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6章 第四章明月共潮生

緣滅長安 建安 11730 2018-03-12
“嘿嘿,武林中出了名的大善人,正氣君子王無涯,原來是這等角色!用這麼下作的手段算計救命恩人兼過命朋友的獨生女兒,真真叫俺們這些個粗人都瞧不下去了。”船角陰影處,緩緩走出一個長著絡腮鬍、朝天鼻的矮胖子,他身後還有六名彪悍精幹的大漢。 王家父子一看,認得這一群人正是船老大和船夫。這時身後腳步聲響起,卻是另外六名船夫斷了二人的後路。王無涯眯縫著眼,道:“恕趙某眼拙,卻不知眾位朋友是哪路來頭?何以口出惡言?小犬適才無禮,惹惱了老夫的侄女。小孩子家的,好了惱了,也是常有的事……” “別,船家大伯,別聽他的。”晏荷影又氣又急道,“船家大伯,快來救我……這個惡人,他,他……” 那胖子說道:“女娃娃,別怕,這一老一小兩個兔崽子要害你,俺們心裡早就有數了。沒撞上也就算了,可現在既讓平某人瞧見了,卻容不得這種沒天沒日的勾當!”

王無涯一聽胖子自稱“平某”,不禁色變道:“平波平幫主?原來你也看上了這物事?卻不事先知會一聲,這樣勞動大駕,卻叫王某如何擔待得起呢?”暗地裡卻心念電轉:今夜情勢險惡,不意自己二人已中了海王幫的圈套!平波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且對方有備而來,父子二人陷身在他的船上,再想圖謀那物事已全無可能。現只能向對方軟語相求,希冀先脫出自己二人的性命,待日後再作打算。 平波側目,點頭道:“好說,好說,正氣君子甭來這一手,卻不知是俺動手,還是你自個兒動手?”身處危境的王無涯怎敢向他動手,只得賠笑苦苦哀求,承諾今後定會全力報答。 平波翻著白眼道:“報答?也是掐死了裝進袋裡,多放上幾塊大石頭,再扔到海裡?”他銳利狠毒的小眼睛瞟了瞟王家父子灰敗如死的臉色,接著說,“俺早就听說過,王大俠做人做事都厲害得很哪!今天一打照面,果然!果然!嘿嘿,放了你倆?當俺是三歲的小屁孩兒?今夜俺要放了你倆,那不出兩天,整個江湖就都會知道,那物事已落在俺的手裡了。嘿嘿嘿,哈哈哈……到那時候,就會有無數江湖中的朋友們,來俺海王幫'登門拜訪',那俺這做一幫之主的,王君子,你倒替俺想個好主意,該怎麼應付才好啊?”

王無涯如墮冰窖,看來今夜這一劫,無論如何也是在所難免了! “哼,我父子中了你的奸計!想我王無涯一世英名,豈能怕了你們這些無賴陰險的小人?不過,你平波畢竟是一幫之主,自不能做那種以多欺少的勾當吧?”他指望用話壓住平波,以一對一,己方興許還有五分的勝算。 但平波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不錯,俺是一幫之主,可王君子,你剛才不是說俺們都無賴陰險嗎?既無賴陰險,嘿嘿!對不住,俺可就要使無賴陰險的手段了。哼哼!對付真小人,俺也許還會顧一顧海王幫和俺的名聲,不過,像王大俠這種正人君子嘛,俺海王幫卻從來都是大傢伙兒一齊上的打法。”說完掌一翻,手中已多了柄黑沉沉、丈余長、三刃直立的精鋼魚叉。

王無涯瞳孔收縮,急道:“既然這樣,等老夫回艙去拿一下兵刃。”方才他與王玉杰忙於追趕晏荷影,兵刃都放在艙中桌上了。平波冷笑道:“王君子,誰叫你撞上了俺這個'真小人'呢?今天晚上,你就認栽了吧。”王無涯自認也是個能下得去手的,但此時與平波一比,仍自嘆弗如。 一側靜聽的晏荷影手足冰涼,先還以為平波是個好人,不意也是跟王家父子一路的貨色!不知何時,天上的烏雲已然消散,澄澈的夜空明月皎皎,清輝四布。誰能想得到,如此安詳寧靜的月色下,卻會有如此陰暗齷齪的惡行發生? 她忍住淚,遙望遠方,默禱:“爺爺,對不起,我沒法完成您的託付了。爹,娘,女兒不孝,不聽你們的話,以至於落到了今夜這個地步,真是咎由自取,你們的養育大恩,女兒只能來世再報了。”說完,將油紙包放回懷中,一撐船幫,雙足用力一蹬,一縱身,已躍出船舷。

