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19章 第十七章莫厭金杯酒

緣滅長安 建安 11617 2018-03-12
晏荷影一怔:“這就是緣滅劍?” “嗯。”趙長安點頭。 “可……這明明就是條腰帶嘛!”趙長安捏住帶鉤,往外輕輕一拉,明亮閃爍的燭火下,只見一柄其薄如紙、長三尺八寸、寬僅二指的長劍,已呈現在二人眼前。這劍劍身晶瑩清亮,竟是透明的,靠近劍鍔處,刻有八個芝英篆金字:緣由天起,分隨人滅。 整柄劍如一泓春水在桌上閃爍,似凝似散,若流若止,撲面一縷淡淡的清寒之氣,泠泠入骨;劍上的那一縷寒氣,已在剎那間傳遍了看著它的人的全身。這寒氣深入骨髓,透進心底,令你無法不顫抖、不心悸、不恐懼! 晏荷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這……這就是緣滅劍?為什麼叫緣滅?是因為這八個字嗎?”趙長安凝目寶劍,眼光漸漸轉為痛楚:“不,之所以劍名緣滅,那是因為,世間的任何人,只要被此劍劃傷,即便傷口極小,那傷者全身的鮮血,也會不能凝固,而從傷口流盡淌乾而死。那這人跟這個世界的緣分,也就盡了。”

晏荷影渾身發冷:“莫非,就沒有辦法救?” “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把傷者受傷的部位,立刻用另一件兵刃盡快截去,若傷到手指,就斬去手掌,劃傷的地方若是小腿,就立刻從膝蓋處砍下那條腿來。” “那傷在了胸口、腹部,又怎麼辦?” 趙長安黯然搖頭。晏荷影立覺一股寒氣直透自己的心底。趙長安目中痛楚愈甚:“當年,我初戰五老教的六名長老時,功夫並沒有今天高,但我卻倚仗此劍,殺死了他們。其實,六人中,只有兩人是被我刺中心口,剩下的四人,不過身上的某處被這劍割破刺傷了,結果……後來的血王苗絕天、蔣名僧也是這樣!”他仰望窗外的蒼穹,面色蒼白,“這些人的死狀,實在是太恐怖了!一個人的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來流?五老教一役,我平生第一次殺人,一下就有六條人命毀在我手上!之後,又殺苗絕天、殺蔣名僧……”

“莫非他們罪不該死嗎?” 趙長安站不住了,跌坐椅中:“他們……畢竟也是一條命呵!該死?若只論他們幹過的那些惡事,也許的確該死,可誰又能證實,那些惡事確是他們做的?有時午夜夢迴,我甚至懷疑,那些惡事是否曾經真的發生過!就說六長老吧,江湖一直盛傳,這六人雖均年過七旬,但天天仍要姦淫幼女無數,罪惡滔天,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可……五老教一役幾年後,我才得知,六人竟然在孩童時就是已淨了身的太監!還有絕情大娘,江湖中誰不認為她心如蛇蠍、淫蕩無恥?常把美貌的少年男子捉進她的絕情谷中任意淫辱,玩厭後再用酷刑折磨至死。若只聽這個,那她也的確是該死了!可……”趙長安怔怔地望著桌上跳動的燭焰,“絕情谷中的四天四夜,江湖上傳得驚心動魄,實際上,我跟她根本就沒動過手。”

晏荷影大驚:“啊?你們倆根本就沒打?” 趙長安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接著道:“我和她,在那漫山的花叢中,曠世的琴聲裡,整整聊了四天四夜,越聊我越明白,我錯了,實際上,整個江湖中的人都錯了!她其實並不是惡魔,而是一個被一位大英雄玩膩後拋棄了的可憐女子。即便她的一生都被那個大英雄毀了,她卻一點都不怨他,更沒有半分記恨報復之心。可那個大英雄在做下了這種始亂終棄的虧心事後,卻巴不得她早些死了,那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以,他就四處散佈謠是把她誣衊成了一個女妖、女魔、女畜生!” “那……你最後怎麼還是殺了她?” “殺她?我怎麼會動那個手,那我還是人嗎?第四天,我打算離開,而且還準備在出谷之後告訴天下所有人真相,還絕情大娘一個清白。可在我告辭之際,她亦提出,想看一看緣滅劍,結果……”他目中淚光瑩然,“她一劍就刺進了自己的心口!”晏荷影怒道:“那……那個大英雄到底是誰?畜生!他叫什麼名字?”

