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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八章大漠極樂宮

緣滅長安 建安 10284 2018-03-12
紅日西斜時,到了一個大鎮,停車一問,此鎮名懷遠,是去西夏的必經之路。自此往興慶,尚有兩日的路程。趙長安將車趕到一家客棧門口,伙計迎出,將馬牽去後院馬厩。 二人入內,只見店內人頭攢動,生意倒頗興隆。到櫃上一問,正算賬的掌櫃沒好氣地道:“沒上房了,只剩一間客房。” 趙長安躕躇,想換家客棧。掌櫃頭雖未抬,卻已看到了他的心裡,不耐地道:“鎮上就我一家客棧,你倒是住不住?不住快些讓開,少矗在這兒妨礙我生意。” 趙長安沒奈何,只得要了這間房。掌櫃這才抬頭,斜瞄了一眼。只一眼就瞅見了後面的子青,他冷眼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著,見衣襟上用金線繡著一個小小的“金”字,他目光一閃,道:“小三子,快來,領兩位客人到西六號房去。”

進房,趙長安沉吟片刻,囑咐子青,一會兒若有人來找,她不可出聲,他要出去了,她就待在房內,千萬不要離開。話音剛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個伙計,說掌櫃的請趙長安過去,有事討教。 趙長安一邊答應,一邊對伙計說道:“麻煩這位小哥,為我兄弟送一葷一素兩個不辣的菜、一碗湯、一碗飯上來,趕了一天的路,早餓了。”子青想問,公子不吃飯了嗎?可她謹記趙長安的叮囑,遂緘口不言。 趙長安隨伙計款步下樓,直入後院,上了一道長長的樓梯,轉過兩條走廊,便到了一座面向後山的敞軒中。只見掌櫃的正坐對無垠的漫漫黃沙出神,聽人進來,也不回頭,一揮手,伙計悄然退下。 趙長安徐步上前,作揖為禮,自道姓沈,不知掌櫃的召他前來,有何指教。掌櫃側臉,盯著他,左手舉起,亮出掌中一塊鐵牌:“天上地下,唯我金龍!你在會中,五行為幾?”

趙長安亦亮出一塊一樣的鐵牌,應聲而答:“天上地下,唯我金龍,我是水貳,你又是五行第幾?”掌櫃一愣:水貳?這麻子在會中的座次竟比自己還高!這才起身,深深一揖道:“原來是水堂的沈公子!屬下是火堂的老九,給沈公子請安。” 趙長安淡然以應:“噢,你是火玖?那對外人又怎麼稱呼?” 那掌櫃恭敬地道:“外人都叫屬下唐哥。” 趙長安在一張椅中坐下,唐哥趨身過來,目光閃爍:“屬下記得,上面交待,沈公子你們今天一早就該到的,屬下本來已為你們備好了上房,可……” 趙長安輕描淡寫地道:“哦!我們昨夜就出來了,可半道上迷了路,把時辰全耽擱了。” “呃……另外,這次去興慶,上頭說的好像是三個人?” “本來錢三也要來的,可臨走前主人又有別的事交給他辦。怎麼,你對我們……嗯?”趙長安不耐煩了,“小心是應該的,可你是不是也太那個了?”

唐哥連忙低頭,口稱不敢,但神色中,對趙長安仍深具戒心。趙長安心思:得想個什麼法子打消他的疑心,方好從他口中套出少年等人此次西夏之行的目的及金龍會的內幕。 他遊目四顧,見這敞軒一面臨山,三麵粉壁,正中牆壁上,懸著兩幅人物山水畫,竟是南唐的珍品。見他凝目那兩幅畫,唐哥問:“沈公子也喜歡這些小玩意嗎?”趙長安瞟了他一眼,發覺他言不由心,遂笑道:“小玩意兒?這麼珍貴的南唐字畫,在唐哥口中,竟只是'小玩意兒'嗎?” “哦?莫非……沈公子識得這兩幅畫?” “這左首的一幅名《閬苑女仙圖》,是南唐時吳越人阮郜所作。此圖'有瑤池閬苑風景之趣,而霓旌羽蓋,飄飄凌雲,萼綠雙成'。此畫的人物衣紋,勾描細密流利,略帶轉折,面相趨於細秀,山石空勾,兼染青綠,仍屬青綠勾研一體,而這畫上的樹法多蟹爪,已呈我大宋初年李成畫風之端倪。”唐哥聽他對此畫如數家珍,眼睛立時亮了:“原來沈公子懂畫?”

