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5章 第三章海上風波起

緣滅長安 建安 9332 2018-03-12
“真不愧為六朝古都!的確有龍蟠虎踞的氣象,只可惜,那些千古帝王,如今又安在哉?”晏荷影由衷地感嘆。 尹延年附和道:“明弟說得是,金陵自南朝五代以降,有多少帝王將相、英雄豪傑曾在此飲馬長江、擲鞭斷流?但最後,他們又得到了些什麼呢?只苦了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尹延年低吟杜牧的七律,語聲沉喟,飽蘊了太多的滄桑和感慨。 晏荷影俏臉變得低沉,緩緩地道:“這些聖君賢相為了他們所謂的千秋霸業,東砍西殺,殺得血流成河,什麼一世、二世、萬萬世?到頭來,又有幾個朝代拖過了五百年?什麼仁政、明君,又有幾個皇帝真的救百姓於水火?只徒然留下了無數白骨和無數孤兒寡婦的眼淚。”

尹延年不由得側臉,深深地瞥了她一眼,尋思:沒想到一個養在深閨、長在繡樓之中的千金小姐,也會有如此見識。 二人進城,尋客店開了兩間房,尹延年便打聽筒神醫去了。晏荷影倚坐在一張竹榻上,窗外就是風情萬種的十里秦淮。河岸邊,千萬樹桃花燦若云霞,高樓下、柳煙中、畫舫內,觸目皆是游春的妖童媛女。那些少女,人人纖腰束素,遷延顧步,拈花淺笑,回首斂裾。而那些少年,亦俱是輕裘緩帶、衣鮮冠顯、風流倜儻、意氣自喜----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時節。翦翦清風中,飄飄花瓣裡,不知從哪張畫舫上,飄來了一縷曼妙的歌聲:“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伏在窗欄上,眼望此景、耳聞此歌、心慕此情,不禁神飛魂盪、心痴意迷。唉,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和趙長安在這春日里、花樹下,尋芳賞勝、踏春緩行,自己再為他輕歌一曲,那這一生,更有何求?

正浮思聯翩,忽聽門外有人走動,隨即竹簾一掀,進來了三個人。是尹延年領進來一個老頭兒和一個背著藥箱的小藥童。晏荷影立刻明白,這老頭兒應該就是神醫簡本了。 這老頭兒五短身材,精悍利落,給人的印象十分傲氣,倒更像個男巫。但最奇的卻是他的眼睛,竟作灰色!這雙眼睛灰暗冷酷,沒有一絲活氣。晏荷影一見,不由得激靈打了個寒戰,立即想起了奶娘所說的那些鬼故事中的惡鬼。 簡本望著窗外,聲音不帶一絲起伏:“中毒的,就是這人?” 尹延年答:“是。”小藥童把帶來的藥箱置於桌上,打開,取出一塊折疊整齊的雪白軟緞,仔細擦過椅子,再拿出一方雪白的絲緞椅披搭在椅背上,然後是一塊縫製精良的雪白軟緞褥墊,置於椅中,簡本才坐下。小藥童又從箱中捧出一隻定窯白瓷蓮瓣茶盞,盞瑩白如粉,器薄而輕。揭開蓋,裡面盛著一撮上等六安茶。小藥童出門喚來店伙,往盞中續了熱水,這時簡本的眼光才轉向晏荷影。

晏荷影已除去了鞋襪及足上所纏的白布。簡本眼光在她腳背上一劃,她只覺那眼光竟如一柄快刀,割過足背的肌膚,便連腳骨也是一陣銳痛,不禁身子往後一縮。 只看一眼,簡本就不再看第二眼,直接說道:“嶺南蠻人的'糊喉引',要不是中毒當時就服了一粒靈毒丸,這人現已毒發身亡了。近三天外敷了兩天的'天心風玉膏',昨天午後又改了'碧竹清涼散'。”晏荷影雖也感驚訝,但她畢竟初歷江湖,並不十分佩服。 而尹延年卻悚然動容了,恭敬地道:“簡先生,您真不愧神醫之名。”轉頭喜對晏荷影說,“明弟,看來你的足疾不日可癒了。” “公子休高興得太早,這毒老夫雖有解救之方,卻終是無用。”簡本依舊傲慢地說道。