平波及幫眾的全副精力都在王家父子那兒,哪料得到這個嬌怯怯、足上有傷的弱女子竟會有如此決絕的舉動?驚呼聲中,平波及幾名離她最近的弟子疾撲上來,可哪裡還來得及? 但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呼”的一聲響,一團黑影掠過眾人頭頂,“嘭”地摔在甲板上。眾人定睛一看,正是剛才跳下船去的晏荷影。亦不知她是暈了,還是被人點了穴道,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王無涯、平波等人一怔,不禁俱往後躍開數步。隨之一陣豪放的笑聲傳來,眾人眼前一花,再看時,甲板上已多了一個人。這人滿臉橫肉,雙眼精光四射,顯然內力不弱。身著夜行衣,衣襟上繡一團血紅的火焰,煞是顯眼。 平波皺眉:“萬聖天?你居然也來了!” 聖火教教主萬聖天聲若洪鐘,哈哈笑道:“平老四,爛雜種,你天天在海上混飯吃,怎麼弄艘恁難坐的船?奶奶的,這兩天差點兒把老子的眼都晃花了,憋氣得緊,還是出來爽氣,哈、哈、哈……”

他一直貼伏在船舷外側,本想等平波與王家父子兩敗俱傷後,再出來撿現成便宜。不料晏荷影卻忽然要投海自盡,這可如何使得?情急之下,他只得一把抓住她。但那船壁何等滑溜,他一身壁虎功附在上面還可以,但手中再多一人,就無法撐持了,只得現身。不過他是有備而來,倒也有恃無恐。 “小惡癩、老土狗、烏斑,都上來吧,這裡比那熊船底下面可要敞亮得多了,奶奶的。”風聲連響,霎時間,從船幫外又躍上來三十多黑衣人,每人衣襟上俱繡著一簇血紅的火焰。這些人一上來,便將王無涯、平波等人圍在當中。一時間,甲板上滿噹噹的全都是人。 “奶奶的,這鬼船,晃得老子連戳都戳不穩。”話音未落,早有聖火教教徒將一張椅子搬來放在他身後。萬聖天一屁股坐下:“平老四,瞪著細瞇眼睛瞅老子做什麼?你跟王君子不是要拼命嗎?要拼快拼,趕快動手啊!老子生來就最喜歡看人打架,打得越厲害越好,越糟糕越好!等你一叉叉死那個死樣活氣的正氣君子,老子再來替你收屍。怎麼,還不動手?打呀,捏著那把叉子是乾什麼用的?敢情不是拿來戳人的?”他左一聲奶奶的,右一聲奶奶的,罵得甚是起勁。

平波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他冷笑道:“姓萬的,你以為,就憑你這三十幾個人,今夜就准定可以搶到那物事?” 萬聖天卻翻著白眼不屑一顧地道:“什麼物事?你這雜種放的什麼狐臭屁?老子不過在遼東呆煩了,想出來四處遛遛,你管得著嗎?這船老子看著又大又闊,順眼,就上來了,怎麼,不服氣?” 王無涯冷眼旁觀,心想,看情形,平波跟這個姓萬的早有過節。唔,這只怕是自己父子脫身的機會來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咳嗽一聲道:“聖火教萬教主的威名,老夫仰慕已久,今天才總算是見到了,真是三生有幸……” 萬聖天斜睨著他,罵道:“你這老雜種的大名,老子也早就如雷貫耳了,不過,幸好老子沒交上你這種'三生有幸'的朋友。真他奶奶的奇怪呀,晏天良那老東西,想當年怎麼就會拼著一條老命,救了你這麼個東西?還跟你蜜裡調油了三十多年?”

王無涯卻一點兒都不難堪,搖頭道:“萬教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在下也是有萬不得已的苦衷啊!” “呸!少跟老子酸溜溜地來這一套。明白告訴你,今兒晚上這船上所有會喘氣的東西,就是只臭蟲,也甭打算從老子的指甲縫裡溜了去。物事老子是要定了。你們,”萬聖天小三角眼一瞪,“也死定了!怎麼樣?識相的,就別讓老子和兄弟們動手,自行了斷,還可得個全屍。不然的話,哈哈!” “嘿嘿……”平波忽冷笑不止,“豬鼻子裡插大蔥,姓萬的你裝的哪頭大象!你跟你手下的這幫不成氣候的東西,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駕船?你們雖然人多,卻是在俺的船上。有句俗話說得好,強龍壓不了地頭蛇,哼哼,到底是誰要自行了斷還不一定呢!有些人的大話,不要說得太早,小心閃了舌頭!”

