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4章 第二章閒睛恨不禁

緣滅長安 建安 11502 2018-03-12
這天烈日當空,她拖著右腳,正在掙命,卻見前方隱隱地現出一個繁華的大城來。城門外人頭攢動,市聲喧沸。遠遠可見一座兩層酒樓,一幅紅底金字的“福香居”字招迎風飄搖。 她已不知多少天沒吃頓像樣的飯了,一見字招,腹中頓時騰地痛將起來,如鈍刀在用力切割肚腸。隨之一陣陣頭暈,口中湧滿涎水,兩腳便自管過去了,滿腦子只充塞著一個念頭:總算能吃點兒東西了…… 正是午飯時分,又逢初一趕集、廟會、上香之日,福香居內客如潮湧。老闆、小二俱忙得腳不沾地。一個小二方將一碟糖醋魚端上桌,眼光掃處,見一蓬頭垢面的瘦小乞丐,大喇喇地抓起了店門前蒸籠內一塊熱氣騰騰的米糕。 “餵,餵,餵,幹什麼?說你呢,你個臭要飯的,找打呢是不是?”晏荷影正要把米糕送入口中,忽見一小二氣勢洶洶地直奔自己而來。

臭要飯的?他在說誰?她正納悶,領口已被小二一把薅住了:“快拿錢來,兩文錢!” 她怔住了。可憐她自幼生在朱閣,養在深閨,竟不知道吃東西也是要給錢的。此時她身上哪攜得有半文錢? “小二哥,我,我沒錢。” “沒錢?沒錢你個臭要飯的敢偷爺的米糕?”小二手一團,一拳便要招呼過去。 “別打,這塊米糕錢我付;”小二回頭一瞅,說話的是坐在店門邊桌旁的一個年約二十、青衫麻臉的書生。 書生對小二道:“你放他走吧。”既有人付錢,小二立刻鬆手,一搡晏荷影,喝道:“滾!算你小子運氣,這位大爺好心。以後沒錢就蹲牆角邊喝西北風去,別再來找打。” 晏荷影拿著米糕,也不道謝,木呆呆轉身,歪歪斜斜地剛走出兩步,就一頭栽在了地上。書生一怔,站起欲查看究竟,小二撇嘴道:“這位大爺,不是小的多嘴,要攔您一句,這種閒事,您老還是少管的好,咱們這錢塘關,哪天不得有一兩個路倒屍的?您要是真管了起來,能管得完嗎?”

書生皺眉道:“好歹也是條人命。”下階到晏荷影身旁,彎腰抄住她的身子,回臉對小二說,“煩勞店哥去請位郎中來。”小二老大不情願地支吾:“這個……那個……” 那書生乾脆地道:“給你兩錢銀子做跑路錢。” 小二一聽,喜上眉梢。在這累死累活地干,一月工錢也不過三錢銀子,現這書呆子一開口就是兩錢!昨夜吳胖子說自己近來要走財運,看來還真被說中了,便連聲答應著去了。 書生將晏荷影抱至酒樓後院自己的客房內,放在床上,才轉身,便見小二領進來一個花白鬍鬚的藍袍老者。 “活該這小叫花子運氣,盛郎中的藥舖就在隔鄰,倒省了好些麻煩……”小二猶自滔滔不絕,一塊碎銀已遞到了他的手中,於是喜滋滋地到前面忙活去了, 盛郎中也不多言,坐到床邊,為晏荷影搭脈。稍頃起身,對書生一拱手道:“客官,這人不過餓得狠了,又四五天沒睡好,加之受驚、勞累過甚,是以才會暈倒。不礙事,只須吃兩付安神益氣、調補身體的藥劑,再靜臥上幾天就可痊癒。不過……她右腳上好像中了什麼異毒?恕老朽無能,無法治得。另……最好能給她換身衣裳,再擦洗一下身子,也於病體有益。”說著坐到桌旁,寫了藥方交與書生。書生付了診金,送他出房,他卻躊躇道:“呃……還有件事,等下換衣擦洗的事,客官最好是去找個婦人來做。”

“怎麼?”書生疑惑地問。 “男女授受不親。”盛郎中道。書生一愣,“生您的意思是,她是個女子?”盛郎中來氣:“老朽行醫至今,已有三十餘載,自問男女長幼,這點脈像還是摸得出來的。告辭!”一拱手,氣沖衝而去。 書生目送他遠去,略一沉吟,遂到前面找到方才那小二,請他幫忙找兩名女僕來,並把藥方及一錠碎銀給他,讓他去抓藥。一時來了兩名僕婦,書生吩咐她們為晏荷影擦洗換衣,隨手給了兩婦一塊銀子。客店中熱水本是現成的,二人提來盆桶,掩上門窗,替晏荷影擦洗。 書生退到廊下靜候。良久,二僕婦完事出來。其中一僕婦猶豫了一下,將一張人面皮遞給書生,說是為晏荷影擦臉時掉下的。書生目光一閃,旋即接過道:“謝謝你們了。”又遞過去兩塊碎銀,請二僕婦不要把方才房中的情形說出去,兩婦連連答應著走了。

