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11章 第九章尋他千百度

緣滅長安 建安 10703 2018-03-12
七月東京,溽暑蒸人,但城外波光粼粼的金明池畔,萬株垂柳的濃蔭下,正是消暑的極好去處。 自漢初,金明池便已修建宮室樓閣,千年下來,四周已是樓台相連,軒宇不斷。又因它東臨汴河,北居東京,西環金水河,苜蓿懷風,清波漣漣,碧荷接天,是東京城外無與倫比的避暑、遊賞、泛舟的勝地,而秋風送爽之時,亦是黃河鯉魚肥美之季。於是乎,金明池畔的貴人們就更多了,但他們卻都只去一處地方——醉秋樓,因為只有在這裡,才能吃到“尹記烤魚”。 “尹大明這人手腕高,人緣好,黑白兩道都打點得妥妥帖帖的,在官府中也有靠山,所以很吃得開。屬下已經請他來了,應該馬上就到。”四海會東京分會堂主張涵道。寧致遠閒眺雕欄外柳蔭下清粼粼的汴河水蜿蜒流向遠方,忽問:“張大哥,我們現在坐的這副座頭,就是這醉秋樓中最好的?”張涵點頭。

“可張大哥好像並沒有事先訂座?”寧致遠笑望自己這個英氣內斂的下屬。 “這正是這位尹大老闆的高明之處……”張涵話未說完,雅間的湘妃竹簾一掀,眾人便見一個白淨淨、笑嘻嘻的胖子滿面春風地趕了進來:“哎喲餵,張老弟!今天是哪陣好風把你老弟給吹來啦?老弟,你可是有些日子不來看老哥哥了,敢是已經忘了老哥哥?” “就是忘了全東京城的人,我也不敢忘了尹老闆你啊,不然的話,我倒上哪兒吃尹記烤魚去?”張涵笑答。 尹大明笑道:“嗨!老弟要吃烤魚?那還不容易?只須著人來招呼一聲,最肥最嫩最香的那條魚還不是即刻就快馬送到老弟的府上去了?” “可不如在這吃著爽快過癮。今天我來,一呢,是請幾位朋友來嚐嚐你的烤魚,二呢,卻是有點兒小事情,要向尹老闆討教。”

“好說,好說,卻不知老弟有什麼事示下?”尹大明笑著與寧致遠、晏天良等人寒暄招呼罷,自尋了張椅子坐下。張涵開門見山地詢問去秋尹延年等人爭座尋畔一事。 “呃!原來……老弟要問的……是這麼一樁小事啊?”尹大明攢眉苦思,好半天才抬頭,“沒有!” 尹大明很有把握地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回复。 張涵還要追問,寧致遠淡然一笑道:“張大哥,既然沒有,我們就不要再打擾尹老闆了,先來嚐嚐這名動京城的尹記烤魚吧。” 等尹大明走後,寧致遠、晏天良、張涵幾人相視而笑。寧致遠問道:“晏伯伯、二哥、四哥,您們瞧出點兒什麼來了?” 晏天良微笑:“這位尹大老闆沒說實話。” 張涵氣呼呼地道:“晏老前輩見的是。這根蘸蜜老油條,居然敢跟老子玩花活,哼,他當老子還在撮奶?”