萬聖天睥睨平波,罵道:“老子既敢上來,怎會不帶幾個駕船的好手?另外,老子再告訴你件事!現在這船上船下、船裡船外,老子已全裝上了聖火教最厲害的火藥,你老小子要是識相的話,也就算了,不然的話,老子定讓你和這船上所有的人,全死得連點兒骨頭渣子都找不著!” 他在船上遍埋火藥,倒不是為了對付平波、王無涯,真正的目的其實和二人不謀而合,俱是要把船弄沉,做成一種自己與物事同葬海底的假象,以絕世上所有垂涎此物事之人的想頭。現在他勝算在握,便脫口而出,心中卻暗笑:這時點著火藥,豈不是連老子賠進去了? “姓萬的,今兒晚上,俺們新賬老賬一塊兒算!”平波一叉疾刺過來。 聖火教雖以善使火藥出名,但萬聖天手中的鋼環卻一樣不弱。冷笑聲中,他右手一伸,一招“橫貫天河”封住了鋼叉,跟著鋼環往外,橫裡一掠,便要將叉尖蕩開。平波嘿然聲中,腳步連錯,已繞到了右側。萬聖天右手環向後一格,同時左手一揮,亮出了從不示人的一柄短劍,這才是他最厲害的殺著!一劍便向猝不及防的平波前胸刺去。

平波一驚,已不及閃避,劍光倏忽間已到了胸口。但他畢竟身經百戰,反應迅捷,忽然雙膝一軟,“刷”的一聲,隨即半空中便有千萬根髮絲在飄揚。卻是萬聖天一劍削去了他頭頂的一大片頭髮。聖火教教眾哄然大笑,陰陽怪氣地吆喝:“唉呀,平大幫主,怎麼了?不過才一招就跪地求饒了?哈哈哈……” 其實,平波能在千鈞一發間及時避開那一劍,無論應變之能、反應之速,都已十分了得。但他這一跪,只萬聖天及他自己心中有數,在旁人看來,自是他一招未過,便被逼跪地。 這口冤氣堵在心裡,無處發洩。他面色鐵青,左手力撐,身形疾閃,搶到萬聖天身前,“呼、呼、呼……”,一連五叉,刺向對方身上的五大要穴。他的武功本不在萬聖天之下,剛才變起倉促,才險些著了道兒,現在他憤恨至極,右手外翻,左手力透指尖,雙手持叉,疾刺萬聖天下腹。

他這五式去勢既急,勁道亦是十足,浸淫了四十多年的武功修為。萬聖天雖還在笑,心中已大吃一驚,再不敢託大,忙騰身躍開,左手劍橫削,擋住鋼叉,右手環疾揮,劈向對方面門。他這兩招配合巧妙,出手又穩又狠。平波一閃身,劍鋒自右脅下穿過,相距不過二寸。二人俱吃了一驚。 平波驚他的左手劍竟如此勁厲,萬聖天則是驚他的身形閃避,居然異常迅捷。而聖火教教眾也各挺兵刃,向海王幫的人下手了。一時兵刃撞擊聲大作,四十多人激烈纏斗在一起。 這邊萬聖天、平波翻滾廝殺,已過了四十餘招。萬聖天雖略佔上風,但平波自知己方兇多吉少,是以出手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招數,萬聖天一時間也無法殺得了他,兩人倒堪堪戰成了個平手。 王無涯一看機會來了,對兒子使了個眼色,閃身進艙抓起兵刃。而王玉杰則躬身摸到晏荷影身邊,一撈,把她挾在腋下,隨即與父親側身,悄無聲息地向船尾摸去。船尾那裡有傍晚時他吩咐平波備好的小船。現須先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再徐圖後計。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如此良辰美景,不好好地坐在曲軒外、荷塘邊、花樹下品茗清吟賞月,卻提著砍瓜切菜的傢伙,你躥過來、我蹦過去地亂發羊癇風,唉!真正何其掃興也!”忽然,一個極為清朗的聲音,在王家父子的頭頂上連吟帶嘆。 二人抬頭,只見船尾的船幫上,盤膝端坐著一個四十餘歲、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他望著靜謐夜空中的那輪皎皎明月,正自得其樂地曼聲長吟。他一瞥鬼鬼祟祟溜過來的二人,微笑著道:“這位老丈和小哥,也是和不才一樣,來這兒賞月的嗎?咦?二位還拎著殺雞屠狗的家甚?這位小哥腋下……”略歪頭,端詳了一下,“還夾著位姑娘?不過賞月而已,何須如此?何須如此?煞風景!真正是大煞風景!”說話時搖頭晃腦,語笑晏晏。 王家父子不知這人又是何來路,不禁面面相覷。那邊殺聲震天,慘叫之聲不絕於耳,這文士卻在吟詩賞月,情形大是可疑。