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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八章公牛萬歲·1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20668 2018-03-12
1 他感到有些眩暈,然而,當骯髒可恥的黑鬼格特向他撒尿時,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現在他的腦袋不再像氣球一樣飄忽不定,而像被強壯的大手拋向湖面的一塊扁石,不是旋轉,而是跳躍著前進。 他仍然無法相信這個黑胖的雜種究竟對他做些了什麼。是的,他知道,但知道和相信有時是兩碼事。 他記得當他從洗手間後面搖搖擺擺地站起來時,臉上好幾處傷口流著血,他那本來已經堵了一半的鼻子現在完全透不過氣來了。重達三百磅的黑鬼格特壓在他身上,使他的筋骨和內臟疼得直哆嗦。那把輪椅的反复碰撞又使疼痛傳到了全身每一根神經上。儘管他本來能夠忍受這一切——甚至比這更多的痛苦,然而她的汗水、臭味、尿液,而且是一個女人的尿液,最終使他徹底喪失了理智。一想到她對他幹的一切他就想尖叫,這個世界已經完全瘋狂了。不過,假如他不必穿著條紋獄衣坐在鐵窗後面,每日以難以下嚥的垃圾充飢的話,他其實仍然需要這個世界。

抓住她,抓住她。為了她所做的一切,你必須掉轉頭去抓住她並且殺了她,只有這樣你才能安枕無憂,也只有這樣你才能恢復正常思維。當他沿著柵欄步履蹣跚地掙扎著前進時,他不停地想著。 然而心裡有某種聲音在提醒他:現在最好的選擇不是去抓她,而是自己跑掉。於是他開始跑。 臟鬼格特也許會以為是漸漸逼近的吶喊聲把他嚇跑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的肋骨傷得很厲害,連呼吸都感到困難,腹部疼痛難忍,睾丸那種令人絕望的極度疼痛只有男人才知道個中滋味,因此他才跑了。 疼痛并不是他逃跑的惟一原因。他更擔心的是疼痛後面的東西。如果再打下去,臟鬼格特就不僅僅是和他打個平手,她將會遠遠勝他一籌。他沿著寬闊的柵欄東倒西歪地疲於奔命,儘管如此,格情的聲音仍然像一個幽靈般嘲弄地在他身後緊追不捨:“她的腎臟通過我的腎臟帶了個口信兒給你……一個小小的口信兒,諾曼……你瞧,這就是……”

這時飛躍發生了,這是思維上的某種短暫的飛躍,掠過現實的表層向上飛去,又一次飛離了大腦。當他的思維又回到他自己身上時,已經過去大約四十五秒左右了。這時他正沿著中央大道向遊樂場跑去,像一隻無頭的野牛一樣毫無意識地到處亂竄,越跑越遠。他正向著碼頭方向和湖邊跑去。在那裡孩子們圍著他,用汽水瓶打倒他,等他剛剛站起來,又一次將他打倒,反復了好幾次,以此取樂。 這時,他的腦海裡響起了父親雷·丹尼爾斯正在尖叫的聲音:居然被一個女人打倒!在一個婊子麵前你怎麼能保持童貞呢,諾曼?他的父親真夠得上是個世界頂級惡棍。 他把這個聲音從腦海裡擠了出去。這個老頭兒在他有生之年已經對他吼得夠多了,既然他已經死了,諾曼就不必再聽這些屁話。他能對付格特,也能對付羅絲,他對付得了這兒所有的人,但是他必須在當地的警察開始搜尋一個滿臉淌血的光頭男人之前跑出這個地方。已經有太多的人在盯著他看了,為什麼不呢?他滿身尿味兒,臉上像被野貓抓過一樣。

他拐進影視長廊和南海路之間的小道,漫無目標地奔跑,一心只想趕快離開途中的那些貨攤,他曾經在那兒抽過獎。 長廊的側門打開了,裡面走出了一個人。諾曼猜想他是個孩子。實際上很難準確判斷。 他個頭像小孩兒,穿著也像個小孩兒——牛仔褲、銳步鞋,上身穿一件麥克爾·邁克德莫特牌體恤衫,上面寫著:我愛一位名叫雨水的女孩,不知那句話有什麼該死的含義。他的整個腦袋上套著一隻橡膠面具,面具上畫的是公牛費迪南德。它面帶寬容而快樂的微笑,犄角上還裝飾著花環。諾曼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一把將那隻面具從小孩子的頭上揪下來,捎帶扯下了一大撮該死的頭髮。 “嗨!”男孩兒尖叫起來。摘掉面具後,他看上去約十一歲光景。他的聲音與其說害怕不如說是憤怒。 “還給我,那是我的,我贏來的!你以為你是誰——”

