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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章往事今又見

緣滅長安 建安 10926 2018-03-12
“但當時,老衲和淨一師伯又怎會知道,這小小一方傳世玉章,竟會是二十三年前武林中那一場浩劫的肇始之由呢?當時,淨一師伯把傳世玉章交給老衲後,就神散脈亂了。他全力翕動嘴唇,想告知老衲,把傳世玉章交與何人,可他的話音實在是太低了。老衲把耳朵湊到他口邊,隱隱約約地只聽見了'四、泰'二字,師伯他就沒了聲息。” “老衲大驚,忙一摸他的脈象,唉,這次,淨一師伯是真的、真的圓寂了。佛家常說四大皆空,生死輪迴本是尋常事,可當時,也不知怎麼了,老衲的眼淚卻是流個不住。但老衲記著淨一師伯未了的心願,不敢耽擱。當下為他匆匆念了一遍《往生咒》,也不掩埋他的屍體了。出家人四大皆空,又何必在乎這具臭皮囊?然後老衲也往弘性師兄逃走的方向找了去。”

晏雲禮嚇了一跳:“大師,那不是要跟那幫惡賊撞上了嗎?” “這一層,老衲也想到了,是以老衲當時是藏藏躲躲地摸了去的。唉,那天夜裡,雖然天上的那輪明月非常明亮,可老衲是素來不辨方向的一個人,結果才走出去沒多遠就迷路了。只在山林裡亂轉,不知不覺間,天也就亮了。這時,老衲才認准了一處山口處直走,才走出去不遠,就見一個灰袍僧人躺在地下。過去一看,正是弘性師兄。一摸他的脈,也……圓寂了。老衲就想,淨一師伯和弘性師兄都圓寂了,看來,老衲只能把傳世玉章送到少林寺,交與少林寺方丈大師,請他代為處置了。” “不料老衲才起身,背上就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掌,整個人都摔出去,前額撞在一塊大石上,立刻暈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老衲方才醒轉,頭上被磕開了一道大口子,乾了的血塊糊得滿頭滿臉,一看身遭,一個人影都沒有,弘性師兄的屍身也不見了。老衲的衣袍卻被翻得凌亂不堪。老衲連忙一摸,”說到這兒,法空閉目嘆息,“傳世玉章不在了。定是已被那惡賊搶了去。想來他以為老衲已經死了,這才沒在老衲的胸口上補上一劍。”

“老衲丟了淨一師伯以性命相託的傳世玉章,萬分焦急氣憤,當下也不去臨安了,只日夜兼程往姑蘇趕。心想就是拼了這條命不要,也要叫那狗賊交出傳世玉章。” “嗨!”晏天良一拍大腿,道,“大師,您怎麼這麼良善老實?想遊凡鳳既那樣歹毒陰險,豈會老老實實地把傳世玉章交出來?只怕,只怕他一見了大師您,就會殺人滅口。” 法空緩緩點頭道:“晏檀越說得是,這一層老衲當時也想到了,是以打算到姑蘇後,先不忙到他的府上去找他,看一看情形再說。不料,才進吳州地界,就听路人哄傳,姑蘇遊府於一夜之間,被一把大火燒成了白地,府中七八十口男女老幼人等全都葬身火海。老衲大吃一驚,急急趕到遊府外一看,唉,偌大一座府第,真的被燒了個乾乾淨淨,連一根草也沒留下來。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神色慘然,“想遊凡鳳為人陰險毒辣,手段兇殘卑劣,確實該得報應,但業報來得如此之急,又是如此之慘,也未免太重了一些。”言畢不停地捻動佛珠,口念佛號,神色悲傷。