趙長安微微一笑,指了指另一幅畫道:“這一幅更是了得,名《勘書圖》,是南唐翰林侍詔王齊翰的名作。王齊翰擅畫人物、山水,尤長於道、釋人物,畫風獨具。我朝劉道醇的《聖朝名畫評》說他的畫是'不曹不吳,自成一家,其形勢超逸,近世無有'。此卷亦名《挑耳圖》,無款,前有我朝先帝徽宗題簽,人物衣紋圓勁中略帶頓挫,設色細潤清麗,畫中屏風上的山水幾乎不用勾皴,既不同於唐之青綠山水,也有別於五代帶皴的水墨山水,確是'自成一家,近世所無!'” 唐哥笑逐顏開:“啊呀,兄弟,原來你竟是鑑評古畫的高人哪!”他喜得抓耳撓腮,“正好,哥哥我這兒還有一幅畫,得了有些年頭了,也曾找好多高人看過,可沒一個說得清真偽的,今天要藉重兄弟你的法眼,為哥哥我鑑一鑑此畫。”此時他對趙長安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不覺間,連稱呼都改過了。

兩人挽手進到里間,唐哥斟了一盞茶奉與趙長安,然後打開多寶櫥,小心翼翼地抬出一隻四角包金的楠木箱,將其擱在大方桌上,啟蓋捧出一捲軸,放在桌上,慢慢攤開。才看到捲軸展開的一分,趙長安便驚喜讚歎了:“這是《韓熙載夜宴圖》!” 隨著畫卷的徐徐展開,一幅長卷呈現在二人眼前。趙長安後退兩步,專注鑑賞,然後上前,凝神細觀,邊看邊解說:“此畫乃南唐後主時的畫院待詔顧閎中所作。顧閎中擅作人物,與周文矩齊名,後主曾命顧、週潛窺韓熙載夜宴情形,歸後依據記憶,分別作《夜宴圖》,至後代,周本遺失,今僅存顧本。此圖,即是顧本。” 唐哥連聲催促他快看看此畫的真偽。他俯身,凝目細視道:“這畫無款引,引首有篆書題'夜宴圖'三字。此圖描繪了南唐大臣韓熙載縱情聲色的夜宴生活,分'聽樂、觀舞、休憩、清吹、送客'五景,畫中的衣冠服飾、室內陳設和各種器樂均吻合南唐之形制。嗯,看起來倒確似顧閎中的真跡。”

唐哥不懂了:“確似?依兄弟的意思,這畫不是顧閎中的真跡?” 趙長安點頭道:“此畫的形神刻劃及用筆設色都十分高妙,可惜……唐哥,你來看……”他一指畫上的那些人物,“此圖上眾人面相的描染細膩精緻,那時的人還達不到這樣的水平。故小弟判定,此圖是我朝近人的摹本,不過,能臨摹到此等地步,也極其難得了。此畫仍是一幅不可多得的珍品!” 唐哥緊握住他的雙手不放,連道與他相見恨晚。趙長安笑稱為時不晚,只可惜他上命在身,須趕著去辦,不能跟唐哥盡夕長談,等差使完成後,他定會及早趕回,與唐哥好好地聚上一聚,不聊他個三五月的,絕不罷休。 聽他如此誠摯,唐哥的兩眼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卻見趙長安忽蹙眉道:“唉,只是……去西夏還有兩天的路程,興慶小弟我人地兩生,到時,現找人,現辦差,肯定耽擱時日,就是想快些回來,也快不了。”唐哥略一思索,慨然允諾,派一個得力下人陪他前往西夏辦差。趙長安趁機進一步探問,前些天,是不是有一位著白袍、簪金冠的美少年也途經懷遠,去了興慶。

