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9章 第七章江南可採蓮

緣滅長安 建安 11491 2018-03-12
晏荷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這……這是什麼叫?太嚇人了!”尹延年皺眉道:“不管了,先跑了才是要緊。”兩人就這樣一路逃走,朱承岱、馬驊等人竟真的並未追來。 二人一口氣跑出十多里,這才找了個避風的山窪停下。天明後,往西行七八里,到了一個小鎮,二人僱輛馬車復往南走,日夜兼程,只往富春江趕。雖然四月十六的約期早過,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一趟富春江之行無論如何都是免不了的。 四天后,二人到虞山,下車登舟,經苕溪,過惠靈江,越六清峽,直抵桐廬。詢問當地人,道只須沿富春江再南行十餘里,即可到達江畔的竹隱寺。二人遂乘輕舟順流而下。 當船駛近一處山色空濛、群樹深碧、岸汀芬芳的絕佳所在,艄公靠岸泊船,道:“二位公子爺,”遙指一條曲曲折折延伸至花林深處的青石小徑,“順著這條石板路一直上去,半山腰就是竹隱寺了。”

付了船資,謝過艄公,二人緩步登山。一想到數月來的艱辛磨難總算要有個了斷了,晏荷影卻殊無半分輕快之感。因將物事交付法空大師後,尹延年便要送她回姑蘇。此時的她,只巴望這條青石徑長些,長些,再長些,最好永遠也沒有盡頭。 但很快,森森幽篁的掩映下,現出了古剎的一角飛簷,再前行十數步,便看見了竹隱寺的山門。靜寂空曠的寺門前,沙沙聲中,唯有一小沙彌手持笤帚,正在清掃落葉。 尹延年上前,雙手合十,問道:“小師父,打擾一下,請問貴寺的法空大師現下在嗎?”小和尚抬眼,打量了一下二人道:“兩位施主也是來請他治病的嗎?可惜,師父現在不在,離寺雲游去了。” 二人大出意料,詢問法空幾時才能回來,小和尚搔搔頭道:“嗯,師父走了兩個多月了,幾時回來那可沒個準兒,有時半天就回來了,有時一年兩年的還不見回。”

兩人心裡均涼了半截。相對發了一回怔,還不死心,又進寺相詢,所得的答復如出一輒,知客僧一邊送二人出寺,一邊道:“法空師兄好像是去了南邊,但究竟去了哪裡恕貧僧也不清楚,阿彌陀佛,二位施主請慢走。” 晏荷影全身脫力,雙腳虛飄飄的,如踩雲端。縷縷秋風掠過,帶來了幽深竹林中那清冽的氣息,無邊的靜寂中,唯有竹隱寺的鐘聲在低緩地迴盪。尹延年忽道:“聽說朝廷明詔,明春三月,趙長安代天子巡幸,要去江南。” 若在五個月前聽到這個消息,晏荷影定會歡喜得一蹦八丈高:“什麼?他要來江南?”但此刻,她聽在耳中,竟不知“趙長安”三字指的是什麼。 她默默走下幾級石階,忽問:“尹公子,你現在可有空閒?”尹延年望著一片枯黃的竹葉從梢頭緩緩飄在自己腳下,呆呆地回應:“晏姑娘有何吩咐?”晏荷影別過頭,舉袖拭去兩行清淚,道:“現在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我們姑蘇有四面湖山、十里蓮藕。尹公子要不嫌煩擾,想不想去賞一賞那接天的碧葉、映日的紅花?”