晏天良道:“大師,難道……”一指油紙包,“這就是傳世玉章?” “是。十八年了,老衲以為它早已不在人間,不料,今年一月底,老衲收到一封信,寫信的人說他就是當年慘遭滅門之禍的遊府的唯一後人,遊凡鳳的兒子,傳世玉章就在他手上。十八年了,他日夜參詳玉章中所藏的秘密,但始終不得要領。他身遭家破人亡之苦,痛感這是上天對遊家奪取非分之物的報應,因此,考慮再三之後,他願意把傳世玉章奉還老衲。現他已拜託白雲天白大俠攜帶傳世玉章,前往富春江竹隱寺,估計四月十六前就可到達。請老衲收到此物後,轉交四海會的少掌門寧致遠。” 他此言一出,座中人皆一愣。而那俊朗青年卻低低地“啊”了一聲,狀甚詫異。 “遊少施主在信中言明,當年淨一師伯曾說過玉章的主人是當時四海會的掌門人寧澹明。原來淨一師伯圓寂前說的'四、泰'二字,指的是位於泰山中天門的四海會。”

俊朗青年聽到這兒,便欲插言,但法空卻接道:“老衲看了信,真是百感交集,不料十八年後,傳世玉章又重現江湖了!當下老衲就在寺中靜候,但一直等到五月十八,也沒見白大俠到來,卻聽傳在江湖中又起了無數的劫難。老衲心知,這定然是因為傳世玉章!又聽說玉章像是在晏府小姐處,老衲於是就連忙趕來貴府相擾,只盼能把玉章送回它主人的手中,也了了這十八年來老衲的一樁心事,遂了淨一師伯的遺願。”說到這兒,法空凝視油紙包,欣慰地笑了,“阿彌陀佛,今天總算又見到它了,只盼這次它重現江湖,不會再帶來什麼禍殃。”起身到晏荷影面前,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不負白大俠所託,把傳世玉章平安地送了回來,功德無量,天下蒼生皆受女施主的福澤。在這裡,請女施主先受老衲一拜。”說畢躬身一禮。

晏荷影忙不迭起身閃避:“不,不,大師!”晏天良也急忙上前扶住他道:“大師,休要如此,真正折殺小女了。我輩既為武林中人,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分所當為,大師太客氣了。” 一旁的陸擎天忍不住插話詢問:“傳世玉章中到底蘊藏著什麼秘密,以至於天下人都拼了性命要得到它?” 法空道,遊凡鳳之子的來信中說,傳世玉章中藏有一份富可敵國的驚人財富,另尚有至高至上的武功秘笈,好像還有能君臨天下的權力。僅此三樣中的一樣,都要讓芸芸眾生髮狂了,現三樣東西都在一塊小小的傳世玉章中,又怎能不惹出那麼多血腥恐怖的禍事來? 二十三年前傳世玉章甫一出現,就掀起了軒然大波,當時整個武林都牽涉其中,為得到它,數年間,共有八十二個幫派門會滅絕,四千餘人喪生,而因它重傷致殘的人更不知凡幾。至於為爭奪它而結下的仇怨更是無法計算。時至今日,武林中因它而起的各種仇殺紛爭仍時有發生。未料,這塊招災惹禍的傳世玉章,又重現江湖!

晏府下人送來裁紙小刀,法空接過,無限感慨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讓這塊傳世玉章今後莫要再在江湖中生出什麼事端來。”然後割開封繕嚴實、邊緣已然發毛的油紙,再一層層小心地打開,一時堂中人雖多,卻鴉雀無聲,唯一能聽到的,是堂外風穿梅樹時的簌簌輕響。 終於,油紙揭開了,卻尚有一褐色熟軟小牛皮裹著,牛皮攤開,明亮耀眼的紅燭映照下,眾人看見一塊約一隻手掌大小、四方形狀、乳白色的精雕象牙牌。牌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小字,皆為行書,足有上千字之多。法空望著這塊象牙牌,目瞪口呆,靈魂出竅了一般,良久,才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道:“這塊傳世玉章,是假的!” 話雖輕,但卻如一個悶雷在眾人頭頂炸響。眾人腦中皆“轟”的一下,一時眼前金星亂閃,不辨東西南北。 “你憑什麼說它是假的?”晏雲禮情急中口不擇言,連應有的尊敬也忘了。