趙長安嘆息:“絕情大娘臨終前,只求了我一件事,那就是,永遠不要讓世人知道那個大英雄對她的傷害!雖然她被他毀了,可就是在臨死的那一刻,她心裡惦著、愛著的,仍舊是他!”趙長安呆望雙臂,似乎又看見了那位躺在自己懷中、清麗絕世的佳人,和她那安詳澹泊的笑容。 “她一定希望,在她即將離開這個傷心慘淡的人世之際,能抱住她的,是那個男人,而不是我!可當時……”他的淚終於流下來了,“除了一個想來殺她的我,一張古琴,漫山遍谷的波斯菊,還有那一陣陣的山風,那冷得讓人發僵、冷得能要人命的山風,這世上還有誰會知道,她眼裡的痛、心中的苦,和這一生中所受的傷?” “一個人的生命多麼寶貴!這個世上所有的人,誰也沒有足夠的理由去隨意毀傷別人的生命,就是這個人自己,也不應自戕。她死了,於她而言,一切的一切都隨著死亡而完結了,可……對於活著的人來說,那是多麼難以承受的一種痛苦?”

“那種痛苦……”趙長安用力撕扯衣襟,“實在是讓人受不了!” “可你後來又殺了蔣名僧!”晏荷影冷眼瞟著他,如瞟一尾噝噝吐信的毒蛇。 “蔣名僧是自己纏上我的。他說,從古到今,武林之中,只有一個人可以以劍術獨霸天下,這一人,非我即他,二人並立,天地不容。我要再避而不戰,他就要每天殺一個無辜的人,直到我應戰為止。”趙長安目注虛空,神色慘淡,“碧色湖一役,我被逼接戰,什麼第一,什麼第二?有什麼要緊?他要做天下的唯一,就讓他做好了。是以交手三百多招後,我棄劍認輸。可他卻不干,說:'一個獻身劍道的人,劍贏人在,劍敗人亡。你既已認輸,就應橫劍自刎,以謝劍道。不然就撿起劍來,重新戰過。'沒辦法,我只得接著跟他打,又過了兩百多回合吧,我一劍橫削,用劍尖抵住他的喉嚨,迫他認輸……”

晏荷影急欲知道後情,追問:“後來呢?你刺穿了他的喉嚨?” 趙長安搖頭道:“他大笑著說:'老夫用劍已逾六十載,從來都只有老夫的劍尖指住別人的喉嚨,今天,總算也輪到老夫的喉嚨被別人的劍尖指住了。有生之年,得見此等無上的劍法,夫復何憾?夫復何求?'說著,他突然擁身前撲。我急忙撤劍,可……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緣滅劍仍在他的鎖骨上割開了一道口子。那血,鮮紅發亮的血,噴濺在了半空中,和著那漫天飛舞的紅葉,和他那身寬大的紅衣,我……我的眼中,霎時間就全是一片鮮紅了。”他的目光散亂,語調悲戚,“傷在鎖骨,無法挽救,我總不能割下他的半邊身子來為他止血。叔叔和我,手忙腳亂的……可最後,他還是死了!當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的全身都浸泡在血水里了。以後的幾年時間裡,叔叔一直寬慰我,說那紅色是楓葉,是他的紅衣,不是人血。可、可……”趙長安渾身哆嗦,眼中閃現出近乎瘋狂的光芒,彷彿又看見那一片漫無邊際的血潮滾滾而來,包圍他,浸染他,要將他淹沒,使他窒息……

過了許久,他方嘶聲道:“從那以後,我就發誓,永不再用緣滅劍,它太殘忍、太可怖了。” 晏荷影亦被他那扭曲的面容、痛苦的表情和暗啞的聲音震驚了:“可你仍然帶著它!”趙長安自嘲地道:“也許,我還是有些心虛吧!雖然我現在已再用不上它了,可一想到身上有這寶劍,臨敵動手時就多了幾分自信!” 晏荷影輕輕笑了,眼波流轉,顧盼生情,笑道:“心虛?嗯,殿下的確是需要隨時帶著這柄劍的,你既做下了那麼多的虧心事,能有這麼一柄跟它的主人一個禀性的好劍隨身,的確是能在心虛之餘壯一壯膽的。”趙長安茫然抬頭:“荷影,你……”清光一閃,如秋夜中的流星掠過暗空,飛起一道飄忽迷離的光影。緣滅劍,閃電般直刺他的心口! 世上的人,無論是誰,只要被緣滅劍刺傷,無論傷口多麼小,也無論傷口是在身上的何處,這人全身的血亦會不能凝固,只有血從傷口流乾淌盡之後,這人才會死亡!

