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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六個電話(1985)·3

死光 斯蒂芬·金 5892 2018-03-12
5 9點20分。還有足夠的時間跟麥拉說說話,還有足夠的時間安慰安慰她。啊……對於麥拉,今夜要是一個平靜的夜晚,要是他悄悄地溜走,只在冰箱上留一張紙條,該有多好啊。那樣走,像個逃亡者,不可取。可這樣更糟糕。這好像是被迫離家出走,讓你實在難以面對。 “有時家是心的寄託。”艾迪胡亂想著。 “博比·弗羅斯特曾經說過家這個地方,當你不得不回去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收留你。可不幸的是,一旦你走進家這個地方,他們便不願再放你出來。” 艾迪站在樓梯口,稍稍向前挪了幾步,喘著粗氣,心裡怕極了。 他注視著哭得慘兮兮的妻子,說道:“跟我下樓,我來告訴你。” 艾迪把手裡的兩個裝滿衣物和藥品的大包放在前廳的門邊。他突然記起了什麼——是母親的幽靈。母親雖已過世多年,卻不時地在與他的思想對話,提醒著他。

“你知道你的雙腳一著涼,你就感冒。艾迪,你和別人不一樣。你身子骨兒弱,得小心。所以下雨天你必須穿膠鞋。” 德里很愛下雨。 艾迪打開前廳的壁櫥,取出掛鉤上的膠鞋,塞進手提包。 “好孩子,艾迪。”他彷彿聽到媽媽的聲音。 艾迪抓起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調度員告訴他15分鐘後車就到。 掛了電話,艾迪順手抓起放在那套昂貴的索尼影碟機旁邊的哮喘噴霧劑,心裡想著:我花了150美元買了這套最先進的音響,為的就是讓麥拉能夠盡情地欣賞她最鍾情的超級巨星的演唱。突然他又感到一絲愧疚。他很清楚,這樣說對麥拉很不公平。即使還聽著那些有沙沙的雜音的老唱片,即使在昆斯區那套只有4個房間的小房子一直住到他們滿頭白髮,麥拉也一樣感到無比幸福。他買這麼昂貴的音響,在長島買這套散石蓋成的大房子,只是為了證明他的能力,為了平息母親那溫柔、惶恐不安、迷惘又難以滿足的聲音。它們彷彿在說:“媽媽,這都是我掙的。看看這一切,全是我賺來的。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您能閉嘴了嗎?”

艾迪把哮喘噴霧劑對準喉嚨,就像一個要扣動扳機自殺的人。他吸了一大口氣,感到呼吸暢通了,胸口的壓迫感也消失了。他的腦子裡突然又飄來那個幽靈般的聲音。他似乎聽到母親跟布萊克教練為他能不能上體育課在爭吵不休。聽見母親氣憤地說:“他身體弱。我兒子身體很弱。”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艾迪從那段回憶中回過神來。多年以來,這難堪的經歷還是頭一次鑽出他的記憶。那次母親在德里小學體育館跟布萊克教練大喊大叫,而他氣喘吁籲地縮在母親身邊,別的孩子圍著一個籃筐看熱鬧。麥克。漢倫的電話使他想起的不僅僅是這些,他還想起許多其他更糟糕的事。那些回憶就像愛撿便宜貨的人擠在百貨商店的門口,一起洶湧而來。在折賣場上他們能找到些什麼呢?他的健全的心智?也許吧。可那也是打折貨。

“什麼事都沒發生。”艾迪念叨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哮喘噴霧劑擱進口袋裡。 “艾迪,請你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那胖胖的臉頰上掛著淚痕,不安地絞著雙手,好像一對粉紅色光溜溜的小動物嬉戲不停。 就在向麥拉求婚前不久,艾迪拿了一張麥拉送給他的照片,放在母親的相旁。那張相片是1944年他出生的前兩年拍的。那時,母親才180磅重,還算苗條。可到母親64歲去世時,她已經重達400磅,準確地說406磅。她伊然一個龐然大物,渾身贅肉,蒼白的臉總是一籌莫展的樣子。 他比較著,目光在母親和麥拉之間變換。她們應該是姐妹,簡直太像了。艾迪竭力不讓自己在心理上亂倫。看這兩張幾乎完全相同的照片,他發誓決不讓自己做出任何傻事。他能忍受別人的奚落和嘲笑,可他真的想做弗洛伊德馬戲團裡的小丑嗎?不,他不願意。他會慢慢疏遠麥拉,和她斷絕來往。他會一點一點讓她失望,因為她太美好,沒有和男人相處的經驗。等到麥拉從他的生命裡漸漸消失後,他就可以去上他嚮往已久的網球課,或者參加台球俱樂部,或者參加健身俱樂部。