法空不以為忤地道:“當年老衲從淨一師伯處接過傳世玉章後,曾打開來看過。說是玉章,其實是一塊玄鐵所鑄,兩面均鏤刻花紋、篆文的鐵牌,絕對不是這麼一塊象牙牌。” 晏天良驚、急、怒、恨,一步衝到傻在椅中的晏荷影面前,厲聲喝斥,令她立刻說出實情。晏荷影瞠目結舌,能說的她方才都已經說了,現哪兒還知什麼“實情”?看著她那茫然失措的樣子,晏天良愈發急怒,雙眼噴火,用力搖撼她的雙肩,逼她馬上把真的傳世玉章交出來。 “晏伯伯,不要錯怪晏姑娘,她也不知道這塊傳世玉章是假的。”眾人正頭腦昏聵、不辨南北之際,一個清朗的聲音道。 晏天良回頭:“致遠,你怎知……” “晏伯伯,您想,要是晏姑娘知道這塊傳世玉章是假的,那她怎麼還敢回來呢?”俊朗青年不徐不疾地道。

致遠?這個人是寧致遠?四海會的少掌門寧致遠?自己未來的夫君?晏荷影不禁凝目對方。 晏天良一聽寧致遠這話,確是有道理,再細一想:是啊,知女莫如父,女兒的性情為人,自己還不清楚?她天性純良,絕對不會做這種見利忘義、自毀晏府的蠢事。且她若心存不善,要把傳世玉章據為已有,那還回來幹嗎?而且,就算她不出如此鎮定自如、行若無事的樣子來呀。 晏天良鬆開女兒,茫然四顧地道:“那……真的傳世玉章,又在哪兒?”寧致遠沉聲道:“顯然,真的傳世玉章,已在晏姑娘不知情的時候,被調了包!” 眾人俱想,那這個調包之人又是誰呢?寧致遠忽然問晏荷影:“冒昧問姑娘一句,剛才我聽姑娘說,姑娘的腳背受傷後,曾有個叫尹延年的人救了姑娘,並護送姑娘前往金陵求醫診治?”

晏荷影無法自製地紅了臉,囁嚅著將自己僱尹延年做保鏢,然後前往金陵,找簡本求治的經過略敘了一遍。 “簡神醫?”衛三觀眉一揚,“大小姐,剛才你說你許了這姓尹的小子五十兩銀子做鏢銀,讓他帶你去找簡本為你治毒傷?” “是呀,衛伯伯。”她不明白,何以眾人的臉色一時間都變得十分古怪? 衛三觀對身後的一矮個弟子冷冷地道:“阿保,你是金陵人,應該清楚,那個姓簡的平常的喊價是多高?” 阿保咳嗽一聲,大聲回應道:“回師叔的話,這個簡本因為瞧得好,求他瞧病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二十五年前他的價就喊得賊高,每瞧一個病人,要收黃金十兩,如果出診,價格再添三倍,概不賒欠。他說了,每出診一次,最少要耽誤他半天的工夫,還會有額外的花銷,所以才定了這個能駭死人的天價。”

晏天良的臉色開始鐵青了:“雲仁,常日里,銀樓中黃金兌換白銀的水價是多少?” 晏雲仁清了清喉嚨,清清楚楚地回答:“黃金兌換白銀的水價並不是一定的,常有高低浮動。今天,黃金兌付白銀的水價是一兩官庫黃金,可兌付足色紋銀十二兩四錢六厘整。但要是在今年二月初,因正逢宮中皇太后的六十大壽,所需用黃金甚多,故而當時全國的金價全都上漲,那時的一兩黃金,可兌付白銀十四兩二錢二厘整。” “嘿嘿,世上居然還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玩意兒,為了賺五十兩的鏢銀,居然倒賠三百多兩白銀?老娘活了四十三年,還是頭一回聽說天底下居然還會有這種包賠不賺的買賣!這種情願掙小錢,蝕大錢的趟子手,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平夫人撇嘴冷笑不止。 晏荷影意亂如麻:“平阿姨,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平夫人的意思是,荷官,你被人騙了。”晏天良痛心疾首,“唉,這個姓尹的大有問題。荷官……你太老實了。” 一直靜聽對話的寧致遠忽又問:“晏姑娘,剛才你說,這個尹延年護送姑娘你,一直到了貴府的大門口?” 