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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九章徹底解脫·2(2)

死光 斯蒂芬·金 12512 2018-03-12
他掛斷了電話。 當然我已經讀過了那些報紙——難道不是我每天早晨把報紙分發到公共圖書館閱覽室的嗎?那個小女孩,勞裡·安·溫特巴吉爾,在她的父母於1982年春天離婚之後,一直由母親監護。警察局認為案情的發展是這樣的:勞裡的父親,在佛羅里達州某地當維修工的航特。 溫特巴吉爾,驅車到緬因州擄走了他的女兒。他們認為,航特把汽車停在房子外面,喊他女兒,然後勞裡就跟他走了——因此沒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跡。他們對於勞裡自從兩歲起就沒見過父親的事實什麼也沒說。勞裡父母的離異主要是因為溫特巴吉爾夫人宣稱航特。溫特巴吉爾至少有兩次企圖猬褻勞裡。她要求法院剝奪他看望女兒的權利,儘管航特強烈反對但是法院仍然同意了。里德馬赫宣稱法院的判決切斷了航特與女兒的一切聯繫,因而可能促使他擄走了勞裡。那樣設想也許有某種可行性,但是試想一下,當三年未見的父親叫她時,勞裡是否能認得出來呢?里德馬赫說是的,儘管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她兩歲的時候。我不這樣想。勞裡的母親說她一直教育勞裡不要接近陌生人或者與陌生人談話——那是大多數德里的孩子必須很早就接受的一課。里德馬赫說他將請求怫羅里達州警察局協助追踪溫特巴吉爾,他的責任就到此為止了。

“至於拘留與否是律師的事情,和警察局沒有多少關係。”那個自高自大的胖豬在《德里新聞》採訪的時候這麼說。 但是那個叫多里奧的孩子……是另一回事。幸福的家庭生活,德望老虎足球隊隊員,優秀學生。參加過1984年野外謀生夏令營。沒有吸食毒品歷史。有一個正在熱戀的女友。有任何生存的理由。 但是同樣,他也失踪了。 他出了什麼事?受到流浪漢的突然襲擊?被醉酒的司機撞死後掩埋?或者他仍然在德里鎮,和那些死孩子諸如貝蒂·理普瑟、帕特里克·霍克塞特以及愛德華·康克雷等人為伍。 我又開始乾活了。一遍又一遍地走過同一個地方,重複著同樣的事情,結果只是使我的神經變得越來越緊張。聽到什麼聲音,看到什麼影子我都會嚇得跳起來。我害怕在我整理圖書的時候,我身前的一排書中間會突然伸出一隻手,一隻正在摸索著的手……

今天下午我又有一種幾乎難以逾越的慾望想要給他們打電話。我甚至已經投完了404,那是亞特蘭大的區號,我的前面就放著斯坦利。尤利斯的電話號碼。舉著話筒,我問自己是否已經確信——已經百分之百地確信;或者只是因為如此害怕不能再忍受孤獨,想要找某個知情(或者將要知情)人來傾訴一下。 此時我彷佛聽見理奇熟悉的聲音……於是我掛斷了電話。因為當你如此急切想要見理奇——或者他們中任意一個的時候,你就不能確信自己的動機。對自己說的謊話是最好的謊話,事實上我還不能百分之百地確信。現在我只好假設那頭自大的蠢豬里德馬赫所說的可能正確:勞裡可能記得她父親,也許看過他的照片。我還假設不管家里人怎麼教育孩子,一個能說會道的成人能夠把她哄騙到自己的汽車裡。

仍然有另外的一種恐懼困擾著我。里德馬赫說我可能發瘋了。我當然不相信,但是如果現在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可能以為我是個瘋子。更糟糕的情況是,如果他們完全不記得我怎麼辦?麥克·漢倫? 誰?我不記得任何叫麥克·漢倫的人。我根本不記得你。什麼誓言? 我感覺打電話的時機總會在適當的時候來臨的……等那一刻到來時,我就知道是適當的了。就像是兩個大輪子要緩慢地撞擊出巨大的能量,一個是我自己和德里;另一個是我孩提時代的朋友。 當時機到來時,他們將會聽到海角的聲音。 我要等待。遲早我會知道的。打不打電話已經不再是問題了。 惟一的問題是什麼時候。 1985年2月20日 “黑點”酒吧大火在德里鎮生活了20年的人都不知道在德里曾經駐紮過德里空軍兵團的一個“特殊”的新兵連。那個營房距離空軍兵團基地的其他營房有半英里遠。 2月的天氣,寒風肆虐,你可能不相信,半英里的路程會使行人凍僵或者凍傷,甚至凍死。