書生掩門,走進里間,一眼便看見了枕上那張絕世的容顏——那張被一頭絲綢般光滑、生漆樣烏黑的長發映襯著的,舉世無雙的容顏。但他的目光幾乎未在這張臉上多作停留便移到了桌上。 桌上放著一個沾滿了污黑血漬、封錮得極其嚴實的油紙包,幾枚乾癟的野果,還有一方皺巴巴的,唯有簪纓世家的千金小姐才會用的繡花絲巾。這是兩名僕婦從晏荷影衣袋中清理出來的。 這時有人敲門,書生一把拉被蓋住晏荷影的臉,順手把桌上的東西揣入懷中。開門一看,是小二送煎好的藥來了。於是他吩咐小二去找輛馬車來,只說是要馬上退房。書生剛將那張人面皮重覆在晏荷影臉上,門又被敲響了,這次敲門的是一瘦一矮兩個漢子。 兩人探問書生,方才是不是救了個小乞丐?得到肯定的答復後,瘦子自稱是錢塘關總兵的手下,幾天前府裡的一個小書僮突發失心瘋,跑出府去。現府中正四處找他,現聽傳書生救了他,故特地趕了來,要領他回去。

瘦子對自己的這番說辭頗為滿意。天底下只要是個腦筋清楚的人,都不想給自己找沒來由的麻煩,這麻子呆性發作,揀了個乞丐回屋,不定早就後悔不迭了,現再知這乞丐居然還是個瘋子,哪還有不趕快把他扔掉的道理?況且現有人主動上門,願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接了去,這麻子心中定已樂開了花……他正準備著擋在門口的書生讓他二人進屋把“小書僮”帶走,孰料書生說,方才他救的是自己的一位朋友,不是什麼書僮,隨之將門一掩。 “哎……哎……你?”瘦子愕然,一直不做聲的矮子這時用肘一撞瘦子,道:“老高,可能我們的確找錯了。”使個眼色,“走吧。”兩人一掉頭,走了。 小二找來車子,助書生將晏荷影用被子裹了,抱上車去。只見車夫的一張臉都被斗笠遮住了,問書生道:“這位大爺,請問要上哪兒?”

“朱塘。”書生回答。 “哦,去朱塘的路灰沙大,不如小的把車門關上好嗎?不然灰迷了您二位的眼。”車夫恭謹地問道。書生點頭道:“好!”於是車夫驅車疾奔。去朱塘的路往左,他卻鞭馬右轉,又馳出六里許,到了一個荒僻無人處,方勒停馬車。路旁大樹後閃出一人,竟是剛才找書僮的那個瘦子。瘦子問道:“李子,人帶來了?” “帶來了。”車夫摘下斗笠,正是瘦子的同夥矮子。 “臭麻子殺掉,女的帶回去見大哥。”李子一把拉開車門,但他的獰笑突然凝固在了臉上。瘦子一驚,問道:“李子,怎麼了?”雙刀在手,躍至車門前,卻見車廂內空空如也,哪還有半分人影? 昏昏噩噩中,晏荷影只覺得似有人在餵食自己湯藥。耳邊是嘩嘩的流水聲和欺乃的搖櫓聲。她神思昏亂:“我這是在哪兒?是在家裡嗎?是娘在餵我嗎?寧致遠,不,娘,我不想成親,不想嫁給那個什麼寧致遠……”

突然有人在耳邊輕喚:“公子……公子……”她慢慢睜開眼,見一個面容姣好的中年婦人正關切地望著自己。那婦人見她甦醒,很是高興地說道:“啊呀,公子,你可總算是醒了,你這一睡就是兩天,我們都著急了,只當你生了什麼了不得的重病了呢!” “我……這是在哪兒?”她遊目四顧,見頭旁放著一張小木桌,一邊是一張方凳,幾件漁具掛在左首邊的木板壁上。 “哦,這是我家的漁船,公子的哥哥兩天前帶了公子來,說你們赶巧也要去揚州,就搭了我家的船一道去。”那婦人笑道。晏荷影忽見自己的衣袖竟為深青色,這一驚非同小可,急道:“大嬸,我這衣衫,是您幫我換的?” “不,你哥抱你來時,公子你就穿著了。”婦人出艙面去。 晏荷影頭昏腦漲:“我哥?是哥哥他們趕來救我了?”正東想西想,忽聽一個帶姑蘇口音的清朗聲音問:“你醒了?”晏荷影定睛一看,見床前站著個麻子書生,正微微含笑,望著自己。

