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30章 第二十八章別離黯神傷

緣滅長安 建安 13392 2018-03-12
秋日的鳳翔,陰雨綿綿,真把人的心都澆透了。一早,趙長安便被程守純請去城外的太華寺,與住持參禪。 其實,他更願待在後院與子青耳鬢廝磨,但子青勸他,還是去的好。趙長安不願拂了她的意,當即笑道:“是!遵命,世子妃既已發下話來,奴才又怎敢不從?”一伸頭,不待她反應,已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隨即箭步搶出門外。 待他離府,子青擎傘下樓,三拐兩繞,到了府東頭的宜桂山堂。淡幽的桂花樹蔭中,掩映著幾間精舍,遊凡鳳擁被倚坐在湘妃竹榻上,望著竹簾外無邊的雨絲怔怔出神。聽到腳步聲,他亦不回頭:“子青姑娘有事?”子青凝望他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只說是來看看他的身子好些了沒有。 “好多了,養了這些天,我已經不要人扶就能自己走了。哦,對了,他呢?”他看看子青,“你不陪他,倒來看我?”說完詭秘地一笑,眼中有一絲戲謔。

“殿下到城外的太華寺參禪去了。”子青被他看得心中突突亂跳,不由得低頭,卻聽遊凡鳳輕嘆一聲:“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年兒身份雖高,可他卻從不看重這些。”他似是自言自語,又用戲謔的眼光,看了看面頰已慢慢紅起來的子青,“我要是個女孩子,才不管什麼地位、身份,早就設法跟他成就了好姻緣。切莫像我……”他悵惘地望著簾外一院在雨中寥落的參差桂樹影,“落得個老大徒傷悲,既耽擱了別人,也誤了自己。” 子青目光一閃,問道:“先生說的別人,是誰啊?” 遊凡鳳沒留意到她臉上古怪的神色,緩緩吟道:“清江一曲雪壓枝,三十年前吹笛時。自別玉人雪舫後,何顏臨水對幽姿?” 子青輕聲問:“先生這詩,說的好像是梅花?”

遊凡鳳黯然點頭:“三十多年前,我武功初成,求名心切,是以就孤身一人,仗劍行天涯。這一闖就是八年,直到名也有了,人也疲了,這才想起,姑蘇還有個人在等我。一旦想起,就覺得連一刻也不能再拖,就找了匹最快的好馬,日夜兼程地往回趕,只恨不能長出雙翅膀,一夜就回到她身邊。可才過遼境.就遇到了尋仇的彭家八虎、青雲觀滅欲道人、遼西鐵威鏢局和萬殺門一幫人,我跟這幾夥人鬥了整整十六個日夜,最後雖然把他們趕盡殺絕,可自己也重傷暈倒在亂石灘上。” “既然先生現下還能安安穩穩地在這說話,想是當時有人救了先生?” 遊凡鳳目注虛空,嘆了一口氣:“唉!她這一救,也不知是好是壞,是對是錯,可……從此以後,大家都被我給害了!”

子青聲音發顫:“害了?怎麼先生這話,子青聽不明白?莫非,先生竟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遊凡鳳痛苦地閉眼:“我不是有心,但卻並非無過。恩人她是真心待我,而我當時卻只是一時的心性……唉!在恩人府中養傷的七個月裡,我念念不忘的,還是遠在千萬里之外姑蘇府中的她。所以,忽然有一天,我就不告而別了。” 子青不禁咬牙:“先生你……也太狠心了,你一走了之,難道就從沒替……恩人想過?”遊凡鳳淒然點頭,黯然垂首:“你說得對,我豈止狠心,根本就是個畜生!捫心自問,當時還真沒替她想上一想,只因……當時我還不明白……”兩人各懷心事,一時俱怔在了堂中。 半晌,子青輕輕問道:“聽說,世子殿下的母親,宸王太后,未出閣時的閨名是梅意?”

“是!”遊凡鳳瞅了她一眼,“子青姑娘怎會曉得她的名字?是年兒告訴你的?他居然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她不答反問:“那……姑甦的那個人就是王太后了?那先生怎麼又沒跟她成就了好姻緣,'花開堪折直須折'呢?”遊凡鳳呆愣良久,方低喟:“只因為……等我終於趕回姑蘇後,才發覺太遲了,已經無花可折了……” 一言未畢,簾外檐下一聲冷笑,風聲疾起,“嗖!”一條黑影猛撲進來。黑影中裹著一道亮光,在暗淡的雨霧中,閃射出奪人心魄的殺氣,令一旁的子青亦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閃電一劍,疾刺半臥榻中的遊凡鳳! “啊!”子青失聲驚呼。驚呼聲中,劍光已到了遊凡鳳的咽喉。 遊凡鳳重傷未癒,又無一絲一毫的戒備,就在這剎那間,森寒的劍尖已刺到了他的咽喉,他頸部的肌膚被逼人的殺弋迫得驟然緊縮起來。他一生中惡戰無數,但還是第一次離死亡如此接近!