自己父子逃命要緊,切不可與他過多糾纏。王無涯倒提魚腸金劍,拱拱手道:“嘿嘿,閣下真是風流瀟灑呀!既然喜歡賞月,只管自便,卻恕老夫、犬子尚有要務在身,不奉陪了。” “喔,二位有要務?只管去忙,只管去忙,不能和不才一齊賞月,無妨,無妨。”文士揮了揮衣袖,道,“不過,二位不如把這位姑娘交由不才代為看護,僅有明月,而無佳人,卻會令這無邊的美景亦遜色三分了。何況,少了個負累,二位辦起'要務'來,也方便得多了。” 他話音未落,王無涯已笑了:“老夫早就曉得,你賞月是假,要她是真。”一聲大喝,“給!”王玉杰手“呼”地一抬,晏荷影便向文士直飛過去。與此同時,父子倆的雙劍分向左右,毒蛇般徑刺文士。 文士若接晏荷影,便無法拔兵刃擋格王無涯和王玉杰分別刺向他胸口和右腹的那兩劍,但若不接,那她定會撞上他,縱不能,撞得翻跌船外,也能亂了他的身形,倘若如此,雙劍就能洞穿他的胸腹。而他也不能後退閃避,他身後便是茫茫大海,莫說是退,便是稍稍向後挪動一下,也勢必跌落海中。只剎那間,他已身陷絕境! 見雙劍已堪堪刺到了自己胸腹前,文士朗聲一笑,左袖一揮,拍在晏荷影左肩,輕叱一聲:“接住!”晏荷影的橫飛之勢頓時改作向船舷外飛墜! 晏荷影被萬聖天點中穴道,不能動彈。這時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心道,這樣也好,總勝過落在那對奸惡狠毒的父子手中。不料自己的一場綺麗春夢,最後竟是要長眠在這離家數千里之遙的浩瀚大海中了!她正等著“撲通”一聲落入冰涼的海水里,忽覺左臂被什麼東西輕輕一拉,身子的下墜之勢頓消。跟著整個人向右一側,隨即便仰倒在一件又硬又平的東西上。 變起不測,她一怔,大奇,睜眼就看見一雙明淨清澈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她凝神細視,只見對方滿臉凸凹不平的麻子,青色長衫,竟是尹延年!那個早就去了揚州的尹延年! 她一撐坐起,驚喜交集:“你……你,我是在做夢嗎?” 尹延年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道:“呵!夜半更深的,我倒還真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做個好夢呢!唉,只可惜呀,為了五十兩銀子,卻是連覺也不敢睡了,只得巴巴兒地守在這裡,祈望上天,好等著那五十兩銀子從天上掉下來。” 晏荷影這時才發覺了兩件事。文士剛才的那一掌,不但將自己拍落下來,而且也拍開了自己被封的穴道。她不懂武功,卻不知文士這看似隨隨便便、輕描淡寫的一掌,實則蘊含了至為高妙精深的武學。力度、方位、距離、時間、分寸上均拿捏得恰到好處。若那些識貨的一流高手見了,定會驚嘆不已,只可惜,今夜他遇到的是懵懵懂懂的晏家大小姐,哪識得這其中的奧妙? 第二件事,是她與尹延年俱身處一艘小船之中,而這小船,正泊在大船的船尾。她望瞭望尹延年,又聽了聽頭頂上文士爽朗的笑聲,喜極地道:“尹兄,原來你根本就沒去揚州,一直跟著我?” 尹延年嗤鼻道:“當然,五十兩銀子還沒到手,如若就這樣走了,那我豈不是賣金收土錢,連棺材本都要蝕進去啦?”就這一小會兒工夫,他的話還是句句微含笑諷。若放在從前,晏荷影必會氣惱,但現在她身離險境,又見到了這個幾日來一直令自己牽掛的人,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忽想起方才船上那一閃而逝的背影,恍然大悟道:“哦!原來剛才在船上引我到王無涯窗下的人影,就是你?”尹延年笑了:“真真聰明不過我們晏大小姐!你的王伯伯精心為你準備的魚湯不喝,倒半夜三更的跑出來亂走?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索性讓大小姐聽聽,你的王伯伯和玉杰哥哥正在唱的一出什麼好戲?也讓大小姐你醒一醒瞌睡,長一長精神。” 晏荷影苦笑,咕噥道:“你這個……” 尹延年微笑道:“嗯,又想罵人了?”