諾曼又一次伸出手,一把抓住男孩兒的臉,用力向後摔了出去。南海路的馬路邊是篷布。孩子一個跟頭翻到了帳篷頂上,昂貴的旅遊鞋飛上了天。 “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回來殺了你。”諾曼衝著仍在不停地起伏的篷布說了一聲,然後把公牛面具套在了自己的頭上,迅速向前走去。面具發出橡膠的惡劣氣味兒,夾雜著它原先的主人頭髮上的汗臭味兒。這些氣味對諾曼來說都無所謂,然而面具很快將散發出格特的尿味兒的想法才真正令他惱火。 他的思維又發生了一次跳躍,有一會兒工夫,他消失在形形色色的氣味中。這一次回來後,他向新聞大街盡頭的停車場全速地跑去。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就用一隻手撐在右邊的肋骨上。他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面具裡面的確已經聞到了格特的尿味。他把麵具拿了下來,在寒冷的空氣中愉快地呼吸著。空氣中沒有尿味兒。他低下頭看了看面具,不禁打了個哆嗦,那張乏味的笑臉使他汗毛直豎。這是一個鼻子上套著鼻環、犄角上裝飾著花環的公牛,一個帶有野獸般的微笑的公牛,一個已經被掠奪了某樣東西、而自己卻一無所知的畜生。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把這個該死的東西扔掉,但他克制住了,必須考慮到停車場的服務員。如果他能清楚地記得有個戴費迪南德公牛面具的男人駕車離開的話,他不會立即將這個人和警察追踪的那個人聯繫起來。如果這副面具能帶給他更多一些時間的話,那就值得繼續戴下去。

他坐到“加速度”的方向盤後面,把麵具扔進座位,打著了點火線。襯衫裡散發出濃烈的尿味兒,他的眼淚都被刺激了出來。他在深層大腦中又聽見格特那彷彿從地獄裡發出的格格笑聲。 “羅西說你是個對腎臟有偏愛的男人……”她這樣對他說著。現在他十分擔心她總是這樣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好像自己不僅被她強姦,她還留給他一個畸形的嬰兒。 你是那種不喜歡離開面具的害羞的小伙子。 不,他想,快停下來,別再這樣想下去了。 “她的腎臟通過我的腎臟帶了個口信給你……”然後她的尿液澆得滿臉都是,那種散發著惡臭的、小孩兒發燒時才會有的滾燙的尿液。 “不!”這一次他大聲地驚呼起來,一拳打在了擋泥板的墊子上,“不,她不能這樣!她絕對不能這樣對待我!”他抽回拳頭,又猛擊了一拳,砸在了後視鏡上,玻璃鏡從鐵桿上掉下來,打在擋風屏上後彈了起來,最後落到了地上。他把自己的手打傷了,手指上戴的那枚警校戒指被他打裂,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理智,準備發動車輛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發現停車票貼在這陽板上,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停車票上,使自己恢復正常狀態。

諾曼想起還有些錢,便從衣兜里掏出錢夾,抽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他把費迪南德面具重新戴在頭上,決心忍受這個臭烘烘的玩意兒,將車緩緩地開向收費站。他把身子探出窗外,從面具的眼眶裡註視著收費員。收費員搖搖晃晃地扶著收費站的門框,當他伸出手來接錢時,諾曼意識到了一件絕妙的事情:這傢伙喝醉了。 “公牛萬歲!”停車場收費員笑著說。 “對,”公牛斜靠著福特“加速度”說,“為偉大的公牛歡呼吧。” “一共兩塊五……” “不用找錢了。”諾曼說著,將五元鈔票遞給他。 開過半個街區,他把車停到路邊,意識到如果再不把這該死的面具摘掉,他就要嘔吐了,這樣事情會更糟。他抓住面具,惶恐地把它扯了下來,好像揪下了一隻吸在臉上的水蛭。這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裡。這時他又發生了一次跳躍,他的思維像一枚導彈般飛離了現實的層面。

當他又變成自己時,他正赤裸著胸膛坐在方面盤後面等候綠燈。在遠遠的街角處,銀行的鐘錶在閃爍著,時間是下午兩點零七分。他向四周看了看,他的襯衫平放在車內的地板上,旁邊扔著後視鏡和偷來的那副公牛面具。骯髒的費迪南德看上去扁平且又古怪。它那空洞的眼睛看著諾曼,諾曼透過它看到了人行道的地面。公牛快樂、燦爛的笑容收縮成了一團皺紋,這已經很不錯了,至少這該死的東西已經離開了他的腦袋。他想打開收音機,才發現旋鈕已經被他扭掉,很難再打開,所幸的是他設法又打開了它。還是那個陳舊的電台,湯米·詹姆斯和桑德爾斯正在唱著《小花招》,諾曼跟著唱起來。 在另一條小路上,一個看上去像個會計師的男人坐在一輛凱瑞車的方向盤後面,帶著謹慎的好奇心打量著諾曼。開始諾曼有些不明白這個男人究竟對什麼發生了興趣,很快他便想起自己的臉上仍然血跡斑斑,他用手摸了摸,大部分都凝成了血塊;此外他還赤裸著上身。他必須盡快處理這些事,然後……