新雨過後,曉葉初幹,一葉輕舟靜靜滑進藕花深處。舟上二人年少青衫薄,相顧良久,卻只是無言。 尹延年遙望迢迢青山,黯然嘆息:“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吟到韋莊這《菩薩蠻》的最後兩句,“啵”的一聲,兩滴清淚落入了蕩漾的碧波之中。 尹延年強笑道:“晏姑娘既邀我來,卻又不盡地主之誼,敘一敘這十里平湖的無邊粉荷,只把我這個客人晾在一邊?” 晏荷影低首,撥弄著手邊一支半開的黃蕊白荷:“荷花,又名蓮花、菡萏、水華、朱華、水芸、水旦、澤芝、芙蓉花,夏、秋之季盛開。其實蓮子可生食,也可曬乾後熬蓮子羹,服了最是清心安神。”她摘下一枝蓮藕,取出一顆蓮子,想剝,但蓮皮柔韌,一時卻剝不開。

尹延年遞過來一柄小刀,刀身其薄如紙,刀光如一泓秋水般清澈流轉,閃爍不定,刀柄上鐫著兩個不足一分的嵌金小字:緣起。 晏荷影用小刀劃開蓮皮,春蔥般白皙的纖纖十指把蓮子剝開,將其中嫩綠的幼芽剔除:“蓮子味美,蓮心卻是苦的。”將蓮子遞與尹延年道,“其實,不僅荷花,姑蘇十一月裡的梅花也是極美的。特別是冬至過後,香雪海中的數万株梅樹一同綻放,那種風姿雪韻,真正令人心醉神馳。還有一款極名貴的'綠萼華',更是世間絕品!它的花瓣竟呈淡青色,當你望著那一樹的'綠萼華'時,不似看著一樹的花,倒更像是對著一個飄忽的夢。” 尹延年眼望湖波,喃喃道:“這倒還從未曾見過。” 晏荷影目注湖山,輕聲道:“尹公子若真是有心,要見也不難。”

“到時若無俗事纏身,我盡量設法前來,訪一訪這如夢一般的'綠萼華'。”尹延年囁嚅。 晏荷影呆望一枝荷葉上滾動的晶亮水珠道:“今日一別,此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解開長發,刀光一閃,已從耳畔割下了一縷長長的青絲,然後用係發的絲帶仔細束好,遞給尹延年道,“這數月來,承蒙公子細心照顧,我銘感於心,卻無以回報。若拿金銀酬謝公子,太也褻慢了。只這……是我的自身之物,只望它能代我一表心中的一二分謝意。” 尹延年避開那盈盈的淚眼,低頭接過髮束,卻不知該如何作答。晏荷影氣哽聲咽:“來而不往非禮也,公子莫非……就沒有什麼可作回贈的?” 尹延年目注蕩漾的水波,半晌無言,惘然地望瞭望面前清麗如夢的伊人,又望瞭望手中瑩白的蓮子、身邊碧澈的湖水、眼前迷濛的遠山,他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塊玉佩,道:“離家時倉促,身上沒帶著什麼像樣的東西,這玉佩是我娘給我的,晏姑娘要是不嫌棄,就拿去做個賞玩吧。”玉佩兩寸長,五指寬,通體碧綠,名貴非凡。上有錯金的四個古雅的梅花篆字:美意延年。

在陽光的映照下,玉佩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翠色斑斕,柔和動人,既似一段出岫的輕雲,又像一泓流動的春水。那碧色,直將一湖的清波與萬片蓮葉的青翠之色都奪盡了。 暮色蒼茫,街上冷冷清清,令人心悸。站在門前,晏荷影殊無半分遠道歸家的喜悅,唯覺徹骨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數次欲拍門獸口中所銜的銅環,卻終是拍不下去:只要一拍,蕭郎從此便是路人了!可不拍又如何?躊躇又躊躇,最後她終於還是拍了:“李管家,開開門,我回來了。”門內有人應道:“誰呀?誰要找李管家?”她兩眼噙滿了熱淚,疾回頭,街角處,夕照下,風塵中,哪還有那青衫伊人的影子? “我是荷官,你是哪一院的小廝?快來開門。” 門內四五個人同時驚呼,緊跟著大門上的一道小門打開,一青衣男僕探頭一看,又驚又喜,然後一扭頭,早忘了府中入夜後不得喧嘩的規矩,一邊往裡飛跑,一邊大聲嚷嚷,洪亮的嗓門將晏荷影回來的喜訊傳出了老遠。