仰首縱聲大呼,“叔叔,不要跟他們多做糾纏,帶上那三個丫環和僕婦,快些下來,我們走吧!” 頭頂傳來文士的朗笑聲:“不妨事,正氣君子和王少俠熱情得緊,定要留我跟他們再賞一會兒月,我若就這麼走了,豈不辜負了人家的美意?”聲音清朗,不疾不徐。雖從那麼高的地方傳下來,仍字字清晰,顯見他內力充沛,雖以一敵二,卻並不吃力。 尹延年無可奈何,清楚叔叔眼裡素來揉不進一粒沙子,他早鄙視王家父子的為人,現若不結結實實地戲辱二人一番,勢必是不會下來的。好在一時間也沒什麼事,就多待上個一時半刻的,也沒什麼大礙。 頭頂上激烈的兵刃格擊聲中,忽有人大聲慘呼。晏荷影嚇一跳,急切間分辨不出是誰,急道:“尹兄,要不要上去看看,幫你叔叔一下?” 尹延年搖搖頭道:“不妨事,方才是王玉杰左腿被叔叔一招'晴空拂柳'刺了一劍。”側耳細聽,又道,“嗯,'綠窗尋花、小蓮出水、萬葉臨風',再過個七八招,叔叔就會去找那三個丫環和僕婦了。”話音未落,突然自大船船腹中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響聲。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震耳。 原來是一名海王幫弟子重傷倒地,無意間見到了聖火教布下的火藥的一段引信,絕望憤激之際,咬牙取出身上所攜的火折子,晃燃了引信。 正當其時,眾人廝殺得分外眼紅,竟無人發現。一處火藥燃,便迅即牽連到另一處,瞬間,整艘大船上的火藥便都炸響了。尹延年面色大變:“啊呀,糟了!”抬頭急呼,“叔叔,叔叔!快點下來,船要炸了……”聲猶未落,“轟!轟!轟!”一連串震天撼地的巨響,使得人的耳朵都被震聾了,隨即無數道白光疾閃,“呼”,大船已四散爆開。 火光沖天,無數碎木破板及各色船上物事,和著人的斷手殘腿、頭顱軀體,利箭般向四面八方激射。爆炸引起的巨大衝力瞬間掀起了萬丈波濤,洶湧的巨浪狂暴地咆哮著,蓋過了千軍萬馬的聲威。巨浪劈頭蓋臉而至,尹、晏乘的小船立刻被拋到萬丈高空,然後急速墮落。尹延年在半空中疾伸手,一把扯住晏荷影,緊跟著一個巨浪打來,二人雙雙跌進海中。 一連串爆炸的巨響持續不斷。從空中“劈裡啪啪”傾盆暴雨般砸下大大小小、奇形怪狀、數不清的船板、碎屍爛肉及著了火的桅杆、帆布、纜繩、木桶、方凳、團桌……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物事。海浪狂捲,呼嘯奔湧,如無羈的野馬,肆無忌憚地橫衝直闖。二人身不由己,隨著狂暴的海浪一起跌宕起伏。晏荷影只覺天旋地轉,腦中“嗡”的一下,暈了過去。 亦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醒來,口中鹹澀不堪,身上冰涼濕透。勉力抬頭,見自己躺在一塊三丈見方的船板上,半個身子都浸在海水中。遊目四望,茫茫夜色中不見尹延年。她驚慌不已,呼道:“尹兄、尹兄……”喊了幾十聲,沒有回應,待喊到最後幾聲,她已淚流滿面,天哪,他……他怎麼了?難道……她不敢再想下去,想撐起身子,但腰卻被什麼東西緊緊拉住了。 她伸手一扯,才發覺是一根粗長的船纜,把她和船板捆在了一起。心中大喜:謝天謝地,這一定是他綁的,莫非他還活著?可現在他又在哪裡呢? 她費勁地解開船纜,起身四處張望。烏雲遮住了月亮,黑沉沉的,隱隱約約倒也能看見一些破桅爛桿漂浮在海浪之間,但沒有半分人影。她惶恐極了,又喊道:“尹兄,尹兄……”但除了呼呼的風聲及嘩嘩的浪湧,周遭一片死寂。 她痛哭失聲,正在聲噎氣絕、不能自已之時,忽聽人低喚:“小荷妹妹,是……是你嗎?快拉我一把。” 晏荷影一驚,復又一喜:“尹兄,是你嗎?”急撲至船板側,用力過猛,險些翻落海裡。見暗黑的海水中,一人正載沉載浮。他面色慘白、頭髮披散,虛弱地道:“小荷妹妹,是我,我是你的玉杰哥哥。” 她一怔,不禁咬牙道:“你?是你這個惡人?誰是你妹妹?老天爺怎麼還沒淹死你?” 王玉杰有氣無力地道:“小荷妹妹,可憐可憐我……” “別叫我妹妹!” “是,晏姑娘,可憐……可憐我,我快不行啦!