“張大哥說過,他在這兒很玩得轉,一般人等絕不敢在這鬧事。所以,要是有人敢在這鬧事,”晏雲孝笑道,“他絕對不會連一點兒印像都沒有。” “可,”晏荷影不禁插聲,“他方才為什麼推得一干二淨呢?”寧致遠一笑,在張涵耳邊咕噥了幾句。張涵狡黠地笑了,跟眾人笑嘻嘻地一拱手,離座而去。 尹記烤魚果然名不虛傳,更兼有剛從江淮快馬送到的陽澄湖膏蟹,蜀中溫房所育、市面上早已絕蹟的時鮮果蔬,再加上黔州府三十年陳的黔嶺春醇酒,眾人雖有心事,卻也大快朵頤。 飯罷招呼算賬,伙計躬腰賠笑道:“我家爺吩咐過了,張大爺的這一席不收錢,另外還要請幾位爺再稍坐一坐,我家爺陪過樓下的靖寧一品侯區小侯爺,還有點子話要向幾位爺回。”回身一招手,茶水已送了進來,是極名貴的眉山三尖。

伙計才出去,竹簾一掀,尹大明已進來了,一臉的誠惶誠恐。張涵笑問他還有些什麼話要回? “嘿嘿,小人對不住各位。小人這幾天實在是太忙,昏了頭了,稀里糊塗的,一時間倒沒想起來。去年確實是有人在這裡,為了爭座頭,差點兒打了一架。” 晏荷影大奇:咦,這根老油條怎麼變得這麼快?眼風掃處,見寧、張對視一眼,嘴角俱有笑意,於是她恍然。 寧致遠咳嗽一聲,請尹大明坐下慢慢說。 “是,是。”尹大明側簽身子,小半個屁股斜擔在椅邊,抬袖拭了拭額上的油汗,“好像去年七月吧,到底哪一天,可真記不清了。午後酉時左右,來了輛大車,車子華貴慘了,不是一般的王侯可乘,馬也是萬里挑一的好馬,還有二十八九個極俊的僮僕,只看這些僮僕的衣飾,也不得了。僮僕從車上攙下來一位貴公子,二十不到年紀,一身白絲袍,發上簪金冠,左手拇指上的那個翡翠扳指,識貨的聚寶齋汪老闆一看,當時就傻了,後來他告訴小人說,這枚玉扳指,沒有三萬兩金子根本就拿不下來。”

“那些僮僕一開口就要最好的座頭。可座頭七八天前就訂完了,莫說雅座,就是樓底的一般座頭,也被那些三年一進京'人計'的各郡郡守老爺們預先訂了,沒法子,伙計只好來問小人。小人出去一看,這幫人不好惹,只得壯著膽子,把二樓武侍郎徐老爺訂的雅間讓出來給他們。小人正犯愁,不知待會兒徐老爺來了,小人卻拿什麼雅間給他?卻聽二樓上又鬧將起來了。” “趕上去一看,是伙計不會說話,這幫人知道那間房不是最好的,就非要調換不可。伙計一急,就說最好的已經被泰王訂下了。誰知不說泰王還好,一說,那些僮僕鬧得更厲害了。那貴公子也是連連冷笑:'哼哼哼!小小的一個泰王,本宮幾時拿眼角瞟過他?'小人一聽那些僮僕喚他殿下,他又自稱本官,當時這頭皮就有點發炸。因為在東京,除了皇太子爺和那些公主娘娘們,就是幾位王爺,也不能本宮殿下地叫。可有一個人卻是例外,他也可稱本宮,也能被旁人喚作殿下,這人就是宸王世子殿下。”

一聽“宸王世子殿下”七字,眾人俱不禁偷瞟晏荷影,可見她卻是滿臉漠然。 “小人吃不准這幫人的來頭,又怕又急,正在這鬧得人頭都大的當兒,偏偏泰王府打前站的十幾個侍衛也到了,兩伙人撞在一起,一個字還沒撂地下,就要動手。眼瞅著馬上就是一場滔天的大禍,當時小人真的連死的心都有了。正在這要人命的當兒,又上來了幾個青衣侍衛,看鬧得不成話,就有個麻子臉侍衛問小人是怎麼回事。” “麻子臉?”晏荷影失聲驚呼,“尹老闆,你說這個青衣侍衛是麻子臉?”尹大明偷瞟一眼這位美得讓人眼暈的少年書生,道:“是,公子爺,這個侍衛一臉的麻子。” 晏荷影還要問,晏天良使個眼色:“荷官,莫多嘴,好好聽尹老闆說。” 尹大明接著說道:“小人把大概情由給這幾位侍衛一說,他們就去攔貴公子,而貴公子竟也聽他們的勸。然後他們就一齊走了。”

晏雲孝聽到這兒,問:“尹老闆,這幾個侍衛都長得什麼樣?” “這個,小人倒沒太留心。”尹大明賠笑道,“實在是那位貴公子:太招人眼了,太漂亮了!漂亮得沒法說,小人活了五十多年了,還從來沒見到過一個男人,也可以長得這麼水靈、粉嫩,這麼招人疼!是個十州八郡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美少年。那天全樓上下的客人、伙計們都只管盯住他看,他不但人長得漂亮,衣飾也華貴,卻偏偏蠻橫無理。喔,不不不,看小人的這張臭就是脾性大點兒,貴人嘛,哪能沒點兒脾氣呢?至於其他的人嘛……還真沒啥印象。” 晏荷影又忍不住插嘴問道:“那個麻子侍衛多大年紀?”尹大明眨巴眨巴眼睛答:“恩……大概,頂多也就二十吧。唉,那天就光顧著看貴公子了,真沒留意。後來走的時候,這個麻子侍衛倒還挺客氣的,不住地跟小人說對不住。後來貴公子被攙上車,要走了,那個嚷得最兇的僮僕撂下句話給泰王府侍衛:你們居然敢得罪宸王世子殿下,回去等著吧,馬上就會有你們的好看!”