四名男僕擁了出來,想來攙扶她,但不敢踰矩,只一迭聲地簇擁著,將她引進大門。才進去不遠,二門內匆匆迎出來一個中年胖子,正是晏府的李管家。一見的確是小姐回來了,李管家悲喜交集,一邊得體地寒暄著,一邊側身引路,三名男僕提燈籠在兩旁照護。 進了二門,李管家及男僕止步,垂花門後已有四名僕婦候著,接了她再往裡走。過了一條抄手圍廊,上來四名丫環,都著四撒碎花綾襖裙,過來扶了晏荷影往東而去,四僕婦斂手退下。 到了一間穿堂時,一白皙美貌的錦衣少婦被五名丫環簇擁著迎了上來:“妹妹回來了?”晏荷影一看,是三哥晏雲仁的妻子,河北朔州威遠鏢局總鏢頭,人稱“金刀王”馬會友的女兒馬素華。 她喜滋滋地握住晏荷影的手,道是闔府人等都已知道晏荷影回來了,現正在雪姿堂候著。一群人遂穿花拂柳,過了三進院子,繞到一排五間上房後,又過了一座雕欄六孔青石橋,這才到了一座梅樹環繞、寬敞大氣的堂前。

堂內火燭通明,堂前石階上佇立著一位五十餘歲的老者——面容清癯,眉目軒朗。見晏荷影走近,他凝目注視,愛憐地道:“瘦了,也黑了。”話不多,卻流露出無限的慈愛和關切,“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晏荷影鼻子一酸,但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動輒鬧性子、哭鼻子的嬌小姐了。當下強自抑制,蹲身行禮:“爹!” 晏荷影的四哥晏雲義從堂內疾步迎了出來:“荷官,回來了?快,先坐下喝口水。”引她坐到堂內一張椅上。這時丫環上茶,正是她平日最愛喝的雨後眉尖。 晏天良問晏雲義:“各位前輩已著人去請了?”晏雲義點頭稱是。晏天良回頭,關切地端詳了一下愛女,問道:“荷官,你是怎麼回來的?有人護送嗎?”一言未畢,一渾厚的聲音笑著道:“爹,聽說荷官回來了?”一個三十出頭,唇上短鬚修飾得極其整齊的中年人快步踏上階來。正是晏天良的長子晏雲禮。

晏雲禮話方出口,便見到了晏荷影,他說話做事向來從容不迫,但此時也喜動顏色,不禁又問:“荷官,你真的回來了?”晏雲義笑了:“大哥,你這問的不是廢話嗎?”晏雲禮醒悟,頓時失笑:“嗨!實在是被折騰慘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晏荷影含笑緻禮,問道:“大哥,大嫂又給你添了個男孩還是女孩?”原來她離家之時,晏雲禮之妻已有八個月定已生產了,故而她才有此一問。晏雲義笑著告知她,晏雲禮得了一雙龍鳳胎。晏荷影大喜道:“真的?” “莫非這還可以誑騙?”朗朗笑聲中,一個二十六七歲,身體發福、精明幹練的男子踏進堂來。來人正是晏雲仁。晏府所有的銀樓均歸他管理打整。他做事精幹利落,在江湖中廣交朋友,頗有人緣,而在晏府四子中也最疼愛晏荷影。自她失踪後,光南海沿海一帶,他便去了不下十次之多。今見小妹平安返家,喜不自禁。

“二哥呢?”晏荷影不見晏雲孝。 馬素華道,五天前有人捎信,說在南海清遠山一帶曾見到晏荷影,晏雲孝趕去查訪了,還沒回來。 這時又進來了一幫人:一位白衣老僧,慈眉善目;一個灰袍老者,雙目精光四射;一個青年,二十出頭,寶藍絲織長衫,玄色絲帶,豐神俊逸,儒雅沉著。他一露面,本亦極瀟灑出眾的晏家三子如家雀遇見了鳳凰,頓時黯然失色。他才踏上兩級台階,便用秋夜寒星般清朗的目光一瞟晏荷影,隨即走到堂側站定。 再進來一個中年道士,臉色陰鬱,眉頭打結般攢在一起,一副隨時要尋事找茬的樣子;然後是一個臃腫粗蠢的黑臉婦人,素白麻衣,像是在服喪。另還有或粗或細、或高或矮的十多名男子,一看便知是這幾人的弟子下人。 晏天良及三個兒子忙迎上前去,與來人一一寒暄見禮。道人早一臉的不耐煩,這時猛然高聲喝道:“晏財神,你差人叫老子來,說是你家閨女回來了,就是她嗎?”一雙吊角眼斜覷晏荷影。 晏天良微覺不快,但面上仍聲色不動:“正是。”對晏荷影道,“荷官,這是你常山派的衛三觀衛師伯,快過來拜見。” 晏荷影剛要行禮,衛三觀一擺手道:“晏財神,少囉裡囉嗦的鬧這些鬼名堂,快叫你閨女把那'物事'交出來。還有,把害死老子徒兒的王八蛋的名字說出來,老子好趕去報仇。”