可最後他還是娶了麥拉。曾經的一切,過去的習慣難以改變。家就是個你一進去便被拴住的地方。天啊,他本來可以打敗母親的幽靈。雖然很難,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是麥拉使他變得如此依賴。麥拉的關懷判了他的死刑,麥拉的愛護牢牢地拴住了他,麥拉的溫柔纏繞著他。麥拉就像他的母親非常了解他的個性:因為艾迪時常以為他自己身體不好,因而更加嬌弱;她必須保護他,不讓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麥拉對艾迪的照顧無微不至。就像母親那樣,麥拉清楚地知道艾迪別無選擇。沒結婚前,他就三次離家出走,又三次回到他母親的身邊。在他母親去世4年後,他又回到昆斯區的家中,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這一次他帶著麥拉回來。他愛她,他別無選擇。她那善解人意的目光鎖定了他,讓他忘乎所以。

那時他想,又回家了,永遠地回來了。 艾迪想著,或許我錯了。這裡不是我的家,從來不是。我的家是我今夜要去的地方。家是你去了便要面對黑暗中的一切的地方。 艾迪無助地顫抖,好像沒穿膠鞋出了門,得了傷寒。 “艾迪,請你……” 麥拉又哭起來。像艾迪的母親一樣,眼淚是她的殺手鐧。那溫柔的武器使人麻木,使善良和柔情變成盔甲上致命的裂痕。麥拉很少靠眼淚來打動他,可現在她正在這麼做,而且就要達到目的了。不行,他起過誓,起過誓。走吧,艾迪,你又傷害了她。你為什麼不接她幾次?那樣也許更仁慈些,更快些。突然間,也許是想要途難一頓的想法使他想起了亨利·鮑爾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想起鮑爾斯。這使他無法平靜。

兩道光射過圍牆。出租車的喇叭響起來。艾迪感到一陣欣慰。他們用了整整15分鐘的時間談論帕西諾,而沒有談德里和麥克。漢倫。 亨利·鮑爾斯。這對麥拉,對他自己都有好處。不到萬不得以,他不想花時間去想去談那些事情。 艾迪站起身說:“我叫的車。” 麥拉起身太快,踩住了裙邊,向前跌去。艾迪一把扶住她。 麥拉又哭鬧起來:“艾迪,你得告訴我介!” “我不能。沒時間了。” “從前你對我從不隱瞞什麼,艾迪。”她不停地啜泣。 “現在也沒有。真的沒有。打電話的是個老朋友。他……” “你會生病的。”她絕望了,跟著艾迪走到前廳。 “我知道你會生病的。讓我跟你一起走,艾迪,求求你。我會照顧你,好嗎?”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變得歇斯底里。艾迪感到害怕。她越來越像他媽媽。

在去世前的幾個月裡,他媽媽變得衰老,肥胖,神經質。 “我會給你搥背,照顧你吃藥……我,我會幫助你……如果你不願意讓我說話,我就不說。只要你把一切都告訴我。艾迪,艾迪,求你別走!艾迪,求你了!求你了!” 艾迪大步穿過門廳,走到前門。他低著頭,茫然地向前走,彷彿一個頂著颶風前行的人。他又感到呼吸困難。手中的袋子重似千斤。 他感到麥拉豐滿的粉紅色的手拽住他,摸索著,尋找著,無力又絕望地拉住他,想用溫柔關切的淚水引誘他,留住他。 “我快要堅持不住了!”艾迪的心在絕望中掙扎。他的哮喘又發作了,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受。他伸手去開門,門柄卻似乎離他越來越遠,融進無邊的黑夜。 “留下來,我給你做酸奶油咖啡蛋糕。”麥拉乞求他。 “還有爆米花……我給你做你最喜歡的火雞大餐……要是你想吃,我明早就做……我現在就做……還有肉湯……艾迪,我好怕!你讓我好怕!”麥拉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往回拖。就像警察抓住了可疑的逃犯。艾迪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拼命向前。當他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抵抗的時候,麥拉的手鬆開了。他緊緊地握住冰涼的門柄,猛地拉開家門,看到出租車——來自理智國度的使者正等在那裡。門外夜空晴朗,群星閃爍。