快拉……我一把,救救我吧!”王玉杰只覺左腿上適才被文士那一劍所刺的傷口,被海水殺得痛入骨髓,兼之在水中泡了許久,他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隨時都會昏迷沉入水中。 “晏姑娘,我……跟我爹做錯了,可,我真的不想殺你呀。那……都是……那個老畜生起的壞心,我這個做兒子的,又能有什麼辦法?我……向你發誓,以後,再也不敢害人了,晏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語聲漸漸低微,大聲喘息起來。 晏荷影見他如此可憐,若再不伸手拉一把,一個大活人就要死在自己眼前了,而況他說的似也有理,他確實不想殺自己,雖然存心也許並不良善。她心裡嘆了口氣,將手遞了出去。王玉杰大喜,忙握緊她的手臂,同時雙足踩水,右手攀住船板。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晏荷影才總算是將他拉上來了。 王玉杰喘息稍定,挽起褲筒,從衣服上撕下兩條布,用隨身攜帶的金瘡藥包紮了傷口,心境立時一暢,幸好文士的劍上沒有喂毒!但緊接著便沮喪無比,唉,自己跟晏荷影在這船板上挨得了初一,挨不過十五,身處這茫茫大海,無食無水的,只怕過得個三五天,兩人一樣,都活不成。眼風掃過晏荷影,見她全身濕透,衣裙貼在高挑纖秀的胴體上,曲線玲瓏,凸凹有致,愈發顯得迷人了。 晏荷影的目光仍在海浪間搜尋,忽聽耳邊喘息聲大作,驚回頭,見王玉杰眼中充血,喉頭滾動,鼻翼翕動,縱身撲來,淫語浪笑聲中,已將她抱了個滿懷。 晏荷影驚怒至極,死命反抗,罵道:“畜生……你這個畜生!” “小心肝,畜生也是被你逼的,誰叫你長了這麼一副天仙似的模樣?”王玉杰稍一用力,將她壓在身下,“小乖乖,不要這樣踢騰嘛,若點了你的穴道,哥哥我卻要少了很多樂趣,你也不爽……”扼住她的手腕向兩邊一分,晏荷影立覺半身酸麻,而對方嘴裡的臭氣已噴到了她臉上,她氣都透不過來了,眼前那張猙獰無比的醜臉也漸漸模糊了…… 此時,卻聽王玉杰喉頭“咯”地一響,似被人扼住了脖頸,隨即那冰冷濕滑的身體向後摔落在船板上,死魚般不再動彈。晏荷影見尹延年濕漉漉地從一側慢慢爬上了船板,口中不住喘息,手足不停顫抖,顯然已經精疲力竭。 她大喜,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是真的:“尹,尹大哥、尹大哥,你還活著?”撲過去,抓住對方手臂,喜淚奪尹延年早耗盡了氣力,癱坐在船板上,失神地盯著海面:“我沒死,可,叔叔他……”胸中一陣摧肝裂膽般的劇痛,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良久,他只覺雙眼如被針刺,勉強睜開,立刻陽光直射進來,連忙側頭,耳聽有人喜呼:“尹大哥,你醒了?”同時有人輕推自己的手臂。 他暗嘆一聲,睜眼,見晏荷影一雙灼灼美目正關切地凝視著自己。見他醒轉,她低聲歡呼:“尹大哥,你真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你差點嚇死我了,我只怕……只怕……” “只怕我再不醒來,你的玉杰哥哥倒先醒了。”尹延年微微一笑,坐起說道。晏荷影不覺紅了臉,咬唇道:“人家心裡急得要命,你還說這種混話?我……”眼圈一紅,兩行眼淚落了下來。 尹延年一下慌了手腳,見她面色憔悴,聲音嘶啞,低頭見一件淡藕色四合如意萬壽紋繡花綢衫披在自己身上,而她只著了一條纏枝海棠紋灑花金襉粉底羅裙、一件白底綠菱格小團花夾襖,在清晨的海風中,整個人都瑟瑟發抖。 他不禁暗自內疚,忙將綢衫除下,披在她身上道:“海上風大,你本就穿得少了,若再受了涼、生了病,那可怎麼得了?”半濕的綢衫披上身,晏荷影只覺全身立刻暖洋洋的,不禁心旌搖動,又要流淚了。她慌忙岔開話頭,將她方才捉到的一隻海蜇提給尹延年看。 尹延年只見她雪白的右手腕上一道烏黑的淤痕,驚道:“啊呀,你被它蜇著了!”