但晏荷影這一劍揮出,卻仍對準了趙長安的心口,因為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心口已如被緣滅劍刺中般巨痛。她在這一瞬間,唯願他能死得快一些、舒服一些,不要經受那麼多的痛苦,因為,那種瀕死的痛苦,也會令她備受折磨。 她動手之際,與他相距不足一尺,而劍卻有三尺八寸長!她一劍刺出之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何曾想到,突兀間,會有此等不可思議的變故陡生?清寒的劍光,已到了他的眼前,泠泠的劍氣,已透入了他的骨髓! 突然一聲大喝,一股大力湧來,剎那間,晏荷影便騰雲駕霧般地到了半空,緣滅劍也飛了。然後,她“砰”地撞在了一根紅漆木柱上,全身骨頭差點兒被撞得散了架。她定睛一看,見馮由橫亙在自己與趙長安間,緣滅劍抄在他的手中,仍晶瑩透亮。

趙長安仍沒反應過來,問道:“叔叔、荷影,你們?”他快步趕到跌坐地上的晏荷影身邊,伸手相扶,“荷影,怎麼啦?你是不是病了?身上哪裡不舒服嗎?” 馮由冷冷地道:“她沒什麼病,倒是你的頭腦今天有點兒糊塗了。難道你就沒發覺,這位晏姑娘今天的眼神很是不對頭?”趙長安平時頭腦極其清楚明晰,但今日與晏荷影意外重逢,歡喜太甚,不免失了條理。日思夜想的伊人近在咫尺,他的一雙眼中,全都是她的一顰一笑,哪還看得見別的?一雙耳中,全都是她的柔聲細語,哪還聽得進別的?一顆心中,全是她的倩影,哪還想得到其他? 這時,經馮由提醒,他才發現她眼中充滿厭惡憎恨,再想起她方才的話,頗多不可解之處,特別是她剛才刺來的一劍,滿蘊了無窮的怨毒和仇恨,他不禁又驚又急。正欲攙她起身,不料,她猛地一把擒住他,緊跟著,他右頸一陣鑽心劇痛,竟是被她死命咬住了。

他手足無措,不敢硬推,一是怕弄痛了她,再則也擔心一推之下,頸肉也會連帶地被咬下來。馮由大驚,急往前縱,食指一伸,“嗤”,一股內力已凌空點中了晏荷影的肩井穴,然後掐住她的左肩,往後輕輕一搡,這才將趙長安解救下來。 燭光下,只見趙長安的右頸血肉模糊,新換的淺藍絲袍洇濕了一大片。馮由又是心疼,又是氣憤,忙掏出手帕按住傷口,所幸出血雖多,傷口卻不深,須臾血止。趙長安按著傷口,吸了一口氣,讓馮由暫且迴避。 馮由不放心地道:“你……”趙長安無力地擺了擺手:“晏姑娘可能對我起了些誤會,我會跟她慢慢說清楚的。” 馮由看了看兩眼血紅的晏荷影,又看了看趙長安肩上的一片血紅,嘆了一聲,欲言又止,轉身出去,邊走邊說:“這個'誤會',依我看,你一時半會兒的,只怕說不清楚。” 趙長安低頭,將晏荷影扶坐下,剛一張口:“荷影……”晏荷影怒道:“不准叫!” 見她狀若瘋婦,獰惡地瞪視著自己,他皺眉問道:“晏姑娘方才說我殺了許多人,又說……姑娘的父兄都死了,莫非……這些事都跟我有關?”晏荷影冷冰冰地瞅著他,嘴唇緊抿。趙長安看著她鐵青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探問:“近一個月來,我耳目閉塞,武林裡是不是發生了很多事?晏姑娘能否……略略告知我一二?” 晏荷影側目,奇怪地瞟了他半晌,然後,嘴角下撇,居然笑了,縱聲狂笑!笑聲癲狂刺耳,令他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尊貴的世子殿下,您做了那麼多的'好事',這才幾天的工夫,您居然就全不記得了?倒要我這個白痴來告知您一二?哈哈哈……”她仰天,兩行清淚簌簌滾落,“我現在要還有一根手指能動,定把這兩隻眼珠子挖出來扔掉,連殿下您是人是畜生都看不清楚,還留它們做什麼?” 趙長安嘆了口氣,清楚以她現下的情形,自己再跟她說什麼都是枉然。他出屋,命遠處看守值夜的幾名侍衛去找幾個侍女來,把晏荷影送回她的房間。