其他的7個營房裡面都有燃油供暖,防風玻璃和絕緣設施,裡面溫暖如春。但是在那個住著27名士兵的新兵五連營房裡面,只點著一個破舊的小火爐。絕緣設施只是在房子外面釘著的一些木板。一天有人出錢給營房裝上了防風玻璃;但是就在同一天,他們因基地有任務外出,等他們晚上又冷又累地回來時,發現所有的玻璃都被人打碎了,沒有一塊留下。 那是1930年的事情。 一位五連的士兵在1937年服役期滿後又回到德里鎮。他就是我爸爸,他曾經告訴過我這樣的故事:“1930年春的一天,我和另外4名戰友外出,回來時在基地門口遇見了一位從南方來的白人中士威爾遜。看他不懷好意,我們幾個人都給他敬禮。但是我偏偏又多說了一句:'下午好,威爾遜中土。'他飛腳踢了我一下,罵道:“'我允許你和我說話了嗎? ''沒有,先生。 '我說。

“他把我的戰友轟走,然後讓我拿了一把鐵鍬跟他來到一塊空地上。他咧著嘴笑著,指著地面問我:“'看到地上的那個坑了嗎?黑鬼? '地上根本就沒有坑。但是我想不管他說什麼,我最好和他保持一致;於是我回答說看見了。他揚起手就是一巴掌,一下把我打倒在地。鮮血不住地從鼻子流出來,滴在我剛剛換上的新襯衣上。 “'難道你沒看見那個坑已經被某個多嘴的混蛋填上了嗎?'他沖我叫嚷,但是仍然在笑。我想他覺得很愉快。'把坑里的上挖出來,快點!'”於是我就開始挖坑,乾了快兩個小時,很快那個坑就到我的下巴深了。等我完成的時候,坑里的水已經淹到了我的腳踝,我的鞋子裡面也都是水。

“'出來,漢倫。'威爾遜中士說道。他坐在草地上,悠閒地抽著香煙。我的全身都是泥土,更不用說襯衣上還有未乾的血漬。他站起身,走了過來,指著那個坑問我:“你看到什麼了,黑鬼? '您的坑,威爾遜中士。 '我說。 “'好吧。我不想要了。'”他說道。 '我不想要一個黑鬼挖的坑,把它填上。 '“於是我又開始填那個剛剛挖完的坑。等我幹完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天變冷了。他走了過來。 “'現在你看見什麼了,黑鬼?'他問。 “'一堆土,長官。'我話音未落,他又打了我一下。上帝,麥克,那時我簡直就要跳起來,用鐵鍬把他的頭劈開;但是如果我那麼做的話,除非透過鐵柵欄,否則我將再也見不到藍天了。我真想那麼做——但是我還是控制住了。

“'那不是一堆土,你這愚蠢的黑豬!'他朝我大聲吼叫,'那是我的土坑!立即把上挖出來!快!'”我又挖了一次,接著他又讓我挖,於是我又挖開了,接著他問我:'幹得怎樣? ''幹得很好。 '我立即回答。因為我已經決定了,即使我倒下,我也絕不放棄。怒火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燒。 “'好,我想修補一下,首先你把那個坑填上。快點!'”我能看見威爾遜臉上的好笑,我明白那才剛剛開始。於是我又開始填坑了。但就在此時,他的一個朋友拿著燈籠跑了過來,說長官突然視察,他已經耽誤了。 “於是他就讓我走了。第二天我到處罰榜去看上面有沒有威爾遜的名字,但是卻失望而歸。我猜他一定告訴長官說,他錯過視察是教育一個油嘴滑舌的黑鬼,而且有可能的話,長官還會給他一枚勳章。那就是當時德里第五新兵連的情況。”

父親和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在1958年左右。當時他就50歲,而我母親只有40歲左右。我問父親,既然德里是那個樣子,為什麼他還要回來呢? 。 我父親回答說,因為家裡異常貧窮,祖父死於農場機器事故,家裡還有一個孩子需要撫養,祖母無奈之下只好讓他參軍,靠他的軍響養家。當時參軍的時候,祖母讓他隱瞞了實際年齡。當年他只有16歲。 他嘆了一口氣,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著,低下了他已經花白的頭。 那時候,我們家在德里已經擁有了一個較大也許是最好的農場。 我們全家三口努力勞作,在收穫季節,父親還得僱用一些幫手。 他說:“我回到德里是因為我發現不管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都存在著同樣的仇恨。並不是威爾遜中士教育了我,而是在'黑點'酒吧發生的大火真正說服了我。你知道,麥克,一定程度上……”