刺客早伏在窗外多時了,只因他回憶往事,心神激盪,竟無絲毫察覺。這時,刺客趁著他心境最為傷痛、防守最為鬆懈、反應最為遲鈍時突施殺手。眼看這一劍就要洞穿他的咽喉,他已避無可避。 忽然,子青一聲尖叫,死命向黑衣人撲去。黑衣人冷笑,長劍去勢不減,左手手肘後撞,“嘭”的一聲,跟著“稀里嘩啦”一陣響,子青與一扇綠琉璃屏風一起摔翻,人未落地,已然昏倒。但黑衣人手肘撞中她的同時,卻覺上臂近肘處一麻,已被什麼細小的暗器刺中了。他心中冷笑:區區一根鋼針,又能奈我何?但被她這拼死一攔,長劍的去勢已緩了緩。這一切,均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但高手相爭,有時豈止是一瞬? 就在這一瞬間,遊凡鳳猛地後仰,隨即“呼”的一聲,黑衣人眼前一暗,一床棉被已兜頭罩來。他手腕陡振,“刷刷刷”,棉被被割得稀爛。漫空棉絮紛紛揚揚,倒似下起了一場大雪。白茫茫的絮花中,遊凡鳳長劍在手,劍光矯若飛龍,凌空直刺黑衣人面門。

但他重傷未癒,這一劍的速度卻稍慢了些。黑衣人長劍反撩,要磕飛他的劍,遊凡鳳連錯幾步,趨退如電,已避開了這一式。黑衣人縱身疾逼向前,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刷刷刷”,已刺出了十八劍,封死了他的上盤、下盤和進擊、後退的所有路徑。 一時滿堂雪亮的劍光,刺得他雙眼都眯縫起來了。他一凜:這人好強勁的內力,好迅疾的身法,好高妙的劍招!竟不在年兒與自己之下!若換作平時,自己也許能與之鏖戰八九百回合,但此時自己重傷未癒,只怕再支撐五六十招,便會命喪對方劍下。 他一生飄零坎坷,早將生死看得淡了,但現在年兒身無內力,須有人保護,而自己的親生女兒也還未找到,自己怎能就死?但此刻自己與敵人之間的差距太大,自己便是不想死,也不可能。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劈、削、剌、斫出三十餘招,但無論他如何用力,劍尖總是離黑衣人的身子有數寸之遙。而黑衣人卻是劍劍都險些便刺中了他,若非他閃避得快,方才黑衣人自下而上的那一劍,就會穿透他的胸腹。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後背,恐懼使他的手腳開始發僵。但這時,他忽覺對方凌厲的攻勢驟減,漫天的劍光立時消散,左臂下空門大開。機不可失,他一劍橫削,“哧”,黑衣人竟然閃避不開,左臂血花四濺。黑衣人撤劍疾退,怒道:“居然使喂毒的暗器,卑鄙!” 遊凡鳳不知他在說什麼,“嗤嗤嗤”又揮出三劍,卻見對方竟將長劍劈面擲來,趁他閃身躲避之際,越窗而逃。他經此一番劇鬥,牽動傷處,胸口氣血翻湧,腦中一陣陣暈眩,且他心掛子青,不敢去追。他疾步搶到子青身旁,俯身一摸她的脈象,跳動勻稱,還好,適才黑衣人的那一擊,並未傷到她的五臟六腑。

遊凡鳳鬆了口氣,為她推拿活血。片刻,她輕哼一聲,睜眼見他正為自己施救,蒼白的臉上立刻佈滿紅暈,忙坐起:“先生,那惡人走了?你……你沒事吧?”他看得一愣:她的聲音、動作,怎麼竟和十八年前的蕭太后一模一樣? 他心中一酸,唉,胡思亂想些什麼?定了定神道:“沒事!”子青伸手將他攙扶而起,動作親切而又自然,像女兒在攙扶父親。他心中又一酸,女兒若尚在人世,也該跟她一般大了。 待坐回榻上,子青倒了盞茶端過來,遊凡鳳接過,道:“適才要不是你那拼死一擋,現下我已成劍下鬼了。其實,你不懂武功,不該來救我。” 子青低頭:“方才情勢危急,何況,先生不也曾拼命救過世子殿下?” “那不同,他是我兒子,我又怎麼能不豁出命去救他?”子青直如被一個焦雷劈中,當即雙耳轟然大響,眼前灰茫茫的一片,不辨東西。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耳旁有人急呼,睜眼,見遊凡鳳扶著自己,正焦急地喊:“怎麼啦你?快醒醒!”她定了定神,方發覺自己一個趔趄跌在了地上,勉強笑笑:“不妨事,我……有點頭暈。”一直身,站了起來。

遊凡鳳吐了口氣:“駭我一跳,還當你是被刺客傷到哪兒了呢!”子青避開他的目光,問道:“剛才,聽先生說,世子殿下是您的兒子?”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發顫。 遊凡鳳只道她昏眩未過,點頭嘆道:“我這輩子,早就心如死灰了,好在這個世上,還有我的兩個親人在。”說到這兒,他面露慈愛溫情的笑容,“一個就是年兒,如同我的親生兒子一般;而另一個,就是梅意表妹,年兒的娘親。”此時他心中,已對子青產生了一種只父女間才會有的那種濃濃的親情,是以不加絲毫隱瞞,便道出了深藏心底的肺腑之言。 聽他直抒胸臆,子青神色慘然,出了一會兒神,忽綻顏輕笑:“難怪……難怪他……”遊凡鳳沒聽清:“子青姑娘,難怪什麼?” “難怪,先生對殿下這麼好!”她忽然扭頭,疾步出房,也不拿傘,一閃身便衝進了階下茫茫的雨霧中。

