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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九章徹底解脫·2(1)

死光 斯蒂芬·金 11470 2018-03-12
10 個人走到牆邊的一排椅子上坐了下來。隔著玻璃窗,貝弗莉看見肥皂水變紅了,她覺得有點噁心。但是她沒有看別處,那紅色的泡沫似乎有某種莫名的吸引力。那個穿著護土製服的女人不時地抬起頭看著他們。等衣服烘乾,她疊好衣服,裝進一個藍色洗衣袋裡,滿是疑惑地看了他們一眼,走了。 等她一走,班恩突然說:“你並不孤單。”他的聲音幾乎有點嚴厲。 “什麼?”貝弗莉問道。 “你並不孤單,”班恩重複了一回,“你看——” 他停下來看著艾迪,艾迪點點頭。他又看著斯坦利,斯坦利看上去很不高興……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也點了點頭。 “你們究竟在說什麼?”今天貝弗莉討厭人們對她說些含糊不清的東西。她一把抓住了班恩的小臂,“ 如果你知道些什麼,快告訴我!”

“你想說出來嗎?”班恩向艾迪。 艾迪搖了搖頭。他從口袋裡拿出噴霧劑,大大地吸了一口。 班恩斟酌著字眼,慢慢地告訴貝弗莉他怎樣在學校放假的那天在班倫低地上遇見比爾鄰居和艾迪·卡斯布蘭克——那幾乎就在一周之前,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他告訴她隨後的一天他們怎樣在那裡建水壩。他告訴她比爾怎樣看見自己死去的弟弟在照片裡轉過頭眨眼睛。 他還告訴她自己在冬天看見一個手拿氣球的干屍在結冰的運河上面行走。貝弗莉越聽越怕,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越睜越大,手和腳越來越冷。 班恩講完,看了看艾迪。艾迪又吸了一口哮喘噴霧劑,然後又講了那個麻風病人的故事。他說得很快,嘴裡的詞好像一個擠一個地噴出來。說完之後,他幾乎是在哽咽了,但是這次他沒有哭。

“那麼你呢?”貝弗莉看著斯坦利·尤利斯。 “我” 他突然沉默了。所有的人都覺得有什麼東西就要爆發。 “洗完了。”斯坦利說。 他們看著他站起身來,很小心地打開了洗衣機。他拿出了攪在一起的抹布,仔細檢查著。 “還有一些沒洗乾淨,”他說,“不過也不太壞,看起來就像是果醬。” 他拿起來給他們看。大夥像是審查重要的檔案,個個面色沉重地點點頭。貝弗莉的心情和剛剛打掃過洗手間一樣,又輕鬆了不少。他們已經乾了一項重要的事情——似乎很重要。也許並不是完全有效,但是卻給了她的心靈極大的安慰和關愛,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好了。 斯坦利把抹布又塞進烘乾機裡,投了兩個硬幣。機器開始轉動了。斯坦利走回來,又坐到了艾迪和班恩中間。

然後4個人都靜靜地坐著,看著那些抹布起來落下,起來落下。 機器發出的單調的聲音幾乎催人人眠。 “我確實看見了什麼?斯坦利打破了沉默,”我不想說,因為我寧願相信那是一個夢或者其他什麼的。也許只是痙攣發作,就像是斯坦維爾家的孩子那樣。有人知道那個孩子嗎? ” 班恩和貝弗莉搖搖頭。艾迪說:“就是患癲病病的那個?” “是,沒錯。就像是那麼糟糕。我寧願那樣,也不願看見那些……真實的東西。” “是什麼?”貝弗莉問道。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這不像是吃著美味圍著黃火聽人講鬼怪故事。他們現在坐在洗衣房硬梆梆的椅子上面,她能看見洗衣機下面的污垢,她能看見灰塵在透過骯髒玻璃照射進來的陽光裡跳舞,她能看見那些封面被撕光了的舊雜誌。

一切都很正常,很正常而且很乏味。但是她卻非常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因為,她覺得,這些故事沒有一個是編造出來的;那些怪物也不是編造出來的:班恩遇見的干屍,艾迪遇見的麻風病人……太陽落下之後,它們都有可能出來。或者還有比爾的弟弟,剩下一隻胳膊,眼睛是銀色的硬幣,在城市下面漆黑的下水道裡游盪。 斯坦利沒有立即回答。貝弗莉又問了一句:“是什麼?” 斯坦利小心謹慎地開始說話了。 “我走到那個水塔所在的小公園——” “哦,上帝。我可不喜歡那個地方。”艾迪插了一句。 “如果德里有房子鬧鬼,那麼就在那裡。” “什麼?”斯坦利的聲音變尖了。 “你說什麼?” “難道你不知道那個地方?”艾迪說。 “我媽媽在那些孩子們被殺之前,就不讓我靠近那裡。她……她照顧我非常細心。”他擠出了一絲笑容,把哮喘噴霧劑抓得更緊了。 “你們知道,有一些孩子曾經在那裡淹死了。3個或者4個。他們——斯坦利?斯坦利,你沒事吧?”