忙自懷中掏出小瓷瓶,將碧竹清涼散均勻地撒在她的手腕上,然後道:“幸虧晏姑娘,我們這才有早飯吃了!你有沒試過早飯吃生魚?” “沒有,你呢?” “托晏姑娘的福,我也是平生頭一遭。”尹延年微笑道。也不知為何,雖身處絕境,晏荷影卻並無一絲恐慌,反倒十分歡欣愉悅。偷瞥了一眼尹延年,不料他亦正在暗窺她,兩人視線相撞,俱心頭大震,慌忙各自轉頭。 “罷,罷,罷!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不管它,且先用了早飯再說。”尹延年把海蜇撕成三份,一拍王玉杰,“王公子,偷聽了這半天,吃點東西吧。” 王玉杰左手穴道被拍開,心下吃驚:自己屏住呼吸,佯裝昏迷,這個臭麻子是咋識破的?訕訕睜眼,欲接海蜇,卻聽晏荷影怒道:“不給他!餓死活該。” 尹延年只得將兩份海蜇遞與她,自取一份,慢慢咀嚼。這海蜇看似鮮嫩柔滑,吃起來卻腥羶無比,肉質更堅韌如牛革。晏荷影才吃一口,胃中便一陣翻湧,哪裡還吃得下去?沮喪地把海蜇擲在船板上:“唉,想做野人都不成……”尹延年亦無法下嚥,苦笑著將手中的海蜇放下。 卻聽王玉杰低喚道:“尹公子。”尹延年抬眼,見他正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說道:“既然您二位不吃,就賞在下一點兒嚐嚐好嗎?”尹延年把一塊海蜇遞給他,只見他三口兩口,居然盡皆下肚,還意猶未盡地望著晏荷影的那兩塊,遂也拾起給他,他竟然一併吃了個乾淨。一時尹、晏二人兩眼發直。 晏荷影愣了半晌,嘆氣道:“唉,打從家裡偷跑出來以後,我沒一件事看得準的,不過,現下有一件事,我卻肯定不會看錯。” 尹延年笑了:“何事?”晏荷影有氣無力地道:“我們三個人中,最後一個死的,肯定是這位王少俠。”尹延年悠然微笑。晏荷影乜了他一眼,氣道:“都落到這步田地了,你還笑得出?” 尹延年含笑道:“在下有件事要請教姑娘。”晏荷影一愣,不知他又在鬧什麼玄虛? 只聽他說道:“現在姑娘若是大哭幾聲,會不會有一碗臨安憑風聽荷軒的東坡打滷麵從天上掉下來?若我再痛哭一場,我們眼前,會不會立時現出一艘來救我們的大船?”晏荷影“扑哧”笑了,同時想到尹延年要不是為了救自己,又怎會被困在這船板上,望天等死?她深感歉疚:“尹大哥,都怪我,卻害了你跟你叔叔。” 一聽她提到叔叔,尹延年頓時黯然:“我不懂駕船航海,這次出海本來是要依賴叔叔,事先策劃得好好的,王公子命平波預備的小船上,叔叔已置了足夠的食、水,六個人憑那些食物和水,回去不是問題……”尹延年轉頭,強顏一笑,“打小叔叔就告誡我,'女人是老虎,千萬沾不得'。我卻不聽老人言,如今終於落人虎口,咎由自取,活該!只是害得叔叔也遭了無妄之災。”他本想逗她一笑,但話猶未了,淚已奪眶而出。晏荷影見他悲痛難抑,不禁慚悔並作,低頭無語。 臨近黃昏時分,尹延年捕到一尾吻生長刺的青色大魚,雖仍腥氣,卻比海蜇要好多了。但尹、晏二人卻仍是食不下嚥,勉強吃了幾口,吸食了一點魚汁,餘下部分又全進了王玉杰的肚子。尹延年看著王玉杰津津有味地撕吃生魚,佩服不已地道:“這魚好像挺對王公子的胃口?” 王玉杰直直脖子,嚥下最後一口魚鰓:“尹兄,此言差矣,不是這魚對小弟的胃口,而是小弟要留了這條命,有大事要做!”王玉杰仔細吮淨了食指尖上殘留著的那絲魚血,“打小家嚴就三番五次地叮囑小弟,人活於世,要記住的道理有很多,但其中最最重要的一條,卻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有記牢了這一條,再加上個'狠'字,才能干大事,成大業。俗話常說'無毒不丈夫',只有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狠',方能成一般人不能成的偉業。” 他越說越亢奮,暗淡無光的眼睛也明亮了:“說句心裡話,魚肉稍稍生腥,尹兄您就吃不下去,小弟卻只當它是活命的根本,別說區區一點兒生魚肉了,說句不是自我吹噓的話,要真被逼到了絕處,就是人的腐屍,小弟也一樣能兩眼一閉,只當它是熊掌、燕窩吞了下去。” 