眾人雖都已猜到了幾分,這時聽他說出來,仍微微一驚。張涵皺眉道:“宸王世子趙長安?” 尹大明苦笑:“是,真真切切,一絲不摻假!唉,小人真是越活越背過去啦,早該想得到的。在東京城,除了宸王世子殿下,誰還會有這麼大的氣派,誰又敢不把一位王爺放在眼裡?小人一聽他就是宸王世子殿下,當天夜裡愁得沒法睡。得罪了這位當今萬歲爺跟前的第一紅人,以後還會有小人的好日子過嗎?第二天天沒亮,小人就置辦了四色果禮,趕進城去到宸王宮請罪。” “咦?王爺的宅第不是稱府嗎?”晏雲義問。 “哦,這位爺有所不知,我大宋有六位王爺,七個王世子,他們的宅子都稱王府,唯有宸王世子殿下特別尊貴,萬歲爺也特別地寵他,早有了旨意的,他的宅子就稱王宮,不過,那宸王宮也的確是座王宮。那天小人到王宮門前,呈上禮品拜帖,在宮門外候著,禮殿下倒是收下了,卻讓宮裡的四位公公端出來十錠開花金錁,一柄玉如意,賞給小人。”說到這,尹大明苦笑,“小人的那份禮,不過一百多金子,而殿下的這份賞賜,卻是不下五百金之多。”

寧致遠點頭道:“這個趙長安做事倒也還算漂亮。” “這位爺說得是,殿下還讓四位公公傳話:昨天的事是他的不是,叫小人不用掛在心上,泰王那邊他會打招呼,小人只管好生做買賣就成了。唉!到這時候,小人才明白宸王世子殿下的名頭為什麼會這麼響亮。說真的,剛才各位爺問起小人這碼子事時,小人還真不願說殿下的不是,要不是張堂主……” “好啦,你個老油枯,不擠不出油。”張涵笑道,“老尹,還有點兒事問你,那個麻子臉侍衛,你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尹大明眨巴著眼,好半天才轉過神來:“敢情,鬧了半天,各位爺不是要問宸王世子殿下呀?”寧致遠微笑道:“我們不是小姑娘,對他沒興趣。那個麻子臉侍衛是不是也姓尹?還有,那天后來的幾個青衣侍衛里頭,有沒有一個人這裡,”寧致遠一指自己的左眉尖,“有顆硃砂紅痣?”