原來他是常山派的大弟子,在派中地位雖高,人卻草包至極,一開口便洩了垂涎那“物事”的底細。 他一開口,著喪服的婦人也急不可耐地連聲嚷嚷:“晏財神,啥'物事'不'物事'的,咱海王幫可不稀罕,老娘現在只想把那個害了我男人的畜生逮出來!哼哼,別以為孤兒寡母就是好欺負的!老娘拼了這條命不要,就是咬,也要咬那個畜生幾口。” 晏天良沉了臉,這時一旁的晏雲禮笑道:“平夫人這話好生奇怪,什麼畜生不畜生的,倒像是我家小妹殺了平幫主和海王幫的一群兄弟?試問憑我家小妹的這副身手,能幹得了這種大事嗎?” 眾人皆知晏荷影不會武功,再看看她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均想:嗯!單憑她,還真傷不了那個在南海邊稱王稱霸的平波的一根手指頭。 晏雲仁咳嗽一聲,不慌不忙地道:“平夫人急於為平幫主報仇,這也是人之常情,可一個人無論要做什麼,都須先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才好有的放矢。現在莫說夫人你,就連我們都不清楚小妹這數月來的遭遇。茲事體大,不如等小妹先把她這幾個月來經歷的事如實道來,然後我們再和各位前輩共商該如何處置。陸老前輩,您看晚輩這樣說,妥當嗎?” 他心思縝密,這一番話說出來,眾人無不點頭。被稱作陸老前輩的灰袍老者咳嗽一聲,開口道:“嗯,不錯,我陸擎天雖是聖火教的人,可三人抬不過一個'理'字去,晏三俠的話合情合理,正該如此辦!”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晏荷影身上。 晏天良沉聲道:“荷官,你也看到了,為了你,累得眾位前輩們千里奔波,費心煩擾,現在你好好的把你在這四個多月中遇到的人、經過的事,細細地說出來,不得有絲毫隱瞞遺漏。不然的話,你就不再是我晏某的女兒,我姑蘇晏府,從此也再沒你這個人。”說到最後幾句話時,他面寒如冰,渾不似平時對她和顏悅色、慈愛可親的模樣。 晏荷影見自己才回府,茶都沒喝一口,父親便請了這許多人前來,顯然這些人俱住在自家府中,且時日也不會短。不知自己離府的這幾個月中,府裡發生了多少事情?是不是已牽累了家人們?不過父親欲盡快了結此事,好使姑蘇晏府從中脫身的意圖,卻是極為明顯的。 她定了定神,然後把在這四個月中的經歷,事無鉅細,都一五一十地說了,但對自己與尹延年之間的那一份情愫糾葛卻避而不提。饒是如此,也花了近一個時辰,方才講完。眾人都是老江湖了,什麼惡戰險境沒經歷過?但這一番長述卻仍使眾人聽得驚心動魄。一時堂內人雖多,卻鴉雀無聲。等她已講玩了,眾人仍沉浸在那詭異奇險的情形中回不過神來。 平夫人、陸擎天、衛三觀則沮喪無比。三人口頭上的來意雖都光明正大,實則仍是垂涎那“物事”,現真相既明,均感顏面無光,但仍割捨不下那“物事”。可轉念一想,這堂中眾人沒一個好相與的,今晚自己想得那“物事”難比登天,不如日後再設法謀取。就算實在弄不到手,也絕不能讓晏老頭兒得了去,到時自己就滿世界地大肆張揚,讓人人都來尋晏老頭兒的晦氣,哼哼,打翻狗屎盆,大家吃不成。 半晌,晏天良方緩緩地道:“這麼說來,那物事,現在確實是在孩兒你這兒了?” “是,”晏荷影取出油紙包,雙手奉與他,“爺爺臨終前把它交給女兒,要女兒一定把它送到法空大師手裡。可……”想到雖費盡周折,卻仍未能完成白雲天的遺願,不禁黯然,“女兒無能,連這一點兒小事都辦不了。” 晏天良接過油紙包,暗暗嘆息:為了這麼一個長不過三寸、寬不足五指的物事,數月間江湖中腥風血雨,明爭暗鬥,已死了上百人,破了十數家。而姑蘇晏府則天天都有各種武林人士、江湖幫派找上門來“拜訪討教”,攪擾得闔府上下人等不得安寧。 他見女兒自怨自艾,頗為心疼地道:“荷官你不用太自責,這'物事'就是現下才交給法空大師,也是一樣。法空大師,您看,老夫現下就把它交給您,不算太晚吧?”眾人皆注目坐在堂正中檀木椅上的白衣老僧。