簡本對尹延年還尊一聲公子,而對晏荷影,自進來就正眼都不瞧一眼,而看神氣,就這樣都還算是客氣的了。晏荷影早對他生出一種無可言喻的厭惡恐懼之感,這時再聽他這樣說,怒火上撞,正要斥問,卻聽尹延年搶先道:“簡先生,何以說'雖有方,卻無用'?” 簡本慢條斯理地說:“除毒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個強壯男子來,拿嘴把傷處的毒血吸淨。那中毒的人自會痊癒,但吸毒的人卻會當場斃命。治一經、損一經,世上任誰也不會這樣拎不清!”晏、尹二人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尹延年不死心,追問簡本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想。 簡本翻了翻白多灰少的三角眼,沉吟道:“嗯,法子嘛,倒還有一個,不過……卻是更難。”據他說,南海有一種名叫海蛭的魚,性喜吸血,尤其是含有奇毒的膿血。要能捉到一尾海蛭,放在晏荷影的足背上,一樣可以拔毒。不過,此法他也只在古醫書上看到過,至於南海中有沒有海蛭,那就不得而知了。另外,晏荷影足上的毒性,雖被天心風玉膏及碧竹清涼散一時壓住了,但要是一月內仍無法拔淨,她就會毒氣攻心,全身潰爛而死。

他這番話,令尹、晏二人都不禁皺眉。 “不過……這事換了別人只能徒呼奈何,可……”簡本意味深長地瞟了攢眉苦思的尹延年一眼,“公子你卻也許有法可想?好了,要沒其他事,老夫這就告辭了。”抬腳就往門外走,而小童早收拾好了醫箱,跟在他身後。尹延年忙舉步相隨,送他下樓。片刻回房,見晏荷影正愁眉深鎖,遂笑道:“哈,是哪個不識相的,敢欠了我們大小姐的十吊銅鈿不還,惹她上火?” 她心境正壞得不行,被他插科打諢的一岔,不由得粲然一笑,但卻瞪眼道:“笑?有什麼可笑的?人家馬上就要死了,你倒好,還笑得這麼開心。哼,我一死,倒要瞧瞧,你的那五十兩鏢銀卻找誰要去?” 尹延年悠然道:“好好的,你怎麼會死?南海不是還有海蛭,正眼巴巴地等著要吸你的毒血嗎?”晏荷影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種老惡人說的瘋話,你也信?”

“那不是瘋話,既然他能一眼就看穿異毒的來歷,和你曾內服外敷的藥,那就證實了海蛭的確是治你毒傷的唯一良方。”尹延年認真地道。 晏荷影心服口不服地道:“莫非我跟你要去的地方又多了一個,連富春江什麼樣子都不清楚,又要去那個鬼南海?” 尹延年掃了眼扔在地下的雪白軟緞,搭在椅上的雪白絲緞,棄在椅中的雪白褥墊,及連碰都沒碰一下便丟棄了的定窯茶盞,目光閃爍:“這也好啊,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能到海中去逛一逛,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放心,這趟南海之行就算是奴才的額外孝敬,不會要主子您再加付鏢銀的。況漢賈誼在《服鳥賦》中曾云:'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同門兮,吉凶同域。'這世上的事,禍禍福福,原也難說得緊,這趟南海之行,說不定正有一個大大的福氣,在等著你我呢!說來我倒是託了明弟的福,才能到海上去遊歷一番,這不也是一樁好事嗎?”

