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共展鴛鴦錦

緣滅長安 建安 10722 2018-03-12
次晨,趙長平偕晏荷影,由眾官員簇擁著離城東去。送罷他回來,趙長安全身脫力,但遊凡鳳在客棧中,於養傷不利,遂又吩咐程守純將他接到府中安置。待忙亂完了,已是午憩時辰,樓外一陣簌簌秋風吹過,淅淅瀝瀝地飄灑下寒氣侵人的無邊苦雨。 望著那緊一陣、慢一陣,如泣如嘆的雨絲,和那黯淡愁人的天空,趙長安心境愈髮灰暗了。他倚坐樓欄,呆呆出神,就連有人到了身邊都未察覺。子青提高嗓音,簡直就要喊了,他才一個激靈,遲滯地轉過頭來:“哦!是……子青呀!什麼事?” 看著他那副模樣,子青話到唇邊,又猶豫了:“世子殿下,您冷不冷?” 趙長安木然以應:“冷?她穿了條綠綢裙,外面只罩了件夾襖,當然冷了!”子青一愣,方知他是在說晏荷影,心一酸,遂問:“您為什麼不跟她說呢?”

“說?說什麼?” 子青急道:“告訴晏姑娘實情呀!” “實情?”趙長安落寞地呆望樓簷上垂下的無數縷雨,“昨天,你又不是沒瞧見,她看我時的那種眼神比仇人還恨:我……我卻……唉!”重重地嘆了口氣,垂下頭來。 “殿下,正因為這樣,您才更該向她說清楚呀!不說,她就永遠都蒙在鼓裡,太子殿下他……”子青咬了咬嘴唇,“又不是好人,殿下您讓晏姑娘跟他在一處,晏姑娘她該有……多麼……” 趙長安越發愁苦了:“連你都看出來了,不該跟他在一起,可,她卻偏要……偏要……” “這……”子青鼓足勇氣,脫口而出,“就要怪殿下您了!”趙長安一怔,用徵詢的眼光看著她。 “殿下要是早早兒地就找個機會,把事情的原委都給她挑明了,她怎麼還會這樣?去追上她,把所有的話都告訴她,晏姑娘那麼聰明的人,肯定會明白的。從出事到現如今,殿下就一句話都沒跟她解說過,不說,人家又怎會知道事情的原委?”

“好吧!”趙長安生出了一絲希望,“我現在就去找她!” 簾外冷雨潺潺,簾內寒氣侵衣,晏荷影獨坐桌旁,心境壞得不行,只覺簾外的秋雨都是自己心中的苦淚:自己怎麼這麼意氣用事,又撇下他,跟著趙長平出來了?望穿雙眼,好容易才見了他一面,可現在,又看不到他的人,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忽然,簾外有人輕喚:“晏姑娘……”她一呆:是……他的聲音!這怎麼可能?他不是奉旨留在鳳翔,繼續查找昭陽公主的下落嗎? 聲音又響了起來:“晏姑娘,打擾了,我可以進來嗎?”這一次,她聽得真真切切:真的是他的聲音!真的是他來了! 她胸腔中的血在這一瞬間都衝到了頭頂:“你……”一步便衝到了窗前,一把掀起竹簾,見趙長安正立在簾外雨中,青箬笠,綠蓑衣,但他的雙膝以下仍濕透了。他見了她,雙目有神:“晏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她不語,只將一根竹竿搭住竹簾,他將蓑衣、箬笠除下擱在簷下,然後跨進門來。 “你來做什麼?”晏荷影回身向裡,背坐床沿,迎面冷逾寒冰的一句話扔過來。 “我想跟你解說一下前些日子的一些誤會。” 晏荷影頭都不回:“什麼誤會?我跟世子殿下之間,能有什麼誤會?”趙長安並不氣餒:“晏姑娘,害你爹和二哥的人,真不是我……” “哦?世子殿下是不是還要說,朱承岱的妻子、女兒,也不是世子殿下殺的?”晏荷影揶揄地笑了,“還有,傳世玉章,世子殿下也自始至終都沒碰過?”趙長安說不出話來了。 “世子殿下肯定還要告訴我,江西迎風樓的戴樓主、冀東的齊鳴飛、藥師嶺的秦氏雙俠、'一槍震隴川'金槍王山,也都不是死在緣滅劍下的了?”