唐哥奇道:“咦?萬聖法師喜歡白袍金冠的美少年,這事,兄弟你沒聽說過?” 趙長安心念電轉,順口說道:“嗯……多多少少的,倒也曾聽說了些,可……我們做下人的,主人不說,又怎敢貿貿然地去問,那不是自己作死嗎?”他這話,唐哥深以為然。 他又小心探問唐哥,是否有這麼個美少年,已去了西夏? “那當然,他早到法師跟前了。怎麼?主人有事找他?這有何難,這次你們不也是要去見法師嗎?到了興慶法師處,自然就能見到你們要找的人了。” 趙長安又驚又喜,沒想到無意中已探明了昭陽公主的下落,今晚的這個收穫可真是不小。嗯,自己對個中的情形不甚明了,可不能再問了,若一個不慎,說走了嘴,那可就要捅婁子了。當下他又足尺加三地奉承了唐哥一番,並承諾這趟差事若辦得漂亮,上面有了封賞,絕不會忘了唐哥的一份。

見他如此識相,唐哥越發高興,叫了滿滿一桌酒菜,兩人談畫論文,逸興橫飛,直待酒足飯飽,夜色墨黑,趙長安方作揖辭出。回到客房,子青迎上前來,低聲招呼,話沒說幾句,已雙頰暈紅。 趙長安眼一掃,不禁一怔:桌上兩菜一湯、一飯,整整齊齊地放著,一點兒都沒動。不禁奇道:“你還沒吃飯?” “世……公子沒吃,奴婢……我怎麼能吃?我等公子回來一起吃。” “嗨!”趙長安心疼了,“等我做什麼?我早吃過了。”一摸碗沿,是冷的!開門喚來伙計,問店裡還有沒有什麼可吃的。伙計都已被唐哥吩咐過了,要好好款待這位沈公子:“這會子灶上煨的有上好的雞湯,還有包子,要不要來一點兒?” “成!來一碗湯,三個包子,要快!”

須臾,湯、包子送來,子青一邊吃,趙長安一邊要言不煩地將剛才與唐哥交往的情形均告訴了她。 子青喜出望外,正要細問究竟,卻見他微蹙了眉,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掂著凝思,自言自語道:“不清楚這……裡面都寫了些什麼?”子青提議拆開來瞧瞧,趙長安沉吟道:“拆倒是好拆,可拆過之後,怎麼復原呢?”子青抿嘴一笑:“公子,奴……我有法子。保准您既能看信,又能把它完好如初地交到那個萬聖法師手裡。” “哦?”趙長安探詢地看著她。她起身,走到盆架邊,犒巾浸濕,擰至半乾,然後將面巾貼在信的封口處。待見紙已被水湮透,便用長長的小指指甲剔開封口一角,然後極小心地將封口一點兒一點兒揭開,待全打開後,取出字箋,然後把封口處的糨糊拭淨,再把濡濕的信封貼在火爐上坐著的那個銅銚子上,不過片刻工夫,信封封口已然乾透。

趙長安接過信封一看,誇獎道:“真不賴,跟沒用過的一樣!看來,這次太子殿下挑你跟我來,還真是挑對人了。”得他褒獎,子青又是得意,又是開心,一雙美目閃閃發亮。他不禁想:嗯,又是個絕色的佳人!不過,此時他的心思卻是在字箋上。他將字箋打開,見上面只寫著七行字: 萬聖法師容禀: 法師閱信之時,趙長安已至貴處。餘素知法師欲得此人之心,亦非複一日,今余既已將之拱手奉上,完結法師平生之所願,則餘前所奉懇之事,乞速為辦妥為荷。信中不盡之意,可詳問來使,該使自會代餘盡心竭力,侍奉法師。 知名不具 看罷,趙長安心思:看來太子殿下還真說對了,這個什麼萬聖法師,居然也對我有興趣!昭陽扮作我的模樣,卻被金龍會誤劫了,送給了他,唉,這可真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萬聖法師是什麼人?怎麼他的平生所願就是要得到自己?一個和尚,要自己有什麼用?難不成把自己也剃度了做小和尚?不過,此時倒也不須多想,待到興慶,見到那個萬聖法師後,這些疑問自會迎刃而解。不禁自語道:“卻不知……” 子青見他說了半句,便沒了下文,不禁出聲相詢。 “卻不知萬聖法師可認得這人筆跡?”他一抖信箋,“要不識,我倒有個計較,想重寫封信給萬聖法師,到時候再編一套說辭,好將公主殿下兵不血刃地帶回中原。”