晏荷影再次被逗笑了:“真有你的,再倒霉的事,一到你嘴裡,也成了世上千人萬人難求難遇的美事了!” 尹延年一邊歸攏簡單的行李,一邊笑道:“人生一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似我這等低俗微賤之人,若不凡事都往好處去想,那還不早都得活活愁死、氣死了?” 晏荷影聽在耳中,思在心頭,沒想到,這個窮書呆子,倒有這樣豁達的一番見識。尹延年到榻邊扶她起身:“來吧,咱們現在就去求那不死的仙藥去。” 晏荷影“扑哧”一笑,乖乖起身。尹延年拿起長衫,左手提領,右手沿袖下滑至袖口,一拎,候她伸手。晏荷影被服侍慣了的,一看這動作,便知他定時常伺候人,雙手後撐,由他替她將長衫套上。隨即兩人下樓退房,又尋了輛車,往城外去。

時近正午,街上行人摩肩接踵,馬車只得緩緩而行。晏荷影遊目四顧,瞟見街右一座黑漆宅門的府第,眼睛忽然一亮,叫道:“王伯伯!快停車。”不等車停穩,已一個趔趄跳了下去。 府第大門外的青石階上,一個身材魁梧、紅光滿面的錦衣老者正由幾名僕從簇擁著進門,忽聽一女子聲音在叫自己,停步回顧,見一藍衣少年書生,跛著右足,向自己一瘸一拐地趕了過來。他狐疑地打量著趕到了跟前的晏荷影:“呃,恕老夫眼拙,請問閣下……” “我是荷官呀!王伯伯,怎麼,您不認得我了?” 老者一怔,隨即又驚又喜:“荷官?啊呀,是你呀!你怎麼這個模樣?哦!”一拍額頭,“老夫真正老糊塗了,侄女你臉上……哈哈哈……乖侄女,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喔喲,打從上年在雪姿堂賞梅以後,好幾個月不見了。你爹、你哥哥呢?他們也來金陵了?”

卻見她立時收斂了笑容:“我……他們……沒來。”老者一奇,但他眼光何等銳利,立時心裡透亮,安慰道:“乖侄女,不急,好在已到了伯伯家,有什麼話,先進去,坐下慢慢再說也不遲。”吩咐僕從去搬晏荷影的行李家甚。 “也沒什麼行李。”直到這時,晏荷影才想起了尹延年。轉頭,見他靜靜地佇立階下,淡淡地望著自己和老者。一想到方才的一番話定已被他全聽了去,這時謊話戳穿,未免尷尬:“尹……尹公子,這位是王無涯王伯伯,我爹的多年至交。”又對王無涯說道,“王伯伯,他,嗯……是我的一位朋友,姓尹,也是姑蘇人氏。”王無涯瞟了眼階下,正要找話寒暄,忽聽有人問道:“爹,有客人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見門內翩翩出來一個俊秀少年——著淡粉靈鷲毯路紋織花錦袍,系鑲金革帶,腰懸一柄蛇皮吞口、鑲金嵌玉的烏鞘長劍。整個人一眼望過去,很是瀟灑出眾。

晏荷影叫道:“玉杰哥哥!”少年一愣,打量了晏荷影一眼,面現疑惑。 “杰兒,這是你的荷官妹妹,她易容了。”王無涯低聲對兒子說道。王玉杰當即雙眼放光,一步躥到眾人面前,那一迭聲殷勤的問候寒暄,直令晏荷影應接不暇。 “好了,別一堆人擠在這兒,有多少話,進裡面去慢慢再說。”王無涯掀髯笑道。 一眾人簇擁了晏荷影便往裡走。 “王伯伯、玉杰哥哥,稍等一下。”晏荷影回望階下微微含笑的尹延年,道,“尹公子,莫如你請先到我王伯伯的府中坐坐,好嗎?”尹延年婉言謝絕了,但王無涯卻無論如何不答應,熱情有加地堅請他入府小坐。 “爹,這位兄台既不願意進來,必是還有正事須趕著去辦,您老人家就莫再為難他了,爹要請客,也不急在這一時,反正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嘛!”王玉杰早就不耐煩了:爹也真是的,這麼個麻臉窮酸,一望便知是從不知名的窮山僻壤跑城裡來投親靠友、告幫度日的鄉巴佬,爹卻偏有那麼多的廢話陪他聊。 