她怔怔地看著他,腦海中在努力回憶:“他是誰?我好像曾在哪兒見到過?是在姑蘇府中嗎?”突然想起那件“物事”,忙探手一摸,袋中空無一物,不禁大驚失色:“我的物事呢?物事在哪裡?”書生皺眉問道:“什麼物事?” “我……我衣袋裡裝著的那些物事。” “是這些嗎?”書生將一隻小布袋放在她面前。她撐持起身子,要坐起查看,但渾身綿軟,一時卻起不來。書生見狀,猶豫了一下,隨即上前,隔被輕輕一扶,助她抬起半身,同時已撈過床尾的棉被,置於她後背,讓她能很舒服地倚在上面。 她忙忙打開袋口,見油紙包完好無損,不覺舒了口氣。抬眼見書生注視著自己,微微著惱:“笑什麼笑?幹嗎直眉瞪眼地盯住人看?你怎麼這麼無禮?你不懂見客的規矩嗎?”

書生一怔:“笑?我,我沒有笑啊?”連忙轉頭。卻聽她又問:“我哥呢?他們在哪?” “公子病糊塗了?他不就是你哥嗎?”漁婦端著一個粗瓷碗進來,放下粥後招呼一聲又出去了。晏荷影氣呼呼地怒道:“我哥?你是我哥?我什麼時候又多了你這麼個哥哥?你憑什麼能做我哥?” 書生苦笑,不慍不火地道:“兩天前,在福香居門口,兩文錢認的。”晏荷影猛然憶起,他就是那個在福香居門口替自己解了圍的人。然則,他怎麼又會和自己在一起?又為何自稱是自己的哥哥呢?書生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到桌旁,一試碗沿,雞粥涼熱正好,遂端起碗,遞與她道:“趁熱先把粥喝了,在下再告訴你這兩天裡發生的事情。” 晏荷影賭氣道:“不,你先說,不然我就不喝。”書生嘆了口氣,只得將事情的經過略敘了一遍,同時怕一男一女同行,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故將她認做自己的兄弟。

聽他講完,晏荷影不禁發懵。 “好了,快喝粥吧。”書生將碗交與她,“稀里糊塗地撿了個兄弟,在下真是沒事兒捅馬蜂窩。” 晏荷影瞪眼:“你什麼意思?”書生微微一笑:“什麼意思?找著挨螫!” 他疾轉身,不看她漲紅的臉:“在下去看看,船家大嬸今天做了什麼可口的飯菜?”三步兩步,竟自去了。晏荷影徐徐飲盡了粥,精神立刻好多了,這時書生又進艙來了。他右手托著一個木盆,內盛半盆熱水,左手是幾塊折得方方正正的白棉布,和一把亮閃閃的小刀。 他把物事都放在床尾道:“你的腳該換藥了。” 晏荷影一怔,見他伸手欲掀被,一聲尖叫:“你幹什麼?”書生嚇得心裡“咯噔”一下,結結巴巴地道:“換……換藥呀!”見她咬牙切齒地瞪著自己,雙眼已經血紅。 “你……竟想……看我的腳?你這個……這個……”晏荷影羞惱交並,但急切間卻不知該罵什麼。 書生一愕,隨即馬上反應過來。其時程朱理學正大行其道,什麼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天理人欲等學說甚囂塵上,而其對女子的禁錮壓制尤其嚴厲,幾近於斫喪人性。生當其時的女子,她的身體,無論任何部位,都只能讓丈夫一人觸看,若不慎讓其他男人看到、觸過了,那這名女子就只有兩條路好走,要么嫁給這個男人,管他是人還是畜生;要么便只能自盡,以贖“失身”之罪。 晏荷影出身名門望族,自幼守禮謹嚴,此時她對書生的舉動反應激烈,原也在情理之中。 書生無聲地嘆了口氣,揶揄道:“你當在下樂意看你的貴足呀?腫得跟鹵豬蹄似的。要不是怕傷了你的性命,你有了個好歹,在下要吃人命官司,你就是求在下看,在下還懶得看呢!” “腫?你……你都已經看過了?” 見她泫然欲泣,書生有些著慌,硬著頭皮自承這兩天已為她換過了兩次藥。只聽晏荷影一聲痛呼,以手扶額,搖搖欲倒。書生更加著慌:“姑娘請放心,為姑娘換藥這事,在下擔保絕不向第三個人說起……”晏荷影猛抬頭,雙眼血紅:“姑娘?你怎知我是個女的?”牙齒“咯咯”作響,“然則我這身衣衫,也是你替我換的了?”饒是書生多經風雨,也被她利刃樣的目光逼得一窒。 “我不活了!”晏荷影尖叫著猛撲過來,“我跟你拼了……”書生一怔,便想後退,但又怕她摔落地下,遂一伸手,托住了她的雙臂。晏荷影一把薅住對方,連撕帶罵,正鬧得一塌糊塗,書生一聲冷喝:“夠了!”隨即一股柔力傳來,晏荷影不由得鬆了手,坐回被中。 書生寒了臉,冷冷地道:“大小姐身嬌肉貴,別人連多看一眼都不行,難道我這種下人,就是可以讓人隨便亂碰亂摸的?許大小姐你動手動腳地亂來,倒不許在下規規矩矩地換藥?哼!真不知這是世上哪一家的道理?” 自幼嬌生慣養的晏荷影別說是被罵了,就連稍冷點的臉色家人奴僕們都未曾讓她見到過。此時被書生一通罵,反有醍醐灌頂之感,自己方才的舉止確實是有些荒唐,不禁囁嚅道:“可……你還換了我的衣衫。” “大小姐的千金之體豈是在下這種下賤之人敢隨便看的?在下是找婦人替大小姐換的衣衫。” “那……”晏荷影餘怒未息。 “在下為什麼不趕緊說清楚,是嗎?”書生搶白,“那也得大小姐您賞在下一個說的機會呀!”晏荷影這時方才想起,自己剛才確實是不容他解釋,便已驟然發難了。想自己離家以來多遭磨難,書生好心救了自己,而自己又錯怪人家,她不禁大感羞愧,囁嚅道:“這位公子,好生對不住,方才……是我的不是。” “哼!”書生雙眼向天,鼻孔出氣。她惶惑地問:“公子,你生氣了?” 書生本待再好好煞煞她的性子,可見對方一副清淚欲滴的模樣,心便軟了,哼了一聲,端木盆向艙門走去。 “公子?你不給我換藥了?”只聽見她怯怯地問道。 書生回頭:“水涼了,在下去重新打點熱水來。” 晏荷影猶豫了一下:“承公子救了我一命,不知……能否見示公子的高姓大名?”書生一邊出艙一邊說道:“在下姓尹,名延年。” 須臾,尹延年打來熱水,把她腫脹淤血的傷足解開包紮,放入水中浸泡。動作輕捷麻利,一望便知是服侍慣了人的。 晏荷影紅著臉囁嚅著道謝。尹延年拿小刀輕輕腳上敷的藥膏,不以為意地說:“此不過是舉手之勞麼好謝的。咦?”他突然微皺眉頭,“怎麼傷口毫無改觀?” 晏荷影探頭,見傷處較兩天前雖稍好了些,但仍青攀紫罩,不禁心驚肉跳。尹延年略一沉吟,從懷中掏出隻小瓷瓶,將內裝的淡綠藥末均勻地撒佈在傷足足背上,復用白布包好。晏荷影立覺足背一陣清涼,隨即一縷淡淡的幽香襲來,亦不辨是蘭或是梅花的香氣,蓋住了足上那令人作嘔的陣陣腥臭,刺骨的疼痛也立時消散了。 這時船娘進來問道:“兩位公子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兒東西墊一墊?” “大嬸,你來得正好,請問這船經過金陵嗎?”尹延年問道。 “經過,明天中午就經過。” “那好,大嬸,我和我家兄弟明天就在金陵上岸吧。揚州不去了,我要帶我家兄弟,去金陵訪個故人。”尹延年說完,船娘答應一聲,出艙去了。 待船娘走了,尹延年方輕聲道:“金陵有位神醫,姓簡名本,聽說此人醫術十分高明,明天在下就陪姑娘去,讓他給姑娘你看看這腳。” 晏荷影不語,心中暗自盤算:自己本是要去東京的,卻因為爺爺改了要去富春江,現又為治腳,要去金陵。自己毫無行走江湖的閱歷,又不會武功,這樣顛來跑去的十分不便。這個尹延年,雖然說話惹人討厭,但看來還算熱心。不如讓他護送自己前往東京、富春江和金陵三地。 打定了主意,她開始跟他搭訕:“尹公子,你我認識這麼長時間,你還沒問過我呢!”尹延年目光一閃:“問姑娘什麼?” 晏荷影說道:“譬如……我姓甚名誰?家住哪裡?為什麼一個人?卻是要去哪裡?做些什麼?” 尹延年笑了,倚窗一坐,袖手道:“無所謂,姑娘若一定要說,在下倒不妨聽聽。” 見他那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她微微著惱,但現正有求於人家,倒不好又使小性子,只得自甘委屈地道:“我……嗯……姓明,單名一個月字,家住臨安,我是從家裡偷跑出來的。”