口氣,慢慢過來,亦不施禮:“四哥。”神色亦是淡淡的。趙長安聽人心中,便是一酸:現她既已見到了未婚夫婿,那自己還留在這做什麼? “柳公子,我為人所託,陪子青姑娘來找你,不料在這就遇上了,倒也免了我再受那渡江的風波之苦。現我就將她託付給你。”他只覺劇痛錐心,“只望你往後好好待她,白頭相守,不離不棄。” 柳隨風略微一愣,隨即綻開笑容:“當然,當然,這又何須恩公吩咐?好好待她,小弟當然會好好待她的。” 子青一直痴痴地凝注著趙長安,見別離在即,張了張口,卻是淚光瑩然,欲訴還休。趙長安不敢看她,轉頭長揖到地:“子青姑娘,就此別過,只望姑娘這一生一世,歡顏常有,笑口常開,那……大家都心中寬慰,這日子也就能過得下去了。” 子青豈能不明他的言外之意,斂衽為禮,深深一福:“卿公子放心,我一定會活得……長長久久、開開心心的,不讓大家牽心掛念。”趙長安強顏一笑,對一旁發怔的柳隨風一拱手,也不說話,實際是喉頭哽咽,無法出聲,然後疾轉身,拔步便走。 柳隨風一愕,追上去喊道:“恩公,你的救命大恩小弟都還沒報,恩公怎麼能就走了?”趙長安揮了揮手,腳步更加匆匆。柳隨風追出十幾步,看他去意已決,只好頹然止步,目送他的身影消逝在茫茫的雲水之間。 只走出約四里路,趙長安便腳癱手軟,也不知是因身無內力,不宜急行,還是其他緣由,他頹然坐倒在一塊大石上,眼前茫茫蒼蒼的一片,不辨天地,只有風從遠方吹來,吹在他臉上,卻也是冷冰冰的。 這個世界,彷彿已在這一瞬間,把他遺棄了。他滿懷悲苦:天意弄人,竟一至如斯!人生在世,竟是這般無味!自己的這種活法,還不如一隻在煙波上翻飛的江鳥,一片頭頂樹枝上的綠葉,輕靈舒展、無思無憂。天地雖大,但何處是可逃情避苦的去處?生而為人,多麼的煩難!佛教人不可執迷,但既生此世,既為此身,又如何可不執不迷?佛云,世間有三毒,即貪、嗔、痴。凡塵中人對情的執迷,為情所困,就是“痴”,而情困到了極致,則三毒俱現,先是癡迷,然後貪愛,最後嗔恨以終。如此說來,情就是世間一切煩惱的根源,自己此際已身陷其中了。可人又何能避開這煩惱呢?先聖雲,欲除煩惱須無我。那麼,人只要活著,便是煩惱嗎? 他痴望起伏卷湧的江水,正出神間,忽聽有人輕喚:“恩公,你沒事吧?”他一怔,抬首,竟是柳隨風,正關切地望著自己。他身後還有兩人,一高一胖,年紀都不太大,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一看便知是像柳隨風般出身名門的世家子弟。 趙長安遲疑了一下,方費勁地問道:“你……沒陪子青姑娘過江去?” 柳隨風道:“哦,剛要送她回府,正好小弟的幾位世交好友路過,小弟已拜託他們中的一位送她回去了。現下趕來,是想請恩公無論如何,也要到小弟的府中盤桓幾日。一來呢,讓小弟報答恩公的救命大恩,二來呢,也讓小弟一盡地主之誼,陪恩公在這兒遊耍遊耍。” “不了。”趙長安怕再看見那雙時時清淚盈眶的眼睛,“我還有事,須趕回東京去。” 一聽他要走,與柳隨風同來的二人急忙上前,幫著柳隨風殷殷挽留。柳隨風為趙長安引見,胖的是淮安府的安同誠,瘦高個是杜雄,二人都是他家多年的世交。安同誠、杜雄號稱錢塘雙俠,也算有地位、有名氣的俠義之士。但趙長安平時便最煩應酬,現更是如此,他既無力趕路,也無力與人寒暄周旋,更不想去柳府停留。 但柳隨風不由分說,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情意甚殷:“恩公,好歹賞小弟一點薄面,就去吃頓飯吧,不然叫小弟心裡面怎麼過意得去?安兄,杜兄,快來幫我扶扶恩公。”