斯坦利的臉變成了鉛灰色。他的嘴在動,但是卻沒有聲音。兩隻眼睛在向上翻著白眼。一隻手無力地在空中舉著,落到了大腿上。 艾迪想起了他惟一能幹的事情。他靠了過去,一隻胳膊摟住斯坦利財肩膀,另一隻手把哮喘噴霧劑伸進斯坦利的嘴裡,用力噴了一下。 斯坦利開始咳嗽、梗塞、作嘔。他坐直了身子,眼睛又恢復了正常,把手圈成茶杯狀咳嗽起來。最後他打了一個響嗝,癱靠在了椅子上。 “那是什麼?”他掙扎著問道。 “我的哮喘藥。”艾迪抱歉地說。 “上帝,簡直就像狗屎。” 他們都笑了起來,但那是不安的笑聲。其餘的人都緊張地看著斯坦利,現在他的臉上有了一些血色。 斯坦利的笑聲光停了下來。他看著艾迪,說:“告訴我那個水塔的事。”

艾迪講了起來。班恩和貝弗莉也不時地添加幾句。德里水塔在堪薩斯大街,位於市中心西部大約一英里半的地方,與班倫的南邊相鄰。有一段時期,也就是上個世紀的末期,它的蓄水量有175萬加侖,承擔著德里全部的供水。它的頂部是一個露天的圓形樓層,站在那裡能夠觀看整個市鎮和周圍農村的景色。每到週六或週日天氣晴好的時候,人們經常攜家帶口到紀念公園裡游覽,踏著水塔的160級樓梯到達預部,欣賞德里美景。一直到1930年左右,到水塔頂部觀光都很流行。 樓梯在水塔的中間夾層。水塔的外層塗成了白色;裡層則是一個160英尺高的不銹鋼圓柱。樓梯成螺旋狀繞著圓柱直上水塔頂部。 就在水塔頂層稍微靠下一些,有一扇厚木門。從那扇門進去,就到了一個小平台上。那個平台就在水的上面。當裝滿水的時候,水深達一百英尺。

“那些水是從哪兒來的?”班思問。 貝弗莉、艾迪和斯坦利3個人互相看著,沒有一個人知道。 “好了,那些淹死的孩子又是怎麼回事?” 他們也只知道一點點。似乎在那段時期,通往平台的木門總是不鎖。一天晚上,一群孩子……或者也許只有一個……或者有3個…… 發現水塔的大門也沒有鎖。於是他們大著膽子走了上去,但是他們走錯了門。他們走進去的不是到頂樓的門,而是到那個平台的門,黑暗中他們都掉進了水里。 “我是聽一個叫維奇·克拉姆利的孩子說的。他說那是他爸爸告訴他的。”貝弗莉說。 “也許是真的。維奇說他的爸爸告訴他那些孩子掉進水里就只有死路一條,因為周圍光溜溜的沒有什麼可扒的東西。平台也夠不著。他說他們就在那裡掙扎著,呼喊救命,也許整整一夜。但是沒有一個人聽見;他們就那樣變得越來越疲乏,直到——”

她的聲音變小了,感覺到恐懼正滲入她的全身。她彷彿看見那些孩子們在水里掙扎,一會兒浮起來,一會兒沉下去……淒厲地號叫……手指徒勞地擔著光滑的井壁。她似乎嚐到了他們所吞嚥的冷水;那淒厲的悲號在她的耳邊迴響。多長時間? 15分鐘?半小時?到底多長時間他們停止了掙扎,臉朝下漂浮著,像死魚一樣等待著看門人第二天發現他們的屍體? “上帝!”斯坦利叫出聲來。 “我聽說有個女人在那裡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艾迪突然插了進來。 “那就是他們為什麼關閉了水塔。至少,那是我親耳聽見的。他們不讓人再到上面去。但是一次,有一位夫人和她的孩子走上了平台,我不知道那孩子有多大。那位夫人抱著孩子走到了欄杆邊上。也許是她把孩子扔下去的,也許是孩子自己扭來扭去掉了下去。我聽那個人講他想救人。他跳了下去,但是孩子已經不見了。也許那孩子身上穿了一件夾克什麼的。如果衣服被水浸濕了,人很容易下沉的。”

艾迪突然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棕色的小玻璃瓶。 他打開蓋子,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幹咽了下去。 “那是什麼?”貝弗莉問道。 “阿司匹林。我頭疼。”他用防備的眼光看著她,但是貝弗莉沒有再說話。 班恩把剩下的故事講完了。他聽說那確實是個孩子,是個大概3歲的小姑娘。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鎮理事會投票決定永久關閉水塔,把上面下面所有的門都鎖住了。直到現在那些門也鎖得死死的,只有看門人和維護人員可以進出。但是每個季節仍然向遊人們開放一次;人們跟著導遊——一位從歷史學會來的夫人——走上頂樓,可以喊喊嗓子,照幾張相給朋友們看一看。但是那個通向裡層平台的門一直緊鎖著。 “裡面仍然有水嗎?”斯坦利問。