她輕咬下唇,“我還沒生,爹娘就給我作主,許了戶人家。幾天前,娘告訴我說,我已經滿十七歲了,是到了……到了出閣的時候了。男方已派三媒六聘來我家,下聘定下了日子,準備在年內,就……把事情給辦了。” “就為這個,你就偷跑了出來?”尹延年吃驚地一揚眉。 晏荷影慍怒:“怎麼?不可以呀?那個男人我從來沒見過,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聾是跛、是人是鬼,我一無所知,天曉得他是個什麼德性!只要一想到我馬上就要跟一個根本不認識的陌生男人在一起過一輩子,我心裡就憋悶得難受,煩得馬上就要爆炸開來。”說到這,她臉頰漲紅,一雙清澈的美目也瞪得溜圓,顯是又被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給氣著了。 尹延年目露同情地道:“可你一個女孩子家,又能跑到哪兒去?難不成一輩子不回家?”晏荷影眼珠一轉,趁機提出讓他護送自己的請求。尹延年問道:“送你回家?” “不,我想去東京!”晏荷影一臉期待的神色。 尹延年疑惑地問道:“東京?姑娘的家不是在臨安嗎?去東京做什麼?” “因為……趙長安在那裡!”說到趙長安三個字,她的眼睛裡立刻流光溢彩,“宸親王世子趙長安,他在那裡!” 宸親王,親王世子,白衣勝雪,金冠龍盤,劍光映日,玉樹臨風。 普天之下、率土之濱、深閨之中、繡戶之內、綠綺窗下、朱閣樓上,有多少懷春的少女、思遠的婦人,一想到這三個字,一聽到這三個字,一說到這三個字,又會不失神、不魂飛、不癡迷、不沉醉? 尹延年冷眼一瞥這瞬間已像換了個人似的晏荷影,淡淡地問:“趙長安?他有什麼了不起,值得明姑娘你連家都不要了?” “有什麼了不起?”晏荷影這一驚真正非同小可,她瞪著他,就像瞪著一個綠毛老山妖,“你……居然不曉得趙長安有多了不起?” “嗯,以前倒也曾聽說過些,據說他非但是天潢貴冑,且年少多金……長得好像也還可以……可不管怎樣說,他到底也還是個人。可在下看明姑娘方才提到他的樣子,倒覺得他成了一個怪物。” “怪物?”晏荷影一聽,這個面目庸常的臭麻子,竟敢醜詆自己心中的天神,不僅心火勃發,“你憑什麼說他是怪物?” 尹延年哂道:“嘿,他若非怪物,明姑娘方才臉上又怎會是那種表情?” “什麼表情?”晏荷影問道。尹延年聳了聳肩:“對不住得很,姑娘的那副表情,卻恕在下愚魯,實在是學習不來。”晏荷影恨不能立時找面銅鏡來,瞧瞧自己臉上的表情。她心忿尹延年居然敢對趙長安出言不遜,但轉念又一想,這個姓尹的,相貌醜陋,衣著敝舊,舉止寒酸,一望便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巴佬! 時當宋朝,律有定規:奴僕下人只能著青色。姓尹的不但身著青衫,連稱呼也透著一股子的窮勁兒。像這樣一個小小家奴,不知趙長安如何了得,原也不足為怪。 她斜睨尹延年道:“算了,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知道趙長安的。你曉不曉得趙長安他還只有十六歲時,就做了何事?” 等了老半天,對方不接腔,她只得自己續道:“他隻身遠赴西域,在天山的冰峰之巔,一人挑戰五老教的六名長老。憑一柄天下無雙的奇劍——緣滅劍,劍氣縱橫,飛掠深淵,一舉殲滅了那六個為害武林、荼毒天下的大惡人。從此趙長安便震動了武林,天下皆知!” “呵呵,這個在下早聽過不知幾千幾萬次了,真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你們女孩子家天天就說這個,膩不膩呀?”尹延年一臉見怪不怪的表情。 “他十七歲時,又於西蜀血毒教的聖壇,獨力擊斬了惡貫滿盈的血毒教教主血王苗絕天;一年後再統領百萬雄兵,歷經三個月,平定了甘平十三州的禮王叛亂;之後又跟臭名昭著、人神共憤的絕情大娘顏如花,決戰於天女峰的絕情谷中。