他彎腰拿起面具,一隻手伸進去,將它舉到車窗上,用指尖捏著橡膠嘴唇使它活動起來,隨著音樂節奏,費迪南德在跟湯米·詹姆斯和桑德爾斯一起唱歌。他前後左右不停地活動著手腕,費迪南德好像在演奏著一曲瘋狂的爵士樂。那個長得很像會計師的男人坐在那裡,脖子伸得長長的,簡直看呆了,由於太專注,一下子撞在了人行道旁的車門上。 諾曼竊笑著。 他把麵具扔到地板上,在赤裸的胸口擦了擦雙手。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古怪,而且十分愚蠢。但如果穿上那件帶有尿味的襯衫情形會更加糟糕。摩托夾克就在他旁邊的座位上,至少夾克的村里是乾淨的。諾曼穿上了皮夾克,將拉鍊一直拉到了下巴上。這時交通燈已經變成了綠色,旁邊的那輛凱瑞車像子彈出膛一樣從十字路口竄了過去。諾曼也開動了汽車,隨著收音機裡的音樂悠閒自得地唱起了歌:“我看見她沿小路離去……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她,漂亮的女孩兒,獨自一人……嗨,寶貝兒,我能帶你回家嗎?”這首歌使他想起了高中時代,那時的生活無比美好。是這個可愛的小羅絲搞糟了一切,給他帶來了所有這些麻煩。至少在他大學高年級以前還沒有這麼多麻煩。

你在哪兒,羅絲?他想。為什麼你不來參加這個婊子們的野餐會,你他媽的到底在哪兒? “她參加她自己的野餐會去了。”公牛在耳語,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就像是沒有經過思索而說出的簡單但無可爭辯的預言。 諾曼把車開到路邊,沒有註意到“禁止停車裝載”的標誌牌。他把麵具從車箱地板上揀起來,它又一次摩擦著手上的皮膚。這一次他把麵具轉過來對著自己,從空洞的眼眶裡看到了下面自己的手指,而這眼眶看上去也正在以某種方式註視著他。 “她自己的野餐會,你是什麼意思?”他嘶啞著嗓子問。 他用手指摸著公牛的嘴巴,雖然摸不到,但是能看到它的嘴巴在動。他猜想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但聲音並不像他自己,也不像是來自他的喉嚨裡面;而是來自那嬉皮笑臉的橡皮嘴唇之間。

“她喜歡他吻她的方式,”費迪南德說,“你不知道嗎?她也喜歡他用手撫摩的方式。她希望在他們回來之前,他能對她玩一些小小的花招。”公牛好像在嘆氣。它的橡皮腦袋以某種奇怪的國際大都會式的姿態在諾曼的手腕上晃來晃去。 “這些都是女人所喜歡的,對嗎?小花招。骯髒的爵士樂,整整一夜。” “誰?”諾曼衝面具咆哮道,太陽穴的血管突了起來,“誰吻了她?誰摸了她?他們在哪兒?告訴我!” 面具沉默了,或許它剛才根本沒有說過話。 “你該怎麼辦呢,諾曼?”諾曼知道,這是父親的聲音。屁股上有些疼,但並不可怕,而剛才那個聲音才可怕。即使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同樣令他感到恐懼。 “找到她,”他低語著,“我要找到她並教會她怎麼玩花招,以我的方式。” 說得不錯,但你怎麼才能找到她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位於杜漢大街的女子機構,那兒肯定有羅絲住所的記錄。但這不是個好主意,那地方是個經過改裝的堡壘。他需要某種鑰匙卡,也許跟被她偷走的那隻信用卡差不多,用那種玩意兒才能進入。而且可能還需要一些其他工具,以保證報警器不會報警。 如果那裡有人怎麼辦?沒關係,必要的時候他可以用槍掃射,殺死一部分人,把剩下的人嚇跑。他服役時使用的左輪手槍藏在旅館房間的保險櫃裡,這樣乘公共汽車時會方便些,開槍通常是最差的解決辦法。假如她的地址儲存在計算機裡該怎麼辦?現在人人都使用這玩意兒。很可能他在周圍轉悠並抓住其中一個女人,等她說出密碼和文件名時,警察已經出現在眼前,朝他的屁股開槍了。 這時,另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像香煙般忽明忽滅地從記憶中浮現出來:“……很遺憾我會錯過音樂會,假如我想要那輛車的話,我不能拒絕……” 這是什麼聲音?它的主人不能拒絕的是什麼東西? 他很快想出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那是金發女孩兒的聲音,那個長著大大的眼睛、誘人的臀部的金發女孩兒。她真正的名字叫波爾之類,在白石旅館工作,很可能認識他那到處遊蕩的小羅絲。波爾不能拒絕的是什麼東西,她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當你把打獵帽戴在頭上,用獵手般的聰明腦袋認真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時,答案就不難得出了,難道不是嗎?如果你想要那部汽車,你惟一不能拒絕的東西就是超時工作的額外報酬。既然她要錯過的音樂會即將在今晚舉行,她很可能現在已經在旅館裡。即使現在不在,也不會等太久。 假如她知道的話,她會說出來的。那個把頭髮染成旁克搖滾發式的下賤的婊子沒有說出來,那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跟她進一步討論。