說完又連連搖頭,“不成,不成!從信中的語氣看,萬聖法師跟這人相識已有一段時日,他們之間書來函往,對彼此的筆跡已十分熟稔,這個法子行不通。” 子青抿嘴笑了:“怎麼行不通?奴婢正好會摹仿各種字體,通常情形下,倒也能照著描個八九不離十。” 他一怔,注視子青。見他半信半疑,子青解釋:“家嚴是私塾先生,自奴婢幼時就教奴婢讀書寫字,拿了好多名家法帖讓奴婢照臨,天長日久,奴婢倒是無論什麼人的字體都能照著描上一描。” 趙長安抖摟精神,讓她略等一下,自己開門下樓,片刻就已回來,手中拿著全套的筆墨紙硯。他掩上門,研了濃濃的一硯墨,一指那張攤開在桌上的字箋,讓子青寫幾個字給他瞧瞧。 子青拿起字箋,凝目細視:“這人學的是二王體,字倒也寫得筆正鋒中、合乎法度,可筆劃粗細失調,粗者臃腫,細者纖弱,終非善書之作。且這個'師'字,起止使轉,拖泥帶水,最後一筆抽鋒更是寫得筆連意斷,顯然運筆之人神浮氣躁,量小心窄,胸中定有陰暗不可告人之事,才會有這等運筆之作。” 趙長安聽呆了:“啊呀!原來子青姑娘竟是書中的大家,我以前可真正小覷你了。” 被他一贊再贊,子青不禁面罩紅霞:“這不過是奴婢的一孔之見,公子莫再謬讚奴婢了。”說完拈起狼毫,蘸了濃墨,隨意渾灑,竟是一眼都不再看那張字箋,片刻間就又寫了一張出來。 才擱筆,趙長安就迫不及待地將她寫的字箋拿起,又拿了原稿,兩相對照,看看左,又看看右,目瞪口呆,半晌方喃喃道:“天!若非這一張墨跡未乾,我可真分辨不出,哪一張是原稿,哪一張是摹寫的!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好,這下就好辦了,子青姑娘,我要藉重你的如椽大筆,為我重寫一張書簡。” 卻見她微笑搖首:“世子殿下,不成的!” 趙長安奇而詢之。她指了指那張字箋,道:“這紙……卻不是那紙!公子請看這紙!” 趙長安凝目那張字箋,不禁在心中喝了聲彩。只見這紙瑩白輕薄,滑如春冰,紋理細密,竟像絲綢。子青請他再摸一摸。他方才倒也曾摸過了,但並未留意紙的質地,此時再一摸,不由得就點頭了:“嗯,此紙當得四個字:光、輕、滑、白,比金栗山藏經紙好太多了。” 子青笑了,將字箋一角捏作一團,然後鬆開,再將被皺摺的一角用手捋了捋,又抹了幾下,紙角立刻恢復原狀。 “好!”趙長安皺眉笑了,“我懂你的意思了,這是澄心堂紙!” “此紙乃南唐後主李煜御用,從不外傳,在當時就已珍貴難覓,到如今,世人更是只聞其名,未見其實。公子既要造假信,光字像還不成,紙也必須一樣是澄心堂的紙。”說到這兒,子青嘆了一聲,“可在這種荒野小鎮,怎麼會有澄心堂紙?” 趙長安微一蹙眉,隨即展顏,請子青再等他一會兒,然後二次開門下樓,待回房時,手中已拿著一張澄心堂紙。這回輪到子青驚喜了,連連問他從哪兒找來的,他得意洋洋地賣了個關子,沒說。 子青一笑,也不再追問,將這張澄心堂紙鋪放桌上,拈毫蘸墨,側頭問他這封書簡怎麼寫。他端一盞茶,凝神想了一會兒,道:“嗯……就這樣寫。”繞著桌子,一邊踱步,一邊啜飲茶水,言簡意賅地口述了一封信,痛責下人辦事不力,錯將一女送至法師處,現想懇請法師將此女交他帶回中原,對法師的盛情不勝感激云云。 他說一句,子青寫一句,待他說完,子青也寫完了。他踱過去一看,字跡與原作毫無二致,任誰也看不出這是一封假信。 