晏荷影發慌:“寧……寧公子,莫非,這也有什麼不對嗎?” 晏雲仁皺眉:“可是荷官,他卻並沒有進府來。” “他……尹……尹公子他不想攪擾家人們,而且……他也不想被爹、哥哥你們感謝……” 陸擎天忽鐵器刮擦般刺耳地笑了:“晏小姐,你可聽說,你父親為了找你,曾開出了多高的賞格?” 晏荷影胸中如有一塊大石壓了上來,艱難地喘了口氣:“黃金十萬兩。” “十萬兩黃金!這世上,無論何人,也無論他有多窮,只要得了這十萬兩黃金,那他這一世就都可以像個王候,吃穿享用不盡了。可是……嘿嘿,”陸擎天的笑聲雖輕,卻刺得晏荷影的雙耳劇痛,“這個姓尹的,人都已經到了府門口了,那十萬兩黃金都已經堆在他的手旁邊了,真正只消舉手之勞,他就可以僱十輛大車,把這十萬兩黃金拉回家去,但他卻分文不取,一走了之。這種怪人,這種怪事,卻不知晏小姐作何解釋?” “這太好解釋了。”平夫人咬牙切齒地道,“因為這個姓尹的小子,已經得到了比十萬兩黃金更值錢萬萬倍的東西——傳世玉章,當然,就再也看不上這區區十萬兩黃金了。” 晏荷影掙扎著為尹延年辯解:要是尹延年真的偷換了傳世玉章,那又怎敢陪她一道去找法空大師?莫非,他就不怕在竹隱寺被揭穿了騙局? 晏天良輕嘆一聲:“荷官,你怎麼這般死心眼兒?姓尹的既能那麼'巧'地遇上你,那麼'好'地救了你,又那麼'義薄雲天'地送你一路同行,那事先肯定都已策劃嚴密周全了。他在跟你去竹隱寺之前,肯定曉得法空大師不在,樂得裝成個一諾人君子,假惺惺地陪著你,一會兒來一會兒去的玩罷了。” 晏荷影支持不住了,身子一晃,便要摔倒,幸虧寧致遠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她如一個將要溺死的人,哀懇求助:“不,寧公子,這不是真的,他……尹郎,不是這樣的人。” 寧致遠把臉轉開,不忍看那已近癲狂的眼神,說道:“晏姑娘,其實這也不怪你。這個尹延年心計深沉,手段狡詐,就是我遇上了,只怕……也要被他騙過了。何況你一個從沒出過門的弱質女兒家,又怎知道這江湖中的人心險惡?又怎會是他的對手?” 晏荷影用力搖頭,雙淚迸流:“不,我不信!你們都在撒謊,你們都要害他!尹郎他那麼好的人,又怎麼會騙我?”雙眼充血,狀若瘋狂。晏天良大是心疼,忙疾點她的睡穴,待她軟倒在自己懷中後,讓馬素華扶她下去歇息。 待馬素華與三名丫環攙扶晏荷影離去,晏天良回頭,心中慚愧,不敢平視法空:“大師,現下可怎麼辦呢?老夫這心裡亂得很。”何止是他,這堂中眾人,誰的心裡又不是一團亂麻? “晏伯伯,法空大師,各位前輩,恕晚輩冒昧,晚輩倒有個計較。”晏天良精神一振,催促寧致遠快說。 “其實法子很簡單,只要找到尹延年,自然也就找回傳世玉章了。”聽他一說,眾人均感慚愧:是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自己竟會想不到?真正是關心則亂了。堂中眾人都是老謀深算的老江湖了,只三言兩語便議定了尋找尹延年的章程。 正當眾人要四散回房之時,卻見寧致遠向法空莊容拱手道:“晚輩還有一件事,要懇請大師允准。” “寧施主無須多禮,有什麼事,只須吩咐老衲一聲便成了。” “晚輩何德何能,敢吩咐大師?剛才大師說傳世玉章竟是要交與四海會?恕晚輩冒昧,求大師收回成命,我四海會無論如何也不敢要那傳世玉章,等它被找回來之後,還望請大師把它送還少林寺。” 一聽他這話,非但法空,堂中的所有人等都大覺意外。法空不解:“寧施主,這老衲就想不明白了,怎麼你不收下這本來就是你四海會的東西?” 寧致遠正色道:“大師,非是我四海會不識抬舉,實在是這傳世玉章太過珍貴,俗云,寶璧無罪,懷璧其罪。我四海會自問德淺福薄,實在不敢收下它。” 