趙長安急了:“晏姑娘,你聽我說!” “好!”晏荷影回身,眼睛閃閃發亮地逼視他,“我等了這麼久了,還真想听聽世子殿下的'說法'。以世子殿下那般高明的功夫,怎麼那夜從川頭朱家逃走時,世子殿下又要回到柴房裡,蠟燭菜油地搞那些哄人的把戲?當時你對我說,你的內力不濟,怕會被朱承岱、馬驊追上,哈!你居然會內力不濟!當我是個傻瓜?今天,世子殿下既要解說,那就請先解說這一節!” “我……我……”趙長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原來,當日他在船板上被王玉杰暗襲,後來毒血雖被她吸出了大半,但尚有少量存留體內,而晏荷影在吸毒血時也誤咽了少許入肚,以致毒發昏厥。他雖有無上內家真氣護身,但亦是過了一天后方才甦醒。醒後,既是感動,更是憂急,遂強行為她運功驅毒,至於這樣蠻干會不會傷了自己的身子,一時間也顧不得了。

忙亂之際,他心浮氣躁,一時不慎,導致全身氣血逆轉,險些走火入魔。後雖連忙停功,但晏荷影身上的毒雖驅淨了,他自己體內的毒卻再也無法根除,且真氣也一直不受節制,時時在體內游走衝突。在島上的四個月中,他也曾試過自行運功,調理真氣,但就會立刻氣血逆湧,昏暈倒地。醒來後思量:自己與她有生之年能否離開此島都是未定之數,那自己就算恢復了內力又有何用?於是拋開了這一節不理。孰料二人後來又重返中原,隨即被馬驊誆到朱家,為逃離那個尷尬之地,他才不得已在柴房中作了番佈置。後直到重見晏荷影的四天前,劫後重生的遊凡鳳趕來,用兩天工夫助他運功驅毒,又為他打通全身的奇經八脈,他的身體及內力這才完全恢復。 這時晏荷影嚴詞相詰,他倒也想告訴她事情的經過,無奈這一段真要說起來,又長又拗口,中間還夾雜了許多她根本不懂的武學原理。況且,他又怎好開這種口,向她直承自己當初是如何憂心如焚地為了救她而險些喪了自家的性命?這種自賣自誇的話,卻讓他如何開口?

晏荷影見他結結巴巴的,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愈發顯得情怯理虧、心中有鬼,剎時一股冷氣從足底躥到腦門,隨即這股冷氣化作了萬丈熊熊怒火。她咬牙笑了:“說呀,解說呀,尊貴的世子殿下,您的口才不是一向都很好的嗎?舌燦蓮花,黑白顛倒,就是個死人,您只要搖動三寸不爛之舌,都一樣能把他諞活。怎麼,那些您問心無愧的'實情'反倒說不出來了?” “我……”這麼冷的天,身上又濕透了,趙長安額上卻沁出了細汗。 “哼!臉上貼塊爛皮,再換個口音,就成了另一個人了?要是行得穩,走得正,何必這樣鬼鬼祟祟?早不現身,晚不出來,偏偏我揣著傳世玉章,世子殿下就趕來救我了?簡神醫十年足不出戶,卻被你一請就巴巴兒地趕了來替我診治,還分文不取?你不是金龍會的主人?那塊鐵牌,莫非是別人硬塞給你的?”

“晏姑娘,”趙長安總算找到件可以解說的事了,“那塊鐵牌是我偷來的。那天在福香居,我把你帶回客房後,來了兩個金龍會的人,編套謊話想把你帶走。我趁他們不備,帶著你跑了,臨跑前,我把那瘦子身上的鐵牌順手摸了。” 晏荷影凝視他老半天,然後嘴角一抽,笑了。他心喜:“晏姑娘,你相信我了?” “世子殿下,您的這個……謊……”晏荷影眼珠又凸出來了,“怎麼撒得這麼低劣?偷的?那證人呢?誰可以證實,方才你說的不是蒙人的鬼話?” “你?我……我……”趙長安又口吃了。 “我那時暈過去了,什麼都不曉得,這一段倒正好任由你胡編。可你以為我還是幾個月前的那個白痴嗎?隨你怎麼說,我就怎麼信?濫殺無辜,騙取傳世玉章,連才三四歲的小姑娘和睡著的婦人,世子殿下居然都下得了手?你……你還是個人?簡直就是頭畜生!就是頭畜生,也要比你強一百倍!”