遊凡鳳愣住了,不知自己何處拂逆了她,呆了半晌,方嘆道:“唉,女人心,海底針。”他不再想這事,可再也睡不著,去書架上搜了冊書來看,但幾十年的前塵舊事一時俱湧上心頭,如何看得進半個字去? 天已擦黑,趙長安才被程守純等眾官員簇擁著回來。他心境很好:這一天在太華寺,高僧不高,參禪反被參成了個笑話,但他意外地撞見了一個落拓不羈的道人,那道人衣著邋遢,一身髒污,但談吐雋妙,氣度俊逸,竟是個不顯山露水的高人。 趙長安與他傾蓋如故,相見恨晚。聊到高興處,又手談了三局,趙長安越發地盡興了。臨別之際,他被眾僧及官員們攛掇著抽了一簽,道人接過一看,笑了:“好一支上上簽!” “此簽何解?” 道人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道:“此簽雲,殿下將壽終九十之數,貴不可言,有九子八女送終!”趙長安笑道:“哈,這不是足尺加三的一個黃粱大夢嗎?九子八女?何須那麼多,三個就綽綽有餘了。多了讓我怎麼記得住他們的名字?”言畢與道人縱聲大笑。 他把簽揣在袖中,興致勃勃地穿廊繞戶,直奔子青的小樓,要與她訴一訴這一日別離的相思之苦。他不禁坏笑:“今晚隨你怎麼著,小的就是賴下不走了,不然……這籤上九子八女的神諭卻如何應驗?” 等到子青房外,卻見屋裡漆黑一片,寂無人聲。他一怔:已經睡了?嗯,這些天東奔西跑的,她也累了,今天自己不在,她自是要早些安歇。罷了,以後好日子還多得很呢,倒也不急在這一刻,遂躡足轉身,自回西樓。 次日一早,他櫛發漱洗後到中堂,卻見除遊凡鳳、耶律燕哥外,程守純也在。他早吩咐過,一日三餐程守純都不用來侍奉,這樣大家都隨意些。但等下用罷早飯,他們一行人就要啟程回京,經過這幾日接觸,程守純發覺他為人隨和,待下屬官員也很體貼,且以他在當今御前的榮寵之隆,多巴結巴結他有益無害,所以一大早就趕來伺候。 待程守純跪拜參見後,眾家人將豐盛的湯點粥茶奉上。程守純一擼袍袖,竟親執粥勺,為趙長安等人添粥加點。趙長安攔了兩下沒攔住,也就隨他去了。他只奇怪:子青怎麼還不來?平時她都是第一個到的呀! 程守純察言觀色,躬身道:“殿下,臣已派人去請公主了,公主應該很快就會來。”話音方落,腳步聲響,進來的是程府管家。管家跪下,磕頭,說子青不在。堂中人俱一愣,程守純問道:“公主許是在花園裡?” “小的已經把整個府裡都找過了,沒尋見公主。但看守後花園門的老郭說,昨天午後酉時,有位穿月白絲袍的公子,出了後園門,往南去了。”這個管家為人機警,辦差老到,找不到子青,竟已將整個府中的人都細細盤問過了。 趙長安心一沉,勉強笑道:“呃……她可能是待得氣悶,到城裡去轉悠轉悠,迷了路了。”程守純已心急如火,當即把全城的衙役、捕快、兵士都派出去找子青,並寬慰趙長安,很快就能把子青找回來。但這一找就是一整天,到天黑起更時,方有確切的消息報上來:城南有一個叫荀老保的車夫,昨日晚飯時分,被一個穿月白絲袍的俊秀少年雇了車,兩人出南城門去了。至於二人去了哪兒,與荀老保一同趕車的眾車夫也不知情。 趙長安癱在椅中,渾身僵冷。良久,方嗓音沙啞地對注視著他的遊凡鳳和耶律燕哥道:“馮先生、燕哥,你們先回東京吧,我去找她回來。”遊凡鳳緊蹙雙眉,欲待不允,但知他的法子是正辦,自己若硬要跟著他,徒亂人意,遂只得默然以應。 半月之後,時近暮秋,吳江府下轄的海寧城已頗有寒意,但天高雲淡,正是湖蟹肥美的時節。城外的醉仙居座無虛席。一群坐在樓東衣光履鮮的食客,一邊吃蟹,一邊談笑風生。四人的談資,卻是近來趙長安又作的惡。 據四人中歲數最長的龍三說,趙長安殺膩了人,最近又成了採花大盜。就在數天前,他姦殺了上官府上官飛的孿生女兒,而這僅是近一個月來他犯下的十餘樁淫行中的一樁。之所以之前他類似的罪行湮沒不聞,一則是因為大多苦主沒有證據,二則有幾家苦主雖有證據,但因他權勢熏天,又事關自家名節,遂隱忍不言。 但這次趙長安是在作惡時被發現的,他衣白袍、發金冠,提一柄漆黑長劍,聞聲趕來的上官飛在與之格鬥中,割爛了他的衣襟,露出了他左乳上一塊碗口大的胎記。但上官飛不慎為那柄黑劍所傷,傷處腐爛劇痛,血流難止,慘呼聲傳遍了全府。最後,以孝順出名的長子上官輕寒只得含淚親手一劍結束了老父的生命,而趙長安則趁亂逃逸。故爾他的惡行才傳布四方。 