法空皺眉道:“可它是你四海會的,這遊少施主在信中已經寫得明明白白的了。且十八年前,淨一師伯圓寂前,告訴老衲的也是寧施主你四海會的'四、泰'呀!” 寧致遠還要推拒,晏天良看二人一個堅決要給,一個就是不受,忙打圓場:“大師、致遠,二位不如聽老夫一言如何?現下玉章還沒找回來,我們在這兒先就為它的歸屬爭執起來,未免也太早了些吧?不如等把它找回來之後,二位再作商議如何?” 二人俱覺有理,遂道:“好吧,就如此辦吧。” 而本欲來分一杯羹的平夫人、衛三觀、陸擎天見傳世玉章既不在晏府,且法空已挑明了它本是四海會的囊中物,想自家勢單力薄,有何本事敢去跟那天下第一大幫爭?算了,算了,還是死了這條稱霸天下的雄心吧。三人均覺好沒意思,便即拱手告辭,而晏天良心煩意亂,也無心留客,虛虛應酬了兩句,就任由三人自去了。 初秋時節,午後,海寧城外的碼頭上各色貨物堆積如山,人來車往,裝船卸貨,極是繁忙。 貨物堆中,躊躇滿志地擠出來一個大胖子。他喘著粗氣,挪動著笨重的身體,向碼頭右側的一座二層高樓行去,明媚的艷陽下,樓口招牌上的“匯義豐”三個大字閃閃發光。大胖子到了樓前,徑直上階,便往裡走,卻被一漢子迎頭攔住了:“喂喂,這位大爺,敢問您找誰?” “找你家海大掌櫃。” 漢子抱拳道:“對不住,大爺,今天我家大掌櫃的不見客。”大胖子一愣,微感不快:“我是財盛行的侯富貴,現在手上有二十船貨要運去胡剎國,要雇你們的海船,價碼好說。” 漢子又拱了拱手:“原來是侯大老闆有大生意要照顧我們。要在平時,這麼好的買賣往哪兒找去,可今天我們匯義豐有貴客來,大掌櫃的昨天就吩咐過了,今天匯義豐歇業。侯大老闆還是找別家船行去吧。” 侯富貴還要再說,這時大路上傳來隆隆的車輪聲和繁響的馬蹄聲,幾個早守在路旁的青年齊聲歡呼:“來了,來了!”其中一人忙跑進樓去報信,立刻便有一大群人自內匆匆迎了出來。 領頭老者雙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個極精明厲害的人物,眾人才到樓門口,那馬上、車中的人都已站在地上等候了。 老者目光一掃,迎向一長身玉立的藍衫青年,抱拳施禮:“海寧分會堂主海中英拜見少掌門。”寧致遠微笑還禮,眾人寒暄著,到中堂落座。寧致遠道:“海老伯,我來引見一下,這位是姑蘇晏府的晏老前輩,這位是晏四俠晏四哥,這位是……嗯,”手指一秀美得令眾弟子不敢正視的少年書生,“晏五俠晏五弟。” 海中英想:晏財神只有四個兒子,這事是個人都知道,怎麼今兒個又冒出來個晏五俠?心念電轉,馬上明白了。當下含笑拱手,一一寒暄道乏,周旋已罷,告知寧致遠,他吩咐要查的事,會中弟子已去辦了,估計當晚就會有結果,寧致遠等人一路過來,想必早就累了,不如先歇息一下,等吃過晚飯以後再議正事。 寧致遠微笑道:“父親常跟我說起,海老伯特別能幹,又會照料會中的大小弟兄,海寧分會在您手裡搞得風生水起,十分紅火。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海中英雙眼發亮:“屬下人會也有三十年了,自問還對得起會中的大小弟兄,今天能得老掌門的這一句話,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晏家父子對視一眼,心中均對寧致遠非常欣賞:他年紀雖輕,但說話做事、待人接物得體周到。姑蘇晏府能有這麼一個乘龍佳婿,真正是一大幸事。 那晚在姑蘇雪姿堂中,晏天良與法空、寧致遠聚頭商議,都認為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尹延年。