“那是有人栽贓,陷害我……” “閉嘴!”晏荷影手足大顫,“陷害你?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竟是連個謊都撒不利索了?他們陷害你?我哥陷害你?簡神醫陷害你?馬驊陷害你?寧致遠陷害你?法空大師陷害你?全武林,全天下的人,都一齊約好了來陷害你?你一個人撤的謊是真的,全天下的人說的真話,倒都成了撒謊?” “你……”趙長安氣沮無比,“我……我們先不提這些事好不好?” “不提?”晏荷影舌頭髮僵,“下這麼大的雨,世子殿下大老遠巴巴地追了來,不提這些'實情',還想提什麼?” “你不要再跟太子殿下在一起了,我送你回姑蘇好不好?”趙長安踟躇了一下,意識到現在不是顧慮的時候,“太子殿下他……對你,心存不善!”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個好人?”趙長安硬起頭皮:“是!” “那你呢?你倒是個好人?”晏荷影又笑了,“一頭畜生,倒還有臉來品頭論足,說別人的好壞?” “你!”趙長安急了,“不管我好我壞,反正你就是不能再跟著他,我現在就送你回姑蘇!” “別裝了!”她嘶聲狂吼. “偽君子、下流胚、假惺惺、不要臉!呸!什麼東西?你裝的什麼正經?送我回去?我家裡沒有十萬兩黃金等著你去搬!” 趙長安的火亦上來了,勉強克制:“你不要我送,那我找個人送!” “我憑什麼要回去?臨離開我哥那天,我就發過毒誓了,你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回去!”她切齒詛咒。 趙長安臉上的肌肉抽搐了:“我要是死了,你就肯回去了,是不是?”

晏荷影咬牙點頭:“是!” “好!”他笑了,食指一點心口,“給我一刀吧!殺了我,報了你的家恨和這天下的國仇,你就可以回家了。”他負手,望著簾外淒迷的雨霧,“動手吧!為你爹、二哥,還有這天底下所有的冤鬼報仇!你還猶豫什麼?你還在等什麼?你還想什麼?怎麼還不動手?要不要我借把劍給你?” “不用!”撕心裂肺的怒吼聲中,半空中,如水的刀光一閃!刀光是那麼淒涼無奈、哀傷悲苦,宛如一聲遠古飄來的嘆息,一刀疾往趙長安心口扎去。他背負雙手,望著簾外又大起來的雨,一動不動。他居然抬頭挺胸,筆直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緣起小刀在觸到他衣襟的一剎那顫抖了。刀鋒一抖,往旁一偏,“嘶”的一聲,鋒利的刀尖割開了他的兩層衣襟。晏荷影看見一些細小得幾乎無法看清的黑影,自他的胸前飄揚飛散。黑影散入風中,散入那已深透骨髓的寒冷裡。 然後她才發覺,那是當日在望郎浦孤島的山洞口,自己用青絲做線為他縫上的衣襟,方才又被自己一刀割裂了。那些黑影,是被刀鋒割碎了的頭髮,她自己的頭髮!他……竟貼身穿著那件破衫! 她如遭雷擊,“轟”的一下,全身癱軟了。她撲倒在地,雙拳無力地捶著地,吼道:“滾!你滾!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你這個畜生!你滾呀,快滾呀!還不滾?”一揚手,將緣起小刀對準自己的心口,“再不滾,我就死給你看!” 半空中響起一聲絕望的嘆息,渺渺茫茫,簾外一陣淒風掠過,模糊的淚眼中,空蕩盪地,那個人影已不在了。雨聲淒涼,風聲淒楚,暮色淒傷。她癱坐地下,全身如灌熱醋,一陣陣地發黑,一陣陣地酸軟…… 電光一閃,天空中一個炸雷,大雨傾盆。已是夜半,空曠的大街上黑暗淒涼,黃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擊打著一切,彷彿要沖刷淨濃濃黑夜中隱藏著的所有骯髒、痛苦和不平。 