尹延年苦笑。晏荷影腹中一陣翻騰,鄙夷地道:“千秋萬世之後,王大俠定能名垂宇宙。只是,若有人得知,王大俠也曾有過謀害不會武功的女子、竊奪非屬自己的財寶、污辱受傷無力的救命恩人,甚至還想吃人屍這些'偉大的事蹟'時,卻不知那些對王大俠頂禮膜拜的後人們,臉上又會作何表情?” “英雄成大業不拘小節!何況,成王敗寇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小弟只須大名既享,自會有史官文人為小弟書碑立傳,宣揚美名。至於那些不值一提的'小節',自是不會寫到書中、刻在碑上的。嘿嘿嘿,晏姑娘,你敢不敢賭?若小弟成就了萬世英名,不出半天工夫,就再不會有人還記得小弟曾做過的那些'小事'了。就算有人不自量力,一定要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哼哼!小弟大人大量,當然不會跟他斤斤計效,但也肯定會有那忠貞不貳之臣,請他到那安靜的去處,好好地訓誡開導他,最後一定能令他幡然悔悟,痛覺前非的。”發完這一番宏論,王玉杰面生金光,倒像就這片刻的工夫,他已有了萬世的英名。 沉默良久,尹延年深吸一口氣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沒想到,王公子竟是一位胸中深有韜略的萬世英才!從前我倒真的小覷你了。” 王玉杰頭腦正熱得發暈:“哪裡!哪裡!尹兄過獎。其實,僅止對自己狠也還是不夠的,在最最要緊的關口,卻是須對所有的人都要下得去手,那才是成就大業的料。” 尹延年嘆氣了:“千秋功業千秋夢,徒與後人做笑談!” 晏荷影十分氣憤地說:“餵!姓王的,現在這沒吃沒喝的,只怕三個人連三天也未必挨得過去,到了那'最為要緊'之時,你是不是就該生吃我和尹大哥了?” 王玉杰不假思索地道:“當然。”話方出口,他腦中“嗡”的一下,背上忽地出了一層白毛冷汗:糟了糟了,一時大意,禍從口出了!他逡巡了一下尹、晏二人的臉色,訕笑道:“啊喲,看小的剛才都瞎扯了些什麼?晏姑娘,您剛剛問小的什麼?小的被這毒太陽曬暈了,沒聽清楚,您是問小的三天后還要吃不吃生魚肉嗎?嘿嘿……”小心窺伺著尹延年的神情,道,“什麼千秋大業,小的算個屁!敢想那種好事?不過是太氣悶了,說個笑話而已。” 尹延年卻憐憫地看著他道:“可我不以為王公子方才所說的那些,只是個笑話。” 王玉杰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不知何時,海上風浪又起,他卻燥熱難當,眼光四下里轉動,似是要找個可以逃走的地方:“尹公子總不會是要向一個身負重傷、穴道又被封了的人下手吧?” 尹延年嘆了一聲道:“的確,我這一生,還從沒與一個受了傷的人交過手……” “多謝尹公子的大人大量……”王玉杰似乎長出了一口氣。 “但,你太卑劣陰毒,”尹延年打斷了他,冷冷地道,“我今天若放過了你,那今後不知還會有多少無辜的人要做王公子你萬世偉業的墊腳石?” 風浪漸急,船板顛動不已。王玉杰汗出如漿,道:“哼哼,兩個對付一個,況且這個人又受了重傷,被封了穴道,你們也太狠了!” 尹延年冷笑道:“王君子,你剛才不是還在神侃什麼不拘小節嗎?不是還在教訓我們這些成不了氣候的蠢材膿包,要對天下所有的人都要'狠'嗎?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殺你,但像王公子這般的'萬世英才',還是沒有武功要好些。” 王玉杰一怔:“你,不是要殺我?只是要廢了我的武功?” 尹延年出指如風,已解開了他肩井、前庭等穴:“你穴道雖解,但腿上有傷,現在許你先攻我三招,我不會還手閃避,或是用自身內力反擊,三招以後,我們公平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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