“我想有。”班恩回答。 “我曾見過救火車從那裡抽過水。他們把一根軟管套在水塔下面的管子上。” 斯坦利不說話了。他的目光又投向了烘乾機,看著裡面的抹布轉過來轉過去。 “你在那兒看見什麼了?”貝弗莉輕聲問斯坦利。 有那麼一會兒,似乎他根本就不想回答。然後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說了起來。但是讓人覺得他的話完全偏離了主題:“他們給公園起名叫紀念公園是為了紀念南北戰爭。他們叫它'德里布魯斯'。過去還有一個塑像,但是在40年代被一場風暴吹倒了。他們沒有錢去重新修復塑像,於是就在那裡建了一個小雞戲水池——一個石頭築成的巨大的小鳥戲水池。” 大夥都注視著斯坦利,他咽了一口唾沫,喉嚨里傳出咯咯的聲音。 “我觀鳥。我有一個鳥類資料冊,還有一個望遠鏡以及所有觀鳥必備的東西。”他轉過頭看著艾迪。 “你還有阿司匹林嗎?” 艾迪把瓶子遞給他。斯坦利先拿了兩片,然後猶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片。他把瓶子還給艾迪,扭曲著臉把藥片一片接一片地吞了下去,然後繼續講他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兩個月前的一個雨夜。斯坦利穿上雨衣,把鳥類資料冊和望遠鏡放進一個防水袋裡,向紀念公園進發了。以前他常常和他的父親一起去,但是那天晚上父親恰好加班,於是他只好一個人去了。 一個觀鳥迷告訴他看見過一隻北美紅雀在紀念公園的水池裡飲水。它們喜歡在黃昏時分吃食、飲水和洗澡。在距離馬薩諸塞州這麼遠的地方觀察到紅雀簡直太難得了。儘管當時天氣相當糟糕,但是他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到了紀念公園。毛毛細雨不像是在漸漸瀝瀝,而更像是一道垂下來的霧簾。四周很靜,同時讓人感覺到有些興奮。儘管在灌木叢、樹枝上仍然有未融的殘雪,但是空氣中仍瀰漫著清新的泥土氣息。襯托著鉛灰色的天空,濃重的大樹輪廓顯得有些神秘;再過一兩週,它們就會吐出新綠了。 今晚的空氣聞起來是綠色的。他想著想著,笑了。 斯坦利加快了速度。要不然光線很快就不足了。他呈對角線斜穿公園。水塔在他的左邊,顯出了龐大的白色身軀。斯坦利瞅都沒瞅它。他對水塔里面有什麼毫無興趣。 幾乎成矩形的紀念公園是順著山勢修建的。夏季這裡的草都剪得整整齊齊的,而且還有圓形的花壇。來這裡的一般都是成年人。 那個小鳥戲水池其實就是在那個塑像基座上面修建的,看起來真有點大材小用。父親告訴他,原來他們打算還把那個塑像放回去,後來因為沒有錢才作罷。 “我更喜歡小鳥戲水池。”斯坦利說。 尤里斯先生撓了撓頭髮。 “我也是,兒子。”他說,“多些水池,少些子彈,那是我的座右銘。” 在那個石頭基座上面刻著一段銘文,是用拉丁語寫的,斯坦利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Apparebateldolonsenex—普里尼斯坦利坐到了一條長椅上,拿出了他的鳥類資料冊,翻到了北美紅雀那一頁,溫習了一下它的特徵,又合上書,放回包裡。然後他取出瞭望遠鏡,放在了眼睛上——已經沒有必要再調整焦距了,上回他就是坐在同一個地方觀察的。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小水池。