一道閃電劃過,街角踉踉蹌蹌地衝出一條人影,他渾身濕透,腳步歪斜,身上的那股濃烈的酒氣,就是這瓢潑大雨也無法沖淡一分一毫。但他的眼睛仍是那麼明淨,只不過,此刻在這雙眼中卻浸滿了迷惘和痛楚。 這個人赫然便是趙長安。一向舉止從容優雅、言行節制有度的他,居然亦會喝得酩酊大醉,亦會如此狼狽、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狂奔。 他搖晃著衝上石階,“砰”地用肩一頂太守府大門,大門洞開,竟然沒閂,他橫撞了進去。迎面一個花架,他一腳便踹翻了,瓷盆在地上粉碎。但雷雨聲蓋住了一切聲音,也蓋住了他心底絕望的呼喊。 他踉蹌前衝,“嘭”的一聲撞上了圍廊中的一根紅柱,他又轉變方向,朝西奔去,進門時足尖在門檻上一磕,整個人飛跌進去,撞在一扇紫檀點翠山水畫屏上,“稀里嘩啦”,人與畫屏俱摔翻在地。 子青聞聲從室內奔出,看見他破麻袋般癱著,既吃驚,更心痛,連忙上前攙扶。 “走開,別管我!”他嘶聲大呼,躍起,雙臂一振,已將一張圓桌掀翻,“不是說,喝醉了就什麼都不曉得了嗎?可我怎麼仍……仍這樣清醒明白?”他喘著粗氣,腿一蹬,一個圓凳斜飛出去,將一把青花如意壺砸得粉碎。他跌跌撞撞地倚在牆上,手一划拉,懸著的四幅字畫全被他一把扯了下來。 閃電又亮了,子青看見了他充血的眼珠及翕動的鼻翼,她害怕極了,忙趕過去,柔聲道:“殿下,奴婢……” “別叫我殿下!說過幾千幾萬遍了,別叫自己奴婢,就是不聽!”他瘋狂地揮舞手臂,摔砸器物陳設,“都不聽,什麼都不聽,都不讓我把話說完!” “嘩啦!”他的左手砸在一隻青花釉的雙耳罐上,手背立刻被瓷罐碎片割開一道血口。他愣了愣,然後將手背一次又一次猛磕在碎瓷片上,狂笑:“死!去死吧!死了就相信了,就說清楚了,就回家了……”好像手背上湧流的鮮血,能帶走他心底的一絲痛苦。 子青緊抱住他受傷的手臂,哭求:“殿下就打奴婢兩下出出氣吧,千萬別這樣傷害自己。”雙膝一屈,跪在地下,“奴婢曉得您心裡難受,可……可您這樣子,奴婢心裡會更難受呀!”趙長安被她拖跪地下,不能掙脫,只得閉著眼喘氣。雨聲和著她低低的哭泣聲,敲打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喃喃道:“子青,對不住,我不該對你發火。可我心裡實在……我真的是要發瘋了。我真想……死了算了。”嘴角一歪,慘笑。 子青看在眼裡,心如刀割:“殿下……” “死了多好呀!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也不用死乞白賴地去跟人家解釋什麼。什麼傳世玉章,什麼朱家妻女,什麼晏天良!統統都不用想,統統都看不到,統統都聽不見!”他晃了晃腦袋,笑聲淒厲,更像痛哭,“子青你哭什麼?你又沒殺人妻女,害人父兄,可我呢?嗜血如命的殺人狂、卑劣無恥的騙子、淫邪下作的流氓、聲名狼藉的大魔頭、人人得而誅之的禽獸、應該千刀萬剮的惡棍!我成了這個樣子,現在,連我都覺著我自己噁心,連我都想殺了我自己!”他嘴裡不停地嘟囔,“子青,你不要哭得那麼傷心,我不值得你這麼哭的。”忽然皺眉,又齜牙笑了,“哦,對了,你不是為我傷心,我這種豬狗不如的畜生,又怎會值得你傷心?”他晃頭,力圖驅走腦中的暈眩,“你是後悔,後悔自己居然會認得一個大畜生?” “不!”子青聲音之大,像是在和誰吵架,“殿下,奴婢不許您這樣糟踐自己。奴婢這一輩子能認識殿下,能跟從服侍您,奴婢這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她心痛地將他額前垂掛的一縷亂發捋到他耳後,“人立於天地間,只求個俯仰無愧于心。