四天四夜的血戰,許多曾見過顏如花身手的武林高手都說,這次他絕計不能生還了。可是最後,渾身浴血、筋疲力盡、強撐著從谷中走出來的,還是他,天下無雙的趙長安!”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感覺身體已經飄飄欲仙,但無意間一瞟尹延年,卻見他倚在艙壁上,蹺著腳,雙手攏在袖中,雙目微闔,好像已經睡著了。 她立刻火冒三丈,肺都氣炸了,怒道:“餵,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呀?” “呃?”尹延年連忙睜眼,“喔,在聽,在聽,在下這不是正在洗耳恭聽明姑娘說戲嗎?卻不知明姑娘已經說到哪一出了?” 晏荷影氣得七竅生煙:“哪一出?碧色湖趙長安殺死蔣名僧那一出!” “哦……是那一出呀!”尹延年搖頭晃腦,唱歌一般吟道,“碧色湖一戰,白衣輕拂,紅葉飄飛,劍光更比那湖水淒寒,既映亮了蔣名僧的盲眼,也映亮了趙長安的春衫。蔣名僧臨嚥氣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從此以後,江湖唯有趙長安。” 晏荷影喜得心花怒放:“原來,尹公子你也是曉得碧色湖這驚天地泣鬼神、空前絕後、千秋萬世也永遠無人能及的一戰的啊?” 尹延年當即酸得滿口牙都要掉下來了,嘆道:“唉!這齣戲,在下哪天不聽個一遍兩遍的?早已是倒背如流了,現在記得倒比四書五經還要熟稔十分。方才在下不過是溫習功課罷了,試著背上一遍給明姑娘聽聽,看在那字句之上,是否有遺漏失誤之處?在下現在只是擔心,今秋赴京應試,答卷的當兒,可千萬莫一不留神把這段神奇的胡話給寫到題紙上了:考官若是位女的,倒也好辦,說不定她看得歡喜了,還取中了在下;可在下雖孤陋寡聞,卻也好像聽說過,京城那些主考的官員,常例都是些老爺,若他們見了這些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張藍榜貼出來,那在下一世的功名前程,豈不是都得饅頭掉進稀粥裡,泡著湯喝了?” 這笑嘻嘻的一番調侃,真把晏荷影氣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張粉臉,立刻成了無鹽鬼母。她不由得狠戧對方:“我明白了。” “姑娘明白什麼了?”尹延年奇道。 “明白為什麼我這裡一提趙長安,尹公子那裡就酸味沖天。”她嘿嘿冷笑,“你在嫉妒他!唉,其實嘛……這也難怪呀!”她好整以暇地一捋耳後秀發,“想趙長安是何等人物?天潢貴冑、年少英武、武功蓋世、文才一流。像這等天下無雙的人才,又豈是尹公子及我這等面貌平平、讀書平平、身世平平、才具平平、家資平平、閱歷平平、樣樣都平平的凡塵俗人能比得上的?” 她這夾槍帶棒的一番“平平”,似說中了尹延年的痛處,他臉色立即便有些不好看了。偏她還要藉題發揮:“他不僅武功冠絕天下,人才舉世無雙,琴棋書畫也是一流,而尤擅作詩,七律五言,無不稱聖。”說到這兒,她整個人又痴了,眼光迷離,遙注遠方,緩緩吟道,“金樽美酒鬥十千,欣逢故友長生殿。今日暫別君莫嘆,萬里天涯比鄰間。唉!天下雖大,人才再多,可除了他,誰還能有這樣的才情?如此的文思?……” 尹延年霍地起身,掉頭就走。晏荷影喝住他:“咦,你怎麼啦?” 尹延年頭也不回地道:“奴才去王宮膳廚瞧瞧,為宸親王世子妃準備的晚膳好了沒有。若是好了,奴才好伺候尊貴的世子妃用膳。” “你……你……”晏荷影瞪著艙門,噎得猛翻白眼。 這艘漁船雖寒酸簡陋,但船娘的廚藝卻大是不俗,三菜一湯,外加兩碗熱氣撲鼻的香粳米飯,令早已前心貼後背的晏荷影大快朵頤,險些連舌頭也吃下肚去,立時一掃連日來那肝腸寸斷的淒惶之感。 