尹大明復細想:“好像……有?……嗯……唉呀,實在是記不清了,實在是光顧忙著看殿下了。” 張涵好氣又好笑:“老尹,你既不是小姑娘,也早過了十六歲,怎麼一門心思地只盯著他看?”尹大明愁眉苦臉地笑:“張爺,不是小人說話不靠譜,這位殿下,是您老沒見到,您老要是見到了,包準也得跟小人一樣,先眼珠子不錯一下地瞅個飽再說。” 待尹大明拱手出了竹簾,寧、晏、張等人面面相覷:原只道是官府對傳世玉章有謀奪之心,現在看來,竟是趙長安對其有霸占之意。單是官府已令人撓頭,而趙長安是什麼人?天潢貴冑、龍子風孫,當今天子駕前的第一重臣。若要向他追討傳世玉章,那豈不就是跟朝廷作對?一番低語後,幾人決定先進城會一會趙長安,然後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東京居,大不易。而若有人能把這“大不易”的事不費吹灰之力便解決得妥妥帖帖,那這人就是高人了。張涵無疑就是這種高人。因為東京最大、最出名的客棧——匯義館就是他在打理。不過,宇致遠等人卻並未宿在匯義館。張涵道:“那里人多眼雜,吵得很。不如這碧雲水築來得乾淨清靜,房舍也還將就。” 寧致遠倚在碧雲水築青蓮軒的欄杆上,左右一瞟,笑了:“張大哥,這麼好的地方,在你的眼裡,居然還只是'將就'?” 張涵正色道:“東京城池重重疊疊,分皇城、內城和外城三層。最外是後周築的羅城,有十二門;里城也就是唐時的汴州城,是東京的第二道城垣。五代起曾多次修建過,有十門。宮城又叫大內,正門是宣德門,正殿是大慶殿。宮城南面,從宣德門經州橋、朱雀門到南薰門的南北向大街,闊二百多步,叫御街、御路,又叫天街。兩邊的御溝,砌磚石護岸,溝里長滿了蓮荷。天街緊鄰皇城,向北可一直到皇宮的朝廷正殿,往南可到閶闔門外的大相國寺,在全城中也最繁華熱鬧,幾乎聚集了所有皇子王孫、公卿貴戚的府第。那些府第的豪華氣派,不是我們這些小民可以想像的,就只站在那些府第的大門外隨便張望一眼,也會讓人頭暈。” 晏雲義撇嘴笑了,認為他在誇大其辭。張涵看在眼中,也不分辯:“不過,這些府第雖然氣派,可跟宸王宮比起來,還是差得太遠了。要論起來,恐怕除了紫禁皇城,就是宸王宮了。聽說,光那裡面的宮殿就有三十多座,其他的亭台樓閣、軒榭堂宇,更是數也數不清。” “老天爺!”晏雲義咋舌,“這麼多?他一個人住得了嗎?” “當然住不了,所以,不用想都會知道,他一個人在那又大又富麗的王宮裡,會有多麼的氣悶無聊!嘿嘿,我倒寧願跟老婆孩子擠在一張熱炕頭上,也好過一個人坐在那大得疹人的王宮裡發呆。” 其時已入初秋,可眾人坐在軒中,無論往哪個方向望出去,俱是一叢叢茵茵搖曳的碧竹,一枝枝高低參差的風荷,清風徐來,暑消汗收,眾人一路奔波的疲乏困頓,霎時間都已煙消雲散。 晚上晏荷影被安置在園中景色最佳的聽荷雅居。竹風送涼,房舍中瀰漫著淡淡的藕花香氣,間或傳來幾聲秋蟲切切的低鳴,愈發增添了房中的幽靜,亦愈發令人不能入睡了。 她披衣起身,出房,沿一條曲折幽徑,緩緩前行。 到了一座數株梧桐圍繞的亭中,她斜倚朱欄,遊目四顧,見清明的月色將身周一切皆映照得飄浮游移起來了。這是夢嗎?唉,若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那該有多好! 想起尹延年春山般清新明淨的笑容,和二人在望郎浦上相對的日日夜夜,她神思悵惘:當日自己和他若不回來,就在那島上,執子之手,與子相契,載笑載言,與子偕老,又豈會有今天的這一切煩惱和心傷? 可他又不是真的喜歡我,他不過是來騙傳世玉章的,東西既已到手,他又豈會甘願再呆在那個貧瘠荒涼的小島上?荷影呀荷影,此刻你對他仍夢縈魂牽,他卻不知正在哪兒逍遙快活?