待墨跡乾透,子青折好書簡,放入信封中,再將口封好,遞給他。他將信放入懷裡,看看窗外,早已月上中天,於是伸了個懶腰道:“呵……夜深了,我們也該歇息了。” 子青的心頓時突突亂跳,偷眼一瞥,見他打開行李,取出一襲大袖衫,不禁奇怪地想:快睡覺了,他還要換衣衫?卻見他走到窗前,將一張椅子拼到另一張靠椅前,坐下,雙腿擱在椅上,往後一靠,手一揚,覆上大袖衫,愜意地嘆了口氣:“子青姑娘也早些安歇了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說完合上雙眼。 子青這才反應過來,他要在硬木椅中坐上一夜!她不覺暗愧自己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臉上發熱,支吾道:“公子,這……怎麼可以?怎麼能睡?” 他聞著眼道:“怎麼不可以?怎麼不能睡?別再說了,我早乏了。”她情知再爭也沒用,只得吹滅燭火,和衣上床。雖然困乏,但她心中卻有無數個念頭在此起彼伏,許久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睡不踏實,倏忽一個念頭過來,她當即驚醒,還涼嗖嗖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側臉,卻見不知何時,趙長安已披衣佇立窗前,望著夜空中那一輪皎潔的明月發呆。她輕聲問道:“公子睡不著?在想事情嗎?” 他搖搖頭,悵惘以應:“只是……心裡有些難受罷了。子青姑娘也沒睡著?”看著他那落落寡歡的樣子,不知為何,子青的心也是一酸。她急欲擺脫這傷感的氣氛,忙道:“要不,公子,奴婢給您唱支曲子吧?不定聽了曲子,公子一開心,就能睡著了。” 趙長安被這孩子氣的話逗笑了,自己的愁苦,豈是這麼容易就消解的?但他不願拂了她的好意,遂點點頭,問她要唱支什麼曲子。子青倚在床頭,想了想道:“奴婢就唱支奴婢家鄉的《採蓮曲》吧!”說完,輕啟朱唇,曼聲歌道: “棹歌一曲過南塘,驚起葉底睡鴛鴦。青青蓮子送與哥,哥知奴家把誰盼?盼得花殘葉也落,盼得塵滿合歡床。盼得青絲做白髮,盼得清淚滿南塘……” 歌聲婉轉幽怨,引人情思,趙長安痴了,呆望如水月華,喃喃道:“盼得青絲做白髮,盼得清淚滿南塘……只是不知,荷影現在在做什麼?她有沒有像我想著她一樣地想著我?” 趙長安卻不知,此刻的金城內,月華如水,撩人愁思。晏荷影倚在床頭,也望著皎潔的明月,萬般愁悵。 “怎麼還沒睡?”突兀的聲音響起,她一驚,回首,見床邊不知何時,已影影綽綽地多了一個人,正含笑望著自己。晏荷影吃驚地道:“太子殿下,您……您怎麼來了?” “因為,本宮跟姑娘你一樣,也想找點兒樂子呀!”趙長平一邊輕佻地調笑著,一邊腳步移動,向床前靠了過來。晏荷影又怕又怒,叱令他停步,不然她就要喊人了。 “喊人?”趙長平失笑,顯然覺得她痴傻,“那些人都是本宮的奴才,你卻是要喊誰?” 情急中,晏荷影直言自己並不喜歡他。 “哦?”趙長平瞇了眼,反問道,“不喜歡?不喜歡,那今天早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你怎麼那麼騷情地跟本宮發嗲?莫非……你的種種浪樣兒,都是做給另一個人看的?”晏荷影咬牙道:“你……滾出去!