先是4只麻雀在那裡嬉戲了一會兒,然後又飛來一隻藍背鳥,喋喋不休地叫著,把麻雀轟走了。鳥霸占了水池,玩了一會兒,也飛走了。然後麻雀飛了回來,又不得不飛走了——一對知更鳥落下來一邊洗著澡,一邊嘰嘰喳喳地好像在討論著什麼。接著飛過來一隻紅色的鳥。斯坦利連忙調整了一下望遠鏡的焦距,原來是一隻唐納雀。接著又飛來一隻他非常熟悉的啄木鳥。 他看著看著,看見鳥兒飛來,飛去。他看見了一隻笨拙的白頭翁,一隻藍知更鳥,又看見了一隻啄木鳥。天黑得很快。這時他好像看見了一隻燕八哥。他連忙放下望遠鏡,摸出了資料冊,心里希望在他證實之前那隻鳥不要飛走。至少他可以回家跟父親講些什麼了。他查完書,又拿起望遠鏡。它還在那裡,沒有洗澡,而是站在地沿上一動不動,他幾乎可以肯定了。他放下望遠鏡,皺著眉頭又仔細看了看書,又拿起瞭望遠鏡。但是就在此時突如其來“乓”的一聲巨響,一下子把那隻鳥——大概是燕八哥吧——驚飛了。他仍然抱著一絲希望追尋著那隻鳥,但是它已經飛得無影無踪了。 他輕聲罵了一句,收起瞭望遠鏡和資料冊,然後站起身向四周望去,想看看到底哪里傳來那麼大的聲響。那個聲響不像是槍聲,倒像是恐怖電影里城堡或地牢的門被猛地打開……還帶一些迴聲。 他什麼都沒看見。 他朝通往堪薩斯大街那個斜坡走去。他右面的白色的水塔在雨霧和漸漸降臨的黑暗中像是一個幽靈,似乎在……飄浮。 他又仔細地看了看水塔,然後想也沒有想就向那個方向拐了過去。水塔周圍沿著螺旋樓梯開了窗戶,襯托著白色的塔身,每個黑洞洞的窗戶都像是一隻眼睛。但是他被水塔腳下的一扇窗戶吸引了——一扇更大的長方形窗戶。 他停下來,皺著眉頭想一扇窗戶安在地上可真有趣,和其他的窗戶一點都不對稱。然後他意識到那不是一扇窗戶,而是一扇門。 “我所聽到的聲響,”他想,“就是那扇門進開的聲音。” 他向四周看了看,天已經變成灰色,雨霧使天色顯得更暗了一些,一絲風都沒有。 但是,門是怎麼開的呢?為什麼?只有非常厚實的大門進開才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一定是個巨人……可能是…… 斯坦利非常好奇,又向前走了幾步。 門比他設想的還要大,有6英尺高,2英寸厚。門板上還包著銅箍。斯坦利把門打開——毫不費力,而且無聲無息。那麼大的聲響,他想門一定損壞了。但是,那扇門上不但沒有損壞,而且連一點受損的痕跡都看不到。 好了,不是這扇門發出的巨響。他想。也許是飛機從上面飛過。 門被打開——他的腳碰上了什麼東西。他向下一看,原來是一把鎖頭……確切地說是一把鎖頭的殘餘部分。就像是有人從鑰匙孔裡打了一槍,然後鎖頭一下子進裂了,地上不遠處還散落著其他的零件。 斯坦利皺著眉頭,又拉開了門,朝里面瞅著。 狹窄的樓梯向上盤旋,一直到視線之外。 “有人嗎?”他問。 沒有人回答。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走進了裡面,想要看看樓梯上面有什麼。 什麼也沒有。 他轉身要離開……聽到了音樂聲。 聲音很微弱,但是他一下就能聽出來了。 風琴音樂。 他側耳傾聽,皺著的眉頭舒緩了許多。風琴音樂。狂歡節、集市時的音樂。它一下喚醒了斯坦利美好的記憶: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麵人,米老鼠,還有馬戲團。 斯坦利想要笑。他走上一級樓梯,然後又上了兩級,頭仍然側著。他又停了下來。好像是那狂歡節正在舉行一樣,他竟然能聞到各種各樣的氣味:爆米花,棉花糖,面人……還有更多!胡椒,辣熱狗,煙味和鋸末。還有一種白醋的味道,那種澆在薯片上面的醋的氣味。他還能聞到芥末的味道,那種灑在熱狗上面辛辣的黃色粉末。 這一切是那麼神奇……難以置信……而又不可抵禦。 他向上走了一步,就在此時他聽到上面傳來了“刷刷刷”快速的腳步聲,好像有人正在下來。他又側著耳朵仔細聽,風琴聲突然變得更響了,好像是在掩飾腳步聲。 