別人愛說什麼,隨他們去說好了,反正,奴婢清楚,您是這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好人!”她的話斬釘截鐵,毋庸置疑,“這一世,奴婢只要能跟在您身邊,天天能見您一面,奴婢就心滿意足了。殿下,您知不知道,您活著,活得健健朗朗、開開心心的,對奴婢有多麼重要?” 趙長安呆呆地望著她:“真……真的?”子青低垂螓首,輕輕地,但卻是堅定地點頭:“奴婢愛慕殿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要殿下高興……”她語聲漸漸低微,向前一傾,已投入到愛郎懷中。 乍覺軟玉溫香滿懷,趙長安心不覺“怦怦”亂跳,氣血上湧,欲待克制,但怎麼能夠?迷離夜色中,眼前是子青水汪汪的一雙美目,頸邊,耳旁,俱是她髮際間一縷淡淡的令人欲醉的香澤,此情此景,真正讓人如何不銷魂? 他歡喜,慚愧,事實上,他亦早就對子青暗生好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一經察覺,他便惶惑了:人怎麼能同時喜歡上兩個人呢?於是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去思念晏荷影,希圖用思念來沖淡對子青的這份情感,可越是壓制,這份感覺便越強烈。這時聽子青直抒胸臆,他暗暗內慚:其實,這句話該由自己先說的。他抱住她:“子青,其實,我也……早就喜歡你了,可……”子青微微一顫,呻吟了一聲。他再也不能克制,一低頭,吻上了她的雙唇。 二人緊緊擁抱,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便是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也嫌時日太短,不能一盡二人心中的無限歡暢。他將子青抱起,轉身進了簾幕低垂的羅幃。 雨過天晴,窗櫺中透進一縷晨曦的清光。他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只覺頭痛欲裂,四肢百骸無一處不酸脹難舉。他不想睜眼,睜開眼,那些難以承受的酸楚和痛苦又會奔湧而來,可就這樣死人般躺在床上,又能躺到幾時呢? 死了多好呀,沒有煩惱,也沒有憂愁!他腦中倏地一閃:“這話……是誰說的,這麼耳熟?好像……昨晚……”他倏地睜眼,只見被翻紅浪,床衾凌亂不堪。 這……不可能!自己昨晚從晏荷影處跑出來後,雖在一家小酒館裡灌了許多烈酒,連自己是怎樣離開酒館、又是怎麼回來、怎麼睡在這床上的都不記得了,可……看看身上,還好,中衣整整齊齊,但這屋裡怎麼這樣亂?好像曾衝進來七八個瘋漢大打出手一般。他一撐床沿,努力坐起,左手背一陣疼痛,一看,手被一塊絲巾仔仔細細地包紮著。好眼熟的絲巾,這……是子青的! 他心中劇震,昨夜的情形倏地從眼前閃過,他不覺呻吟了一聲:“天哪!我昨夜都乾了些什麼?我……興許酒灌得太多,頭暈了?可那衾帳間的一切歷歷在目,那可不是頭腦發暈時的幻象……”想到這兒,他不禁僵住了。 這時,子青衣裙整齊地進來了:“殿下醒了?要起身嗎?奴婢去給你拿衣衫。” 他不敢看她:“不……不用。” “您還想多躺一會兒?廚房裡熬著冰糖蓮子羹,想不想用一點兒?”他心一痛:“不用。”偷覷子青,卻見她面容平靜,行若無事。子青順手扶起床邊倒伏的圓凳:“昨夜殿下久不回來,奴婢不敢閂門,您醉得太厲害了,奴婢真是嚇壞了。”他想下地,一動立覺暈眩,她忙扶住:“您酒還沒醒透,再多躺一會兒吧。” 趙長安搖頭:“不了。” “那……奴婢去打水來服侍您淨面。”