晏天良起身,將油紙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老僧手邊的檀木桌上。 法空大師?他就是法空大師?晏荷影一怔之餘,又驚又喜。法空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不想為了這個'物事',又惹出這麼多的滔天大禍,傷了這麼多人的性命,造下了這麼多的無妄之災。這真是老衲事前沒有料到的啊!罪過,罪過,唉……唉!”他眉頭深鎖,搖頭嘆息,顯是心中難過,內疚至極。 晏雲禮寬慰道:“大師勿須自責,名利誘人,原是人之常情。只是晚輩始終有一件事不明,何以這麼一件小小的'物事',竟會引出如許多的禍事?到底這其中包含了什麼秘密?晚輩愚魯,想請教大師。”他的疑問,也正是眾人心中的困惑。 “唉!”法空出神地凝視著油紙包,良久,才緩緩轉頭,望著堂外的茫茫虛空,神情無限悵惘,“這話要說起來,就太長了。十八年了!十八年前,老衲是一個才入空門的後輩僧人……”法空開始細述十八年前有關此“物事”的一段陳年往事。 其時他正在晉州五華山圓住寺清修,參研《華嚴大藏經》,但苦思冥想了七個月,卻對經書中的一句“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不得參悟。照這樣下去,那要到何時才能證得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呢?這時他聽說華嚴宗的中峰法師正駐錫臨安靈隱寺開講《華嚴》諸經,就連忙動身趕往臨安,要向中峰法師求教。 第六天,他因貪趕路程,錯過宿處,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正疲累不堪之際,忽聽到山坡後一處窪地裡有人說話。他歡喜極了,忙高一腳、低一腳地趕了過去。快到近前,就听一人在破口大罵:“賊禿驢,你敬酒不吃,要吃罰酒,今夜別怪我遊凡鳳心狠,要不刺足你四十劍就讓你死了,那從此以後我就再不姓遊。”他嚇了一跳,忙躲在了一塊大石後。 眾人一聽到這兒,盡皆動容。 衛三觀皺眉:“遊凡鳳?江南逸士遊凡鳳?你說那罵人的傢伙是遊凡鳳?” “唉,老衲當時聽這人自稱遊凡鳳,吃驚也是不小。雖然老衲不識武功,但想二十年前,又有誰會沒聽說過'淨一和尚好威風,君子愛在花叢中,丐幫幫主是英雄,萬悲狂人肖一慟,白雲天上白雲飛,全不如一個遊凡鳳'這首歌謠呢?” 眾人所說的遊凡鳳,號江南逸士,人稱人間散仙,二十年前在武林中的聲名如日中天。其人不但武功奇高,且淡泊名利,從不問俗情。皇帝聽聞他的大名,下旨徵召他赴京,要封他為翰林院的大學士,御前供奉。對這份天底下所有讀書人莫不心嚮往之的無上榮耀,他卻嗤之以鼻。就是這樣一位人間隱士、世外高人,怎麼會現身在荒山野嶺中,且出語凶狠,還要殘殺他人?一念及此,堂中人莫不全神貫注地細聽法空接下來的敘說。 “老衲探頭,見一塊空地上影影綽綽地站著八個人。一邊兩個,另一邊六個。背對老衲的兩人都穿海青,當然是被遊凡鳳罵作禿驢的老衲的同門了。另外六人穿黑衣,除了領頭的那個人外,剩下的五個一手舉火把,另一隻手中都拎著明晃晃的刀劍,上面還沾滿了鮮血。老衲看了,實在是害怕。為首的黑衣人約莫二十來歲年紀,長得……唉,怎麼說呢?”法空呆望堂外一株簌簌輕搖的梅樹,出神地道,“實在是……太漂亮了!可以這麼說,打從老衲出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也可以長得這麼漂亮,可又不帶一絲娘娘腔。雖然老衲從沒見過遊凡鳳,可當時只看了這個美男子一眼,就可以斷定,他就是遊凡鳳!天底下,也只有遊凡鳳,才會有這麼超塵脫俗的氣度和風采。可是……那天晚上的遊凡鳳,唉!”連連搖頭,話語中既惋惜,也痛恨,還帶有一絲輕蔑,“怎麼竟會是一頭畜生?” 座中人對遊凡鳳的聲名早已耳熟能詳。江湖中無論何人,向來只要提到遊凡鳳,無不會豎起大拇指,贊一聲:“好!”怎地此刻,他在這位令眾人亦極是敬服的法空大師口中,卻成了“畜生”?