你對他念念不忘,說不定他卻正在嘲笑你這個草包的愚蠢可笑…… “這裡太涼,小心不要受了風。”一襲錦袍披上了她的肩頭。淚眼矇嚨中,只見寧致遠關切的面容。 她忙轉身拭淚,再回頭時強笑道:“這麼晚了,寧公子還不睡?”寧致遠微笑道:“是啊!”她垂瞼自責:要不是她弄丟傳世玉章,又怎會連累他陪著他們四處奔波? 寧致遠目光閃動,問道:“莫非,晏姑娘以為我是為了傳世玉章,才跟晏伯伯來這兒?” 晏荷影心道:“你在姑蘇候我回家,為的不就是這個嗎?”但旋即轉念一想,立刻羞不可抑,“啊呀,難道,他是為了……跟我成親?” 寧致遠並未瞧見她的忸怩之態,目凝遠方,良久方道:“我之所以在姑娘的府上守候,並非為了傳世玉章,而是有件事情要請教姑娘。請問姑娘認識馬驊、朱承岱嗎?” 她正臉紅心跳,卻忽然聽他提馬驊、朱承岱,一怔:“他們怎麼啦?” 那晚她在雪姿堂敘述那四個月的經歷時,遇見朱、馬二人一段,自覺與傳世玉章並無關聯,是以當時她一字未說。 寧致遠淡淡地道:“他們倒沒怎麼樣,可是,朱二哥的妻子和女兒卻死了。”晏荷影訝異至極,直疑自己聽錯了。 “小馬那天請了酒樓中的兩位客人到朱二哥家吃飯,當晚,這兩人就留宿朱二哥家中,不料,半夜這兩個人卻逃走了。”寧致遠漸漸激動起來,他一向從容鎮定,眼中總是會有一絲很溫暖的笑意,可現在,他的臉色卻陰沉得可怕,“要僅僅是逃走也就算了,可這二人為了阻止小馬、朱二哥的追趕,竟然下毒手……殺死了朱二嫂和小月華。” “不!”晏荷影失聲驚呼,“我們沒殺人,我們怎麼會做這種事情?朱二嫂和小月華那麼好的人……” “對呀!所以,我才正想請問晏姑娘。”寧致遠逼視她,“那麼好、那麼無辜的人,你們……不,應該是那個尹延年,怎麼忍心下得了手?而且,兇手為了能從容逃走,卻不一刀就殺死小月華,他……”說到這,他雙眼發紅,臉上肌肉扭曲,牙齒“咯咯”作響。 看著他那副樣子,晏荷影極其著慌:“他怎麼了小月華?” 寧致遠一字一字地沉聲道:“兇手割開了孩子的喉管,血和著氣泡一陣陣地往外冒,但他下手很巧妙,也很惡毒,孩子一時間卻死不了。朱二哥、小馬一見這種可怕的慘狀,發了瘋般要救孩子,哪還能再去追趕兇手?這才讓兇手從容地逃走了。”晏荷影覺得他好像是在另一個世界裡說話,聲音沉悶而模糊。 “後來,孩子……” “死了!足足受了六個時辰的活罪,挨到第二天午間,才咽了最後一口氣。我接到噩信,連夜趕到川頭,那間臥房像是泡在血水里,那種慘狀,只要還是個人,都沒法子看得下去。”寧致遠長出了一口氣,“朱二嫂也習武,一手家傳何氏銀針精妙過人,但我們仔細查看後,發現她的銀針一根都沒發出,顯然是在睡夢中遭的毒手。兇手行凶後,又點燃了後院最西邊的柴房,晏姑娘,你知道他這樣做的用意嗎?” 晏荷影整個人都麻木了。寧致遠仰首,不讓淚流下:“兇手點燃柴房,為的是要讓朱二哥、小馬看見家中起火,回來撲救,再令朱二哥見到慘死的妻子和垂死的女兒,為了救妻女,就不能再去追趕他們了,哈哈哈!”他大笑,但眼中充滿怒火,“兇手手段之殘忍、用心之奸詐狠毒,真正世所罕見!為了慘死的朱二嫂和小月華,我才趕到晏府,不料,姑娘你倒回府來了。” 晏荷影口中又乾又苦,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寧致遠已看到了她的心裡,問道:“姑娘是不是還認為他不是真兇?”她想點頭,但脖頸僵硬,挪動不了分毫。 “雖然他是兇手的可能最大,但我卻並沒有肯定,直到那天在雪姿堂,聽姑娘你說了那幾個月的經歷,我才斷定,他就是真兇!” 晏荷影怒氣勃生,雖未開口斥責,但神色很明顯對他的武斷極為不滿。寧致遠對她的臉色視而不見,忽然將話題轉到她離家當晚,在山林中撞見的那群黑衣人,及從鬼哭身上取出的那塊鐵牌。 晏荷影腦中一道電光掠過,失聲道:“鐵牌,那鐵牌……”寧致遠目光一閃:“那鐵牌,晏姑娘後來又見過了,是嗎?” 