她欲走,趙長安一把拉住她,她一愣,覺得他的眼神不同往常。他將她拉坐床沿,說有很要緊的話跟她說。她微微發慌,問他要說什麼。 趙長安正色道:“我要帶你回東京,去見我娘。”趙長安低聲,但卻鄭重地對她道,“以後,你不要再自稱奴婢,也不要叫我殿下,叫我的名字就行了,這些灑掃服侍的活,也不要再做了。” 子青慌神了:“為……為什麼?”趙長安輕柔地攬住她的肩:“因為,你已是奉華公主殿下,我的正妻,宸王宮的世子妃!從今天起,你身份高貴,地位尊崇,回京後,我就向皇上請旨,冊封你為公主,凡我有所請,皇上無不准奏。然後,奉華公主殿下就要下嫁我這個王世子。大婚後,你要統御王宮內院數千的臣屬和宮女奴僕,哪能再做這些粗活?帶你回去,娘一定很高興。你不曉得,她盼我成婚,盼得有多著急!其他的親王世子早都婚配了,每個人都有了一大群孩子,只有我,心高氣傲,所求太奢,總想找個天下無雙的絕世女子,卻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人家?現在好了,總算是想明白了……”他絮絮地訴說著,神情似乎十分歡欣滿足,但眉宇間,為何還是有一絲凝聚不散的愁雲? 子青開始渾身顫抖:“殿下,奴婢……” 趙長安佯怒道:“不准再叫自己奴婢!” 子青更是驚慌:“我……我……我做不了你的世子妃!我……只要能做殿下的一個侍女,天天能夠看著、伺候殿下,就……” “別冒傻氣!”他屈食指一刮她的鼻尖,“臣已經是公主的人了,公主殿下要是不給臣一個交待,那臣這一輩子,豈不是都要毀在公主殿下手裡了?” “我……我怎麼配做殿下的正妻?” “嗨!要是連一位公主殿下都不配,那要誰才配呢?求求公主殿下,是不是要臣跪在地下'砰砰'地磕頭,向公主殿下苦苦哀求,公主殿下才肯答允與臣的婚事?”看著他笑嘻嘻的雙眼,子青手足無措,訥訥地還要說,趙長安苦笑了,“莫非……你也看不上我?”子青望見他眼中那絲一閃即逝的憂傷,心中大痛,連連否認。 “那,你是答允了?做我的世子妃?” 她怔了半晌,痛悔地“嗯”了一聲。 “唉,可總算是找到一位公主了。看來,我也沒太子殿下說得那麼差勁,雖不圓滿,可差事總算也辦了個七七八八。”他愉悅地笑著,渾未留意到子青眼中的恐慌和懊悔。 秋風颯颯,浙淅瀝瀝地又下起雨來了。這雨雖不似前日夜裡的那場雷雨聲勢驚人,但那雨打秋葉、雨滴空階聲,卻更令西樓中的人淒涼難耐。趙長安隨手翻看一冊《前諸賢高賦集》,一掃眼,正看到江淹的《別賦》:“……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現出當日姑蘇十里平湖中自己送別晏荷影的情景。 他不禁感到落寞惆悵,眼望虛空,神思飛然,但旋即便暗暗自責:你既與子青有了肌膚之親,又親口許諾要與她完婚,卻為何仍心心念念地對別的女子牽腸掛肚,不能忘懷?這豈是一個將為人夫的人所應有的想法?唉,也難怪她會對自己那般痛恨厭惡,似自己這樣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輕浮之徒,又怎配與她同偕白首! 他正浮思連翩,忽聽簾外有人輕語。他心頭一跳,回首一看,子青不知何時已佇立榻前。簾外夜雨潺潺,寒氣侵人,她卻只內著月白細纓暗梅襦,襟口露出雪白的絲領,下系同色曳地百褶長裙,外罩一襲深青白梅疏雪詩文圖案的大袖對襟褙子。腰繫淡青絲絛,懸白玉縷雕雙梅佩,鬆軟黑亮的飛雪梅花髻只用一支白玉纏枝梅月釵簪了,手中一柄織錦梅花團扇。看似隨意家常的穿著下,透出的卻是絕頂的經心和刻意。 地氈沉靜的藍色,襯得通身著素的她宛如一枝靈逸的白梅。