腳步聲,沒錯;但是又不是完全“刷刷”的聲音,而是聽起來有些粘性,就像是有人穿著膠鞋在水里走。 他頭頂牆上閃出了巨大的陰影。 恐怖一下子就跳進了斯坦利的喉嚨裡——就像是吞下了某種滾燙而可怕的東西,就像是某種毒藥像電流一樣通過全身。 斯坦利瞅了一眼,發現上面有兩個巨大的東西好像是在向下滑;他只瞅了一下,因為光線正在消退,消退得太快了。就在他要轉身的功夫,水塔那扇厚重的門一下子關上了。 斯坦利連忙往下跑(有十多極樓梯,儘管他記得自己最多只爬了兩三級)。他非常害怕。水塔里面太黑了,什麼都看不見。他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他能聽到風琴聲越來越輕柔;他能聽到那拖沓的腳步聲向他逼近,越來越近。 斯坦利張開雙手用力地撞擊著大門,手都撞痛了,但是門卻紋絲不動……剛才那麼容易就能拉開…… 不……這不是真的。門突然之間露了一個小縫,但是立即又消失了——就像是有人在外面頂著。 斯坦利喘著粗氣,用盡全身的力氣瘋狂地推著大門。但他感覺到銅門箍都陷入了他的手掌裡,門仍舊紋絲不動。 他猛地轉過身來,後背緊靠著大門,雙手緊抓大門。汗珠不住地從他的前額滾下。風琴聲又變大了,那聲音從樓梯上面飄浮下來,四處迴盪,但是卻沒有一點不讓人愉悅。它已經變成了一曲輓歌,尖利刺耳。斯坦利彷彿看見了被秋天的暴風雨無情掃過一個集市,狂風呼嘯,暴雨傾瀉,將一切破壞得七零八落。他突然明白死亡從黑暗中向他逼近,而他卻無路可逃。 突然大水從樓梯上面衝了下來。現在完全沒有了爆米花、面人和棉花糖的香氣,而是讓人窒息的死豬肉般的惡臭。 “是誰?”斯坦利的聲音顫抖而又尖利。 回答他的聲音似乎被水和泥漿哈住了,像是在冒泡:“死人。斯坦利。我們是死人。我們沉下去,但現在又飄浮起來了……你也會飄浮的。” 斯坦利感覺到水已經衝到了他的腳下。他嚇得向後緊貼著大門。 它們已經非常近了,他能夠感覺得到,他也能聞到。他不停地——徒勞地向後撞著大門,什麼東西硌疼了他的臀部。 “我們死了,但有時我們還變成小丑,斯坦利。有時我們——” 那是他的鳥類資料冊。 想也沒想,斯坦利從雨衣口袋裡拽出了那本冊子。他聽見它們中的一個已經逼近,就要抓住他了! 他竭盡全力大吼一聲,打開了自己的資料冊,像盾牌一樣擋在了胸前,他沒有想自己在幹什麼,但是突然間確信自己做的是正確的。 “知更鳥!”他在黑暗中尖叫著。就在一剎那,那個接近他的東西遲疑了——斯坦利幾乎可以確定。還有,他身後的大門也好像在退縮。 但是他現在不再退縮了,在黑暗之中他站得筆直,發生什麼事情了?根本沒時間去想。斯坦利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不停地叫著:“知更鳥!灰鷺!潛鳥!唐納雀!白頭翁!鐵頭啄木鳥!紅頭啄木鳥!山雀!鵜鶘——” 大門吱扭一聲巨響轟然打開了。斯坦利向後踏了一大步,仰面朝天滾了出去。那本硬皮鳥類資料冊已經被彎曲得不成樣子了。就在那天晚上,他看見那本資料冊的封皮上,深深陷入了他的手指印。 他沒有站起來,而是用腳跟和雙手撐著身體向後退。在那個長方形門洞裡,他模糊地看見4條腿站在大門的黑影下面,水不住地從褪成黑色的褲子流下,那褲子接縫上橘黃色的線清晰可見,鞋子的大部分已經腐爛了,露出裡面腫脹的紫色腳趾。 還有它們的手耷拉在身體的兩側,那麼長,像蠟一樣白,每個手指上都套著一個橘黃色的絨球。 斯坦利臉上滿是水,分不清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他把鳥類資料冊擋在胸前,嘴裡仍然不停地念叨著:“老鷹……蠟嘴鳥……蜂雀……信天翁……幾維鳥……” 只見其中一隻手抬了起來,露出了腐爛的手掌;一隻手指彎回去……又伸直了。上面套著的那個絨球跳了起來又耷拉下去,耷拉下去又跳了起來。 它正在召喚他! 27年之後會因動脈割斷而死於浴盆之中的斯坦利。