他轉身看了一眼哭得死去活來的麥拉。 “你應該理解我。這不是我想做的。如果我可以選擇,有一點點選擇的機會,我都不會走。請你理解我,麥拉。我走了,我會回來的。”哦,這簡直是謊言。 “什麼時候?要多久?” “一個星期。或者10天。不會更晚了。” “一個星期!”麥拉尖叫著,雙手緊壓在胸口上。 “要一個星期!10天!求求你,艾迪!別……” “麥拉,別說了,好不好?什麼都別說了。” 麥拉真的不做聲了,站在那裡,一雙淚眼哭得紅腫。麥拉沒有怨他,只是為他、為自己的未來感到恐懼。這麼多年來,艾迪第一次意識到他能一心一意地愛她。在即將與這個家永別的一剎那,他突然想到或許麥拉比他更害怕;或許母親比他更害怕。德里就像嘶嘶作響騰空而起的焰火一下子又回到他的記憶中。他記起6歲那年在德里的一家鞋店,他偷偷地爬上試鞋機。母親赤著腳尖叫著飛奔過來。 “艾迪,下來!下來!那機器能使人得癌症!下來!艾迪!”他又驚又怕,一下子失去平衡。但心裡卻又一種惡作劇的快感。 “我要摔倒了!我要看看摔倒了,頭上磕個大包的滋味!”可是他沒有摔倒。母親拽住他。

他大哭起來,卻沒有摔倒。母親不住地說:“再也不要那樣了,再也不要那樣了,再也不要。”母親把他從試鞋機上抱下來,衝著店員大喊大叫,還說要告他們。那天晚上,他一直沒睡著,不停地想到底什麼是癌症;得了癌症,多久就死掉了;死之前會有多痛。他還想,自己死後會不會下地獄。他明白那很危險,母親嚇壞了。 “麥拉,”艾迪從歲月的那邊回到現實,“吻吻我。” 麥拉吻他,擁抱他,拖得那麼緊,緊得他透不過氣來。 “別怕。”他低聲對她說。 “我無法控制自己。”麥拉哽咽著。 “我知道。”他明白即使麥拉抱得再緊些,勒斷他的肋骨,他的哮喘也不會發作,他的粗重的喘息聲也消失了。 “我知道,麥拉。” 出租車司機按了按喇叭。