當此際也,細竹簾外一縷風掠來,襲來一縷淡雅的暗香,從認得子青起,他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美逸如梅,清逸如雪,一時倒看呆了,不禁吟道:“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迥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子青面色緋紅,垂首一笑,接道:“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 他一怔,忽想起這篇《洛神賦》敘的是子建與心愛之人生離死別、悲苦交瘁之意,天人永隔、傷心淚血之情,這時用在自己二人身上,大是不祥。他忙拿起一襲雨過天青長衫,披在她肩上,換了個話頭:“天這麼冷,又下雨,怎麼只穿這麼點兒?好看是好看,可要受了風寒,病倒了,後天一早卻如何啟程回京去?”雖是責備,語聲中卻滿溢關懷。子青心中酸楚,險些墮下淚來:“我……睡不著,只想來看看殿下。” “來看我還拿把扇子,是要為我驅暑嗎?”他笑謔。 子青道,是想來為他跳支舞。他眉一揚,笑了:“你曲子唱得好,這我是早就領受了的,原來,你還會跳舞?” 子青又笑了:“豈止是會,還善!” “這……”他興致勃勃,“我可要盡情領略一番了。但有舞無曲,那可實在太遜色了,你等一等。”疾步進里間,須臾出來,手中已多了一管瑩白勝雪的玉笛,“以笛聲相伴如何?” “好!”子青將長衫除下,擱在榻上,然後款步到樓正中,襝衽為禮,“請殿下為我吹一曲《謁金門》!” 雪袖飛起,裙帶飄忽,玉腕輕舒,環佩叮咚。那迷離的玉人,悠揚的笛聲,是夢嗎?那般的飄渺空靈,令人追想不已! 秋已暮,重疊關山歧路。嘶馬搖鞭何處去?曉禽霜滿樹。夢斷禁城鐘鼓,淚滴枕邊無數,一點凝紅和薄霧,翠娥愁不語。 無論舞步如何迴轉,身形怎樣傾側,子青一雙明淨的美目只痴痴凝望側坐榻沿、按孔吹笛的趙長安。她輕舉梅花扇,彩袖飛處,帶起一縷翦翦柔風。 楊柳陌,寶馬嘶空無跡,新著荷衣人未識,年年江海客。夢覺巫山春色,醉眼飛華狼藉,起舞不辭無氣力,愛君吹玉笛…… 舞已歇,歌已盡。趙長安沉醉了,半晌,方嘆道:“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看?子青,我這輩子能得你為妻,夫復何求,又夫復何憾?”聽了這由衷的讚語,子青卻神色淒苦,她倏地轉身,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臉。 趙長安正要去拿那件長袖對襟褙子:“披上衣裳,小心不要涼著了。”子青卻輕握住他的雙手:“我不要這一件!” “那你要哪一件?”她不答,偎在愛郎懷裡,頭枕在愛郎胸前,呢喃著要捂捂手。趙長安展開雙臂,任由一雙冰涼柔滑的小手伸到自己寬大的袍袖中取暖。她抬首,兩人便吻在了一起。良久,她方輕喟:“我就想要你身上的這一件。” 其時,趙長安穿著一件月白薄絲袍,他笑道:“成,索性我現在就脫下來給你。”於是由子青服侍著,褪下絲袍,交與她。輕軟柔滑的絲袍人手,子青抵受不住衣上的那份溫暖,不禁道:“我穿上試試?” “成,現在該我來伺候你了。”趙長安自幼被人伺候,伺候起別人來自也不外行。他一手拎袍領,另一手滑至袖緣,一提,待子青撐起雙臂,他已輕輕巧巧地將絲袍為她穿好,然後,後退兩步,上下一打量,笑道:“好一位翩翩美少年!可惜袍子長了點兒,嗯,腰也嫌寬了些。” 子青道:“沒事,我找根絲帶一係就成了。” 他一怔:“你要一直穿著它?”子青又偎到他懷裡:“我要一直穿著它,就當是殿下在抱著我一樣,直到……死!” 他皺眉:“好好的,提什麼死活?該罰!” 子青笑謔:“罰什麼?”他早綺念叢生,不能克制了。