猶如數九寒天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她發抖了聽到了“叮”的一聲,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鐵牌,在自己俯身拾起尹延年的那件長衫時,從衫中滑落地下。鐵牌沉甸甸、黑黝黝的,正面一條五彩金龍,背面是兩個小字:水貳。 她雙膝一軟便往後栽,若非寧致遠一把托住,她已摔在地上。寧致遠問她後來在哪裡又見到那種鐵牌,她翕動嘴唇,萬分吃力地道:“在……他的衣袋裡。” 寧致遠皺眉:“他?尹延年的衣袋?”她想搖頭,但眼淚已斷了線的珠子般滾滾而下。 寧致遠嘆息道:“姑娘知道為何我那麼肯定他就是兇手?因為在那間臥房的牆上,朱二嫂的頭旁,發現了她蘸血寫下的兩個字!兇手一刀刺中她的胸口,只當她已當場氣絕,卻不料在兇手逃走後,她卻拼著最後一口氣,用自己的鮮血,留下了追查兇手的線索。” 晏荷影嗓子啞澀:“這兩個字是什麼?晏、尹?” 寧致遠緩緩搖頭:“這兩個字,是'金龍'!” 金龍!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是一個人的名字?一個幫會的名號?還是一次行動的代號?為什麼身經百戰、名動江湖的寧致遠在提到這兩個字時,眼中也會流露出一絲恐懼? “近三年來,我大宋屢屢傳出哄動一時的滅門慘案,迄今為止,已有三十三家、六百二十一人被殘殺了。不知姑娘是否曾聽說過中原巨富沈如雲、川東東平三槐王、冀中老財狄家莊及秦嶺錢神路家寨這些豪門,俱在一夜之間被滅門滅族的慘案?” 晏荷影點頭道:“這些案子,兇手下手都特別兇殘。每家都是不分男女老幼,盡數殺絕,不留一個活口。” “這些疑案都有相似之處,被殺的都是富甲一方的大戶,在他們死後,那上百萬的家財都不翼而飛,很明顯,兇手作惡的目的就是被害人的家財。但迄今為止,大夥所知道的也僅此而已。直到去年,家父的一位好友,潼關隆升銀樓的掌櫃翟曉天全家又在一夜之間慘遭毒手,我遠赴潼關胡楊嶺查訪,發現一個叫金龍會的幫會跟翟家的血案有關。而且,以前的那些慘案,也跟它有或多或少的牽連。” 這時晏荷影才明白,那夜在雪姿堂,自己提到那塊鐫有金龍的鐵牌時,他就留了心了,且順理成章地將尹延年與金龍會聯在了一起。 “金龍會貪婪好財,傳世玉章既包含有驚人的財富,那他們不擇手段地謀奪它,也是情理中事。以此種種情形推斷,是以,我才斷定謀害朱二嫂和孩子的兇手正是尹延年,而他行事陰險狡詐、下手殘忍狠毒,也正符合金龍會門徒的特點。”晏荷影只覺天旋地轉,如墮深淵。 自那晚於雪姿堂發現尹延年是個騙子以來,她就夜夜無眠。中宵披衣枯坐,問天問地問心,翻來覆去,只是不能接受這個比鐵還要硬、比冰還要涼的事實。有時癡想:也許,他有什麼苦衷,這才取了傳世玉章去?說不定有一天良心發現,就會把它送回來。雖然她也明白,這不過是自欺之想,但若不這樣想,那自己豈不是要發瘋了? 此時她聽寧致遠析理入微地指證尹延年是金龍會的人及殘殺朱妻及幼女的兇手,雖然她一萬個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但他的推斷絲絲入扣,合情合理,回想當夜自朱宅逃走時,尹延年的言行的確有許多令人生疑之處。又想起逃走時聽到的那一聲厲鬼般的狂嗥,那定是朱承岱乍見妻女血濺滿屋的慘狀時,驚怒悲恨交集的怒吼。怒吼聲交織著鐵牌落地時的輕響,在她的耳邊迴盪,她快發瘋了:“朱大俠為什麼不一齊跟了來?好在抓到……那個姓尹的時候,為嫂子和孩子報仇?” 寧致遠輕嘆道:“是我不讓他和小馬來的。” 