而現在的時間對於他來說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要把一切都弄個一清二楚。 2 黑爾上尉的搭檔約翰·格斯塔森載著羅西和格特·肯肖向第三街區的湖濱警察局開去。比爾駕駛著他的哈利車緊隨其後。羅西頻頻地轉過身以便確定他仍在後邊。格特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沒有發表任何評論。 黑爾把格斯塔森介紹為“我更好的那一半”;而格斯塔森把黑爾叫做阿爾法狗。當羅西看到這兩個人在一起時就看出了這一點。格斯塔森就是用這種眼神注視著他,甚至也是用這種眼神目送黑爾進入沒有標記的卡普雷斯射擊中心。羅西過去在自己家裡曾多次見到過這種情形。 他們經過一座銀行大鐘——正是諾曼在不久前經過的那一座,羅西抬起頭看了看,上面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零九分,這一天就像加熱的太妃糖一樣變得很長。 她回過頭看了一眼,擔心比爾會離開她。在她心靈深處某個地方,她確信比爾一定會離她而去。然而他並沒有離開,他沖她咧嘴一笑,迅速地向她揮手致意。她也揚起頭,揮揮手以示回答。 “他看上去像個好人。”格特說。 “是的。”羅西同意道,但她不想談論比爾。前排的兩位警察毫無疑問在傾聽她們的每一句話。 “你應該住進醫院裡檢查一下,看看是否被電擊槍打傷。” “胡說,這種事對我來說有好處。”格特咧著嘴說。她穿著一條醫院浴室的大號藍白條浴衣,遮住了那件撕裂的無袖套頭衫。 “自從1974年我在浸禮會青年營失去童貞以後,我就感到自己徹底清醒了。” 羅西盡力想露出與之相應的表情,結果只擠出了一絲慘淡的苦笑。 “哦,我猜他是在進行一次夏季旅行,對嗎?”她問。 格特迷惑地看著:“你是什麼意思?” 羅西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隻早已握成拳頭的左手,並沒有感到吃驚。 “我的意思是指諾曼,野餐會上那個該死的混蛋。”聽到“該死的”這個詞從她嘴裡說了出來,她幾乎不相信是自己說的,尤其是當她坐在一輛警車的後座上,前面還有兩名偵探。她突然左手握拳斜著打了出去,砸到了車門的窗框上,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格斯塔森在方向盤後面嚇了一跳。黑爾毫無表情地回頭看了看,又扭過頭正視著前方。他可能對他的搭檔低聲說了句什麼。羅西不能肯定,也並不在乎。 格特握著她顫抖的手,盡力安慰著她,扳開了她那隻緊握的拳頭。 “一切都沒事了,羅西。”她溫和地對她說,聲音低沉地轟嗚,就像一輛掛空檔的大卡車。 “不,不!”羅西叫道,“不是的,你別這樣說!”眼淚溢出了她的眼眶,但她已經不在乎了。這是她成年以後第一次不是因為害羞或害怕,而是因為憤怒在流淚。 “他為什麼不走開?為什麼不離開我?他傷害了辛西婭,他毀了野餐會……該死的諾曼!”她又開始使勁兒砸車門,但是格特抓住了她的拳頭。 “該死的雜種諾曼!” 格特點著頭:“是的,該死的雜種諾曼。” “他就像一個……胎記!你越想擦掉它,它就變得越黑!混蛋諾曼!雜種,該死的,惡棍諾曼!我恨他!我恨他!” 她停下來喘著粗氣,佈滿淚水的面頰在抽搐著,然而她的感覺並沒有糟糕到極點。 比爾!比爾在哪兒? 她轉過頭,以為他早走了。然而他還跟在後面。他揮了揮手。她也揮了揮手,又把臉轉過來,情緒平靜了一些。 “羅西,你簡直要瘋了,不過——” “哦,沒錯,我是瘋了。” “——不過他並沒有毀掉我們的聚會。” 羅西眨著眼睛:“你說什麼?但是在發生這一切之後,他們怎麼能繼續進行下去呢?” “在他毆打了你這麼多次之後,你怎麼還能繼續生活下去呢?” 羅西只是搖著頭,並不領會。 “一部分是因為我們能夠容忍,”格特說,“另一部分我猜想是由於我們堅韌。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要告訴這個世界,我們沒有被嚇倒。你以為這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嗎?哦,不。諾曼的確是最壞的,但他不是最早的。當這個可惡的傢伙出現在野餐會上並且作惡多端時,你需要做的就是等著來一陣大風把他吹走,然後繼續野餐。他們也許正在艾丁格碼頭這樣做。我們的活動繼續進行,因為我們必須讓自己相信,我們沒有被生活打垮……我們有生存的權利。哦,我猜她們中有些人,例如拉娜·克萊恩和她的病人可能會離開,但剩下的人將重新開始聚會。我們一離開醫院,康蘇洛和羅賓就趕回了艾丁格碼頭。” “你們幹得真不錯!”黑爾上尉在前排座位上說道。 “你怎麼能讓他跑掉呢?”羅西責怪地問他,“上帝,你難道不知道他是怎麼跑掉的嗎?” “嗯,嚴格地說,不是我們,”黑爾溫和地說,“而是碼頭警衛隊那些傢伙放走了他。