子青嚶嚀一聲,環住愛郎的腰,於是兩人相攜人羅幃,共展鴛衾,無限纏綿。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長安才又聽到樓欄外蕭蕭颯颯的秋雨聲,悠悠長嘆了一聲,不道枕邊的子青也在輕嘆。他一怔,在她耳邊輕笑:“須愁春漏短,莫教天放亮?”她不答。他不以為意,伸頭過去吻她,不料唇方觸到她的臉,感覺一片冰冷濕滑,她竟然滿臉是淚!他一驚,忙問:“好子青,怎麼啦?” 子青哽咽道:“沒……沒什麼,我只是……心裡歡喜!”他舒口氣,摸索著拽過來一件衣衫,為她拭淨涕淚:“好子青,莫嚇唬我,你是曉得的,我這個人素來膽小。” 她未應聲,良久,忽道:“我還是回去吧!”他不捨,摟住她的纖腰,涎著臉,賊嘻嘻地笑:“好子青,求求你,別走了,反正今夜咱們已行了合卺之禮,你就幫我暖一暖床鋪吧!”將臉擱在她頸上,“夜這麼黑,天又這麼冷,你就捨得把我一個人拋在這裡,經受這孤單?” 聽他說得這麼可憐,子青更覺酸苦:“我怎麼忍心留殿下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裡?可我不回去,明天要是讓程太守和那些下人們曉得了,忒也羞人。”其實,內心裡,她極其盼望他能留住自己,最好是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與他今夜的情形,好讓自己破釜沉舟,再沒有想頭。如果,他今夜把自己留下來了,那以後…… 趙長安口中猶道:“怕什麼?曉得就曉得,反正我早就已經是你的人了!”但手卻已鬆開了她的腰。兩人穿好衣裳,趙長安拉住她,戀戀不捨:“等回京城就好了,到那時候,任你把天說塌,看我還會不會放你走?” 她心酸已極,用力忍住滿眶的淚水,點了點頭,也不管他是否看得見,垂頭向門外疾步而去。他提著一盞氣死風燈,兩人相依下樓,沿長廊前行,一陣風過,帶來幾縷雨絲和十分的寒意。他忙側身走在外面,為她擋住風和雨。 待到子青所居的小樓前,趙長安正要鬆開握著她的手,忽然,她撲到他懷裡,雙手一張,緊緊摟住他的腰,頭伏在他胸前,渾身哆嗦。他猝不及防,嚇了一跳:“子青,怎麼啦?”沒有回答,但她卻哆嗦得越發厲害了。他輕撫那如雲的秀發,柔聲問:“怎麼啦?”這時,他聽見了她壓抑的啜泣,一驚,見她的雙肩在劇烈地抽動,忙問,“你哭啦?怎麼……” “沒……沒什麼,只……只是一想到,馬上就要再也見不到殿下了,這……這心裡面……” “嗨!”趙長安鬆了口氣,“又傻了,怎會再也見不到我?明天一早不就又見到了?等大婚以後,那更是天天都在見,即便一時不得見了,只須世子妃一聲通傳,臣還不是十萬火急地飛奔了來?到時,我只怕我倆朝夕相對,世子妃真要看膩了臣,恨不能讓臣滾得遠遠的……”他插科打諢,想逗她一笑,但她愈發淚如泉湧,將他的衣襟全打濕了。 這時,忽聽他鄭重其事地道:“哭不得了,你再哭,我可就慘了。” 她不解其意,不禁淚眼模糊地抬頭,卻看不見他眼中有一絲笑意,聽他道:“小心你一雙眼哭腫了,明天程太守和那些下人們看見,會以為是我欺負了你。我現在已臭名昭著,殺人搶掠,無惡不作,你的眼睛再一腫,不出三天,江湖中就該傳揚我淫邪無恥、欺凌弱女了。” 子青聽了,不敢再哭。他心一寬,又柔聲哄勸了一番,送她進房,方要轉身,卻被她一把拖住衣袖,兩人在夜風中又是好一陣子的蜜吻,方依依不捨地分開了。直待她閂好了門,又等她房中的燭火熄滅,趙長安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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