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緣故? “當時兩位同門師兄中,較高的那位說:'阿彌陀佛,遊施主,您是江南世家子弟,家資巨富,又何必一定要搶這件物事呢?'遊凡鳳冷笑:'淨一,少廢話!你不是出家人嗎?出家人四大皆空,那你們少林寺為什麼還要跟我爭它?'” 一聽那僧人是淨一,堂中所有人均一愕。陸擎天驚呼:“淨一?法空大師,您是說,那天晚上,淨一法師他也在那樹林子裡?” 原來二十年前,江湖中武功最高、聲名最響的共有六人。他們便是前面那首歌謠中的少林寺達摩堂首座淨一法師、花君子花盡歡、丐幫幫主華南山、萬悲狂人肖一慟、荊北大俠白雲天及江南逸士遊凡鳳。 六人中以淨一法師的內功修為最高,而花盡歡卻是輕功獨擅,華南山的一手打狗棒法出神人化,肖一慟的一慟劍為天下第一利器,白雲天掌力精奇剛猛,而遊凡鳳卻是劍法天下無雙。但奇的是,十八年前的初春,遊凡鳳、華南山及淨一法師卻一齊莫名失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成了當年武林中最大的一宗疑案。一年後,肖一慟消失。而九年後,花盡歡也突然銷聲匿跡。從此,除了白雲天,其餘五名名震一時的頂尖高手齊齊行踪杳然!個中情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時至今日,少林寺仍未放棄對淨一法師的追尋,而丐幫也一直在苦苦探查前任幫主的行踪。但對二人失踪的原因,少林寺、丐幫卻都諱莫如深。武林中對五人的下落,亦一直眾說紛紜。現法空大師道,在一處荒山野林中,得見當年的兩大高手,且二人為了爭奪一件“物事”,正在以命相搏。眾人均想:難道今晚就能解開這個困擾了武林多年的謎團了嗎? “當時老衲見淨一師伯近在眼前,又驚又喜。喜的是老衲對淨一師伯早仰慕得緊,不意今夜有緣得見。驚的是淨一師伯當時穿的那件海青,非但破破爛爛,且血跡斑斑,而他說話時聲音喑啞,氣喘不已。老衲對醫道也還算是略知一二,一听就知他已受了極重的傷。唉,就在他說話時,老衲還能看到鮮血從他的下頜上一滴一滴地掉落。也不知師伯他為什麼不止血,是沒金瘡藥了?還是敷藥也沒用,乾脆就不敷?” “只聽淨一師伯一直在苦勸遊凡鳳,不要染指非屬於他的那件物事,而遊凡鳳卻惡聲惡氣地百般辱罵他。後來,淨一師伯身後的那位弘性師兄聽不下去了,怒斥遊凡鳳下毒在先,又暗襲在後,並且在淨一師伯慈悲為懷,不忍對他下重手時,反而趁機刺了師伯兩劍,又奪走了他們的金瘡藥……” “當時老衲一直疑惑:看遊凡鳳六人都神完氣足、精神抖擻,而淨一師伯、弘性師兄卻身形搖晃,言語無力。顯是既中了劇毒,又受了重傷。何以遊凡鳳只是威脅恐嚇他們,卻並不動手呢?” 晏雲仁忍不住插嘴道:“大師有所不知,遊凡鳳並不是不想動手,而是不敢動手。因為他忌憚淨一法師的'金剛伏魔掌。'” 法空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哦,難怪那狗賊一直拖延時間,原來如此。老衲愚笨至極,竟是沒有想到。”說完神色慘然地長嘆了一聲,又道,“但畢竟當時淨一師伯、弘性師兄已是強弩之末,即便要硬撐,也撐不了多久了。” 法空大師是一位清譽遠播的大德高僧,他慈悲為懷,普渡眾生,醫術精湛,活人無數。在兩江一帶,百姓將他當神仙膜拜,而武林中人得他救治的也不知凡幾,是以世人對他無不尊崇有加。他自進到堂來,一直和言悅色,但此時竟稱遊凡鳳狗賊,顯見對他痛恨已極。 “那狗賊定是也瞧出淨一師伯快撐持不住了。一揮手,他身後的五人就一擁而上。這時老衲見淨一師伯疾退兩步,手一探,已操住了弘性師兄的左腋,然後用力一送,弘性師兄便飛上了半空。” “狗賊一愣,只道淨一師伯、弘性師兄要聯袂出招。因為忌憚淨一師伯,他非但不敢上前,反而疾退兩丈。他一退,五個手下也往一邊閃,而就在這兔起鶻落的瞬間,弘性師兄已向左側一個小山崗飛掠而去了。