侍衛答應一聲,片刻工夫,領來五名侍女,人房將晏荷影用一張竹榻抬了,離房而去。 趙長安佇足良久,往東緩步而去。馮由、華靜君都宿在東面的思君堂,興許他們會知曉一些最近武林中發生的事情,即或不知,請他二人現去打昕,也較為妥當。 次日清晨,他正抱膝坐在床上,望空發楞,腳步聲細碎,有人到了床邊:“殿下醒了?奴婢來服侍殿下淨臉。”卻是子青。 子青眼光掃處,望見他肩上的血跡,失聲驚呼。他慢慢轉頭,子青更吃驚:他眼眶深陷,口唇乾裂,滿面憔悴,顯然昨夜根本就沒睡!他聲音嘶啞地道:“子青姑娘,對不住,我忘了安排人手,送你回東京了。” 子青惶急地要去找傷藥,他低聲道:“不用,傷口已結痂了,不妨事。”子青仔細一看,將面盆放下,擰乾面巾,為他擦拭血漬:“流了這麼多的血!”趙長安想阻攔,但渾身乏力,話都不願講,任由她將乾涸的血漬拭淨,露出傷口。晏荷影咬得太狠,一塊肉皮都綻翻了開來,傷勢甚是嚇人。 子青越發著慌,又想去傳郎中。趙長安有氣沒力地攔住了她:“算了,找塊布一遮就成。”見他臉色極其難看,子青不敢違拗,忙找來金瘡藥,但布條一時找不到,便將自己的一塊絲巾取出,撒上藥粉將傷口紮好,又換了一盆水,服侍他漱洗櫛發。然後,房外有侍衛道,趙長平請他到先憂閣用早膳。 趙長安強打精神,讓子青打開衣箱,為他找襲長衫。拿來他要的長衫,子青先助他褪下藍袍,然後抖開長衫,左手拎衫領,右手一滑,已提住了寬大衫袖的下緣,候他伸手。 見她這動作,他心中一酸:當日在金陵秦淮河畔的客店內,自己亦曾這樣服侍她穿衣,不料,僅僅數月光景,當日那曾對自己魂牽夢縈的伊人,今天竟已視自己為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 看著他那樣子,子青不敢催促。窗外侍衛等了又等,直站得腿腳都酸麻了,一想起趙長平馭下的寡恩無情,不禁打怵,遂又催請。趙長安這才回過神來,匆匆出房趕到先憂閣。 先憂閣內,晏荷影緊挨趙長平坐著,見他進來,只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立時便如倒翻了熱醋般酸氣沖頂,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只因她瞧見了他頸中繫著的那方絲巾。 趙長安向趙長平磕頭請安,晏荷影也不起身迴避,竟是端坐著受了他的大禮。興安宇等人一看,俱是不忿:太子把個寵妃嬌縱得也太張狂了。趙長安多麼尊崇的身份!在整個大宋,除了皇帝、趙長平,還有趙長安的母親,他不須再向其他任何人下跪磕頭,而這個側妃,非但與太子並坐,還安然受了他的叩拜,這還有個天理國法嗎? 等趙長安起身,閣中眾人復上前向他下跪請安,如此紛擾了好一陣才安靜。趙長平滿面堆歡地道:“宸王世子,本宮召你來,除了用膳,還有別的差事要交你去辦。本來嘛,那些奴才也不是不能辦,可本宮想來想去,只有你去辦,本宮才放心。那些奴才,就是一點兒小事,也經常搞得馬馬虎虎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趙長安低眉垂手:“殿下有何差遣只管吩咐,臣敢不從命。” 趙長平道:“哦,是這樣,昭陽前天也到了金城,這事想必你已經聽說了?”趙長安接道:“是。可公主殿下當夜就走了,臣本想派人護送,但遼太后那邊又有異動,臣一時分不出人手,且林興也很有本事,臣就任由她去了。臣的屬下華靜君回報,公主殿下一行人往東面走了,許是回京了吧?” 趙長平皺眉道:“唉,壞就壞在,她不該走那條早就廢棄不用的破路。據本宮的下人來報,她已經被一夥強人劫持了!” “哦?”趙長安動容,“這夥人膽子不小!殿下查出這夥人的來歷了嗎?” “沒有。不過本宮已經得知,他們挾持著公主往西邊去了。” 