尤里斯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拔腿就跑。他一刻不停地跑過堪薩斯大街,只在人行道的盡頭,才喘著粗氣回頭望了一眼。 從那個角度他看不見水塔的大門了,只有那個巨大的水塔在黑暗中矗立著。 “它們都是死人。”他喃喃地說完,又撤退向家裡跑去。 烘乾機停了,斯坦利也講完了。 貝弗莉3人只是呆呆地看著他。他的皮膚簡直變成了灰色,就像是他剛剛描述過的那個4月的夜晚。 “哇!”班恩終於叫出聲來,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千真萬確。”斯坦利低聲說道。 “我敢向上帝發誓。” “我相信你,”貝弗莉也說,“家裡出了那件事之後,我什麼事都相信。” 說完,她忽地站起身來,險些摔倒。然後她走到烘乾機跟前,把那些抹布一塊一塊地拿出來疊好。她的後背朝著他們3個,班思懷疑她正在哭泣。他想過去安慰一下,但又缺乏勇氣。 “我們得跟比爾談談,”艾迪說,“比爾知道該怎麼做。” “做?”斯坦利轉過頭來。 “你是什麼意思?做?” 艾迪不安地看著他,說道:“嗯……” “我什麼都不想做。”斯坦利說。他的目光犀利,盯著艾迪;艾迪在椅子上局促地扭動著身子。 “我要忘掉它。那就是我要做的。” “沒有那麼容易。”貝弗莉靜靜地說完,轉過身來。班恩的懷疑沒有錯:穿過洗衣房臟玻璃投射進來的陽光映出了她臉頰上兩道明亮的淚痕。 “不止是我們。我聽到維朗尼卡。格羅根的聲音,還有先前聽到的那個小孩子……我想那可能是叫克雷門斯的小孩子,就是從三輪童車上掉下來的那個。” “那又怎樣?”斯坦利似乎有點不服氣。 “如果它抓得更多呢?”貝弗莉很冷靜。 “如果它又抓了更多的孩子呢?” 斯坦利的眼睛仍然緊盯著貝弗莉的雙眼,似乎在說:“即使那樣又如何?” 但是貝弗莉的眼睛是那麼堅定,斯坦利不得不低下頭來……也許只是因為她仍在哭泣,或者只是因為她的關注使她顯得那麼堅強。 “艾迪說得對,”她說,“我們得跟比爾談談。然後可能得跟警察局長——” “好了,”斯坦利的聲音有些厭倦,“水塔里的死孩子。只有孩子才能看到的血跡。運河上行走的小丑。風中飛舞的氣球。乾屍。門廊下面的麻風病人。博頓局長會笑掉大牙……把我們趕進瘋人院。” “如果我們都去找他,”班恩遲疑著說,“如果我們一起去警局找他……” “行,好的。再多說點,乾草堆。給我寫本書得了。”斯坦利說完,站起來走到窗戶前面。他的雙手插在褲兜里,看上去既憤怒又沮喪而且非常害怕。他挺著肩頭,盯著外面看了一會兒,又重複了一句:“給我寫本可恨的書!” “不,”班恩靜靜地說,“那些書比爾會寫的。” 斯坦利刷地轉過身來,滿臉驚訝,其餘的人也看著他。班恩的臉上也全部是驚訝之色,好像突如其來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貝弗莉疊好了最後的一塊抹布。 “鳥。”艾迪說道。 “什麼?”貝弗莉和班恩異口同聲地問。 艾迪看著斯坦利。 “你確實是朝它們叫小鳥的名字嗎?” “也許吧,”斯坦利勉強地說,“或者也許門是被撞突然打開的。” “在你沒有靠在上面的情況下?”貝弗莉問道。 斯坦利聳聳肩,只是表示他不知道。 “我想是因為你叫了那些小鳥的名字,”艾迪說道,“但是為什麼? 在電影裡,你得拿一個十字架……“ “……或者念主禱文……”班恩補充了一句。 “或者念讚美詩第二十三首。”貝弗莉也插嘴說道。 “我知道第二十三首讚美詩,”斯坦利很生氣,“但是我不願去弄什麼十字架。我是個猶太人,記得嗎?” 他們幾個都滿臉尷尬,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小鳥,”艾迪又說,“上帝!”他看著斯坦利,目光裡滿是負疚。 斯坦利只是陰沉著臉看著街對面的班戈水電局。 “比爾知道該干什麼的。”班恩突然說道,好像他最終同意了艾迪和貝弗莉的意見。 “我敢打賭。