既然尹延年、晏荷影從荒島回來,是在川頭上的岸,而海寧就在川頭左近,那去四海會海寧分會查查,興許就能覓到什麼線索。而寧致遠既為四海會的掌門,又是晏府未來的女婿,丈人家的事,也就是女婿的事,故而他陪著晏天良等人一同前來海寧。 海中英又道,他昨兒個一早還派人去找晏雲孝,可能今晚晏雲孝就能趕到這兒。話音方落,堂外便有人朗聲笑道:“何必晚上?我現在不是已經到了?”一個二十七八歲、風塵僕僕的青年大步跨進堂來。晏荷影定睛一看,喜得大叫。來人正是晏府次子晏雲孝。他見到失踪數月的小妹,也是萬分欣喜。當下眾人互相引見道勞,很是煩擾了一陣子才安靜下來。 晚飯開在西廳,一溜高闊窗子全朝向大海,煙波浩渺,水天一色,令人胸怀大暢。各種海鮮魚蝦流水般端上桌來。 飯既罷,茶才奉上,便有一漢子匆匆進廳,俯身在海中英耳邊說了幾句。海中英眉一掀道:“少掌門,萬老七回來了,還帶著一個人同來,說這人興許知曉少掌門想問的事。” “哦?快請他們進來。”少頃,進來一精幹的紅臉漢子,後面還跟著個年逾七十、精神矍鑠的老人。與眾人見過禮後,萬老七和老人一同坐下。 萬老七開門見山地道:“前天屬下接到大掌櫃的命令,馬上就把所有的兄弟都派出去了。昨兒個得到回報,整個南海沿岸,共有大小漁船一千二百六十五艘。從六月初到六月二十這段時間裡,沒有一艘漁船到過那樣一個荒島,也沒載過晏小姐和姓尹的那樣一個人回川頭來。”眾人一聽,盡皆皺眉。 “不過,屬下想,那姓華的漁老大自稱打魚的,一路上卻一網沒下、一尾魚也沒捕。而且聽晏小姐的描述,那船的形制也不像漁船,後來屬下仔細琢磨,想起來,倒有一處地方屬下還沒去查過。” 海中英目光一閃:“老夫知道那個地方是哪裡了!”萬老七一拍大腿,蹺起了大拇指:“嗨!姜終歸還是老的辣,屬下是迷瞪了大半宿才想起來的,大掌櫃卻一下子就猜到了。” 晏荷影聽二人打啞謎,又是焦急,又是好奇,忍不住插嘴道:“海堂主,那地方倒底是哪兒?” 寧致遠微微一笑:“官船!” 海、萬二人俱笑了:“少掌門才是真正的高人,竟也是早就想到這一處去了。” 寧致遠笑道:“閒話少扯。萬七哥,你後來查這官船,查出什麼端倪來了?” “是。屬下即時就去查了,這南海全境共設了海寧、普陀、寧波等共二十八個縣,各縣衙都有自備的官船。現已查明,這二十八縣,連上南海郡守府在內,一共有官船八十六艘。兄弟們別的沒查出來,只奇怪的是,從今年的二月二十二起,縣衙里所有的船隻都被派出海,只在各個大小海島中游弋,後到六月二十左右,又莫名其妙地全召了回來,各歸本縣。后海清縣衙的一個兄弟告訴屬下,他們的官船在那段時間裡也被徵用了,聽船上的船夫說,好像是曾載回兩個人來,但個中詳情,這位兄弟並不清楚。好在這艘官船出海時,請了一位大爺作嚮導,而今屬下已把他老人家請來了。”一指身側的老人,“這位是陳漁有陳老爺子,整個南海的大小上千個島嶼,沒有他不清楚的,所以大夥就給了他老人家個外號,叫陳有數。” 一時眾人皆注目陳有數。萬老七請他把晌午曾說過的那些話,給在座的諸人再說上一遍。 陳有數的眼風不經意般瞟過晏荷影,然後慢吞吞地磕了磕手中的旱煙管,道:“俺是今年二月十八夜裡,被衙門的金捕頭傳了去的……” 寧致遠聽他嗓音乾澀,雙手遞過去一盞茶道:“老爺子,請喝茶。”陳有數接過,吞了一大口,清了清喉嚨道:“到了衙里的簽押房,牛師爺說有幾位上面來的老爺想出海,要俺做嚮導,陪他們一塊走。” 海中英問:“出海去做什麼?牛師爺說了沒?” “沒,俺也不敢打聽。那幾位老爺瞅著都不大好惹,個個像才死了老子娘一樣,惡兇兇的,俺不敢多事。” 寧致遠問:“老爺子,這幾位老爺都什麼樣?穿什麼衣服?” “為首的那位老爺約莫四十來歲,樣子嘛……挺受看的,哦,對了,他這兒有顆痣,紅色的。”陳有數一指自己的左眉尖,晏荷影心頭一震,險些脫口而出:華老大!