趙長安也不禁皺眉:“西邊?金城再往西四十多里,就出了我大宋的疆域了……莫非……這夥人去了西夏?” 趙長平問道:“怎麼不會是遼國呢?” 趙長安輕輕搖頭道:“近一個月來,臣一直在留意遼國的動靜,遼國若劫持了公主殿下,臣不會不知。” 趙長平嘆道:“唉,昭陽本就任性,這次從宮裡頭跑出來,還打著你的旗號四處招搖,興許……這西夏也跟遼國一樣,對你有所圖謀,所以才把她當成是你劫了去?” 趙長安覺得這種說法太過牽強,但在真相未明前,自己不能胡亂猜疑。可昭陽公主被劫,肯定要趕去營救。於是,他自動請命,願帶領屬下即刻趕往西夏,去把昭陽公主救回來。趙長平欣然首肯,但又顧慮金城靠近邊界,危機四伏,趙長安一走,無人能保護他。趙長安想了想道,願把華靜君撥給他使喚。 “不成,只一個不成。這樣吧,”趙長平斷然道,“你把馮由也留給本宮,這樣,本宮就能安心在這裡等候你的好消息。”趙長安只得躬身答應。 “不過……聽說西夏荒涼得很,世子一個人去,身邊沒個得力的人服侍也不成。嗯……本宮看那個子青還不錯,就讓她跟你一道去,路上能有個人伺候你的起居飲食,本宮也就放心了!”他見趙長安面呈難色,便要開口,忙擺擺手道,“世子不消謝了,只要救回昭陽,本宮還要重重賞賜你。救公主一事緊急,不好耽擱,你準備一下,吃完了午膳就走吧!”趙長安見他語氣堅決,不由分說,只得作罷。 他昨夜已從馮、華處得知,近一個月來,武林中發生了一連串有關傳世玉章的詭譎莫測的大風波,他自然也明白了晏荷影深恨他的緣由。本來他一直盤算,要找個時機向她好好地解釋一番,但現在只剩一上午的時間,倉促中,哪有時機向她解釋呢? 他正轉著念頭,晏荷影忽鶯鶯鸝鸝地對趙長平發嗲:“殿下,今兒個一早,我聽這園裡的一個丫環說,這金城東門外二十里的地方,有個烽火台,裡面供著位靈吉大仙,靈得很。這個破金城,又小又窮、又髒又爛的,咱們呆在這兒,有多氣悶無聊?莫如咱們現在就去那兒逛一逛,燒上炷香,禱告禱告,興許還真能有求必應呢!” 她這“咱們”二字,趙長安聽了,真是說不出的刺耳。趙長平眼珠一轉,笑了,當即命興安宇備辦車轎,選派兵士護衛,並令馮由、華靜君隨侍,再轉向趙長安道:“世子,你去西夏,本宮就不送了。” 趙長安躬身施禮:“無妨。臣現在就走。” “哦?你不用午膳了?” “救公主一事緊急,臣還是早點兒走的好。” 一輛健馬拉的車子,在戈壁灘上、沙礫堆中煢煢獨行。正值正午,炙熱的酷日下,一絲風都沒有,車內二人均悶熱難當。趙長安掀簾,想看一眼外面,立刻被烈日刺得趕快縮頭:“子青姑娘,餓了吧?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墊墊?” 子青在車廂一角道:“世子殿下,您吃吧,奴婢不餓。” “唉,怎麼又叫我世子殿下?若叫人聽見,麻煩就大了。還有,你不要老是奴婢長、奴婢短的。”趙長安虎著臉,“再這樣亂叫,我馬上請曲大哥把你送回去,也省得讓我聽著心煩!” 趕車的曲煥笑道:“世子殿下,她是奉太子爺的令旨跟您來的,您要是半道兒把她送回去,那……另一位公子,還不得辦小的一個欺君之罪啊!” 趙長安失笑:“曲大哥,我們現在去西夏辦差,你們殿下、奴婢地混叫,成心就是拆我的台。嗯……”他板起臉,一本正經地道,“本公子爺現在就定下規矩,曲大哥,你是馬夫,子青姑娘是本公子爺的朋友,我……嗯,姓沈,咱們此去西夏,嗯……曲大哥,依你看,搞點什麼營生較為妥當?” 曲煥祖輩生長於邊陲,對遼、夏的風土民情、語言習慣極為熟稔,故趙長安此次西行,上司遣他扮車夫隨同前往。他這人生性膽小,一聽老大不情願,當即藉故推託。上司先是利誘,許他若能當好這趟差,回來立刻就給他升遷封賞。見他仍磨磨蹭蹭的,上司當時就黃了臉:“你個老兔崽子,別給臉不要,惹得大傢伙都不痛快!” 就這樣軟硬兼施,曲煥才勉強應承。