收拾乾淨桌子,尹延年見她面色紅潤,氣定神閒,顯是心境極佳之時,遂趁機提出,待明日二人到金陵,簡神醫為她治好腳傷之後,他就要與她“就此別過”。 晏荷影一愕,只道他是在說笑,但抬眼一看,便大急道:“不行!萬萬不行!你要丟下我一個人,這怎麼能行?” 尹延年平靜以應:“當然,在下不會把明姑娘拋下不管,到時在下會替姑娘捎信回臨安家中,請姑娘的家人來接姑娘回去。” 晏荷影一聽,更加急火攻心,連連搖頭道:“不可以,千萬不可以!”尹延年皺眉了:“為什麼不可以?” 晏荷影怎好說那些家在臨安、名叫明月之類的話都是胡謅?惶急中吐了真言:“因為……我在去東京、或是回家之前,還要去一趟富春江竹隱寺,送件物事給那裡的一個和尚。” 尹延年聽得實在是頭大,說什麼也不想跟這個既要上東京會皇親國戚,又要下江南訪大德高僧的大小姐繼續糾纏下去了。但見她此刻氣急敗壞,一副楚楚可憐的嬌柔模樣,心下頗為不忍,遂改口道:“好了,好了,反正時候還多,行程一事,索性明天一早再說吧。”心中卻想:“這位明大小姐年紀不大,性子卻是不小,自己惹不起,躲卻總還是躲得起的,等明日簡神醫為她治好毒傷後,無論如何,自己也要對她道一聲'再會'。” 而晏荷影的心中也是轉得飛快:不對,他說什麼“明天一早再說”,若明天一早他又提什麼“你我就此別過”的話,那可如何得了?她正心中用功,尹延年淡淡地說了幾句早些安歇的客氣話,然後拱手出艙,帶上門自去了。 她意亂如麻,哪能睡得著?一時呆望窗外的潺潺流水,一時又看著跳動的燭火發楞,翻來覆去,眼前都是那張令人一想起來就渾身十萬個毛孔一齊冒火的麻子臉。她自出生以來,幾曾受過今天這樣的取笑調侃?若依了她往日的大小姐脾氣,真想一跺腳,跟他說聲“再會”。但一想到自己這幾天來的經歷,再一想到來日,那漫長而充滿各種未知之數的凶險旅程,她又覺得那張麻子臉倒也不十分可厭了。且他一笑起來的那副樣子,也還是蠻討人喜歡的。可他既已流露了要“再會”的意圖,那要如何才能令他改變主意呢? 她雙手支頤,攢眉苦思,忽然,一個絕好的主意閃現在腦中,再細一想,不禁大為得意。一樁心事方才撂下,但卻越發的睡不著了。因為另一個人的影子又浮上了心頭——趙長安!豐神俊逸、風度翩翩、輕袍緩帶、金冠玉履的東京美少年,卻令這姑蘇少女的一片芳心,萬寸柔情,往哪裡去安排? 次晨,船娘來助她漱洗,見她面黃眼腫,像被霜打蔫了的秋葉,遂低問:“昨天,你和哥哥拌嘴了?”晏荷影疑問其故。 船娘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其實呀,你的這個哥哥,對你是極好的。就莫提他帶你來那天忙的那樣兒了,只說在這船.三個晚上,他都是睡在船尾的船板上,也不怕夜裡的霜大會凍著……” 晏荷影一怔:“大嬸,這尹……他,不是跟大嬸您們一起睡?” “嗨,我家這小漁船,總共只兩個艙,前艙我跟我家老頭子住了,後艙又被公子你睡了去,哪還有你哥的睡處?”說到這,船娘深深地盯了她一眼,道,“公子,我也是過來人了,一個做女人家的,要能有個這麼待你好的人,那也是上輩子不曉得敲穿了多少個木魚才修來的福氣!公子既是和哥哥一道出來了,就再有個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卻也還須互相體諒才是。”晏荷影聽得一頭霧水,船娘也不再多說,收拾了木盆、梳子出艙去了。 又過片刻,她猛然醒悟:“啊喲!大嬸,她……是個女子,卻把我跟他當成一對私奔的小情人了。”臊得滿臉發燒,繼而哭笑不得地自語道,“大嬸真……真是……”但真是什麼,她心裡也不明白。又想,沒想到尹延年說話雖不中聽,人倒還是好的。唉,他居然在船板上睡了三夜,自己跟他萍水相逢,他卻如此待自己,也算難能可貴的了,而自己卻老是對他凶巴巴的,的確也嫌太過分了些… 正胡思亂想,有人輕叩艙門,抬頭見尹延年口角含笑,立在門外。