二人答應一聲,一齊上來,三人拉拉扯扯,硬把趙長安撮弄了起來,一輛華麗的馬車驅至跟前。待四人上車,健僕一揚馬鞭,車向南而去。 行出約十幾里,車停下,早有幾名候在府門前的家人上前,掀起車簾,眾人亦步亦趨地擁著趙長安進了一座高大氣派的府第,穿廊繞榭,上堂過廳,到了一座寬敞明亮、陳設豪華的廳中。不待吩咐,眾丫環輕捷麻利地將各色美酒菜餚流水般傳了上來,少頃就熱氣騰騰地擺了滿桌。 三人執意請趙長安坐了首座,又斟了一盞極珍貴難覓的六十年陳的紹興女兒紅,柳隨風捧盞,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趙長安面前:“今天不是恩公,小弟的這條命就沒了,現請恩公滿飲此杯,也讓小弟略表對恩公的一點謝意。” 趙長安不愛飲酒,無論白酒、黃酒、米酒還是紅酒,都不愛喝。自幼授業的恩師便告誡他,酒能亂性,更會傷身,是以他平日幾乎滴酒不沾。但此時,這盞女兒紅,他卻不能不喝,雖然這是一盞比黃連還要苦,比陳醋還更酸的傷情酒!酒盞尚未接過,他口中已苦澀不堪。他起身,雙手去接:“柳公子太客氣了。” 突然,柳隨風十指一鬆,酒盞墜下,他雙手閃電般扣住趙長安雙腕的合谷穴。用力一拿,趙長安雙臂立刻酸麻。幾乎與此同時,左邊的杜雄左手五指呈鷹爪狀,右臂斜揮,猛一下便鎖住了趙長安的咽喉;桌下安同誠雙腿連環踢出,足尖已踹中趙長安雙膝、雙腿的三里、築賓、大鐘等穴。 三人一前一左一右,同時出手,就封死了趙長安所有可能的退路。世上本沒有完美無瑕的出手,可三人方才的合力一擊已接近於完美!事實上,趙長安根本就沒料到,柳隨風,這個自己剛剛才救了他一命的武林少俠,還有杜雄、安同誠這兩個聲譽極佳的錢塘雙俠,會對自己突施暗襲。 柳隨風大喝一聲,雙臂猛向上掄,“啪!”趙長安已像個破麻袋般被摜在了地上。緊接著,“嘩啦”一聲脆響,卻是那隻建窖白釉荷葉酒盞落在地上,摔成了無數碎片。 待腦中的眩暈、眼前的金星散盡,趙長安輕輕吐了口氣,笑了:“柳公子,江陰幫的那柄魚鱗紫金刀是你拿的!那兩名弟子,也是你們以多欺少殺的!” 柳隨風俯身笑視他,聽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不禁一怔,隨即笑了,笑得十分欣賞:“世子殿下好機智!不錯,刀的確是在小弟手裡,唉,早知今天會遇見殿下,昨夜又何必巴巴兒的去弄那柄破刀?還差點兒被那幫粗人纏上了。” 趙長安亦笑著回應:“不過,我還真是瞧不出來,柳公子把刀藏在了身上哪裡?” 柳隨風回答:“要換了您,會把那柄又長又寬又沉的破刀藏在哪兒?” 趙長安失笑:“那種'寶物',我會去偷?”柳隨風一怔,也笑:“該打,該打!小弟這話問得荒唐,殿下既有緣滅寶劍,又有傳世玉章,怎麼還會看得上那破刀?唉,卻害得小弟背上綁著那破玩意兒,跑也跑不快,還影響了身法,這才會被那幾個不入流的蠢貨虎落平陽被犬欺。” 杜雄笑道:“餵,小柳,這刀現在你肯定不要了,反正你已有緣滅劍了,那刀就給為兄我吧。” “成!”柳隨風答應得很爽快。安同誠卻陰惻惻地道:“一柄破刀,能值幾何?倒是柳大少答允過,要分傳世玉章中一半的財寶和武學秘籍給我們,這事柳大少可別明兒個一大早背過臉去就忘嘍!” “豈敢,豈敢。”柳隨風眉開眼笑,“今天不是杜兄、安兄鼎力相助,緣滅劍和傳世玉章小弟就是連邊也別想沾著。二位兄長看我可是那種過河抽板的人?這天大的好處,當然要和二位兄長一同分享。” “恭喜三位,馬上就要學曹、劉、吳三分天下,同時,聯袂升任武林的新一任盟主了。不過……”躺在地下的趙長安笑嘻嘻地問,“不知三位挖好了一個深坑沒有?” 三人一怔,扭頭看著他。 “緣滅劍、傳世玉章到手,三位大俠定要殺我滅口,而處置屍首最好的法子,莫如挖坑埋了,太淺不成,會被野狗刨出來,這樣就不好了,一來會走漏消息,二來,令我這個恩公曝屍荒野,柳少俠定也良心難安。是以,坑要挖得越深越好。” “多謝恩公不吝賜教,小弟一定會叫下人把那個坑再挖深一些,恩公既救過我,現又專程為小弟送來緣滅劍、傳世玉章,如此天高地厚之恩,就連我爹娘也不及萬分之一,要是不善處恩公的後事,小弟於心又怎麼能安?”他的這番話,情意殷殷,語氣真摯,如在對幾十年的至交好友傾訴衷腸一般,直聽得一旁的杜、安二人不住蹙眉。 三人把趙長安提坐在椅中,他悠然望著臉色青中帶黑的柳、杜、安三人。柳隨風咬牙:“快說,你到底把那兩件東西藏哪兒了?”看著三人氣急敗壞的樣子,趙長安實在好笑:“我全身上下,柳少俠不是都已經翻了個遍嗎?” 柳隨風怒道:“我根本就沒搜到!” 趙長安越發好笑了:“沒搜到?那不就是沒有嗎?這麼明白簡單的道理,怎麼柳少俠如此聰明絕頂之人,竟會想不到?” 柳隨風全身上下一齊抖,陰惻惻地道:“看來……要是不給殿下一點兒顏色瞧瞧,殿下是不會吐口的了?”倏地轉身,端起桌上的一盞毒液,“曉得這是什麼嗎?” 趙長安偏頭,好奇地瞅了瞅,道:“柳少俠是問我這是什麼顏色的嗎?哈哈,這不是綠色嗎?” 安同誠桀桀冷笑道:“等一下,殿下就不會再以為它是綠色的了。”杜雄憐憫地嘆了口氣:“唉,殿下,要換了杜某是你,就還是說了的好,也免得受這種死去活來的罪。” 趙長安笑望毒液,一言不發。安同誠嘿然一聲,接過毒液,倒一點兒在掌中,只見他面上青氣一現,手心中立刻騰起一縷白煙。須臾,毒液已成了一團淡綠的寒霧,籠在掌中。這個安同誠,竟會“九天十地搜魂手”! 安同誠側目斜睨趙長安,右掌一翻,毒霧毫無聲息地便穿入了趙長安的右膝犢鼻穴。 “忽”的一下,一陣無法言喻的劇痛立刻穿透趙長安的骨髓,他額上冷汗迸出,眼前發黑,手足顫栗。 安同誠望著他額上滾滾而下的黃豆大的汗珠,愈髮蠟黃的臉色及髮烏的雙唇,問道:“怎麼樣,殿下?現在,你還認為它是綠色的嗎?” “非也……非……也,原來,它……不是……綠色的,而……而是……”難以形容的劇痛,令趙長安無法把話說完。可是他仍在笑,不是強撐出來的笑,而是那種在陽春三月天、桃李芳菲季、繽紛花樹下,踏歌而舞、舒袖而吟時,方才會有的舒心沉醉的笑。 三人全呆了,一個人在承受這種非人的酷刑時,仍能這樣愉悅地笑?安同誠面皮烏黑,倒好像毒液穿進的不是趙長安的膝蓋,而是他自己的。他一咬牙,手指再彈,又一縷毒霧鑽進趙長安的左膝。趙長安渾身劇震,肌肉痙攣,四肢抽搐,汗出如漿,往後一仰便昏厥了。 待他再醒來時,安、杜看著他,眼中俱現出了欽佩之意:真是條漢子!因為他烏黑的唇邊仍有一絲笑意,譏誚的、傲氣的、甚至有點兒顧盼得意的笑意!看著那股子毫不在乎的勁兒,二人畏怯了。 柳隨風咬著後槽牙根,嘶聲道:“杜兄,乾脆把你的滅脈釘釘幾根到他的頭里面去,看他還狠不狠?”杜雄抬袖,拭去額上的虛汗:“算了,算了。安爺的搜魂毒液都不管事兒,再使滅脈釘,只怕緣滅劍、傳世玉章沒問出來,倒先要了他的命。” “那,這……可怎麼弄呢?”柳隨風繞室徬徨,“要么,使咬骨鋼銼?” “唉!怎麼……連這麼……蠢笨的法子……都……都要……使出來了?”趙長安云淡風輕地笑;“我……倒是……有個更……好的法子,不知……柳少俠想不想試……試?” “什麼?”柳隨風怔怔地望著他,直疑自己是在霧中。 趙長安接著斷斷續續地笑道:“這毒,疼……疼倒是夠疼了,可卻……不能令人害怕,其實,有個……現成的好法子,柳少俠怎麼……卻沒……想到?” 柳隨風也笑了:“哦?殿下有什麼好法子,可否現在就教給小弟?