四人在議論這樁血案時,詞語淫穢、下流輕佻之至,將趙長安侮辱得無以復加。正說到興頭上,忽然,座中有人冷冷地道:“四位兄台說的,只怕跟實情有些出入吧?到底怎麼回事都不清楚,就這樣胡亂攀扯,是不是也太輕率了?” 龍三一愕,回頭見角落的桌旁,獨坐一少年,正鄙夷地望著自己四人。龍三打量了一下對方,見他著一襲月白薄絲袍,攔腰柬了根青絲帶。髮髻光潔,烏黑如漆。美如皎月的臉龐上,一雙美目明淨似春水。整個人一眼望過去,如臨水的花枝,又似月下的清梅,淡雅如夢。 龍三側目道:“呵呵,胡扯?你小子憑什麼說我們兄弟胡扯?” 少年遲疑了一下道:“因為……近一個月來,趙長安壓根就不在中原!” “呵呵,他不在中原?咦?”龍三眼珠一轉,“你小子居然幫那畜生說話,莫非……你跟他是同夥?” “兄台正好說反了,他是我的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死敵!”少年道,自己是兩月前冀北卿家被趙長安滅了滿門的倖存者,名卿安。在一個月前,他就與另外幾個與他有相似血仇的世家子弟,聯手將趙長安困在了西域的七殺嶺上,他們殺不了趙長安,可趙長安也沖不出來,雙方僵持了一個月。看看對峙下去也不是辦法,是以眾世家子繼續困住趙長安,而讓卿安趕回來,聯絡中原武林的仁人誌士,一道去除奸滅魔。 正當四人半信半疑時,忽聽有人歡呼:“太好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龍三、卿安循聲望去,見一個三十出頭的褐色長衫男子快步過來:“哎喲!虧得在這兒遇到卿公子,不然的話,上官公子可要跑冤枉路了!” 卿安一怔,起身抱拳還禮:“閣下……” “我姓關,名月,那是我的好友溫惜玉。”關月一指另一個中年人,“我們都是上官輕寒的好友。”卿安淡然以應,不知關月與自己搭訕是何用意。 “是這樣,打從上官府出事後,上官公子就發瘋一樣打聽那魔頭的行踪下落,要為家人報仇。昨天才有人告訴他,說那魔頭在遼東。上官公子連夜預備了,准定今天晚飯後就和報訊的人同往遼東。我們正打算吃過這餐飯後,就去為上官公子餞行,幸得在這遇見了你,才曉得原來趙長安不是真兇。這樣,上官公子當然也就不必去遼東了。” “哦!”卿安淡淡地道,“這樣就好!” “不過,”關月目光閃動,“趙長安不是真兇,雖然我和溫兄都曉得了,可上官公子還不知道。” 卿安道:“二位可以告訴他呀!” “唉,我們倆說,總不如卿公子親口告訴他來得實在呀!且卿公子剛才也聽到了,在你們圍困趙長安的這一個月時間裡,類似的血案已出了十多起,那十多戶人家也都想找趙長安算賬。要是卿公子能去離這兒五里遠的愛晚樓一趟,跟上官公子見上一面,說說清楚,那不但上官公子不會再去找趙長安的晦氣,消息傳出去後,那十多家人也不會再去為難趙長安了。” 卿安動心了:“可……上官府不是在離此五十多里的錢塘嗎?” “上官公子報仇心切,昨晚就已經離府,現在在愛晚樓。我們這就要去那兒和他相會,如何?”關月殷勤相邀,“卿公子可願跟我和溫兄走一趟,去見見他?” “好吧!”卿安猶豫了一會兒,下定決心。於是關月結了賬,三人聯袂下樓,登車北去。不過半盞茶的工夫,車停在了一處僻靜清幽的所在。路邊一片殷紅如血的漫漫楓樹林中,掩映著一座兩層樓房,是家客棧。 三人下車進棧上樓。到走廊盡頭,溫惜玉推開一扇房門,一邊進去,一邊大聲打著招呼。 卿安進到房內,但見裡面除關月、溫惜玉及自己外,並無旁人。他納悶了,轉頭,見關月哪還有剛才那一臉的正氣,他那淫邪的目光,如一雙貪婪的手正在撕剝自己的衣衫。再看溫惜玉,亦好不到哪裡去。 卿安心一沉,知事情不好,強作鎮定:“關爺,溫爺,上官公子不在?那我改天再來拜訪他吧。”疾轉身向房門走去。但才舉步,關月已攔住了他:“卿姑娘,上官公子不在,可我們迷情二少在呀!你來都來了,若不陪我們耍耍就走,那也太不給我們面子了。” “什麼?你們……是迷情二少?”卿安大驚失色。 她從前便有耳聞,武林中魚龍混雜,既有寧致遠那樣急公好義的仁義俠士,也有淫邪奸惡的無恥之徒。這些敗類習武的目的不是強身,而卻專喜淫辱女色,敗壞清白女子的名節。其中聲名最著的,便是九年前神秘失踪的花君子花盡歡。對於他的消失,有人說,定是被他玩弄過的眾多女子中的一個設計報復殺了他;但也有人說,他是被一絕色女子迷惑,浪子回頭,與那女子神仙愛侶地隱居去了;但還有人言,他既非為女子所害,亦非為女子所愛,而是有一日幡然悔悟,為償自己平生欠下的風流情債,揮劍割去了頭頂的萬縷煩惱絲,遁入空門,做了一個方外之人。但不論結局如何,此人並不惹厭。因他親近過的女子雖多,但他從不用強,總能誘得那些女子心甘情願地委身於他,且在他離去後,仍對他情牽意掛,念念不忘,是以才會有花君子的名頭。 