王無涯一怔,不禁發火,厲斥兒子不懂禮數,怠慢了客人。尹延年卻笑道:“王老前輩,貴公子說得對,要相聚,機會總是會有的,在下這就告辭了。”對眾人作了個羅圈揖,隨後一轉身,瀟瀟灑灑地走了。 “哎!尹公子!”晏荷影欲待挽留,又不知該如何措辭,猶豫間,已被眾人簇擁著進了門。 一眾人穿花拂柳地到了內堂。王夫人已得到禀報,喜滋滋地迎下階來,呼道:“哎喲,荷官囡,姆媽的心肝,何時到的金陵?喲!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咦?你這腳怎麼了?哎呀!乖囡的氣色不大對頭呀?”晏荷影數日來飽受驚嚇磨難,此時他鄉遇親人,痛哭流涕地喊道:“姆媽!”一頭撲進王夫人懷裡。 王夫人摟住她,安慰道:“乖囡,遇到什麼傷心事了?只管講給姆媽聽,是哪個膽大包天沒王法的,敢給姆媽的寶貝心肝閒氣來受?你只管給姆媽說,看姆媽不收拾他!”原來王無涯江湖人稱“正氣君子”,為人端方俠義,與晏天良是三十多年的摯交,兩家人早好得做了一家人,晏荷影自幼便認王夫人做了姆媽。 她直哭得氣促聲咽,這才漸漸止住了涕淚。說也奇怪,經這一場大哭,精神、心境都好多了。侍立在側的丫環遞上早已備好的熱手巾,王夫人為她揩淨涕淚,哄道:“乖囡,姆媽先帶你去洗一洗、換身衣裳,然後歇上一覺。你既到了姆媽這裡,就是你自個兒的家,不須拘禮。” 在雲錦鑲花紫檀嵌牙床上醒來,已是黃昏時分,她怔怔地對著床帳頂上的萬福千壽瑞花雲紋織花流蘇發呆。要不是右腳背仍陣陣脹痛,她直要疑心,這幾天來的經歷是一場噩夢。正發怔間,丫環輕聲來請:“小姐,夫人、老爺請小姐到西廂房用飯。” 由四名丫環服侍著換上衣裙,在腦後鬆鬆地挽了個朝雲近香髻,用一支鑲玉纏枝雙牡丹金步搖簪住。隨即扶著一名小丫環的肩,她拖曳著長幅淡藕色四瓣散朵花紋裙裾,款款進了西廂房。 王玉杰一見她,眼都直了,急急迎了上來:“小荷妹妹,才幾個月不見,你是越來越美了。” 晏荷影聽得沒反應,類似的話,自十三歲後,她已不知聽過幾千幾萬遍了。套用一句尹延年的譏誚,真正是聽得“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一想起他,心不禁一動,忽然湧起一種沒來由的牽掛:他現在還在金陵嗎?唉!他不是早就說過,他要去揚州辦差,嗯,想來,現在他已乘上去揚州的船了吧?隨即又想起了他的那些當時頗覺刺耳,但現在再回想起來卻倍覺詼諧雋妙的談吐…… “小荷妹妹,你,你笑得……實在是太好看了。”她一怔,抬頭,見王玉杰盯著自己,一副失魂落魄的呆樣。 晏荷影一愣,笑,我在笑嗎?一摸臉頰,可不是,真是在笑!且不知為何,面上還微微發燒。王無涯咳嗽一聲,道:“杰兒,快扶荷官坐下,你不曉得她腳上有傷嗎?”王玉杰仍迷迷糊糊地說道:“是,是。”一邊來攙她,兩隻眼睛仍釘子般盯著她的臉。 待她坐定,王無涯關切地問:“荷官,到底怎麼回事?你怎會一個人來金陵了?”晏荷影眼眶又濕了:“王伯伯、姆媽,玉杰哥哥,都是我不好,才惹出這許多禍來……”於是將自己如何離家出走、如何救了白雲天,又如何見到了一夥行踪詭異、心狠手辣的黑衣人等等,及後來自己如何得尹延年相救,之後又輾轉來金陵求醫的經歷細述了一遍。沉默良久,王無涯方道:“這樣說來,那'物事'現在是荷官你拿著了?” “嗯。”晏荷影掏出油紙包,遞給他,“爺爺臨終前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在下月十六之前把它送到富春江,可我這腳……” 王無涯仔細端詳了一下油紙包,還給她:“荷官,老天保佑你,讓你到了伯伯這裡。