不然……”話未完,已被趙長平抱了個滿懷:“大美人兒,現在不喜歡不要緊……”將死命掙扎的她按倒,口喘粗氣地道,“等下開葷以後,你別死皮賴臉地纏著本宮'還要'就行了……” 晏荷影側頭,熱烘烘的嘴巴按在了她的脖頸上,一股令人欲醉的香澤直撲趙長平的鼻孔,頓時,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他騰開一隻手,去撕那薄薄的中衣。 忽然,雪亮的一道光在黑暗中閃過,這光如此清寒明澈,如夏夜劃過長空的一顆流星。 刀光!他大驚,本能地往後疾閃,饒是如此,左肩仍被割傷了。惶急中他不覺疼痛,只是覺得涼涼的,淡淡的,如一聲午夜不寐時無人聽得見的嘆息。 “撲通!”他栽翻地下。捂著傷口,他驚怒咆哮:“賤貨,敢行刺?作死啊你?” 晏荷影手持明亮如水、不沾一絲血漬的緣起小刀,清淚奪眶而出:“我……怎敢行刺太子殿下?可婚姻大事,豈可草率?太子殿下要是真心喜歡我,那就更應該尊重我才是,豈能……豈能深更半夜的,做這種事情?” 趙長平面肌抽搐,怒道:“你心裡面,根本就還在想著那個人!他有什麼好?莫非,你還在喜歡一個殺你爹的畜生?”她拼命搖頭,堅決否認他的話,咬牙切齒地賭咒發誓,要親手殺死趙長安。 趙長平瞟了瞟她,笑道:“你?殺他?你真的有那麼恨他?”她的回答毫不含糊,同時,她斜瞄已平靜下來的趙長平,平靜地表示,他若想她依從,也得等報仇雪恨以後,只有到那時,她才有心思考慮終身大事。 “原來……你這麼有志氣,以前……本宮倒沒瞧出來。成!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既要本宮等,本宮就等,誰叫你長得好呢?”趙長平咬牙笑了,“本宮倒要瞧瞧,以本宮的皇太子之尊,倒會趕不上一個小小的王世子?” 晏荷影不再說話,送走了趙長平,她緊緊地關上房門,無力地倚靠在門上,眼中的熱淚滾滾而下。 次日一早,趙長安、子青下樓吃過早飯,回房收拾行裝。才掩上門,他便低聲告訴她,有人在盯他們倆的梢! “啊?” 趙長安慌不迭地搖手:“輕些,輕些,我的大小姐。”子青也察覺自己失態,於是也低聲問:“是誰?在哪兒?盯了多長時間了?” 趙長安搖頭:“這人我也沒見著。”見她一臉迷惑,笑道,“人雖沒瞧見,可……我感覺,是有這麼一雙眼睛,在盯著咱們倆!”見他言之鑿鑿,她不能不信,不禁發愁。 這時有人敲門,趙長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開門,是唐哥與一個男子。唐哥微笑拱手,說特領他的得力伙計——小竹竿來,命他陪趙長安去興慶,並領他們去見萬聖法師。 謝過之後,趙長安道正好還有一事,要請唐哥幫忙。唐哥根本不問他要讓自己辦的事是什麼,就一諾無辭,於是二人附耳低語一番。唐哥先是吃驚,接著凝重,但到最後,卻詭秘地笑了:“容易,小事一樁。”然後領著小竹竿下樓,讓趙長安他們再歇歇,等下再走。 子青很想問問趙長安,究竟他與唐哥方才都說了些什麼,但住店的客人此時均已陸續起身,人來人往的,她不好出聲。趙長安好整以暇地倒了兩盞茶,只與她閒坐對飲。 一盞茶堪堪喝完,小竹竿又來了,對趙長安丟個眼色。趙長安一笑,提了行李,對有些發楞的子青一招手,三人下樓出店,見已換了一乘馬車。 趙長安、子青上車,小竹竿執鞭跨轅,未與唐哥告別,三人便離了懷遠鎮。一路上,子青多次好奇難捺,終因小竹竿在旁,竟是整整一日都無法開口。