第一批市區警察趕到的時候,你丈夫早已跑掉了。” “我們認為他偷了一個小孩兒的面具,”格斯塔森說,“是那種可以套住整個腦袋的玩意兒。戴上它就完全無法辨認了。他很走運。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 “他總是很走運。”羅西痛苦地說。他們現在正拐進警察局的停車場,比爾仍然跟在他們的後面。羅西對格特說:“現在你可以放開我的手了。” 格特放開了,羅西的拳頭立刻又砸在了車門上。這次手疼得更厲害,但她身上某種剛剛覺醒的東西減輕了她的疼痛。 “他為什麼不離開我?”她又一次自言自語地問道。一個來自她心靈深處的甜蜜而沙啞的聲音回答了她。 你應該和他離婚。那個聲音又說了一遍,你應該和他離婚,勇敢的羅西。 她低頭看了看胳膊,上面已經起滿了雞皮疙瘩。 3 當那個性感的婊子瑪莉連·麥考爾開始唱歌時,諾曼的思緒又向上飛起,漸漸離開了他的心智。當他又到自己的頭腦裡時,他正在悠閒地開著“加速度”進入另一個停車場。他並不確切地知道自己在哪兒,他猜想可能是離白石旅館半個街區遠的地下停車場,他曾經在這裡停泊過“加速度”。當他彎下腰熄火時,順便看了一眼汽油表,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指針一直指向F的位置。經過最後一個街區時他一定是停下車來加過了汽油。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汽油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又彎下身子,打算在後視鏡裡看看自己的模樣。這時才想起後視鏡已經掉進車箱的地板上。他撿起來,仔細地打量著自己。臉擦傷了,好幾處地方都腫脹起來;顯然他曾經搏鬥過,但血跡已經看不見了。在一個加油站的休息室裡,當自動油泵緩緩地給“加速度”加油的時候,他就已經把那些血塊擦乾淨了。現在上街已經不成問題——只要不再遇到更加不幸的事件。 熄火時,他想知道大概幾點了,然而無法判斷,他沒有戴錶,這輛垃圾“加速度”上沒有表,而他正在地下停車場裡。這要緊嗎?會不會—— “不會,”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地說,“沒有關係,時間已經整個打亂了。” 他往四面看了看。橡膠面具在車後座的地板上盯著他:空洞的眼睛,焦慮地皺起眉頭的笑臉,可笑的裝飾著花環的犄角。他頓時感覺到自己需要它。它很愚蠢,他討厭犄角上的花環,討厭它單調乏味而毫無生氣的笑容,甚至……但它可能會帶來好運。當然,面具並沒有真正說話,所有這些只是他腦子裡的念頭。但如果沒有這個面具的話,他絕不可能逃出艾丁格碼頭,這是確定無疑的。 好吧,他想,為公牛先生歡呼吧。他彎腰撿起面具。 從時間上看好像並沒有過去多久,他猛撲過去,用手臂緊緊抱住金發女孩兒的腰部,使勁兒地壓住她,使她叫不出聲來。金發女孩兒剛剛推著手推車從一個寫著“客房部”的房間裡走了出來。他大概在外面等了她好一會兒了。但現在這已經不重要,因為他們就要回到客房部去,就只有他們三人:波爾,她的新朋友諾曼和偉大的公牛先生。 金發女孩兒猛踢他的小腿,然而她腳上穿著一雙旅遊鞋,諾曼幾乎感覺不到她在踢他。他放手鬆開了她的腰,迅速走進房間,並從裡面鎖上了門。他很快掃視了一下四周,確信這裡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沒有別人。星期六下午,週末已經過去了一半,這裡本來應該是……房間長而狹窄,房間的另一頭立著一小排衣櫃。空氣中瀰漫著美妙的氣味——是那種干淨的、剛剛熨燙過的亞麻布發出的清香。諾曼想起他還是個孩子時,每逢家裡洗衣眼的日子就有這種香味兒。 簡陋的小床上擺著一大摞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洗衣簍裡裝滿了鬆軟的浴巾。枕套堆在架子上。一堆床罩靠牆堆放著。諾曼將波爾一把推進被罩堆裡。波爾的工作服短裙翻到大腿上,諾曼毫無興趣地看著。他的性衝動在假期裡就已經消失了,或許永遠進入了“退休”狀態,而這樣也許會更好些。他的寶貝兒在過去的年月裡已經給他帶來夠多的麻煩了。這個來自地獄的東西,一個人在一生中有十二年都不曾注意過它,然而在接下來的五十年甚至六十年裡,它會像某個瘋狂的塔斯馬尼亞禿頭惡魔一樣迫使你圍著它轉。 “不許叫,”他說,“不許叫,波爾,否則我就殺了你。”這個威脅對她不起任何作用,至少現在如此,但她並不知道。 波爾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無聲地吐了出來。諾曼稍許放鬆了一些。 “請別傷害我。”她說。 “我不想傷害你,”他溫和地說,“我當然不會。”