不知怎的,她立刻滿臉通紅,雙手慌得竟不知該如何放才好。尹延年見她神態奇異,低了頭只捻弄衣角,哪猜得到少女那微妙多變的心思?只告訴她因船行順水,再過一刻就要到金陵了,請她收拾一下,預備登岸。說完,他正要轉身,卻聽她輕喚:“尹公子,等一等。我……有點兒事情,想跟公子商議商議,就耽擱一小會兒的工夫。” 尹延年倒還是第一次聽她這樣溫言細語地跟自己講話,當即請她無需客氣,有話只管吩咐。她嫣然一笑道:“公子莫要站著,快請進來,仔細風吹著了。我怎敢吩咐公子?這事一句兩句話說不完。” 這樣一番客套,真讓尹延年受寵若驚了,他忙道:“無妨,無妨。是什麼事?明姑娘不妨說出來聽聽,但凡在下能做得到的,自會盡力替明姑娘去辦。” “這事公子你肯定是能做的,就看公子願不願意了。我昨夜想了一宿,總覺得等我的腳治好了之後,還是要麻煩公子再送我一程。”見他要開口,她忙迎頭攔住,“我也曉得這樣做太煩勞公子了,而且一路上的花費也不會少。我雖然沒有行走江湖的閱歷,可行走江湖的規矩,多少也還是知道些的。但凡鏢局派趟子手護送人貨,都須付鏢銀做為酬勞。我現在就想請公子做我的保鏢,護送我先走一趟富春江,然後再去東京。走這一趟鏢,我付公子白銀五十兩,如何?” 尹延年聽得兩眼發直,如中魔咒,一時間竟忘了回答。 晏荷影曾聽管理銀樓賬務的三哥說過,自家府中買一個上等丫環,需白銀十兩,而這通常是一戶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三哥還說過,要攢下這筆銀兩,這戶人家便須在一年之內不吃不喝。現自己一開口便是五十兩銀子,不可謂不大方。而尹延年只是花十多天的時間,送自己去兩處地方,便有一戶中等人家五年不吃不喝才攢得下的進賬。除非他腦子壞了,否則的話,天底下誰能拒絕這麼豐厚的一筆意外之財呢? 尹延年直到這時,才總算是明白了她方才的話。一時間,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奇異,五官都各行其是,成了心面不一的最好註釋。晏荷影一看那種表情,心想:“莫非價開得太高了,他不好意思應承?唉,一個人要是窮慣了,若突然有一天,有這麼大的一筆橫財放在面前,請他笑納,難免也會歡喜得說不出話來的。”當下開口道,“只是我走得匆忙,身上沒帶銀兩,這五十兩銀子,要等到東京後,我再派人送信給我爹,讓他老人家付給你。” 尹延年定了定神,粲然而笑,一口答應了她的請託。一時兩人俱喜笑顏開,同時為了路途中不引人疑心,二人約定以兄弟相稱。而晏荷影歡喜之餘,還有十分的得意:未料自己的計策如此高明!既為自己找到了一個保鏢,也令尹延年發了一筆橫財。這樣一舉兩得的妙計,天底下除了又聰明、又豪爽、又靈慧的晏府大小姐,還有誰人想得出?她越想越是忍不住地佩服自己。 早飯魚絲麵才落肚,船已到碼頭,付過船資,依依惜別了友善熱心的船家大嬸一家,二人離舟登岸。尹延年召了輛車,兩人上車,直驅金陵。 正值初春,輕風拂面,撲鼻而來一陣陣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是路途兩側,千萬樹開得正好的桃花。而粉白的花林外,是遠處那一抹淡淡的青山。 清風徐徐吹來,二人舉目眺望,見路兩旁淺青色的枝葉中跳動著朝陽的姿影,明澈的江水里倒映著桃花的緋紅。碧竹森森,流水淙淙。面對如此景緻,便是再愁天慘地的人,也豁然開朗了。 離城還有里許之遙,二人便望見了巍峨壯觀的金陵城樓,在參差的古木中金碧交映,被清晨的陽光一照,熠熠生光,顯得氣勢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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