他抬起頭看了看我的母親,她正在縫紉。儘管母親沒有抬頭,但我知道她一直在註意地聽著。我想父親也知道。 “一定程度上是那次大火使我變成了一個男子漢。大火中死去的人有60個,18個人來自五連。大火發生之後,連隊全部撤走了。亨利·懷特遜……斯托克·安森……阿蘭·斯諾皮斯……艾維瑞特·麥卡斯里……霍頓·薩托利斯……都是我的朋友,都在大火中喪生了。那場大火併不是威爾遜中士和他的朋友們放的,放火的是緬因州白人正派軍團的德里分部。和你一塊兒上學的某些孩子,我的兒子,就是他們的父親擦著了點燃'黑點'的火柴。這裡我不想提到那些可憐的孩子們。” “為什麼?爸爸?他們為什麼?” “唔,部分原因就是德里。”父親皺著眉頭,點燃了他的香煙。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在德里,我無法解釋,但是同時我一點也不驚訝。白人正派軍團就是'三K黨'的北方翻版。他們穿的衣服,幹的事情都一樣,都對黑人恨之入骨。大多數歷史書談'三K黨'多,談白人軍團少,許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那麼一個東西。我想可能是因為大多數歷史書都是北方人寫的,他們羞於提起。在許多大城市都有那樣的組織,但是在緬因州,德里鎮是他們惟一獲得成功的地方。 他們曾經猖狂一時。 “ 他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 “但是大火過後,那些白人正派軍團的成員一個個互相扯謊,都隱蔽起來了。”他的言語裡充滿了鄙視。聽到這句話,母親皺著眉頭抬起頭來。他又繼續說道:“別忘了,是誰被殺死了?18個軍隊裡的黑鬼,14個鎮子裡的黑鬼,4個爵士樂隊裡的黑鬼……還有一群熱愛黑鬼的人。那又能怎麼樣呢?” “威廉,”母親輕聲說,“夠了。” “不,”我說,“我要聽。” “該上床睡覺了,麥克。”他輕輕撫摩著我的頭髮。 “我還想再告訴你一件事,但是我想你不會懂,因為我也不能確定自己懂不懂。那天晚上在'黑點'發生的事情,那麼可怕……我認為不是因為我們是黑人才會發生那樣的事,甚至不是因為酒吧靠近富人居住的西百老匯。我並不認為白人正派軍團在德里吃得開是因為這裡的人更憎惡黑人。都是因為這塊土地,越是邪惡的東西在德里就能昌盛。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不停地想。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它就是這樣。 “但是現在這裡也有好人,那時也有好人。當舉行葬禮的時候,成千上百的人都出來送行,大部分商家都關門一周,醫院免費治療傷者,許多人伸出了援助之手。我就是在那時遇見杜威。康羅艾的。你知道他的皮膚就像是冰淇淋那麼白,但是我感覺他就像我的哥哥。我願意為他而死。儘管一個人不可能知道別人的心,但我認為他也願意為我而死的。 “不管怎樣,大火之後,軍隊就開拔了,就像是他們感到羞愧了……我猜是那樣的。此後我在福特朗德待了6年。在那裡我遇上了你母親,然後我們就在甘溫斯頓結婚了。但是在那段時間裡,德里從來沒有逃脫我的記憶。戰後我帶你母親回到了這裡。然後就有了你。我們這裡距離原來'黑點'酒吧的那個地方不到3英里。我想你該睡覺了,男子漢。” “'我想听關於大火的事,'我叫嚷著,'跟我說說,爸爸!' “他皺著眉頭看著我,使我閉上了嘴……也許因為他不常是那個樣子,大多數時間他總是笑瞇瞇的。“那不是一個孩子應該聽到的。 ”他嚴肅地說。“下次吧,麥克。再過幾年再說吧。 “結果我又等了4年才聽到那天晚上在“黑點”發生的事情。而我爸爸的生命之路也就要走到了盡頭。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陣清醒。 ” 一陣迷糊地講完了那個故事,而腸癌正在吞噬著他的軀體。 1985年2月26日 昨天晚上我又重讀了我在這個筆記本里寫過的東西。想起父親,我禁不住放聲痛哭。他去世已經23年了。誰能知道悲傷會持續多長時間呢?是不是一個人的孩子或者兄弟或者姐妹死去三四十年之後,他還會仍然感受到那種失去的空虛呢?那種空虛甚至到死也無法填補。 1937年父親領了傷殘退休金,永遠離開了軍隊。在訓練新兵時,一個新兵因害怕將一顆手雷擲到了父親腳下——幸運的是,手雷沒有完全爆炸,所以爸爸只失去了左腳的大部分,而不是胸部以下的所有軀幹。 