但出城不過小半天的工夫,他便發覺趙長安確實好相處,不覺抖擻精神,暗自盤算:這趟差多賣點兒力,把二位貴人奉承舒服了,把差事辦得漂亮些,不定以後自己也能行一步大運呢! 這時趙長安出聲相詢,他偏頭一想,說三人扮作販駱駝和馬的比較穩當。趙長安從善如流,當即採納了他的主意。 “好,就依曲大哥的,沈某久聞西夏駱駝和馬的大名,如雷貫耳,此番專程前去,登門拜訪,順便再牽它幾頭回來。”言畢兩人縱笑。子青自出城後一直鬱鬱不歡,此時也不禁莞爾。 突然,曲煥頓住笑,順手給自己臉上一巴掌:“悖時、悖時時到他姥娘舅家了。” 子青一愣,問道:“曲大爺,怎麼啦?” “小的頭昏,販駱駝和馬的,都不興穿成二位公子爺那樣的模樣。荒郊野外,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卻到哪兒找西夏的胡衣,這不是難腸人嗎?”其時趙長安與子青俱是青衫方巾,文質彬彬,的確不像販駱駝和馬的。 “曲大哥,甭急,車到山前必有衣,到時我們再想招也不遲。”趙長安說話間,前方路邊,一道土崗後,隱隱現出了幾家野店。 忽然,後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未待曲煥將車趕到一旁讓出道來,幾騎馬已自後狂逸而出。拉車的健馬受驚,人立而嘶,曲煥急起身,拼力勒緊馬韁,三騎馬已從車旁躥過去了,馬上三人均作胡裝。 曲煥驚魂未定,小聲嘟囔:“賊王八蛋,奔喪嗎?這樣趕著去送死?”不料最後一匹馬上的人聽到了,已躥過去的馬又拉了回來,馬上大漢惡瞪曲煥:“老棺材瓤子,你崩的什麼胡臭屁?”一刀兜頭劈將過來! 曲煥見對方不顧行路的規矩,搶道驚了自己的馬,差點兒弄翻了車,現在居然二話不說兜頭就砍,自己活了大半輩子,還真從沒見過這樣狂橫暴虐的人。 大漢身旁的瘦臉人急忙扯住他道:“錢三,別磨蹭了,已耽誤了老鼻子的工夫了。”錢三兀自不肯甘休,直到前頭背對眾人的錦衣少年不耐煩地開了腔,錢三才不敢再拗,三人絕塵而去。 曲煥被嚇了個發昏,此時方靈魂附身,嗓子眼兒裡一連串的髒話傾瀉而出。趙長安皺眉,提醒他有女眷,說話小心些。曲煥一怔,老臉醬紫,連連稱是。 趙長安道:“不妨事。曲大哥,天太熱了,我們停下來喝盞茶吧,順便看能不能找幾套胡服。”曲煥將車趕到一家垂著茶招的小店前停下,趙長安、子青下車進店,曲煥則拴馬餵料。 店內生意清淡,臨窗迎風處,最好的位子上,坐著方才搶道的三人,三人正壓低聲談論著什麼。趙長安內功精湛,只聽錢三咒罵:“賊娘日的地方,到處都是這破樣子,害得老子昨兒個夜裡瞎轉了大半宿,真他娘的倒了血霉了。拉車的馬跑死了,搶來的這三匹也不好使,照這爛樣子,老子們猴年馬月才到得了懷遠鎮?” 瘦臉人皺眉道:“白耽誤一夜的工夫,會不會落在那個人的後頭?誤了事,主人可饒不了咱們!” 錦衣少年道:“老曹你怕什麼,那人現在還在城裡吃午飯呢。等他出來,我們早到懷遠鎮了。” 趙長安和子青到店角一張桌旁坐下,子青一眼瞥見那少年,見他約莫十六七歲,面目如畫,膚白如雪,竟是驚人的美貌,可惜美得過了頭,成了娘娘腔。但他卻不自知,一臉放眼天下舍我其誰的勁頭。一陣風過,從他身上居然飄來了一股香氣。子青一辨,是京城老字號“凝香坊”最名貴的香粉——君意憐。 這時,曲煥來到趙長安身旁,低聲道,這附近他已經轉過了,沒有沽衣店。趙長安點頭,道這事不急,不行就等到興慶,現買了換上。 店主到趙長安三人跟前,點頭哈腰地問他們想喝什麼茶,店內有上好的龍井、碧螺春、普洱、鐵觀音……三人一聽,這種窮鄉僻壤的路邊野店,居然也會有這些上好的茶賣? 趙長安要雨前龍井,問子青愛喝什麼茶,子青一愣,道:“我……我也要雨前龍井。”聲音清脆柔美,如葉底黃鶯。那邊少年一聽,倏地抬頭瞟過來,瞅見子青的容貌,眼中立刻賊光一閃。 