她一怔,隨即恍然:自己雖未參與行凶,但卻一直與兇手同行,朱承岱身負血海深仇,若見到自己,情緒定會失控,憤激中難免就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寧致遠身處在未婚妻和名為屬下實為朋友的兩人之間,實難兩全,故而才不讓他二人前來。 回想當初自己抗婚私逃,惹出了漫天的風波,流言蜚語不知已傳成了個什麼樣子!他身為天下第一大幫會的掌門,不知已承受了多少難堪和尷尬!但自二人見面至今,他始終沒有一字半句的責怪埋怨,反而還處處關心維護自己,她不禁對他感到萬分的歉疚。 寧致遠對她的想法心知肚明,但此時此地,也實在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方妥,只能泛泛地安慰了她兩句,然後就送她回房安歇。 次日早起,晏荷影漱洗罷到了中廳,見父兄及寧致遠早在候著了。昨夜她伏在枕上哭了一整夜,此時雙眼紅腫如胡桃,晏家父子見了,非常訝異:不知寧致遠昨夜跟她都說了些什麼,卻讓她哭成了這個樣子? 原來昨夜她下樓閒步,寧致遠在後相跟隨護,晏家父子都心裡有數,但卻做不知。現在大家只裝作沒瞧見她的雙眼。張涵邀約大夥外出用早飯,當下眾人出門,分乘三輛馬車往東行去,花了近一盞茶的工夫,車停在一座兩層酒樓前。這名叫聚義香的酒樓,也是四海會的。 雖是早上,但整個酒樓已經滿座,熙來攘往的,入眼便知生意興旺。眾人隨張涵進了一間雅間,才坐定,便見窗外數十丈外,正對酒樓的街面上,一座極雄偉氣派的宮門高聳入雲,在朝陽的映照下顯得恢弘富麗,氣魄大得驚人。 門前石階下蹲著兩隻近二人高的踱金大銅獅,宮門是六扇朱漆合頁鍍金黃銅包角的黃樟木門,鋥亮的碗口大的鍍金銅門釘,橫九豎八,竟有七十二枚之多,超過了六十四枚的規制。宮門重簷歇山式頂,面闊五間,進深三間,極是深闊,門前一十八根朱漆大柱,層層疊進,壯麗輝煌。 門樓簷首、斗拱、額、枋,俱金漆彩繪、雕樑畫棟。宮門正中廣簷下,一瀝金粉底巨形匾額,額上“宸王宮”三個黑色大字,在朝陽下熠熠生光,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六扇正門盡皆緊閉,只東西角門有人出入,門前橫置四排黑漆條木凳,列坐著二十八名華冠麗服、腰懸黑鞘烏金佩刀的王宮侍衛。 見慣了大場面的晏家父子、寧致遠也立刻被這座宮門的氣勢震懾住了,不禁都暗喝了一聲彩:真不愧為六王之首,當今天子駕前的第一重臣!不管趙長安本人如何,單論這份氣勢,天下已無人能及。 一會兒工夫,酒菜已滿噹噹地擺了一桌。張涵在下首相陪,旁邊還坐了個面相憨厚、沉默寡言的青年後生。等伙計退出簾外,張涵低聲禀報,他已派人查過,宸王宮中一共有侍衛二千二百名,其中宮門侍衛二百六十名,巡宮侍衛七百六十名,檢點侍衛三百二十名…… “巡宮的侍衛要得了那麼多嗎?”晏荷影不禁問。 “哦,晏五俠有所不知,我朝例制,王爵均配侍衛三百名,其中巡府侍衛八十名。趙長安雖只是個王世子,但極得當今皇帝寵愛,他享用的所有供奉全都踰制,而且逾越甚多,不但宮門門釘鍍金,七十二數,侍衛翻番,府第稱宮,且宮內太監、宮女的人數也是其他王府的五六倍還多,他的俸祿甚至比五個王爺加起來還要高,且皇帝老兒還常有各種奇巧珍玩賞賜。” “在東京城,百姓們都把皇宮叫做禁城,而這宸王宮,就叫小禁城,因為它裡面宮連宮、殿接殿,大得可怕,要沒有七百多侍衛,根本就巡查不過來。”這一番說辭,直讓眾人瞠目結舌,如聽神話。 寧致遠定了定神,問道:“張大哥,侍衛既如此之多,那要查那個人,不是就棘手了?” “的確是這樣。不過,幸得王宮內府的賬房司官跟屬下很熟,他足足熬了兩個通宵,把宮裡所有的侍衛都理抹了一遍,凡是五十歲以下,十六歲以上,姓尹、雲、贏、殷、印、陰、應等的全剔了出來,共計一百二十六人,叫延年、元年、願連,和類似名字的有三十一人。”