由於那筆退休金,他提前一年娶了我母親。但是他還是回到了德里——如他自己所說,德里從來就沒有逃離他的記憶。現在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讓他回到德里以便我能在8月的那個夜晚,在那個圓圈裡佔據我自己的位置。如果宇宙有輪迴的話,惡總是被善補償H是善也能使人敬畏。 父親攢了一筆錢,在德里買了一個農場,於是他們就在那裡定居下來了。 “一開始我們並不如意。”父親曾經這麼說。 “周圍的人並不想要黑人做鄰居。我們也知道會是那個樣子——我從來沒有忘記'黑點'酒吧的大火。路過的孩子們會扔石塊或者啤酒罐。頭一年我換了20次玻璃。有時也並不是孩子。一天早上起床,我發現在雞窩邊上畫著一個納粹黨徽,所有的雞都死光了。有人在雞食裡下了毒。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養過雞。 “但是縣治安官——那時德里還沒有警察局——對此事進行了調查;正如我說過的,在德里既有壞人也有好人。他最終查出了是誰幹的。你猜是誰幹的?你可以猜三次!” “我不知道。”我回答。 父親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拿出一塊手絹,抹去了眼淚,說道:“巴蚩·鮑爾斯!就是你們學校最愛欺負人的那個孩子的父親。老子是個惡棍,兒子也是個混蛋。” “學校裡的孩子都說亨利的爸爸是個瘋子。”我接上去說。 父親說道:“好了,我告訴你,說他是個瘋子並不太錯。人們說從太平洋回來之後他就一直不正常,他在那里當過海軍。治安官把他拘留了;他叫嚷著說那都是愛黑鬼的人捏造的,他要起訴每一個人。 治安官告訴他要么賠我200美元,要么就得坐兩年牢。一開始他不服氣,說殺死黑鬼的幾隻雞沒什麼大不了,但是當治安官說起訴的是他在雞窩上畫了納粹黨徽時,他只好屈服了。他讓弟弟賣了自己的一輛新車,賠了我200美元。後來他四處宣揚說要燒死我。一天下午,他開著一輛舊車外出,我驅車從後面追上了他。在威產姆大街的鐵路貨運場旁邊,我把他截住,用我的步槍逼著他叫他出來。 “'你敢放火的話,我就讓你嚐嚐黑人的鋼槍。'我告訴他。 “'你不能那樣跟我說話,黑鬼。'他說。他嚇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你不能那樣跟一個白人說話。當時我已經考慮好了,麥克。如果我不永遠嚇倒他的話,他總會找我的碴兒。看看周圍沒有人,我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頭髮,把他揪下車來。我用槍口頂著他的下巴說:“你再敢叫我一聲黑鬼,我就叫你的腦袋開花!相信我,如果你膽敢放火,不僅是你,而且你老婆,你的小崽子,還有你沒用的弟弟,都得嚐嚐我子彈的味道。我已經受夠了。 “他哭了起來。我一生當中可從沒見過比那更醜陋的一幕了。他哭泣著:“看看這算什麼世道,一個黑……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槍指著一個好人的頭。 ”我說:“這世界看來真的出毛病了。不過那沒關係。現的問題是我們達成一種默契呢,還是你想讓腦袋上開個窟窿?他最後當然不想讓腦袋開窟窿了。那可能除了你的狗奇皮之死以外,我和巴蚩。鮑爾斯最後的一點麻煩。沒有證據證明狗是他殺死的。奇皮可能吃了毒餌。 “從那以後,就沒有人再找我們的麻煩了。回頭想想,我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我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如果說有時我做夢會夢見那場大火,那也沒什麼。從來沒有一個正常生活的人不做一些噩夢的。” 1985年2月28日 坐下來寫“黑點”酒吧大火已經有一段日子,可是我仍然無從下手。就像是讀一本偵探小說,懸念迭出,到處都有謎團。 我仍然記得父親的聲音——低沉而且緩慢,但是卻經歷了歲月的洗禮。 現在是10點鐘,圖書館在一個小時之前就關門了。在燈下寫作,我能聽到雨雪敲打窗戶的聲音。我還能聽到其他的聲音——隱秘的吱吱聲和碰撞聲。