讓小弟也開一回眼界,長一次見識?” 趙長安眨了眨眼睛:“嗨,這眼界,柳少俠你……早就開過了,這見識,你……還長在我前頭,怎麼……柳少……俠卻貴人……多忘事?” 柳隨風攢眉苦思了半天,最後仍只得搖頭,頗為沮喪地道:“不成,小弟實在是想不出來,有什麼好法子,能讓殿下您又疼又怕的?” “硝水呀!你……該去……弄一缸硝水來,把我慢慢地……浸落下去,讓我……眼睜睜地……看……看著,自己的皮……先爛了,然後……肉也化了,接著,骨頭……帶著一道一道的血絲,白花花、直棱棱的……骨頭,也嗤……嗤嗤地,冒著……冒著臭烘烘的白煙,消蝕在……硝水里,心肝脾臟……好像熔化的蠟燭,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那情形,莫說是……讓我真試,就只是想一想,啊喲!我……全身的肌膚,都已經……皺縮起來了。”他的話還未完,杜、安二人只覺得肌膚已一寸一寸地收縮,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柳隨風拍掌笑了:“真不愧為驚才絕豔的世子殿下,果然是個天下無雙的好主意!來人呀!”啟門叫道,“馬上弄一大缸強硝水來,要快!” 刺鼻的淡黃的硝水,盛在一口口徑為二尺二寸的影青加褐彩蓮瓣大瓷缸中。白色的缸、黃色的水、令人無法睜眼的氣味,抬缸進來的四名青壯家僕,被缸中強烈的酸味沖得雙淚交流。待將缸放穩在趙長安手旁的一張紫檀茶几上,家僕退出,柳隨風閂好門,然後負手,施施然踱到趙長安面前,卻見他也閉上了雙眼。 柳隨風笑道:“怎麼?尊貴的世子殿下,現在……您總算也會害怕了?”闔著雙目的趙長安悠然一笑,答道:“非也,非也,我只是……在回想!回想當日,曾兩次,有一個人跪在我面前,對我說,大恩不敢言謝!” 饒是柳隨風這等人性泯滅的角色,這時俊臉上竟也微微泛紅。他怒哼一聲。道:“哼!趙長安,這個好法子可是您剛剛才教給小弟的,現在我這個做小弟的,就來伺候殿下,嚐一嘗這硝水的滋味吧!”他一把抓起趙長安的右手,往缸中慢慢放落,“什麼時候挨不下去了,就趕快支應一聲,小弟自會把您的手拎出來!” 眼望那疹人的硝水,耳聽那真摯關切的話聲,杜雄、安同誠渾身發冷,不約而同地將臉扭向一邊,真想把耳朵也堵住,免得待會兒聽到那令人散魂落魄的慘嚎聲。 看著手被放落,趙長安好像也害怕了,怕得手指尖都顫抖起來。可他眼中卻偏偏連一丁點兒害怕的意思都沒有,相反,倒藏了一絲笑意在裡面。可惜,柳隨風只顧盯著那隻慢慢落下的手,沒有留意一下他的眼睛。 在指尖就要觸到硝水的一刻,趙長安忽然嘶聲大喊:“別……別……我說,我把藏緣滅劍和傳世玉章的地方都說出來!” 三人都暗鬆了口氣,笑了:“唉,真是的,殿下,您要是早點兒鬆口,又何至於我們對您這麼失禮?” 趙長安無奈地道:“我不是不願把東西交出來,只是,這兩件東西,現在我的確是沒帶在身上。”三人知他所言非虛,因他們方才已非常仔細地把他的全身都捋過一遍了。 柳隨風急忙問道:“殿下把那兩樣物事藏哪兒了?” 趙長安答非所問:“要換了柳少俠是我,會把那兩件好東西藏哪兒?”柳隨風在地上轉悠了半天,然後眼一亮,與杜、安二人脫口而出:“宸王宮?” 趙長安點頭微笑:“孺子可教也!” “那……”柳隨風拿出絲巾,為趙長安輕柔地拭去額上的汗水,“世子殿下可否起駕東京,讓小弟們伺候您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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