只聽趙長安與小竹竿,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山川戈壁、風土民情,甚是熱鬧。 晚間投宿住店,才掩上門,未等她開口,趙長安先就笑了:“今兒一早,我請唐哥找了位身材和你相仿的人,兩人扮成咱們的樣子,趕了我們的馬車,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為的是引開那個盯梢的人。”他幾句話便消解了她心中橫亙一日的疑團,她也失笑了,奇怪趙長安何以會知道她的心思。趙長安一笑不答,她又問:“公子,我還有樁事,也想問你。那天從玉桂山莊逃出來後,太子殿下令興總兵去圍剿,公子怎知蕭太后非但已經逃走了,而且還會燒了山莊?” 趙長安眨眨眼,笑道:“呃,是這事啊?那太后娘娘早精成個鬼了,她見咱們一走,料定立刻就會有大軍前去圍剿,是以肯定要逃。而她營建的這個山莊,規模既大,內中必存放了許多重要的物件和不欲外人得知的機密。倉促間不可能一一整理帶走,最好、最快、最省事的法子,莫如一火焚之。換作是我,也會依葫蘆畫瓢。是以我才勸諫太子殿下,無須再興師動眾地白忙一場。” 子青又問:“那她花了一個月工夫蒐集來的那些我們大宋的軍機密要,也全都是假的?” 一直謙和的趙長安此時笑得有些忘形:“沒有,她到手的那些情報,全是真的!我之所以那樣子說,就是要讓她以為是假的,想來,那些她辛辛苦苦才弄來的布防圖和其他機密,定已全被她扔在那一把大火中給燒毀了。哈哈,她只以為我會通令我朝的邊關將領,預先佈置假象誘她上當,其實何必那麼麻煩?我只幾句話,就讓她的一番心血全付諸東流。” 子青衷心佩服,但同時,又隱隱地不安:“公子,你……你怎麼這麼聰明?有時候,你這聰明,還真的讓人有些害怕!” 趙長安只道她指的是趙長平,想了想,點頭:“是呀!人皆生子望聰明,我為聰明誤一生。有時傻傻痴痴的,反要好得多。看來,以後我該傻的時候,還是要傻一些的才好。” 次日,三人趕了個絕早,一路馳去,近薄暮時分,便抵達了西夏的國都——興慶。進城投店,小竹竿惦著盡快交託了差事,才好回去,當下自去聯絡。 才半盞茶的工夫,他已領著四名侍衛回來了,說道:四個侍衛會護送二人去見法師,待差事辦妥,他再護送趙長安回懷遠。於是,趙長安、子青隨四侍衛出門,客店門口,已有一輛極華貴寬敞的大車候著。二人上車,車夫揚鞭催馬,四侍衛在車的兩側隨護。趙長安一辨,方向是城外。心想:萬聖法師難道不在城裡駐錫? 須臾,車子出城北門,折而往東,他不禁開口詢問去向。一個侍衛頭都不回地道:“天都山!” 他皺眉了:天都山距興慶四十餘里,看來,今夜就算能順利救出昭陽,也回不了城了,自己卻要路過野寺逢僧話,又得浮生一夜閒。唉,若真能消消停停地“閒”上一夜,自是最好,否則……他搖了搖頭,不願為莫須有的以後擾亂了心境。 一路無話,約走了半個多時辰,車外侍衛通禀到了,隨即車子停下。他掀開車帷,只一望,便是一愕。 只見蒼茫的暮色中,是一大片連綿不斷的宮牆、殿宇、樓閣和軒榭。這些恢宏壯麗的殿宇堂閣,被一帶逶迤的紅牆與外界隔開。向北,綿延至莽莽蒼蒼的天都山起伏的峰巒之中,向東,則一眼望不到盡頭。 車前五十步外,是一道巍峨的宮門,單簷歇山式門樓,面闊五間,進深兩間,下承漢白玉石須彌座,裝飾秀美華貴,額、枋、斗拱、簷緣均由琉璃構件拼裝而成,門上匾額書“歡樂宮”三個鎦金大字。 