我告訴自己,那隻不過是老建築都有的聲音……但是我不知道……在今晚這樣的風暴中,在某個地方是否有一個小丑在兜售氣球?好了……沒關係。我想我已經了解了父親最後的故事。就在他死前6週,我在醫院他的病床前聽到了那個故事。 每天下午放學我都和母親去看他。到晚上,母親得留在家里幹家務。我就一個人騎車去醫院陪他聊天,照看他。對一個只有16歲的孩子來說,那真是痛苦的6個星期。我愛我的父親——看見他日漸推怦不堪的樣子,看著他那被病痛折磨的面孔,我幾乎無法忍受。癌症不止是在殺死我的父親,它正在侮辱他的尊嚴!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想不起什麼東西再和他聊了。儘管每天我都想著不同的東西來談,但是我們倆的話題都已經用光了。我們從來沒有提到過癌症,但是有幾次在沉默當中,我簡直不能控制自己,真想提起它——於是我就拼命地去想一些別的話題來轉移一下。 就在那種令人害怕的沉默之中,我再次向他問起了“黑點”大火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剛剛服過止痛麻醉藥,一陣清醒,一陣迷糊;一陣說話清楚,一陣猶如夢吃。問起那件事情沒有真正的原因,它只是突然跳進了我的頭腦。 他的眼睛亮了。他笑了笑。 “你從來沒有忘記它,是不是,麥克?” “是的。”我回答。儘管我已經3年多沒有想過它,我仍然加了一句他常說的話:“它從來沒有逃離我的記憶。” “好的,我告訴你。”他說,“15歲也夠大了,你的母親也不在這裡阻攔我了。還有,你應當知道,那樣的事情只能發生在德里鎮,所以你要小心。千萬要小心,記住了嗎,麥克?” “記住了。”我說。 “好。”說完,他的頭落到了枕頭上。 “那很好。”我以為他又要犯迷糊了——他的眼睛也閉上了——但是他又開始說話了。 “1929年到1930年;司,在德里空軍兵團基地裡有一個軍士俱樂部。其實它也就是一間臨時營房,但是裡面裝修得很好——有地毯,有隔間,還有投幣電唱機——週末還提供軟飲料……週六經常有樂隊……如果你是白人,一切都不錯。” “當然五連的士兵——都是黑人——不允許靠近那個地方。德里還有幾家低級酒吧,光顧那裡的都是些伐木工人;有些酒吧還有妓女服務,於是很多人都去那裡。但是對於那些孩子——像我和我的朋友來說,花錢找妓女得好好尋思一番。” 那天晚上父親服用了麻醉劑;要不然我相信他不會對我——他15歲的兒子講那些東西。 “然後鎮理事會的代表出面了,他們抗議說我們騷擾白人婦女,而且非法飲用私酒。但是此後情況還是照舊,因為那些白人妓女們和伐木工人對我們沒有任何的惡意。甚至有一次一個工人對我說,我簡直就是一個棕色皮膚的白人。”講到這裡父親大笑起來,我也笑了。 他笑得那麼厲害,以至於肚子開始劇痛。他按住腹部,眼睛向上翻著,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嘴唇。 我連忙問道:“需要找護士嗎?” “不……不用。我馬上就好了。最壞的事情是,麥克,你想笑的時候竟然不能笑。以前可沒有這樣。”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現在我才意識到那是我們惟—一次差點提到就要殺死他的癌症。然後他喝了一小口水,又開始講了。 “最終,鎮理事會的5個老人被激怒了。他們和基地領導交涉,說是五連的黑鬼污染了那裡的環境。 “後來弗勒少校在現在紀念公園的地方,找了一間舊棚屋,然後把五連召集起來,告訴我們說它將成為'我們'的俱樂部,以後禁止我們接近德里的那些酒吧。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們把那間舊棚屋改造了一個酒吧——後面隔開,作為一間小廚房;靠牆的地方設立了一個吧台,賣汽水和啤酒——當然我們知道,想喝烈性酒得偷偷摸摸的。地板雖然有點服,但我們把它油漆得很好……就在仲夏,酒吧就投入運營了。一直到被大火燒毀之前我們仍在努力裝飾它。星期五的晚上,我和麥卡斯里在酒吧外面豎起了店牌,上面寫著兩個大字'黑點';在那兩個大字下面,寫著一行小字:'對五連和客人開放'。那感覺真是棒極了! “後來,那個軍士俱樂部也開始裝修,裡面加了一個休息室還加了一個咖啡廳,似乎想和我們競爭,但是那不是我們想要參與的競爭。” 父親朝我笑了笑,接著說:“除了斯諾皮斯,我們那時都很年輕,但是我們並不傻。