別擔心,南海和富春江在一地,相距不過兩三里路,離金陵也只有二百多里。伯伯明天一早就送你去,拔毒、送物事,包你要辦的事兩不耽擱。” 晏荷影喜出望外地道:“真的?王伯伯?”王玉杰笑了:“小荷妹妹,我爹是正氣君子,他老人家說的話,什麼時候沒作過數?”見她要謝,王無涯擺手道:“荷官,就憑伯伯跟你爹的交情,那些客氣話不說也罷。想當年,伯伯身陷白風嶺那些仇家的陷阱中時,不是你爹拼死來救,嘿嘿,伯伯的這把骨頭早就爛光了,哪還有今天這偌大的一份家業?你要還當我是你的伯伯,杰兒是你的哥哥,就把那些謝不謝的話,統統都收起來。”轉頭喚兒子,“杰兒,杰兒?杰兒!”待第三聲已如打雷,呆望晏荷影的王玉杰這才渾身一顫:“爹?”王無涯皺眉:“你快去安排一下,明早我們就去南海。” 三天后,王府車駕到了一個極大的碼頭,王玉杰很快僱好了一艘大海船,並打聽清楚,海蛭要到離此二百多里的一個名為焦山嶼的小島上才能捕到。心情大暢的晏荷影提出,想去看看海船是什麼樣子,於是三人到了海邊。晏荷影仰首,看見一艘艨艟巨艦,嚇了一跳:“這船好大呀!”王玉杰說道:“哦,現在是春天,風浪大得緊,小船根本出不了海。” “那僱這樣一艘船,得要多少花費呢?”晏荷影問道。經過這些時日的歷練,她也懂了,在江湖中行走,無論任何事情,小到一盞茶,大到住店進食,都離不開白花花的銀子和黃澄澄的金子。王玉杰輕描淡寫地說只要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這麼貴呀?唉喲!”她忽然想起,自己還答應過要給尹延年五十兩銀子呢!天,這事自己早忘得一干二淨了。唉,現只能等事情一一辦妥之後,再設法找到他,兌現五十兩銀子的承諾。雖然他未能踐約,但畢竟他救過自己,這份大恩,卻不是區區五十兩銀子便可報答得了的。也不知為何,這幾天,她雖得到王玉杰百般的逢迎呵護,菜餚揀她最愛吃的做,話也揀著她最愛聽的說,起居伺候得舒適極了,可她眼前卻總縈繞著那張“可惡”的麻子臉,耳邊總迴盪著那清朗的笑聲,心中記起的也都是他那些雋妙的話語。在漁船上自己甦醒後不足一天的時光,當時等閒度過,此時回想起來,她不禁悵惘不已,頗有夢過無痕之感。 王玉杰只見那張容光絕世的臉上,忽喜忽嗔,忽思忽笑,真是萬種風情,千般儀態,他直覺自己已忽悠悠地飄到了半空中。 “玉杰哥哥,那什麼時候開船?”王玉杰根本就沒聽見,直待她又問了一遍,這才醒轉:“明……明天一早就走,船老大說風浪大,要搬些大石鎮住船底。哦,對了,小荷妹妹,這幾天你腳背上敷了我家的'烏楊解化膏',感覺好些了嗎?” “好些了。”晏荷影扭頭,避開那熱辣辣的目光。自那天相遇之後,這燙得讓人面皮灼痛的目光,便空氣般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少女雖都喜歡被人愛慕,但這種“愛慕”,卻也令她委實有些難以消受。 次晨離港,風平浪靜,船行很快。晏荷影初次出海,只覺海闊天高,水天一色,令人心曠神怡,一整日都激動不已。但卻又有些許惆悵:唉,本來是尹大哥要“托自己的福”,和自己一同前來的,可現在,卻換了個言語笑容都甜得發膩的王玉杰。 晚間一夜好睡,次日天光大亮方醒,她起身召丫環來服侍漱洗,等了老半天,才見那兩名丫環進來,俱眼眶發黑,面色蠟黃。她驚問其故,兩丫環道是昨夜刮了一整宵的大風,一船的人都被搗騰慘了。見她神清氣爽,丫環也頗驚奇。梳洗罷到中艙用早飯,良久,方見王家父子拖著腳進來,俱只吊著半口氣了。 王玉杰罵道:“唉,這賊娘日的鬼騷風,刮得我差點把腸子都吐出來了。”王無涯斥道:“杰兒,荷官面前不得無禮。荷官,昨晚睡得還好嗎?” “好,王伯伯,昨夜風刮得很大嗎?怎麼我一點都不覺得?”