一會兒茶端上來,色澤暗紅,抿一口,又苦又澀,居然還有鹹味,趙長安、子青對視一眼,相向而笑。 那邊三人又在嘀咕了,想換三匹好馬。少年撇嘴:“就再有馬換,本少爺也不想騎了。”瞟一眼窗外亮白刺眼的烈日,“這毒日頭底下,別說還要騎一天的馬,就是再多騎一刻,本少爺也受不了了。要能有輛車乘,那該有多好?” “小爺要乘車,那還不容易?”瘦臉人對同夥丟個眼色,斜眼一瞅趙長安那張桌。錢三及少年馬上心領神會,也笑了,於是三人又嘀咕起來。 趙長安皺眉,放下茶碗。少年忽起身,走到趙長安跟前,也不行禮,大刺刺地道:“餵,你們三人要去哪兒?”他在對趙長安說話,一雙眼卻像蘸了漿糊的刷子一樣,在子青臉上抹來抹去。 曲煥道,三人要去興慶販駱駝和馬。少年不出聲,只微仰了臉,用一種冰冷、蔑視的目光斜睨著他。曲煥不禁打了個寒噤,猛然驚覺,自己的身份本不配與少年說話的。 見他惶然縮頭,少年才收回目光,笑著打了個哈哈,邀趙長安、子青與他結伴,同往興慶。那老曹也走過來,露齒而笑,熱情有加地幫著少年力邀趙長安一行人同行。 子青、曲煥膩歪透了,曲煥用懇求的眼神頻頻顧視趙長安,子青簡直就想去扯他的衣袖。可他卻恍若未見,點頭笑道:“既然各位這麼熱心,沈某若再推辭,就是不識趣了。子青弟、曲大哥,快喝了茶,我們就跟三位爺一道走吧。” 須臾,六人出店,趙長安、子青乘車,曲煥跨轅控馬,少年三人騎馬跟隨。走出去約七八里地,四周偏僻荒涼,老曹忽然揚聲高叫,讓曲煥停車。待車停住,三人策馬上前,錢三左,老曹右,少年攔在車前,成合圍之勢。趙長安掀簾,問有什麼事。少年陰森著臉道:“你,還有你!”馬鞭一指趙長安和曲煥,“下來!” “下來?”趙長安大惑不解,“幹嗎?” 少年鼻中“嗤”了一聲,根本懶得再搭理他。老曹獰笑道:“小子哎,爺爺跟你挑明了吧,我家小爺相中這美妞還有你的車了。本來剛才就要做了你們的,只是店裡不太方便,留你兩個憨賊多活了一會兒。現在快乖乖地滾下來受死,免得血髒了車子,等下我家小爺跟美妞玩得不舒服。” 趙長安、曲煥慘然色變。只不過曲煥面皮本來就黑,這時簡直就成了濃墨,而趙長安臉色卻是雪白,牙齒捉對兒打架,前言不搭後語地連求饒命。 一看他這樣,曲煥抖作一團,心想:原來這位世子殿下是個中看不中吃的空心大蘿蔔哇!什麼功夫高得沒法說,他真要功夫頂天,又怎麼會這樣低聲下氣地求饒? 錢三不耐煩地道:“臭麻子少囉唆!今天你們倆反正是死定了……”話未完,忽聽“撲通”一聲,曲煥一跤摔落地上,緊跟著撒腿就往路旁的一座山梁狂奔。 山梁陡峭崎嶇,馬上不去,車上、車下的五人均是一愣。錢三獰笑,手一揚,三支袖箭疾射曲煥的後背! 但袖箭才出手,就有一縷風自趙長安的袖端拂動,這風是如此的輕柔,似乎連他柔軟的衣袂都不能拂動。但那三支疾驟狠利的袖箭,卻被這一縷輕風立時吹得失去了準頭,“哧、哧、哧”,沒入了山崖,只在岩石上留下了三個小小的黑洞。由此可見,這三支袖箭射出時的力道是何等剛勁兇猛! 但少年三人卻都沒看見這三個黑洞。錢三射出袖箭之際,他只覺跟前一陣風過,這風甚是清新,吹得他十分暢快,吹得他身上緊繃的肌肉也不由得放鬆,蓄勢待發的氣力也消失得無影無踪。於是,他也“撲通”一聲,摔下馬背。落地的同時,眼角瞥見少年、老曹也一樣摔落塵埃。 這是他娘的什麼風?錢三腦中混亂,直疑自己的全身都出了毛病。然後,便瞧見那個方才還臉白唇青、渾身亂顫的麻子書生,笑嘻嘻地踱到自己跟前,說道:“多謝三位英雄不辭辛苦,憊夜奔波,趕來為在下送衣!”少年驚怒交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本來嘛,在下剛才就想做了三位好漢的,可在茶店中開剝三位的衣服,未免有失觀瞻……”趙長安一邊說,一邊已在扒了。子青見他動手,早躲到車簾後去了。他將少年的錦衫拋上車:“子青姑娘,這件給你。”