我們明白那些白人想要你和他們競爭,但是一旦你要領先的話,有人就會打斷你的腿。我們有了我們需要的東西,那已經足夠了。然而某件事情發生了。” 父親一下沉默起來,皺起了眉頭。 “是什麼事?爸爸?” “我們竟然組成了一支不錯的爵士樂隊。”他說得很慢。 “一開始他們不很熟練,但是到8月底。每到週末,'黑點'就會舉行爵士樂專場演出,而且到後來越來越好……慢慢地鎮裡的人開始在'黑點',出現,甚至還有基地裡的一些白人士兵……而且人越來越多。 “隨著那些白人的出現,我們忘記了小心謹慎。他們來的時候都帶著法律禁止的烈性酒——我們也想阻止那種現象,但是我們不知道怎麼辦。他們是鎮上的!他媽的,他們是白人! “正如我說過的,我們都很年輕,對我們的所作所為很驕傲。但是我們低估了事情的可怕程度。我們忘記了它距離'軍士俱樂部'只有四分之一英里,而且它已經成為鎮裡的一件大事。一切使我們變得有些瘋狂。等到快10月份的時候,到'黑點'來的不只是德里人,而且還有周圍各地的人。整個酒吧到處都是人,沒有地方跳舞,人們只能原地站著扭動。我們不得不將酒吧從晚上7點一直開到第二天3點。每到午夜,那裡的聲音幾乎震耳欲聾。” 他停下來喝了一口水,又講了起來。他的眼睛變亮了。 “弗勒上校早點取締'黑點'就好了。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就能少死一些人。他早就想那麼做了。但是我想他跟我們一樣都怕同樣的東西——某些鎮裡的居民會不答應。但是,最終正派軍團結束了一切。他們在11月初身披白色被單來到'黑點',來為他們自己做了一次'燒烤'。” 講到這裡,他又停了下來。這回他沒有喝水,只是目光憂鬱地盯著牆角。我能聽見遠處傳來的鐘聲,還有護士小姐走在油氈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他們中的一些是從基地和西百勞江中間的綠化帶過來的。”他繼續說道。 “他們一定在那裡某人的房子裡開了會。披上了白色被單,戴上了白色兜帽,做好了火把。我聽說——我不說是從哪兒聽到的——另外的一些人是乘坐一輛嶄新的'潘科'汽車來的;他們也是同樣的裝束。 “他們中的許多人並不年輕,有時我想知道策二天之後會有多少人得心絞痛和潰瘍出血。我希望有很多,那些骯髒卑鄙的謀殺者。 “他們繞到'黑點'的後面,把火把蘸上汽油點著,從後窗扔了進去,那裡正是我們的廚房。一分半鐘之後,那個地方就燒成一片火海了。 “外面的人都戴著尖頂的白色兜帽。其中的一些人在叫著:“出來,黑鬼!出來,黑鬼!出來,黑鬼! '也許是在嚇唬我們,但是我寧願相信大多數人想要警告我們——就像相信那扔進廚房的火把是個意外。 “不管是什麼,也沒有關係。樂隊的聲音蓋過廠一切。每個人都在高聲叫喊,玩得非常高興。裡面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出了事情,直到格里嚷卡如打開廚房的門——他那天擔任助理廚師——火蛇一下子竄了出來,燒著了他的夾克,而且把他的大部分頭髮都燒掉了。 “我那時正和特里弗·道森以及迪克·哈羅仁坐在靠東牆的地方,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煤氣爐發生了爆炸。然後我就被那些朝門口跑去的人撞倒了。大概有20多人從我的後背踩了過去。我猜那是我一生當中惟一真正害怕的一次。我聽見人們尖叫著,說房子著火了。每次我想爬起來,就又有人踩在我的後背上,踩得我眼冒金星。我的鼻子緊貼在地板上,嗅到塵土,又是咳嗽又是打噴嚏。我感覺到一隻高跟鞋重重地從我的臀部中間踩了下去,我的天,如果那天我的褲子被撕裂的話,我就得在那裡不停地流血到現在了。現在聽起來很滑稽,但是當時我真的快被踩死了。我不停地尖叫著,但是沒有人理睬我。 “最後是特里弗救了我。看見眼前出現的那隻棕色的大手,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他用力一拉,我就要站起來,但又有一隻腳踩在我的脖子這邊——” 他按摩著耳根下面的那個地方。我點點頭。 “——那下踩得那麼重,我想我昏厥了有一分鐘,但是我從來沒有放開特里弗的手,他也沒有放開我的手。我終於站了起來。當時隔開廚房和大廳的那堵牆轟地一聲就倒塌了。有人逃了過去,有人被壓在了下面。 “廚房那裡變成了地獄,火光沖天,酷熱無比,幾乎要把你的皮膚烤得流油了。 “'從那邊衝出去!'特里弗叫嚷著,要拉著我沿著牆角走。'快佔I'”然後迪克·哈羅仁抓住了我。他只不過19歲,但是他的頭腦比我們都清醒。是他救了我們的命。 '不是那邊! '他的眼睛睜得跟台球那麼大。 '是這邊! '他用手指著樂隊的方向……朝火的方向,你知道。 “'你瘋了!'特里弗叫嚷著。'你願意死就去死!我和威廉要出去!'”他仍然拽著我朝門口走,那裡擁擠著許多人,根本就看不清楚門。我嚇呆了,不知道最後結局是怎樣。我只知道我不想被烤成一隻'人雞'。 “迪克衝上去,用盡全力抓住了特里弗的頭髮。等特里弗轉過頭來,他一巴掌打在特里弗的臉上。我記得特里弗的頭向後重重地磕在牆上,我想迪克已經瘋了。然後他朝著特里弗的臉大聲嚎叫著:“從那走你死定了!他們把門已經塞上了!黑鬼!你不知道! ”特里弗剛叫完,一個低音鼓'砰'地一聲進裂了。 頭頂上的屋樑和地板上的油漆也已經著火了。 “'我知道!'迪克又尖叫著,'我知道!'”他們兩個拉扯著我,展開了拉鋸戰。然後,特里弗朝門口看了一眼,跟著迪克跑了。迪克拉著我們走到一扇窗戶前,抓起一把椅子,用力砸開了窗戶,熱浪忽地衝了進來。他伸手抓住特里弗褲子後面,一下子把他舉了起來。 '爬! '他叫道。 '爬!操你媽的! '特里弗翻了出去。 “然後他又把我舉了起來。我抓住了窗框——第二天我的手上全是抱——木頭已經著火了。我的頭先伸了出去;要不是特里弗抓住我,我的脖子就得折斷了。 “我們轉回頭,只見那扇窗戶已經變成了一個火窟窿;在火的後面有兩隻棕色的手在晃動著——迪克的手。特里弗把我托起來,我伸手穿過那扇窗戶,抓住了迪克的手。我用肚子靠著牆支撐著自己,感覺就像貼在了酷熱的爐子上面。迪克的後背冒著黑煙,他就要休克了。 “當時我幾乎就要脫手了,但是我用力大吼一聲,一下子把他拉了出來。他的一隻鞋已經丟失了。 “我從特里弗的手上跳下來,然後迪克踩著我的頭也跳了下來。這裡我告訴你,黑人的腦殼可真硬。我躺在地上,幾乎沒了氣。 “然後我慢慢地爬起來。我能看見一些影子朝綠化帶那邊跑去。一開始我想他們是幽靈,然後我看見了那些鞋子。'黑點'周圍簡直形同白晝。看見那些鞋子,我才明白他們是披著白色床單的人。其中的一個人突然跌倒了,然後我看見……他添了添嘴唇,停下來了。 ” “你看見什麼了?爸爸?”我問道。 “沒什麼。”他說道。 “給我點水,麥克。” 他喝完水,把杯子遞給我。我又把它放回了桌子上。 “這個故事會讓你做噩夢嗎?麥克?”他問我。 我剛想說謊話,但是又想如果我說謊的話,他可能就到此為止了。他可並不糊塗得那麼厲害。 “我猜是這樣。”我回答。 “那並不是一件壞事。”他說。 “在噩夢中,我們能想最壞的東西。” 他伸出手來,我拉住了它。 “我環顧四周,看見特里弗和迪克繞到了前面,我連忙追了上去。 外面逃了出來的人大概有四五十個,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嘔吐,有人尖叫,還有的好像是在同時干這三件事。一些人開始撞那扇門。但是門已經被人擠死了。 “那天晚上要不是特里弗·道森,也許死的人就不只是80個,而是100或者可能200個。當時只見我的'老友'——威爾遜中士正站在一輛卡車面前發號施令;當然沒人聽他的指揮。特里弗拉著我的胳膊,跑到了威爾遜面前。 “'中士,用一下你的卡車!'特里弗叫著。 “'一邊去!黑鬼!'說著,威爾遜一把推倒特里弗,然後破口大罵。但是特里弗一個魚躍站了起來,然後重重一拳打在威爾遜頭上。 那傢伙的頭可真硬,竟然沒跌倒。他的嘴角和鼻子上都是血,叫嚷著要殺掉特里弗。然後特里弗又是重重一台,打在特里弗的肚子上,那傢伙疼得彎下了腰。這時我伸出雙手,用盡全身的氣力在他的脖子後面就是一台。從後面偷襲是懦夫行為,但是緊急時刻需要採取緊急措施。麥克,如果說當時我襲擊那個婊子養的傢伙沒感覺一點愉悅,那可是說謊。 “那傢伙倒在了地上。特里弗上了卡車,發動起來,然後繞到'黑點'側面,撞了過去。我看見鮮血從他的頭上流了下來;然後他向後倒車大概50碼,又撞了過去。只聽得轟的一聲!酒吧側面的牆一下倒了下來。火舌騰地從屋裡竄了出來,火焰沖天。麥克,人們真是比想像得更堅強。儘管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個大熔爐,但是還有人從裡面衝出來。