晏荷影很是驚奇。 王無涯一笑,答非所問:“荷官你倒沒事。”王玉杰接道:“許是小荷妹妹倒服乘船呢,幸虧明天就到焦山嶼了,不然的話,這鬼風真的能把人的氣都刮斷。” 不料才過正午,風浪又起。初時晏荷影只覺頭暈,尚能咬牙支持,可風和浪好像都較上了勁,船顛簸得如鐵鍋中翻炒的豆子,她連苦膽汁也嘔出來了,中飯、晚飯都沒吃,躺在床上,死了一樣。 夜色四合之際,王玉杰搖搖晃晃地端進來一碗魚湯,軟語勸她喝了,好暖暖肚子。晏荷影一聞見那鮮味,腹中再起風浪,想拒絕又恐拂了人家的好意,正躊躇間,窗外船老大有事請示王玉杰,他遂放下碗出艙,她迅即將湯倒在痰盂中。稍頃王玉杰回來,見碗已空,笑了:“小荷妹妹,好好歇歇,明早就到焦山嶼了。” 及至半夜,風浪仍在肆虐,無法入眠的晏荷影卻有些餓了,不忍喚醒外間都在昏睡的丫環僕婦,她悄悄起身,躡足出艙。想起廚房似在船尾,遂摸了過去,想隨便找點什麼吃的,墊一墊飢腸。忽然前面有個人影一閃,動作極其迅捷,她只瞅見了一片飄飛的衫角。她只覺得好眼熟,好像曾在哪兒見到過,但一時之間,實在想不起來。 這深更半夜的,是誰也和自己一樣,還不曾入睡?她大是好奇,雙足便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人影輕捷無聲,只在前面晃動,三轉兩繞,在一間船艙外消失了。 來回看了看,除了呼呼的海風,哪還有一絲別的物事的痕跡?她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眼花了,把烏雲投下的陰影當作了人,悻悻地正想離開,忽聽房內人聲道:“爹,'物事'既然能到手,小荷妹妹就不要殺了吧?”她一怔,忙伏身到船艙的窗下,凝神細聽。 “哼,一個稍正點兒的娘兒們就叫你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那以後你還能成什麼氣候?這些天,瞧瞧你那副魂不守舍的樣!”正是王無涯的聲音。 只聽王玉杰囁嚅道:“其實……兒子倒有個更好的法子……” “哦?你倒說來聽聽。” “現晏府不是已開出高額的賞格找她了嗎?無論誰,只要能告知她準確的行踪,賞金五萬兩,要能把人好好地送回姑蘇,是十萬兩。”王玉杰咽了口唾沫,“爹,這可是黃金哪!我們不如拿到物事後,再想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把她送回去,一來,可讓晏家人更感我們的情,二來還有十萬兩黃金好得,那豈不是要比殺了她強?” 王無涯冷笑道:“嘿嘿,鬧得好的話,說不定晏天良還會退了她跟寧致遠的那門親,把她許給你,讓你一夜之間財色雙收。唉,蠢材,蠢材!一個女人就迷昏了你的頭!平日你的那股子機靈勁兒都到哪兒去了?虧還說得出這種'天衣無縫'的話來,哼!你以為晏天良跟他的四個崽子都像這個傻妞,只憑幾句話,就乖乖地由著你糊弄?”王無涯恨鐵不成鋼,“還是見識不夠,那'物事'一到手,南面稱帝、欽此欽尊,全天下都是我們的,區區五萬、十萬兩黃金算得了什麼?一兩個女人又算得了什麼?天下絕色的娘們多得是,別為個晏荷影就昏了頭。平時我都是怎麼教你來的?小不忍則亂大謀!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些話,你倒是都聽進去了沒有?”王玉杰不敢再作聲,被訓得頭都抬不起來。 王無涯接著說道:“想這'物事',天底下多少人舍家拋命地也要把它搞到手,川西魏家、常山派、天虎幫、傅家兄弟都空忙一場,現老天開眼,竟把它送到了咱們手上,嘿嘿……真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哇!” 