什麼東西拍打著他的後褲兜,他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橡膠,是那個面具,他並不吃驚。 “波爾,只需要你告訴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然後我們就各走各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只是用聳聳肩膀回答了她,這使人想起了審訊室。這動作說明他知道許多事,這只是他的工作。 她坐在那堆倒下的深栗色床罩上,她的裙子已經滑下來遮住了膝蓋。這床罩與十九層他床上的那條很像。她的眼睛裡有一種特別的藍色,一滴淚珠在左眼瞼上顫抖著,終於從臉頰上滑落下來,留下了一條睫毛膏的痕跡。 “你要強姦我嗎?”她問。她用那雙很特別的、孩子般的藍眼睛看著他(波爾,你想用這樣的眼睛來勾引男人嗎),但是這雙眼睛裡並沒有他想看到的東西:那種在審訊室裡看到的眼光。你用了一個整天和半個晚上的時間,用各種問題折磨一個傢伙,直到他徹底崩潰時,從他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就是那種恭順的、懇求的目光,那目光告訴你,他將說出一切,只求你放了他。而在波爾的眼睛裡他並沒有看到這些。 現在還沒有。 “波爾——” “請別強姦我,請你千萬不要,如果你非干不可,請戴上避孕套。我害怕傳染上艾滋病。” 他呆呆地看著她,突然失聲大笑起來。他笑得胃都疼起來了,胸隔膜更是疼得厲害,臉上的傷口尤其疼痛難忍,但他就是停不下來。他告訴自己不要再笑了,某個旅館服務員甚至老闆可能會從這裡經過,聽到笑聲就會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然而沒有用,他仍然停不下來,最後終於在傷口上引起了一陣劇痛。 金發姑娘起初吃驚地看著他,然後她自己也試探性地笑了笑,她充滿希望地笑著。 諾曼最後設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的眼裡充盈著淚水。當他能夠不再笑而使說出的話顯得真誠時,他才說道:“我並不打算強姦你,波爾。”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又一次問道。這一次她的聲音比原先有力了一些。 他把麵具掏出來,把手伸進去,就像愚弄坐在凱瑞車裡的會計師那樣操縱著面具。 “波爾——波爾——法那——佛——費摩——米克——尼克。”他前後左右搖晃著面具,讓它唱歌。他並沒有任何理由要喜歡這該死的東西,但事實上他確實有點喜歡它。 “我也有點喜歡你,”公牛費迪南德說著,用它那空洞的眼睛看著諾曼,然後轉向波爾,隨著諾曼活動著它的嘴唇說:“你有問題嗎?” “不,不,不。”她說。她的目光裡仍然沒有出現諾曼所期待的眼神,不過情況有了好轉,她開始怕他——怕他們,這一點是肯定的。 諾曼蹲下來,兩隻手搖擺著垂在大腿兩側,費迪南德的橡皮犄角指向了地面。他真誠地看著她:“你希望看到我走出這所房間,並走出你的生活,是嗎,波爾?” 她有力地點點頭,頭髮在肩頭拍打著。 “好吧,我也這麼想,那對我也有好處。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會像一股冷風一樣吹走,這很容易。”他向她靠了靠,費迪南德的犄角碰到了地上。 “我想知道的是羅絲在哪裡。羅絲·丹尼爾斯,她住在哪兒?” “哦,我的上帝。”波爾面頰上原來的那兩塊腮紅消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就要從眼眶中摔出來,“哦,上帝,原來是你,你是諾曼。” 他大吃一驚,而且十分惱怒——他應該知道她的名字,然而她並不應該知道他的——後來的每件事都因此而繼續著。當諾曼仍在想著她的嘴裡說出他的名字這件事時,她已經站了起來,離開那堆床罩,幾乎要完全離開了。諾曼在她身後跳了起來,伸出右手去抓她,手裡還攥著面具。他聽見自己含糊不清地說,她哪兒都不能去,他想跟她談談,離得很近地談。 他卡住了她的喉嚨。她驚恐地發出尖叫聲,竭盡全力地掙扎著。要不是因為那個面具的話,本來他是能夠抓住她的。面具滑到他汗津津的手上,她掙脫了他的控制,向大門掉過去,雙手向兩邊伸出著。起初諾曼並不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先是很大的一聲爆響,像是香檳酒瓶突然被打開時的聲音。波爾開始瘋狂地敲打著房門,腦袋僵硬地向後挺著,保持著一種奇怪的角度,就像在莊嚴肅穆的愛國儀式上向國旗行注目禮似的。 “呵!”諾曼說,歪掛在他手上的費迪南德也抬起眼睛。費迪南德看上去很興奮。 “哎呀!”公牛說。 諾曼把麵具從手上猛拉下來,塞進口袋裡。他聽見下雨似的滴答聲,諾曼低頭尋找那個聲音。波爾左腳上的旅遊鞋不再是白色,已經完全變紅了。血在她的腳旁聚積起來,又向門邊流去,形成一道長長的血跡。