而寧致遠、晏天良則不由得都看了她一眼。 來海寧前,她已把當日的一些情形細述了一遍,也提到華老大左眉尖上的那顆硃砂紅痣。眾人心中一喜:沒想到事情一開始就這麼順利,看來,要找到尹延年,只怕也不太難。 眾人凝神聽陳有數往下說:“這位老爺姓華,人倒也還算是客氣,俺當時問他要去哪兒,他說也沒啥準譜,不過是去隨便逛逛,卻不知這南海裡攏共有多少個島?俺告訴他,那可就多了去了,海邊上,自打小就傳下來一首歌謠:有名的三百六,沒名的沒法數。一個一個地念,三天也沒夠。華老爺一聽,當時就黑了臉:'那多少也總得有個數吧?'俺說,小的打從六歲就跟著小的爹出海討生活,現如今已經六十多個年頭了,南海的大小島嶼,扳扳指頭算下來,總得有一千二百來個吧。” “華老爺一聽這麼多,黑著的臉馬上又白了,倒比魚肚白還要白上幾成。發了半晌的傻,又問,要是乘船出海,一個島一個島的去轉上一圈,大概要多少時日?俺當時就駭了一跳,忙說,這可從來沒人幹過,又不是得了失心瘋,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可看華老爺那樣子水滴水淌的,也怪可憐,俺就寬他的心:真要那麼幹,一路上又沒啥三災兩難的話,大概也就十年左右的工夫吧。華老爺聽了,坐在椅中發了半天的呆,才又對俺說,要俺畫一張南海所有島嶼的方位圖出來。” “這下俺可犯了愁了,當下告訴他,這事抓瞎,一來俺年紀大了,一時間只怕有些小島、無人島記不周全;二來俺打魚撒網倒還在行,這操筆桿子就像張飛爺使繡花針,實在是應付不來。華老爺說不打緊,當即命令牛師爺去尋摸三個畫畫的好手來幫俺。他給了三天的期限,准定三天后就要把圖交上去。” “唉!三天三夜,俺跟那三個畫畫的秀才都遭罪了,沒合一下眼,緊趕慢趕的,總算把這張倒霉的海島圖趕了出來。第三天一大早,華老爺把俺又喚到縣衙,看了圖問:有個島,叫'叫三姨'的,在圖上什麼地方?俺想了老半天,只好告訴他,整個南海中,就從來沒聽說過有這個島。華老爺又愣了,好半天才說:'那我們就從這開始。'指了指圖上最南端的一個小島,'一個一個的,都去看看。'同時,他又吩咐縣大老爺……” 海中英不禁插口道:“老爺子使得動你們的縣大老爺?” “是呀,俺們縣大老爺平時多拽的一個人,可見了華老爺,卻灰孫子似的,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華老爺命令縣大老爺,馬上把這圖照原樣畫一百張給郡守大老爺,分發到南海所有的縣衙門,然後全部官船拿著圖出海,把一千二百多個島嶼分成四十塊,讓這些官船,分頭全去逛一遭。唉,這是發的哪一門子的瘋魔喲!第二天晌午,也就是二月二十二,俺就跟他們出海了。” 寧致遠、晏天良等人暗想:這位華老爺,一點兒都不瘋魔。 寧致遠問:“老爺子,他們出海去究竟乾了些什麼,您看得出來嗎?” 陳有數凝神回想道:“反正,肯定不是去隨便逛逛,好像……是專門去找人的。” “您怎麼看出來的?” “每到一座島,他們總不讓俺上去,而他們卻上去四處轉悠,還大聲大氣地喊。只是俺年紀大了,耳背得厲害,又在船上,離岸太遠,實在聽不清楚。他們要不是找人,那麼大聲地喊些啥?”眾人均覺此話有理。 “這一找就是四個來月,俺這輩子受夠了在海上顛簸的罪,年紀又大了,真是不想再陪他們'逛'了。難不成還真耗上十年的光景,把這把老骨頭都扔在了海裡?可華老爺一路上對俺倒很是客氣,出海前又給了俺的大小子一百兩黃金。俺沒法子,只好耐著性子陪他們。記得那天近晌午,船連走六天,水快喝完了,正發愁時,俺一下想起來,有個叫望郎浦的小島,畫圖的時候忘了畫,島雖小,也沒人,倒有山泉。當下指揮著把船開過去。