王玉杰抬眼偷窺,見老父面色稍霽,嘟噥道:“既然您早心中有數,這'物事'是咱們王家的囊中之物,那又何必大老遠地跑這來吃這份兒苦、受這份兒罪?在金陵家中就把她殺了,挖坑一埋,神不知、鬼不覺的,豈不更好?” “哼,那天她在我們家大門前現身,難保沒有風聲傳了出去。主人的耳目遍布天下,這'物事'要處置得好了,當然是天大的福,但要處置得稍有不慎,那就是個天大的禍!我是早就想好了的,這次出海,這一船的人,誰都甭想活著回去!” 王玉杰一驚:“爹?” “你曉得為什麼我明知道春天正是風急浪大、不宜出海之時,卻還要來嗎?那就是要演一出好戲,給所有的人看——我們出海遇險,整艘船都沉了,人死得一個不留。這樣就絕了主人和那些所有想得到這'物事'的人的念頭。等這陣子風頭過去了,咱們再設法把'物事'中的寶藏和武功秘笈弄到手。哈哈,到那時候,天下就是兒子你跟為父我的了。”說到最後,王無涯不禁得意忘形地大笑起來。 晏荷影后背發涼,沒想到這個人人稱頌的正氣君子,原來竟如此陰險狠毒!同時,她還有濃重的疑惑:究竟這“物事”是什麼?何以那麼多的武林中人及幫派為了爭奪它,竟連性命都不要了?而王家父子索性連跟自己父親三十多年的生死之交也拋諸了腦後?這個髒污的油紙包中,到底藏著什麼了不得的秘密,竟能包含了整個天下?還有王無涯口中的“主人”是誰?自己當初在山中逃命時躲在樹上,也聽到那一幫黑衣人提起過“主人”,這二人口中的“主人”是否就是同一個人? 就在這一走神之際,王家父子又咕咕噥噥地說了不少的話。 “那碗魚湯她喝了?小船呢?” “喝了。小船兒子也已令船老大預備好了。” “好,你現在就去把'物事'取出來,把她裝進麻袋,多放幾塊石頭,扔海裡去。明早只說她失足落水了,做個找的樣子,然後返回。等離港十多二十里時,再把一船的人都殺了,鑿沉這船後,咱們乘小船上岸,嘿嘿!”一想到那即將到來的錦繡前程,王玉杰亦不由得笑了。二人笑聲未歇,忽聽窗外“砰”的一聲悶響。 王玉杰躥過去拉開艙門,見晏荷影跌倒在甲板上,面色蒼白,看著自己父子倆的眼光,又是憎惡、又是驚恐。王無涯一怔,隨即慈祥地笑著令兒子去攙扶晏荷影回艙安歇。王玉杰剛抬腳,晏荷影便厲聲嘶喊,不讓他靠近。王玉杰一邊嘴裡敷衍,一邊繼續捱過去。 晏荷影強忍右腳踝因方才船一傾側而摔倒時的劇痛,迅即撐起,踉蹌後退道:“不准過來!你們剛才的那些話,我全都聽見了。” 王無涯陰狠的目光一乜兒子,再轉向她道:“荷官,你是不是一天沒吃東西,又暈船,腦子有點糊塗了?伯伯跟你玉杰哥哥哪裡講過什麼話來?乖,來,讓伯伯扶你。風浪這麼大,船又不穩,小心不要摔到海裡去了。”他這些溫和體貼的話令晏荷影驚懼無比,這時她已退到船舷邊。王家父子唇邊俱露出了一絲獰笑,王玉杰的手只須再往前五寸,就能揪住她的衣襟。 這時,她忽然伸手,掏出那個油紙包,說道:“你們再往前一步,我就把它扔出去。” 父子倆一驚,對視一眼,立刻止步。茫茫大海,夜黑風高,這個小小的油紙包真要扔了出去,那就永遠也別想找回來了。 王無涯漸現凌厲的陰笑,道:“晏姑娘,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再要多說就沒意思了。只要你把它交給我,我正氣君子言出如山,一定放過你,並毫髮無損地送你回姑蘇,跟你的家人們團聚。你看,伯伯這樣做,怎麼樣啊?” 晏荷影渾身發顫:“惡人……惡人……”腦中混亂至極,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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