拿什麼打賭都行。” “你們看,”斯坦利熱切地看著他們所有的人,“好的。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可以和比爾談談。但是對我來說就那麼多了。你們叫我膽小鬼,無論什麼都行。我不在乎。我認為我不是膽小鬼,只是水塔里的那些東西……” “如果你不害怕的話,那你一定是個瘋子。斯坦利。”貝弗莉的聲音很溫柔。 “是的,我是被嚇壞了,但是那不是問題的關鍵。”斯坦利越來越激動。 “甚至那不是我要談的東西。難道你們不明白——” 大家都滿懷希望地看著他。但是斯坦利發現自己解釋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他的詞語已經枯竭了。他的心中有一種感覺,幾乎要使他窒息,但是他卻無法傾訴。儘管他很精幹,儘管他很老成,但是他仍然是個剛剛上完四年級的11歲的孩子。 他想告訴他們有一種感覺比害怕更糟糕。經歷一次擦肩而過的車禍,等待注射疫苗,瀕臨滅頂之災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讓人非常害怕。 但是水塔里的那些東西…… 他想說的是,水塔里面那些從螺旋樓梯上蹣跚、拖沓而下的死孩子做了比驚嚇他更糟糕的事情:它們冒犯了他。 冒犯,沒錯。那是他能夠想起的惟一的詞。如果他說出來的話,他們都會笑的——儘管他知道他們喜歡他,而且接納了他,但是他們仍然會笑。如果可能的話斯坦利會這麼說:你可以忍受恐懼,也許不是永遠,但是可以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但是你不能容忍冒犯,因為它在你的思想裡面開了一個大裂口。你可以去教堂,聽耶穌在水里行走的故事;但是如果看見了某個人也那麼做,我會不停地叫喊,叫喊,叫喊。因為對我來說那不是奇蹟,那就像是一次冒犯。 但是斯坦利不能說出這些東西來。他只是不停地重複:“害怕不是問題的關鍵。我只是不想被那些什麼事情捲入。” “你至少和我們一塊兒去跟比爾談談好嗎?”貝弗莉請求著。 “聽聽他怎麼說好嗎?” “當然了。”斯坦利說完,然後笑了起來。 “也許我應該帶上我的鳥類冊。” 大家都笑了起來。 12在洗衣房的外面,貝弗莉和大夥說了再見,自己拿著抹布回了家,公寓裡仍然靜悄悄的。她把抹布放在廚房的水槽下面,站起身,朝洗手間望去。 “我不到那裡去,”她想,“我要看電視。” 於是她走到了起居室裡,打開了電視機,5分鐘之後又關上了它——電視裡的節目是演示一種化妝墊的,很無聊。 她又走到了廚房,從水槽上面的櫥櫃裡,拿出了她父親的捲尺,然後走進了洗手間。 裡面很乾淨而且非常安靜。她隱隱約約地聽到似乎很遠的地方,道陽夫人在呼叫她的兒子吉姆離開馬路。 她走到洗臉盆跟前,向那個下水口看去。 她在那里站了一段時間,她的全身冷得厲害。 但是沒有聲音出現。 她哆嗦著嘆了一口氣,然後把捲尺的鋼帶伸進了下水口裡。下得很容易——就像是集市上那些吞刀的藝人在表演。 6英寸,8英寸,10英寸。它停了下來,也許是碰上了下水道的拐彎。她扭動著捲尺,同時輕輕地推著鋼帶,然後它又前進了。 16英寸,然後又是兩英寸,然後又下去3英寸。 她好像看見那黃色的鋼帶慢慢地穿過黑暗的管子,碰上了糞便,粘上了泥土,進入一個太陽永遠照射不到——永遠是黑夜的地方。 “你在做什麼?”她的腦袋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問,但是她根本沒有去管。她似乎看見那鋼帶的頭一直向下探伸,進入了地窖,碰上了排污管…… 鋼帶蹦了一下,像是碰上了什麼。 她又扭動著捲尺,鋼帶發出了一種輕微而古怪的聲音。 現在,她似乎看見捲尺的頂頭已經境蜒進入了一個較大的水管裡……她又能向下推動了。 又進去6英寸,7英寸,9英寸——突然! 捲尺自己在她的手裡動了起來,她像下面有什麼東西拉著一樣。 不止是拉!而是拉著飛跑!