但迷情二少卻是另一種做法,兩人狼狽為奸,強逼被害的女子,窮盡淫蕩下流無恥之伎倆。一名女子若不幸落入這二人手中,真正生不如死。卿安如墮冰窟,全身顫抖。 “想來,卿姑娘是趙長安的側妃吧?嗯……世子殿下真有眼光,竟能弄到這樣世間罕見的絕色麗人!不說這眼睛、皮膚、頭髮、身段、體香了,嘖嘖嘖……”溫惜玉饞涎欲滴,“就姑娘這聲音,都讓溫某神魂顛倒了。哈哈哈……小心肝,躲什麼躲呀?趙長安能給你的,我們會給得更多,他不能滿足你的,我兄弟二人,哈哈哈……”浪笑聲中,二人向卿安步步進逼! 卿安不能退,關月正在身後,大張雙臂等著呢,更不能前行,因溫惜玉已要撲過來了。她咬牙,腕一翻,掌中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匕首。 “呵呵,小乖乖,你要跟哥哥我們玩上幾招?”關月、溫惜玉見此情形,笑得更歡了。二人腳步不停,欺身向前,已距卿安不足三尺遠。卿安將匕首尖抵住了自己的喉嚨,叱令二人不准過來。 關月、溫惜玉眉都不皺一下,對這種情形顯然已司空見慣:“小娘子,仔細些,手不要抖得那麼厲害,小心劃破了皮,不但哥哥我的肝兒顫,你的世子殿下要是瞧見了,也會心疼的。” “知道我會心疼,你們兩個畜生還敢這樣凌辱她?”一個清朗的聲音冷冷道。隨即,門被從外面推開了半扇,一個人佇立在風中。一聽這個聲音,卿安面色慘變,手腕用力,匕首疾向咽喉插落!關月、溫惜玉一驚,不道她性情如此剛烈,兩人再想阻攔,已然不及。眼見卿安的喉嚨立刻便會被匕首洞穿,香消玉殞,但卻有一縷清冷柔和的晚風掠過房內,掠過迷情二少身側,也掠過卿安的衣袂和匕首,然後,卿安便被這一陣風帶著,到了房內一側菱格窗下,遠離迷情二少的一張椅旁。 待她站穩,她才發覺,緊握的匕首已不知所踪。再看迷情二少,正瞪著擋在自己身前,而背對著自己的那個人。 卿安凝視這個背影:他側對綺窗,悄然獨立,竹簾外一陣簌簌輕響,一縷山風自窗外吹進來,帶來了幾片翻飛的霜葉、一縷清冷的氣息和一線蕭瑟的寒陽。楓葉掠過這人素淨的衣袂,也拂動了他負在身後的衣袖,瑟瑟霜風中,他臨窗佇立,凝止不動,是那麼的沉靜自若,安詳從容,正是趙長安。 卿安心痛如絞,踉踉蹌蹌地後退,跌坐椅中,她正是子青。迷情二少咬牙怒道:“狗東西,敢來攪擾咱兄弟的好事!” “你們的好事?”趙長安聲寒逾冰,“她是我趙長安的人,你們兩個下賤豺子,竟敢對她無禮!是想受那千刀萬剮的極刑嗎?” 二人一怔,隨即大驚失色。關月眼珠一轉,立刻現出一副可憐相來:“世子殿下恕罪,奴才們不曉得這位姑娘是您的愛妃,奴才們子罪該萬死,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奴才們這回吧!”二人雙雙屈膝。 但剛剛跪下,“哧”的一聲,從溫惜玉的後頸衣領中射出一蓬毒針,疾射趙長安面門。與此同時,關月手一抬,衣袖里三枚淬了劇毒的鐵錐、一叢袖箭、六七支緊背透骨弩,直飛趙長安的雙膝!二人獰笑:一個癆病鬼,居然也會來冒充趙長安,現在就讓你這個假鬼作真鬼! 趙長安不能避,他若閃身,這些腥臭劇毒的暗器就會射中身後的子青。他仍靜靜地佇立著,紋絲不動。只是當暗器堪堪射至時,匕首一划拉,那些錐、箭、弩便全擊在匕首上,“叮叮”、“錚錚”、“哧哧”,然後暗器和匕首一齊飛出了窗外,而趙長安也被暗器上附著的深厚內力擊得向後連退兩步。 關月、溫惜玉一襲雖未得手,但卻臉綻笑容:嘿嘿,這個癆病鬼,根本就沒有內力!二人大喝一聲,各持一柄寒氣侵人的寶劍,雙劍交剪,猛刺趙長安胸前的八處大穴。劍光飛舞縱橫,立意要將他斬於劍下,以洩二人興致被擾之恨。二人行走江湖多年,為害女子之餘,一身武功也從未放下過。雙劍聯手,自問雖不是天下無敵,但收拾眼前的這個癆病鬼,綽綽有餘! 呼喝聲中,二人已刺出了一十八劍,劍劍俱指對方要害。對方無法再後退一步,也不能閃避,二人是獰笑著刺出這十八劍的。但他們的笑容在十八劍還沒刺完之前便已消失了,因為他們突然發現,他們拼盡全力刺出的這十八劍全刺了個空。在這剎那間,趙長安不退反進,亦不見他如何動作,已掠到了二人身後的一個花架旁。 二人沆瀣一氣,心意相通,溫惜玉一劍疾刺趙長安的左腹上六寸,關月直斬他的前胸,“刷刷刷”三劍,罩住了趙長安的上身,銀亮的劍光縱橫飛掠,一時間令子青的眼睛都無法睜開。趙長安冷笑,索性雙手抄在袖中,負于身後,只雙足錯動,步法輕靈,身形飄忽,如一縷穿林的清風,雙劍便又刺了個空。 兩人明明看見他在房間正中,但當雙劍疾削過去時,他卻已莫名其妙地繞到了三尺外關月的身側;但當關月長劍橫劈,一連五式將他逼至圓桌後,他已無處可退,而溫惜玉的劍亦封死了他的後路時,關月那五劍卻突然變成了攻擊溫惜玉胸前五大要穴的殺著!