跑出來的人那麼多,特里弗不敢再倒車,恐怕壓上他們。於是他跳下車,跑到我身邊。 “我們就站在那裡,看著大火熊熊燃燒,直至結束。人們都說大火只不過燃燒了5分鐘,但是我感覺它就像是永遠在燃燒。特里弗抓著我的手,我也緊抓著他的手。我們站在那裡緊握著雙手,就像現在我們倆這樣,麥克。我們看著火裡的那些人——他們是我們那天晚上見到的真正的幽靈——他們想從特里弗撞開的那個缺口衝出來。他們的全身都在燃燒,一個接一個地倒在火裡。 “最後出現的是一個女人。她幾乎變成了一根蠟燭。最後她似乎朝我看過來;她的眼瞼都著火了。當她倒下後,一切都結束了。整個地方完全成了火場。等救火車趕來時,一切都已經燒完了。那就是'黑點'大火,麥克。” 他將剩下的水喝完,然後把杯子遞給我,叫我到大廳的自動飲水器那裡再裝滿水。 “今晚我要尿床了,麥克。” 我打水回來,看見他正在沉思著什麼。我把水杯放在床頭桌上。 他嘟噥著說了一句'謝謝'。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鬧鐘,幾乎8點了,我得回去了。 我彎下腰就要和他吻別……但是聽見我自己又問了一句:“你看見了什麼?” 他那微閉著的眼睛一下子朝我這邊看過來。 “嗯?” “你看見的東西。”我低聲說。我不想听,但是我不得不聽。我的全身冷熱交加。 “是一隻鳥。”他說。 “那些披著白被單的人逃走的時候,它就飛在最後一個人的頭上,也許是一隻貓頭鷹,但是它非常大。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那隻鳥的雙翼展開大概有60英尺長,簡直就是一架日本'零'式戰機。但是我看見、看見了它的眼睛……我想……它看見了我。” 他的頭轉向了窗戶那邊,外面黑暗正在降臨。 “它俯衝下來,一下抓起了那個人。它抓住了白被單……我聽到了翅膀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大火在燃燒……然後它盤旋著……我想鳥是不能盤旋的……但是那隻鳥可以,因為……因為……” 他停住不講了。 “為什麼?爸爸?”我小聲問道。 “為什麼它能盤旋?” “它不是在盤旋。”他回答。 我靜靜地坐在那裡,覺得他就要睡著了。在我的一生當中,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因為4年前,我見過那隻鳥。儘管我幾乎忘記了那樣的夢魔,但是父親又把它帶了回來。 “它不是盤旋。”他說。 “它在飄浮。它飄浮。它的每個翅膀上都係著許多氣球,它就那麼飄浮著。” 父親睡著了。 1985年3月1日 它又回來了。我現在知道了。我將等待,但是在我心中,我已經知道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小的時候,我能夠對付它,但是現在不同了。在許多基本方面,已經不同了。 昨晚我瘋狂地寫完了所有的東西——要不是那樣,我早就回家了。德里被厚厚的冰遮蓋了;儘管今早出了太陽,但是冰一點沒有融化。 我一直寫到早上3點,而且越寫越快,想要寫完全部的東西。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在11歲的時候見過那隻巨大的鳥,是父親的故事又把它帶了回來……我再也忘不掉它了。一點也忘不掉。我想那是父親給我的最後的禮物。一個可怕的禮物,也許你會說,但是它似乎很神奇。 我就枕著胳膊,在桌子上睡著了。今早醒來,我的全身都有些麻木,但是感到某種自由……某種被那個故事淨化了的自由。 然後我看見了當我熟睡的時候,一直和我陪伴的東西——在地上有一道淡淡的痕跡,一直從圖書館的前門(那扇門我總是鎖得嚴嚴實實的)通到了我坐的桌子旁。 不管它是什麼,它曾在夜裡來到我這裡,給我留下了它的紀念物……然後就消失了。 我的檯燈上面繫著一個氣球。它就在早晨的陽光中飄浮著。 氣球上面畫著我的臉。眼睛沒有了,鮮血從兩個黑洞中流淌下來,那張嘴痛苦地扭曲著。 看著它,我尖叫起來。尖叫聲在整個圖書館裡迴響。 氣球啪地一聲進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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