她的手仍在顫抖,諾曼覺得那雙手看上去就像是一對小鳥。 諾曼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發現波爾幾乎被釘在了門上。門後有一個衣鉤。她掙脫他往前衝時,一頭碰到了衣鉤上,衣鉤戳進了她的左眼。 “哦,波爾,你這該死的蠢貨。”諾曼說,他感到既憤怒又沮喪。他盯著公牛愚蠢地張開的嘴,聽見它不斷地在說著“哎呀”,就像華納兄弟公司卡通片中的某個角色。 他把波爾從衣鉤上拉出來,這動作弄出了一陣嚇人的動靜。她那隻未被損傷的眼睛帶著無聲的恐懼注視著他。諾曼覺得比原先更藍了。 她張開嘴巴淒厲地尖叫了起來,諾曼絲毫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大聲喊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臉頰,巨大的手掌在她那線條精緻的下巴底下只一扭,便發出了尖銳的斷裂聲——就像腳踩上杉木板時發出的聲響。她倒在他的手臂上。她死了,她所知道的有關羅絲的一切都隨著她的死而不復存在了。 “哦,你這傻女孩兒,”諾曼喘著氣,“竟然把自己釘在那該死的衣鉤上,瞧你有多愚蠢!” 他用胳膊搖晃著她。她的腦袋像沒有骨頭似的軟弱無力地搭拉著,來回晃了幾下,她的白制服浸泡在血泊中,就像圍著一個濕透了的紅色圍裙。他把波爾抱回到床罩那裡放下來。她兩腿分開躺在地上。 “你這骯髒的婊子,”諾曼說,“即使死了也別想逃脫,你說對嗎?”他跨過她的雙腿。她的一隻胳膊從膝蓋上掉下來,落在了床罩上。他看見她的手腕上有一個編結的紫色手鐲——看上去很像是用短短幾截電話線扭在一起做成的,手鐲上掛著一把鑰匙。 諾曼看了這玩意兒一眼,然後轉身向房間另一頭一隻帶鎖的衣櫃那裡走去。 你不能去那兒,諾曼,他的父親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只要你走近位於杜漢大街附近的那個地方,那你就是個傻瓜。 諾曼笑了。如果你去那兒你就是個傻瓜。這話想想都覺得可笑。此外,如果不去那裡還能去哪裡呢?除了那個地方,還有什麼事情值得一試呢?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身後所有的退路都被毀掉了。 “時間搞亂了。”諾曼·丹尼爾斯念叨著,從波爾的手腕上揪掉了那隻掛有鑰匙的手鐲。他徑直走到衣櫃前,用牙齒咬住手鐲,留出足夠的長度,以便將公牛面具固定在手背上。然後他舉起費迪南德。讓它瀏覽一遍衣櫃上的標籤。 費迪南德說:“就是這個。”用它那隻橡膠腦袋輕輕點了點標著“波爾·哈沃弗特”的衣櫃。衣櫃上的鎖被打開了,裡面有一條牛仔褲,一件體恤衫,一件運動胸衣,一隻浴袋,還有一隻波爾的皮包。諾曼把皮包舉到一隻洗衣籃上,將裡面的東西倒入籃子裡鋪著的一條毛巾上。他舉著費迪南德,讓他巡視房間裡所有的東西,手裡就像舉著一隻奇怪的間諜衛星。 “就在這裡,大男孩兒。”費迪南德低語著。 諾曼從化妝品、面巾紙和紙張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灰色塑料卡片,它肯定能夠打開她們那個機構的大門。這一點毫無疑問。他挑出了這樣東西後,正準備走開—— “等一下。”公牛先生低語著說,這聲音傳進了諾曼的耳朵,用花環裝飾的犄角在上下晃動著。 諾曼點了點頭。他再一次從滿是汗水的手上扯下了面具,放進衣兜里,然後又向波爾皮包裡倒出的那堆東西彎下腰去。這一次他檢查得非常仔細,就像在“作案現場”進行偵察時一樣。區別只是在於,他現在只能用手指頭做這件事了,而不能像通常在作案現場那樣使用鋼筆或鉛筆的筆尖。 現在指紋絕對不是個問題。他想到這一點不由得笑了。不會再是個問題了。 他把她的錢包拿到一邊,從那堆東西里面又挑出了一本印有“通訊錄”字樣的小紅本。他在“口'字頭下尋找姐妹之家,沒找到他所需要的東西。又往前翻了幾頁,在波爾隨手畫下的一些眼睛和蝴蝶結周圍寫著大量的數字,看起來全都像電話號碼。 他翻到最後一頁,這裡也同樣,有著更多的電話號碼。眼睛、蝴蝶結……在最中間,整齊地畫著一個方框,在方框的兩邊各注著一個星號。 “哦,伙計,”他說,“拿上你的卡片,帶上你的人。我想咱們要成功了,對嗎,波爾?” 諾曼把最後一頁紙從波爾的小冊子上撕下來,塞到上衣前兜,踮著腳尖走到門口。他聽了聽,外面沒有人。他長出了一口氣,摸了摸裝進兜里的那張卡片:正在這樣做的時候,他的思維又跳入了另一個空間,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一切事物都不復存在了。 4 黑爾和格斯塔森帶領著羅西和格特來到了很像是一排對話室的一個房間裡,這裡的家具已經十分陳舊,但看上去很舒服,而且裡面沒有專供偵探們使用的辦公桌。他們坐在一張褪色的綠沙發上,它位於飲水器和咖啡機之間。