她盯著那飛跑的鋼帶,眼睛睜得巨大,害怕無比!但是——她毫不驚訝。難道她不知道嗎?難道她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會發生? 捲尺已經用完了,停了下來,整整6碼。 吃吃的笑聲從下水道里傳了出來。伴隨著笑聲的是低低的幾乎是在責備的聲音:“貝弗莉,貝弗莉,貝弗莉……你不能和我們戰鬥……如果你敢的話你會死的……你會死的……你會死的……貝弗莉……貝弗莉……莉……莉……莉……” 捲尺的小拿子咋嗓響了一聲,然後鋼帶開始迅速地回來,上面的標記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在到頭的時候——也就是最後的五六英寸——黃色變成了發暗的正在滴落的紅色! 貝弗莉尖叫了一聲,一下把捲尺扔到了地上,好像它突然變成一條扭動著的活蛇。 鮮血沿著洗臉盆的磁面流下去,又流進了下水口裡。貝弗莉抽泣著彎下腰去,又撿起了捲尺。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鋼條,舉著它走進了廚房。鮮血不住地滴落在走道和廚房的油氈上。 貝弗莉盡量讓自己去想父親會怎麼說——他會怎麼做——如果他發現她把捲尺弄得血淋淋的。當然他是不會看見上面的血蹟的,但是那樣想能對貝弗莉稍微有點幫助。 她拿出了一塊乾淨的抹布——仍舊溫暖得像剛剛烤熟的麵包——又走進了洗手間。她先閉上眼睛用皮塞子塞住了下水口,然後開始清洗。鮮血還沒幹,很好清洗。她擦去了所有的血污,漂洗了一下抹布,攥幹以後放在了一邊。 '然後她又拿出一塊抹布來,擦拭她父親的捲尺。鋼帶上的鮮血又稠又粘,有兩處還粘著黑乎乎的血塊。 儘管鮮血只法污了五六英寸鋼帶,貝弗莉還是把整個捲尺都清潔了一遍,然後放回櫥櫃裡。然後她拿著兩塊骯髒的抹布從公寓後面走了出去。道陽夫人又朝吉姆喊叫了,她的聲音非常清楚,簡直就像鐘聲一樣迴盪在依然炎熱的下午。 後院裡,到處都是垃圾、野草和破布條,還有一條生鏽的焚燒爐。貝弗莉把抹布扔進爐子裡,然後走到一級台階上坐了下來。淚水突然之間洶湧而出,這次她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用胳膊摟住膝蓋,頭枕在胳膊上面,不停地哭著。道陽夫人又在叫喊了:吉姆,你是不是想被汽車撞死? 德里:插曲之一1985年2月14日情人節過去一周以來,又多了兩樁失踪案——都是孩子,就在我剛剛開始放鬆的時候。其中之一是一個16歲的男孩子名叫丹尼斯·多里奧;另外的一個是一個只有5歲的女孩,是在西百老匯區她家的院子後面滑雪橇的時候失踪的。她那已經陷於瘋狂的母親只找到了她的雪橇。 事件發生的前天晚上剛下過一場雪——4英寸左右厚。當我打電話給里德馬赫警長,他說雪地上只有她留下的痕跡,沒有別的。我想他現在對我已經頒透了。晚上我沒有再失眠;我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不是? 當我問他是否能看看警察局的照片時,他拒絕了。 當我問到是否那個小女孩的痕跡通向任何下水道或者排水溝時,緊接著的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後里德馬赫說:“我想知道是否你該去看看醫生,麥克·漢倫?精神病專科的。那個孩子是被她父親擄走的,難道你沒看報紙嗎?” “那個叫多里奧的男孩也是被他自己的父親擄走的嗎?”我問。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別管這些事情了,漢倫。”他說道,“讓我歇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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