“你會打電話嗎?”麥拉急切地問。 “如果可能。” “艾迪,你真的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要是他能,他得講多少才能讓麥拉放心呢? “麥拉,今晚我接到麥克的電話,我們聊了一會兒,一切都圍繞著兩件事。麥克說那個怪物又出現了,問我能不能去。麥拉,現在我發燒了,你用什麼退燒藥也不管用。我喘不過氣來,我的哮喘噴霧劑也無濟於事。因為我的病不在咽喉,不在肺,而在我的心裡。如果可能,我會回來。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站在破舊的礦井口上的人。下面隨時可能會塌方,而我站在井口同光明告別。”啊,上帝!這些話也許能安慰她。 “不,”艾迪最後還是拒絕了麥拉的請求,“我不能告訴你所發生的一切。” 麥拉還沒來得及追問,艾迪轉身大步離去,越走越快,幾乎跑著進了出租車。汽車調頭開上大街的時候,麥拉還站在門口,一個高大的黑色剪影。 艾迪靠在後坐上,渾身不住地顫抖,回想著剛才的那一場夢。 夢?上帝,如果那隻是一場夢。可那分明是清清楚楚的記憶。那幽幽的綠光,渾身腐爛的麻風病人在一個名叫愛迪。卡斯布拉克的小男孩後面緊追不捨,穿過地下隧道。在夢裡他跑啊,跑啊。當時他只有11歲。突然他聞到一股死亡的味道。有人劃著火柴,他低頭看見一張腐爛的臉。那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塞特,1958年7月間失踪了。 蛆蟲在他的臉頰上爬來爬去,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他忍不住將頭轉向一邊,看到兩本泡得發脹,長滿綠苔的課本。艾迪撕破嗓子尖叫。那個麻風病人粗糙的大手摸著他的臉,猛地伸進他的嘴裡。艾迪猛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不是在德里鎮陰暗的下水道裡,而是坐在飛速開往羅得艾蘭州的列車前方的餐車裡。外面月光皎潔。 艾迪看著車外美麗的月色下沉睡的大地。三三兩兩的房屋,有時一片房屋。都黑著,只有幾家亮燈。那燈光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渺小,矯情。 “他總認為月亮在跟他說話,”艾迪突然想到,“亨利·鮑爾斯。上帝,他瘋了。”艾迪想亨利·鮑爾斯現在在哪裡。死了?坐牢了?或者在中部的什麼地方四處流浪?殺了某個讓他搭車的司機,搶了錢財? 可能吧。在哪個州的收容所?亦或賞著即將圓滿的月色?跟月亮談話,聆聽只有他一個人聽得到的回應?艾迪覺得這更可能。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我終於想起了我的童年。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度過那個死亡籠罩的1958年的暑假。”他覺得現在他能想得起那個夏天裡的每一幕。可他不想去回憶。 “上帝,要是我能徹底忘記那一切就好了。” 他的頭抵著臟兮兮的車窗,一隻手軟弱無力地握著他的哮喘噴霧劑,彷彿握著一個宗教信物,茫然地註視著飛駛而過的夜色。 “去北方。”他想。 “不,不是去北方。因為我坐的不是火車,而是一部時光列車。 不是去北方,而是回到過去。 “ 他彷彿聽到月亮低聲地抱怨。 艾迪。卡斯布拉克緊緊地握住他的哮喘噴霧劑,感到一陣暈眩,閉上了眼睛。 6 貝弗莉·馬什。 電話響起的時候,湯姆幾乎要睡著了。他掙扎著翻了個身,想要去抓聽筒,可是卻碰到了貝弗莉的胸口,她也爬起身來要去接電話。 湯姆的頭又落到了枕頭上,迷迷糊糊地想半夜三更到底是誰打電話來。他聽見貝弗莉說了聲“你好,”就又進入了夢鄉。看棒球賽的時候,他喝了18罐啤酒,喝得暈乎乎的。 突然貝弗莉尖利而奇怪的一聲“什——麼?”像一隻冰鍋敲進了他的耳朵,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他想坐起來,可是電話線恰好壓在他的脖子上。 “把他媽的那東西拿走,貝弗莉。”他叫了起來。貝弗莉連忙站起來,架著電話線繞到床的另一邊。她的深紅色的頭髮像波浪一樣一直垂到腰間。婊子的頭髮。她的眼睛一直都沒有向湯姆這邊膘一下,這讓湯姆很不高興。他坐起身來。頭很疼。媽的,可能一直都在疼,可是只要睡著了,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他走進洗手間,尿了一泡——感覺有三個小時之久。他決定再來一罐啤酒,來他媽的一個以毒攻毒。 湯姆穿了一條肥大的拳擊褲衩,身體強悍。路過臥室的時候,他回頭吼了一聲:“如果是萊斯麗那個同性戀,叫她隨便找個東西消消火,別他媽的大晚上煩我們。” 貝弗莉只是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表明那並不是萊斯麗,然後就又低頭說話了。湯姆感到脖子後面的肌肉一陣發緊——他媽的她竟然不理他!我自己的老婆。我操!可能貝弗莉需要接受再教育。有時得這樣。她總是學得很慢。 湯姆下了樓,穿過客廳朝廚房走去,一面漫不經心地把褲衩揪到屁股上來。他打開冰箱,伸手向裡面模去。他摸到的不是啤酒而是一盤剩麵條。所有的啤酒都沒了,甚至連他藏在後面應急的那一罐也不見了。棒球賽經過14局才決出勝負,白襪子隊又輸了。今年又他媽的一無所獲。 他的眼睛瞟到了櫥櫃上放著的空酒罐——他彷彿在痛飲清爽的加冰啤酒。他轉身又向樓梯走去,知道這回貝弗莉麻煩又大了。他瞥了一眼樓梯邊上的老鐘——午夜都過了。這並沒使他的脾氣好轉,因為他的脾氣在心情好的時候也是猴子的臉——說變就變。 他故意慢慢地爬上樓梯,心跳得很厲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他感覺到他的心不僅在胸膛而且在耳朵裡、手腕上跳動,這讓他很難受。他根本不想這樣。他需要的是睡覺。但是那個賤貨還在打電話。 “我懂,麥克……是的……是……我知道……但是……” 又是長長的停頓。 “比爾·鄧邦?”她叫出聲來。那聲音又像冰鎬一樣深深地敲進了他的耳朵。 他站在臥室外面,直到他的心跳恢復了正常。撲通,撲通。他是一個男人,一個他媽的真正的好男人。他身材高大。他是鐵。如果她想再溫習一遍的話,他是樂意去教的。 他想行動了。但是他又停了下來。只是站在那裡,聽她說話。他其實並不關心她和誰說話,或者說些什麼,他只是在聽著她的語調——起來、下去;起來、下去。一種熟悉的怒火在他的胸膛開始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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