關月再想撤劍已然不及,驚惶之際,急忙撒手,那貫注了深厚內力的長劍“忽”的一下,擦著同黨的衣襟飛出了窗外。 這時關月只覺左肩被一碰,回頭見趙長安正冷冷地望著自己。他怒火貫頂,大喝一聲,右手猛向上一揮,“噗”的一聲,一股粉紅迷煙從袖中疾噴對方面部。 但就在煙霧將噴至趙長安臉上時,溫惜玉居然斜刺裡衝了過來,正好從趙長安身前那股瀰漫於半空中的煙霧中衝過來!他根本就沒看見迷煙,只看見自己的一式“花飛玉碎”立刻就能洞穿敵手的咽喉,正得意之際,突覺一道甜膩膩、香噴噴的氣味直衝進自己的口鼻,然後,他兩腿一軟就失去了知覺。 趙長安斜瞄面色如土、雙手打顫的關月,冷冷地道:“怎麼?足下是不是覺得以二對一有失英雄行徑,是以要一對一地跟我單打獨鬥?” 關月望瞭望他仍負在身後的雙手,又瞟了瞟地下的同夥,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撲通”一聲,這次是真的跪倒了,顫聲哀求:“世子殿下,饒……饒命!” 趙長安不看他,眺望簾外漫山的紅葉:“饒命?你倒想想看,該怎麼做,才能讓我饒了你的命?” “我……我……” “仗恃武功,為非作歹,淫辱良家女子,真正死有餘辜,現在,居然欺到我的頭上來了。學武就是為了乾這些喪盡天良的勾當嗎?” 關月眼珠一轉:“奴才懂世子殿下的意思了。”拾起溫惜玉的長劍,反手一削,姿勢極其美妙流暢,已割斷了同伙的手腳筋脈。趙長安冷笑:“他的功夫倒是廢了,可你的呢?” “奴才……”關月倒是也想如對付同夥般,乾脆利落地挑斷自己的手腳筋脈,換一條活命,但長劍提起,卻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趙長安不耐煩了:“怎麼?莫非還要我親自動手?”未見衣袖動得分毫,但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劍,一柄劍身透明的長劍!那劍在關月的眼前,泠泠地泛著清冽的光,如一泓寒波,綻放出一絲又一絲入骨的寒意。 緣滅劍!關月驚恐萬狀,忙不迭道:“奴才自己來!”長劍疾揮,一聲慘叫,已割斷了自己手足的筋脈。他摔翻在地,忍著四肢傷口的劇痛,哆嗦道:“世子……殿下,現在,您可以饒了小的了?” “就是我可饒你,朝廷的律例也饒你不得!”輕一擊掌,房門訇然洞開,一大群尋常裝束的人擁了進來,當頭一人,關月曾見過,是海寧太守柬清。 趙長安指著地上的二人對柬清道:“把這兩個畜生押回去,按律處置。” “是!臣謹遵世子殿下鈞旨!”柬清恭謹躬身,“還有,剛才在醉仙居胡說八道的那四個妄人,臣也已經著人拿下了。”趙長安咬牙:“先替我重重地賞他們每人三十個嘴巴,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肆意中傷?” “是!臣一定把他們的滿口牙齒全打落下來!”柬清小心翼翼地瞅了瞅趙長安的臉色,“才打幾個嘴巴,是不是太便宜了?要么……臣再替殿下,另賞他們一頓夾棍?折了他們的腿,好讓他們一輩子都記著今天他們的罪孽。” “不用了。”趙長安無力地擺手,“都退下去吧,我要清靜清靜。” 柬清彎腰,領著已鎖住迷情二少的眾衙役向門外退去。關月掙扎嘶喊:“世子殿下,您答應過要饒了奴才!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您要食言背信嗎?” 趙長安鄙夷地望著窗外:“答應?我幾曾答應過?朝廷律法如山,便是我犯了,也要與你等一體治罪,律法前只論罪,不論人,我怎能擅自作主,饒了你?”關月仔細一回想.張口結舌,面色如死,垂頭,任衙役橫拖直拽地扯出門去。 “站住!”柬清忙停步轉身,窺伺趙長安的臉色,不知他尚有什麼吩咐。 “那四個人……都放了吧,就是在醉仙居胡扯的那四個。” 柬清驚道:“殿下,他們四個惡意毀謗您,要是不嚴加懲治,以儆效尤,那以後,那些刁民會越發地目無尊上、妄議皇親,播傳無中生有之言,隨意冒犯朝廷、皇上和殿下的尊嚴,可不能就這麼輕易放了呀!” “算了。”趙長安搖頭,“防川易,防民之口難,總不成將天底下所有人的牙齒都打落下來吧?放了!”柬清囁嚅片刻,不敢再說,傴僂著腰倒退出門,領著眾人走了。 趙長安癱坐椅中,半晌方道:“子青,你到底怎麼回事?你竟有那麼恨我?竟是……”他痛楚地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霜葉,“寧肯死,也不要再聽到我的聲音?” 