趙長安只一怔,旋又回復了常態。其時西夏全國信崇佛教,上自皇帝、太后,下至平民百姓,都是虔誠信徒。整個西夏境內佛剎林立、僧人眾多,以致有人發出了“雲鎖空山夏寺多”的感慨。他想,便是在我朝,皇上也常宣召大德高僧人宮宣講佛法。有時經年累月的都有僧徒出入宮中,這西夏國帝、後據傳亦虔心敬佛,萬聖法師被請入宮中,住在皇家禁苑之內,一點兒都不稀奇。 二人下車,由四名太監引導著進入宮門,四名侍衛卻不得進入。六人穿檻過戶,繞軒越閣,也不知進了多少重宮門,過了多少個宮院。趙長安暗嘆:西夏國小民窮,自己自離中土以來,常見路旁有餓斃的野殍,便是興慶城中、京畿的通衢大道上,亦有倒臥街頭尚未收埋的丐屍橫陳鬧市。而此時,自己眼前,卻是恢宏氣派的大殿,一座連著一座,豪華壯麗的房宇,一排接著一排。 西夏當今國主——寧令諒柞只有兩歲,真正執政掌權的,外為其舅,國相沒藏訛龐,內則是其母,太后沒藏氏。看來,這複姓沒藏的兄妹二人,都不是能振興國運、與民生息的賢後明相! 這樣想著,二人已進到了一間偏殿中。上茶後,四個太監退下,自人內禀報,另換了四名宮女伺候。趙長安心想:萬聖法師好大的派頭,竟可使喚宮女,看來,倒是頗得沒藏太后青睞的。 二人枯坐殿中,等了又等,竟等了一個更次,連茶水都喝丟了顏色,才總算聽見腳步聲響。抬頭,見眾宮女簇擁著一個面黃皮皺、五十餘歲的干癟婦人進來。婦人冷瞟二人一眼,立時一臉的晦氣,問道:“你們兩個……打南來的?” 趙長安早迎上去施禮:“是!敢問尊夫人,奴才該如何稱呼?”婦人一翻白眼:“宮里人都喚老身衛慕嬤嬤。” 趙長安垂首斂手,躬身請安,然後足尺加三地奉承了她一番,緊接著取出一隻通體碧綠的玉環,說道:“這是奴才主人令奴才帶來,轉呈嬤嬤的一點兒心意。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嬤嬤不要嫌棄,賞奴才的主人一點兒薄面收下。” 只聽他的奉承,衛慕嬤嬤已是說不出的受用舒服,及待再見了這只價值不菲的玉環,一雙魚泡眼都快從眼眶中掉出來了。她頻頻點頭,一掃剛才的冷漠,笑逐顏開,將玉環套上手腕:“這位公子,該怎麼稱呼?” 趙長安恭敬執手,自稱小沈。 “那哪成?那哪成?”衛慕嬤嬤言笑晏晏,“沈公子,不是老身剛才有意輕慢你,實在是你家主人不曉事理。上次送來的那筆貨太不成樣,不但沒討了好,反惹動了法師的肝火,害得我們也吃了責罰。”說著瞥了子青一眼,“算了,這也不怪你。你家主人這次讓你來,有信吧?” 趙長安趁機道,他帶來的信中內容涉及重大機密,須當面交法師拆閱;另主人還有些話,也要他向法師面陳。 “這……”衛慕嬤嬤皺眉,看在玉環的分上,說了實話,“沈公子,不是老身不想幫你,實在是法師尊貴非常!除了美貌少年,尋常人等,法師統統不見。嗨!這就是剛才老身說你家主人不曉事理的緣故了。這人,”一指子青,“明明是個女的,你家主人怎麼這麼沒眼色?又送這麼一個人來?” 趙長安一喜,險些便問,上次送來的“那一個人”現在哪兒?但他卻只微微一笑,伸手將覆著的面皮揭了下來。 頓時,一殿中人,除了子青,全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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