只聽他大聲喊:'師父放心,弟子一定把這物事送到它主人手中!'當時老衲在大石後看得清清楚楚,不但那狗賊一愣,就連淨一師伯也愣了一下。當時老衲就疑惑,六個惡人因變起倉促,以至於讓弘性師兄帶著物事走脫了,他們大出意料,發楞也是對的,怎地淨一師伯也發楞呢?” 晏雲仁感嘆了:“唉,淨一法師和弘性師父都是菩薩心腸啊!實際上,淨一法師是想以一擋六,好讓弘性師父逃走。而弘性師父卻立刻就明白了恩師的良苦用心,故意那樣子大喊,用意是要引六人去追他,好讓師父逃走。師父仁善、徒弟高義,真正讓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景仰佩服之至。” 眾人皆贊同他的話,想,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而淨一、弘性卻是大難來時各自爭死,為的只是能讓對方活命。 “唉,現在老衲才明白,可那狗賊當時就反應過來了。他怔了一下,就冷笑了,只派兩名手下去追趕弘性師兄,而他一揮長劍,就和另外三個人圍住淨一師伯打鬥起來。老衲看不懂那些掌法劍招,只知道淨一師伯雖然一個打四個,又身負重傷,可仍神勇無敵,逼得四人不住後退。他們翻翻滾滾地鬥了約莫七八十招,眼看著淨一師伯身上出血越來越多,喘息越來越急促,而出手也越來越軟弱無力了。然後就听他長嘆一聲:'阿彌陀佛,菩薩原諒貧僧則個。'搶進三步,也不使什麼花巧招式,兩手左右一分,各劃一個半圓,隨即合攏,往前一送,'呼'的一下就是一掌。說來也怪,他這麼慢吞吞沒一點兒看頭的一掌才一拍出,空地上馬上就好像三四月的海邊刮起了颶風,呼聲震耳,一時間把所有的樹木都吹得倒向了一邊。” “'天地同壽'!這是'金剛伏魔一十六掌'中的最後一掌!”一直默不作聲的寶藍長衫青年驚呼,“淨一法師這是同歸於盡的打法!'天地同壽'在這一十六掌中威力最大,天底下無人接得了!據我所知,法師他老人家平時從不使這一招,因這一招不但不為敵人留一條生路,且自己也會因內力耗費太多而對身體大有損傷。但當時性命攸關,為了能助弘性師父逃走,卻也說不得了。” 法空一掀壽眉,問道:“原來施主也識得'天地同壽'?” 青年斂眉拱手道:“呵呵!晚輩冒昧,不過是湊巧而已。” “當時這招'天地同壽'一出,那四個人抵受不住,一齊後退,狗賊距淨一師伯最近,首當其衝,就是想躲也躲不開。只見他的那張俊臉立時白得像個死人。眼看他馬上就會遭報應,猛然,他大喊:'淨一法師饒命,小的不要那物事了。'緊跟著'撲通'一聲,跪倒地下。這時淨一師伯的雙掌已要擊到他的腦門了。一聽他這聲喊,那迅疾如風、凌厲似電的一掌竟然硬生生地停在了他的頭頂上。” “淨一師伯連連咳嗽,口中鮮血湧出,顯然,為了把這天下無雙的一掌硬撤回來,他已重傷了自己。可就在這時,在那月色下,老衲看得一清二楚,忽然,一道白光一閃,老衲正納悶,好好的天氣,怎麼會有閃電時,老衲……老衲……”說到此,法空面色鐵青,嘴唇顫抖,清明澄靜的眼中已有淚光閃動。眾人被他這神色所懾,均覺後背一陣發冷。 晏天良輕咳一聲,將一盞清茶端與他,輕聲道:“大師,您先喝口茶。” 法空輕擺手,接著道:“謝謝晏檀越,老衲沒事。不過那夜老衲所見的那一幕太過淒慘,太……太過殘忍,而且,也實在是太過卑劣陰險了。是以即便已經過了那麼多年,現下回想起來,心裡仍……唉!當時,老衲只見狗賊居然把他的劍從淨一師劍突正中,自下而上,都刺進去了,只……只有半從淨一師伯的肩胛處透出來。那一截鮮血淋漓的劍尖。讓老衲當時就癱軟了。唉,那種場景,老衲一生別說是見,就是連想也是從沒想過的。” “狗賊一劍得手,兩腿一蹬,就要後退。他這一蹬使足了全力,真正比風都還要快,哪料得到淨一師伯比他更快,起手一拿,老衲根本沒瞧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見淨一師伯已扣住了他的雙手手腕。他嚇傻了,不知道掙動,只是跪在那兒,抬頭,呆呆地看著淨一師伯。