子青早就淚流滿面:“世子殿下,奴婢怎麼會恨你?” “那……方才,怎麼你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就……” 子青哭道:“奴婢是愧疚呀!奴婢……沒臉再見殿下了。” “愧疚?沒臉見我?”趙長安一怔,緩緩回頭,心疼而又茫然地望著她,“為什麼?莫非……可也應該是我愧疚,我沒臉見你才對呀?” “不!”子青泣不可抑,“都怨奴婢,奴婢真正不該……不該呀!”她心中的悔恨和痛苦交織成一片無助的絕望。見她那樣,趙長安心疼不已,起身緩步到她跟前,想安撫她,但才觸到她的雙肩,她卻如遭電擊,驚恐萬狀地往後一縮:“不!別碰我!” 隨著這聲尖叫,趙長安的心沉到了無邊的黑暗中:“子青,你有這麼討厭我?” 子青拼命搖頭:“不,不是。我……只是不想活了!我本想……去一趟姑蘇,再……最後看一眼我的故鄉,然後,就……跳進錢塘江里。” “不想活?跳江?為了不跟我成親,你偷偷跑了出來,現在……你居然不想活了?”趙長安也開始顫抖了,他哀聲苦求,“子青,究竟怎麼了?我到底是哪兒做錯了,你這樣煩我?告訴我成不成?你……你這樣讓我蒙在鼓裡,是不是一定要憋死了我才算完?” 子青抬起淚眼,其中那無助的哀慟和絕望,令趙長安終其一生也忘不了。 “奴婢不該欺瞞世子殿下,其實,奴婢是早已有了人家的人了。”趙長安茫然地望著她,一時間醒不過神來,“有了人家”是什麼意思? “奴婢還沒出生,就已經定了親。夫君是離此不遠的漢南郡的柳家獨子,柳隨風。” 定親!趙長安打了個寒噤,反應過來了。他跌跌撞撞地走開幾步,離她遠一點兒,淒苦地笑了:又是一個自幼定親,又是一個別人家的人! “就為這個,你就對我心存愧疚,就跑了?” “不,不是!”子青雙膝一屈,匍匐在地,“奴婢……是因為……”她下定了決心,“當初,奴婢是被人派來刺殺殿下的!” 趙長安看著她,頭腦又凝滯了:“子青,你在說什麼?怎麼今天你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明白?”他攥拳煩躁地狠捶自己的頭,“你起來講好嗎?不要這樣,地上又冷又硬的。” 子青垂頭,大滴大滴的眼淚灑落在樓板上,片刻就洇濕了一大片:“奴婢沒臉起來。奴婢一直在欺騙殿下,可殿下卻……那次在歡樂宮,殿下的身份,實際上是奴婢洩露的。”趙長安無言以對,事到如今,他只能手足發緊、呼吸艱難地聽著。 “為了讓殿下相信奴婢,在玉桂山莊的時候,奴婢的主子就吩咐過了,叫奴婢不要往酒裡摻別離花露。因為奴婢的主子清楚,蕭太后不會殺殿下,莫如讓奴婢做了這個人情,以接近殿下。後來,奴婢和殿下去西夏,臨走前,奴婢的主子就給了奴婢這個。” 她從懷中掏出一隻暗褐色的小木匣,抽開匣蓋,內裝著十幾根色作慘綠的毒針,泛著膩人的甜香味。 “主子讓奴婢在路上,覷空把這針扎進殿下的心口裡,那樣……” 趙長安笑了,腿一軟,跌坐椅中:“好……好……好子青,你真該早早兒的就殺了我,讓我稀里糊塗地死了,也好過……現在說這些給我聽!” “一開始,奴婢的確是想下手的,可……奴婢下不去這個手,實在是下不去呀!後來到歡樂宮,衛慕嬤嬤派人送奴婢回興慶,奴婢在車裡前思後想,奴婢下不去手,不如……”她扭頭,避開趙長安心疼、憐愛的目光,“讓別人下手,是以,奴婢就告訴趕車的西夏侍衛,殿下您就是趙長安。可沒想到,他們卻把奴婢也抓了回去,還扔進那口井裡……”趙長安茫然無助、恐懼萬分地聽著。 “還沒從井裡出來,奴婢對殿下就愧疚了,越往後,越愧疚,愧疚極了……” “這件事上,你不用愧疚,在妙花進殿告知沒藏氏我的身份時,我就已經打算自揭底蘊了。”趙長安對著窗外發了好半天的愣,“這麼說來,在遼皇宮時,那看守你的侍衛,也是被你用這毒針殺死的?” 子青點頭道:“是,奴婢當時想去救殿下,可走錯了方向,跟著蕭太后上了關押馮先生的那座樓,一看情形不對,奴婢只得返回去,把自己又反鎖了起來。” 趙長安呆望簾外淒迷蕭索的寒山:“僅僅就為了這些,你又何至於要跑?又何必愧疚?我從來不願強人所難,你不願說你的主子是誰,必有難處,我不會為難你。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何況我又不曉得,即便就算曉得了,我又怎會計較?” “可是……”子青費了好大氣力,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殿下又不是真心喜歡奴婢……” “你說什麼?”趙長安震驚地看著她,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喜歡你?” “殿下嘴上說要跟奴婢成親,可奴婢早看出來了,殿下心裡頭,從來……就只有……晏姑娘一個人!