等到了地界,華老爺他們乘小舢板上島,留俺在艙裡歇息。那天太陽好,俺就到船板上,想曬曬這把老骨頭,猛不愣登地卻見從島上半山腰的山洞裡,出來了一個人。華老爺見了,歡喜得又喊又叫,可距離太遠了,不清楚都說了些啥,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一個人,看那身打扮,倒是個女的。” 聽到這兒,晏荷影無地自容:她在講述往事時,對自己與尹延年在山洞中的情形隻字未提。想當時孤男寡女同居一處,雖然自始至終二人並無絲毫的苟且之舉,但若說出來,誰人會信?不料此刻卻被陳有數一語道破,真不知爹、二位哥哥,還有座中的其他人等會作何想法? 晏家父子也覺難堪,正窘迫至極時,卻聽寧致遠淡淡地道:“陳老爺子年紀大,必是看錯了,那兩個人,應該都是男的才對。” 陳有數一愣,但眼一掃晏家父子那像墨汁、晏荷影似紅布、其餘人青鐵般的臉色,心里頓時明鏡一般。七十多歲的人了,世間的酸甜苦辣、是是非非,什麼沒經歷過?且他的心地本就極為良善,當下以手拍額,連連點頭:“是是是,是俺老糊塗了,那兩個確實都是男人,俺眼神早就不濟事了,連人家穿的衣服是男是女都弄混了,該死!該死!” 眾人都笑了,萬老七道:“老爺子,這個怪不得你,畢竟離得那麼遠!”晏家人至此才舒了一口氣,都暗暗感激寧致遠及陳有數。 “後來呢?”海中英問,“這兩人上船了?” “是,過了不多會兒的工夫,這兩人就上了船,然後華老爺就叫返航。顯然,他扑騰了四個多月,為的就是要找見這兩人,三天后船到川頭,這兩人上了岸,俺也就回家了。” 這一氣說下來,老人不覺氣喘,寧致遠將早已備好的茶盞遞過去:“老爺子,那兩個人中是不是有一個麻子臉?” 陳有數點頭道:“是。” 寧致遠又問:“您記不記得,這人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陳有數搖頭:“俺睡艙頭,他睡艙尾,除了上船下船,在船上的三天工夫里,他好像就沒出過艙門一步。”又凝神想了想,肯定地道,“嗯,這個麻子確實沒啥不一樣的地方。” 送走陳有數,眾人都覺洩氣,寧致遠卻為大夥鼓勁:其實今晚收穫頗豐,至少曉得了那船並非如尹延年所說的是偶然路過,根本就是專門去找他的。晏雲孝憂心忡忡,說沒想到官府居然也在打傳世玉章的主意! 不僅他,眾人亦是心情沉重:尋傳世玉章一事本來已極其棘手,而現在官府竟也來橫插一槓子。雖然姑蘇晏府財雄,四海會勢大,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跟朝廷官府抗爭,若傳世玉章確實已落入官府的掌握,那再想奪回來就千難萬難了。 一念及此,晏雲義咬牙道:“官府又如何?傳世玉掌上又沒刻著'官用'兩字。”一看面色蒼白,盈盈欲泣的晏荷影,怒火愈熾,“我就不信了,天底下還有這種道理?誰的權勢大了,誰就可以任意胡來!” 寧致遠點頭道:“四哥說得是,無論如何,傳世玉章我們一定要找回來交還少林寺。只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晏荷影忽開口:“爹、哥、寧公子,還有件事,我以前忘了告訴你們。”於是她把尹延年去年秋天跟朋友去東京城外的“尹記烤魚”吃魚,為爭座頭差點兒打架一事說了。 寧致遠眼睛一亮:“這是他無意中的閒聊,應該不會摻假。”一望面上俱在發光的眾人,“伯伯、二哥、四哥,不如我們就去東京走一趟,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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