將老曹的灰袍隨手一抖,“嗯,這件我穿正合適……” “叮”的一聲,一件物事滑落地上。他撿起一看,是塊鐵牌,上面有一條五彩金龍,在烈日下閃閃發光。趙長安目光一閃,問道:“原來……三位是金龍會的?你們主人是誰?這幾年中原那些滅門劫財的血案,還有四海會朱承岱妻女被殺、姑蘇晏家父子被害這些事情,都是你們金龍會做的吧?” 三人不約而同地閉緊了嘴,不發一言。趙長安獰笑,地道的川東話脫口而出:“嘿嘿,在老子麵前哩裝個喘喘?曉得老子是啷個人嗎?老子就是鼎鼎大名的鬼城黑無常!” 一聽他是黑無常,三人慘然變色。黑無常是鬼城清豐縣衙的一名捕快,破案的本事稀鬆平常,刑訊逼供的手段卻令聞者膽寒。是以再強悍頑劣的罪囚,只要一到了他手中,無不聞風喪膽,往往未等受刑,便已自動招認、坦承不諱了。 趙長安打量三人或青或黑的臉色,不耐煩地道:“瓜娃子哎,識相哩話,就快些有啷樣,誑啷樣,不然哩話,莫怪老子等哈動起手來,會幫你們三個龜兒子整安逸囉!” 話音剛落,老曹咬牙:“娘個頭!”一縷烏血從嘴角溢出,緊接著臉色變為灰黑。趙長安一驚,,忙去捏少年及錢三的面頰,阻止他們咬破口中所藏的劇毒自殺,但一看二人面孔,心中嘆了口氣,怏怏起身,尋思:這個金龍會的主人,不知有多陰險狠毒,竟會使得他的三名屬下,寧肯自盡也不敢吐露會中的半分情形! 他將三具屍體拖到路邊,又在三具屍身上翻檢了一番,除銀子、暗器外,從少年的貼身衣袋裡又搜出了一封封得嚴實的信函,封面不著一字,捏了捏,薄薄的,裡面似只有一張紙。 這時子青已換上胡裝趕了過來,見三個大活人眨眼便成了死相可怖的屍體,俏臉發白:“世……公子,你殺了他們?”方才趙長安出手快逾飛風,她根本就沒看見,而三人自殺時,她躲在車簾後,也不明究竟。 趙長安嘆了口氣道:“我不殺伯仁,但伯仁由我而死,也算是我殺的吧。”一揮袖,內力到處,旁邊的一堆土坍塌下來,掩住了三具屍體,“走吧。” 子青見他神色黯淡,自悔多嘴,隨他上坡。到車旁,見他執鞭跨轅,竟要親自駕車,慌了神,連忙勸阻,道還是將曲煥找回來,讓他駕車得好。 趙長安苦笑:“算了,這會兒工夫,他早跑出五里地去了,且他熟悉道路,我們又怎能追得上?何況,他膽這麼小,就是追回來了,去西夏這一路上,不曉得還有多少神怕鬼驚的事在等著我們呢!再把他唬死了,我又添了一層罪孽。”見子青矗在那兒不動,便催促她快些上車。 子青躊躇著自請駕車。他失笑:“子青弟說的什麼笑話?你一個女孩子家的,駕什麼車?快上來。”待她上車坐穩,他揮鞭驅動馬車,自嘲自己亂開玩笑,才把曲煥嚇跑了。現咎由自取,活該!又笑對子青道,“人生一世,實在短暫得很,有好多地方、好多人、好多事,你根本都沒去過、見過、經歷過,就已然駕鶴西歸了。是以有生之年,人就該盡量多去一些地方,多跟一些人交往,多做一些從沒做過的事情,才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今天,我破題兒頭一遭駕車,不又多學會了一樣本事?” 子青抿嘴輕笑,雖未作聲,心中卻以他的話為然。 “哦,對了,你我這次去,也不知得多少天才能回來。以後有旁人在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能再說話了,你長得本就太過'英俊',再一開口,就是個傻子也明白是怎麼回事。別一個人沒找回來,倒又把你丟了。這種事若傳揚出去,那豈不是要砸了我趙長安天下無雙的金字招牌?”子青被逗得笑作一團,緊閉了嘴,連連點頭。 雖跑了曲煥,但幸喜茫茫戈壁中,一道車轍隱約可辨,趙長安驅車前行,倒也不曾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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