既然這樣,奴婢又何必搶她的位子?不如……不如奴婢離開,也免得日後……殿下作難。” 她這番話,直說得趙長安背脊發冷,真正徹骨的淒涼。他心潮難平,抑鬱難宣:“原來……原來我到底喜歡誰,竟是連我自己都不曉得!”他仰天慘笑,“呵呵呵……原來,我趙長安這麼差勁!子青姑娘,當初,你該當一上來就殺了我的,又……何必饒了我?卻留我這個人,在這個世上有什麼活頭?”子青哽咽無語。 “姑娘既對我無意,又明白……我……並不真心喜歡姑娘,就不……不該……”說到這兒,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子青明白他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奴婢以身相許,原是……對殿下感到歉疚,是以……才……”她伏地慟哭,“這一世,能做殿下的侍婢,就已經是奴婢天大的造化了,可誰成想,奴婢卻把事情弄得越發的糟了,本是想補償的,可殿下卻要和奴婢成親。奴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殿下,哪還有臉跟殿下成婚?就是成了親,奴婢心裡,豈不是要越發的愧疚難受了?奴婢……”她已是淚如泉湧。 趙長安聽呆了:“補償?你……子青姑娘竟拿這種法子來補償我?呵呵呵……原來,子青姑娘是在可憐我!可憐我這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可憐蟲,原來,我趙長安竟是個要靠人來補償才能過得下去的倒霉鬼!”他以手扶額,“天哪!我怎麼會同時喜歡上兩個人?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嗎?” 簾外,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楓葉漫天漫地地飛舞著,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淒風,令樓內的二人苦寒難捱。四目相對,俱是無言,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淒風襲來,兩人齊齊打了個冷戰。 子青問道:“殿下冷嗎?”趙長安滿懷悲苦,意亂如麻,連她說的什麼都沒聽清楚,只茫然地望著她,等她又重複一遍,才答非所問:“現如今……不知子青姑娘有何打算?但凡我能做到的,姑娘不妨開口,支應一聲,我自會……”他扭頭,不看那雙盈盈的淚眼,“為姑娘去辦。” 子青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殿下的大恩,奴婢唯有來生再報……” “不要說來生的話。”趙長安無力擺手,“若你真想報恩,就不要再死呀活的,你若死了,我這心裡……”他呆痴地望著簾外蕭瑟的秋景,失神地道,“子青姑娘的夫家不是在漢南郡嗎?於今之計,莫如我送姑娘回漢南郡去吧。” 子青又流淚了,自懷內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哽咽道:“殿下,奴婢負你太多,這一世是再也彌補不了了。這裡面是那毒針的解藥,殿下留著吧,興許日後殿下會有用得著的時候。” 寂冷的秋風,淒傷的楓葉,如血的殘陽,黯淡的天氣。趙長安拖著腳,一步一挪地往前走。去哪裡?做什麼?他好像隱隱約約地記得自己說:“子青姑娘坐坐吧,等我找輛車來,好送姑娘回去。” 可自己真的說過這種話嗎?自己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送走她,那自己又該往何處去?一個人,又該做些什麼?那些良辰美景與誰同度?那些柔情、那些蜜意,那些心裡的酸楚和惆悵,又該向誰去訴說? 一陣淒風襲過,冷呀!他縮作一團,滿腔的抑鬱卻又不得宣洩,來得兇,壓得狠,被淒風牽引,五內震動,嘴裡噴出一口血來。徹骨的寒意中,他拂落蓋了滿身的霜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拖著腳,茫然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挪,踽踽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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