淨一師伯嘴一張,一口血全噴在他那張死人臉上:'好……好……'話沒說完,只聽'哧哧'兩聲,竟是……竟是兩個黑衣人撲上來,一左一右,又把兩柄劍,扎……扎進了淨一師伯的胸口。” “砰”的一聲大響,眾人無不一驚,一看,卻是那俊朗青年悲恨莫名,將坐著的紫檀木椅的扶手硬生生地按塌了。晏天良心思:便是自己四十多年的內功修為,也遠不及他。 法空又流淚道:“淨一師伯一聲大吼,雙臂一振,狗賊就成了個斷線的風箏,忽悠悠飛出去七八丈遠,而那兩柄劍,卻都握在了淨一師伯手中。他看了看那兩個已嚇成了一攤泥的黑衣人,老衲只當他要殺死這兩個惡人,但他卻只是長嘆一聲,雙手一揮,兩柄長劍就都插進了他身旁一塊堅硬的巨石中,直沒至柄。隨即他盤膝跌坐地上,雙手合十,合眼,艱難地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便再沒了聲息。” “狗賊像條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半天都不動彈,不知過了多久,才連滾帶爬地到了淨一師伯跟前,抖著手一試淨一師伯的呼吸,隨即'嘿嘿'地笑了,可那笑聲老衲聽著倒更像是鬼哭。'賊禿驢,老幫子,你到底還是栽在我遊凡鳳的手裡了。'他喝令那三個仍在發楞的手下搜查淨一師伯的身上,四人在淨一師伯身上一通亂翻,竟是什麼都沒找到。狗賊才迴轉過來的臉色立刻又白了:'糟了,糟了,原來物事真的是在那個小禿驢手裡,快追!'然後由手下人攙著,急急忙忙地往弘性師兄逃走的方向追下去了。” “老衲見他們已走得不見人影,看淨一師伯的屍身被翻得一塌糊塗,心裡實在難受,於是就爬出去想為他整理一下,再為他念一遍《往生咒》。到了屍身邊,把他的雙手合攏在胸前,剛想為他理一理被撕爛的衣襟,突然,老衲的雙手被人抓住了。當時老衲這一驚真正非同小可,心裡轉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個狗賊又回來了!” “但定睛一看,抓住老衲雙手的,竟是……竟是……”法空嘴唇微微哆嗦,“竟是已圓寂了的淨一師伯。老衲當時只是想:詐屍!莫非,這就是民間傳說的詐屍嗎?但老衲卻並不十分害怕,想淨一師伯活著時是那麼心善的一名佛家弟子,他圓寂之後,定也惡不到哪兒去。” “緊接著,淨一師伯竟然微微睜眼,問道:'敢問……這位師弟……是……在哪個寺中修……修行?'老衲一愣,隨即從他的雙手上感知到了脈象微弱的跳動。原來,淨一師伯他還沒死!老衲大喜,忙道:'貧僧法空,是晉州五華山圓住寺的弟子。'” '哦! '淨一師伯輕輕笑了,'原來……你……就是……法空……師侄! ' “老衲隨身帶著藥箱,當下手忙腳亂地要為他療傷。但他輕聲喘息:'不……不用,貧僧……已……無救了……'老衲情知他所說不假,掉淚:'淨一師伯,不知您有何未了的心願,要師侄去做?'他微微一笑:'法空……師侄,我……我佛……慈悲,派……得你來,定是……要請你……為我完成這個……囑託。師侄,在……那,'他靜盯著那塊插著兩劍的巨石,'石縫裡,有一件……布包著的……物事,煩勞……師侄你……取出來。'” “老衲到那石前,見上面的確有一道三指寬的裂縫,於是伸手進去,掏摸出一件灰布包著的物事,然後回到淨一師伯身邊遞與他。這時他的眼神已然渙散了:'貧僧……拜託法空……師侄,務須把……這傳世……玉章……'” “嘩啦”一聲脆響,眾人一看,原來是陸擎天聽見“傳世玉章”四字,震駭中,失手把茶盞摔落了。他的面色十分古怪,有狂喜,有疑懼,也有貪婪:“原來,原來傳世玉章,竟……竟是……”定了定神,察覺自己失態了,連忙於笑道,“法空大師,對不住,老朽不該打斷大師的話。”其實非獨是他,便是其他人在聽到“傳世玉章”四字時,面色亦都陰晴不定。 法空嘆了一聲:“是,當時淨一師伯交給老衲是傳世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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