張涵皺眉,“可這麼多的人裡頭,就是沒一個叫尹延年的。” “興許他不是侍衛,譬如說,是個賬房裡抄抄寫寫的書吏?或者是個酒掃侍應的太監?”晏雲孝插嘴道。 張涵嘆氣道:“這一點屬下也想到了,所以就拜託那位司宮,索性把宮裡所有的男人都捋了一遍,結果倒有兩個人的名字還對得上號。” 眾人精神一振,俱問:“是哪兩個人?” 張涵苦笑:“其中一個叫印彥謙,五十出頭了,是王宮膳廚的一個廚子,可他的第六個小妾今年五月間生產,他一直守著,沒出京城一步,這一點倒有好幾個人可以證實。而且,前晚屬下也去他家裡看過了,這人胖慘了,走一步路倒要停下來喘十喘,那顆光頭被肥肉撐得像個剝了殼的雞蛋似的,他決計不會是那個人。” “那另一個呢?”這回輪到寧致遠皺眉了。 張涵神情很古怪,像是有人把印彥謙那顆光滑賽雞蛋的肉頭塞進他嘴裡去了:“這人叫迎艷艷,是宮裡戲班的男旦,年紀、身材倒有點兒像,又白又紅的,比個女人還女人,不過,他也絕不會是尹延年!” “哦?張大哥去會過這個迎艷艷了?” 張涵的臉成了苦瓜:“唉,甭提了,屬下費了老鼻子的勁,才在翰林院侍郎程玉的臥室裡找見了他,鬧了半天,原來他居然是個……是個……” 大家自見面以來,便知他能幹利索,這時卻見他支支吾吾。寧致遠、晏家父子立時便猜到了幾分,晏荷影卻不明所以,追問不休。張涵漲紅了臉,脫口而出:“迎艷艷是個像姑。” 宋時的官宦人家、豪門巨族,玩膩了婦人,卻好起同性來了。一些戲班中的男子,因自幼便唱旦角,日久天長,相貌性情全都陰陽顛倒,正合了那些達官貴人老爺們的癖好,於是這些男旦便成了老爺們的玩物,因他們舉手投足像個姑娘,故被世人稱為像姑。 晏荷影不知何謂像姑,但見父兄的臉色俱是不對,心知這像姑定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便也不再追問。 寧致遠皺眉道:“他雖是像姑,卻並不能證實他就不是尹延年。” 張涵回答道:“少掌門說的是。屬下之所以肯定,那是因為今年他一直跟程玉攪在一處,弄得程玉到後來連走路都要三四個小廝架著。為此,程玉那個凶悍的老婆跟他鬧了個底朝天,這在京城的百官中已傳成了一個笑話。是以屬下才說他也不是尹延年。” 得知偌大的宸王宮中並無一人名尹延年,晏荷影失望至極。但寧致遠、晏家父子卻神色平靜,早知會有此結果。她不死心地問道:“難道說他捏了個假名字,但侍衛里總有幾個麻子吧?興許其中一個就是他?” 張涵嚇一跳:“要依了晏五俠的話,那可就麻煩了,宮中侍衛臉上有麻子的海了去了,除非令全部侍衛列班站隊,然後請見過尹延年的人去,順著一個一個地看,興許才能認得出來。”這當然不可能,晏荷影嗒然若喪。 寧致遠卻並不氣沮,又問:“張大哥,趙長安一共有多少貼身侍衛?” 張涵繼續侃侃而談:“嗯,宮內規制,王爺配貼身侍衛六十人,不過,真正到得了他跟前的,不過三四人而已,而這三四人裡頭,只有兩個中年侍衛是他的心腹,一個叫華靜君。” 晏荷影立時便想起了“華老爺”:“哦?這個華靜君長得什麼樣?左眉尖上有沒有一顆硃砂紅痣?” 張涵搖頭說,因為華靜君在宮中的地位很高,一般宮內人等根本就見不到他,是以他的相貌也沒人知道。 “那另一個呢?”寧致遠問道。 “另一個叫馮由……” “啊呀!張大哥,你說另一個叫馮由?”晏荷影驚叫著問。 張涵點頭,不知“晏五俠”何以會如此驚詫激動?晏荷影定了定神,對凝視她的眾人道:“尹延年曾經說過,馮由是他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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