咖啡機上沒有貼吸毒者或者愛滋病人淒慘的圖片,而是貼著瑞士旅遊廣告。偵探們既冷靜又極富同情心,談話是低調而又充滿尊重的。但是,無論他們的態度或者周圍非公事公辦的氣氛都不能對羅西有所幫助。她仍然怒火中燒,比她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感到憤怒,但是她也有些害怕,畢竟是在這種地方。 在訊問進行的過程中,有好幾次她幾乎要失去控制了,每當這時,她就將目光投向房間外面,尋找站在寫有“警察公務,非公莫入”的橫欄外面耐心等待的比爾。 她知道自己應該走到他身邊,告訴他不要再繼續等下去了——他可以先回家,明天再給她打個電話。但她就是做不到。她需要他在那兒等候,就像偵探們驅車帶她們來的路上他始終騎在“哈利”車上緊緊相隨一樣;她需要他,就像一個想像力過於豐富的孩子在午夜醒來的時候需要燈光一樣。 問題在於,她的頭腦中在不斷地轉著瘋狂的念頭。她知道這些念頭是瘋狂的,可就是克制不住地要去想。只有當她簡單地回答他們的問題的時候,這些念頭才會消失,然後它們又回來了。她彷彿看見他們將諾曼帶到了地下室,把他藏在了那裡。一定是這樣的,執法機構就像個大家庭,警察們都是兄弟,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他們也不會允許警察的老婆出走,去過自己的生活。諾曼一定是被安全地隱藏在一間很小的地下室裡,在那兒即使你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聽到。那個地方有潮濕的水泥牆,有一隻光禿禿的燈泡從入口處用繩索吊了下去。當這場毫無意義的訊問結束以後,這些偵探就會把她帶到他那裡,帶她去見諾曼。 你瘋了。她抬起頭,看到比爾站在低低的橫欄外面注視著她,等待她被問訊完畢之後用哈利車帶她回家,想到此,她便明白這些想法太瘋狂了,但是她無法制止自己這樣想。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訊問著,一會兒由格斯塔森發問,一會兒又輪到黑爾,這時羅西還沒有意識到這兩個人一個在扮演好警察,另一個扮演壞警察。她希望這些偵探趕快結束這場無休止的問話,讓她們離開。也許只有當她走出這里以後,這些介於強制和恐嚇之間的令人心力交瘁的問題所產生的挫折感才會減弱一些。 “肯肖女士,請你再說一遍,為什麼正巧你的錢包裡有張丹尼爾斯先生的照片?”格斯塔森說,他面前放著剛剛完成了一半的報告。他可怕地皺著眉頭,在羅西看來,他更像是一個孩子在參加一場期末考試,考卷上的題目他從來沒有學過。 “我已經跟你說過兩遍了。”格特說。 “這是最後一遍。”黑爾平靜地說。 格特看著他:“以偵探的名義?” 黑爾得意地笑了——一種獲勝者般的笑容——並且點著頭,“以偵探的名義。”於是她再次告訴他們,她和安娜如何嘗試著將諾曼·丹尼爾斯和殺死彼得·斯洛維克的兇手聯繫起來,又是如何通過傳真得到了諾曼的照片。從這兒開始,她又講述了她是如何在售票處的人喊那個坐輪椅的男人時注意到他的。儘管羅西對這個故事已經耳熟能詳,格特的勇氣仍然使她感到著迷。她像背誦購物單一樣不厭其煩地將她與諾曼在洗手間後面的打鬥故事又講述了一遍,羅西托起她的大手,緊緊地握著。 格特說完時,揚起眉毛看著黑爾說:“怎麼樣,好了嗎?” “是的,”黑爾回答說,“非常好,辛西婭·史密斯欠你的救命之恩。假如你是個警察,我會發給你榮譽證書的。” 格特哼著鼻子說:“我通不過體格檢查這一關,我太胖了。” “沒有關係。”黑爾說,面色嚴峻地迎著她的目光。 “好吧,我欣賞這次訊問,但我真正想听到的是你們將會抓住那個傢伙。” “我們會抓住他的。”格斯塔森說,語氣中充滿了自信。然而羅西卻在想,你不了解我的那位諾曼,警官先生。 “咱們之間的事情辦完了嗎?”格特問。 “你的問題已經問完了,”黑爾說,“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麥克蘭登女士……你還能堅持一會兒嗎?不行的話可以讓他們等一等。”他停頓了一下,“不過真的不該讓他們再等了,其實我們都知道這一點,對嗎?” 羅西閉了一下眼睛,又張開。她朝比爾看看,他仍然站在橫欄外面,背朝著黑爾。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她說,“不過請盡快結束,我想回家。” 5 這一次當他的思維回到他自己的大腦中時,他正在一條靜謐的街道上從“加速度”中邁步出來。他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已經是杜漢大街了。他把車停在距離這所野貓宮殿一個半街區遠的地方。天還沒有完全黑透,但已經逐漸暗下來了,樹蔭濃密而舒適,散發著一股好聞的氣味。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意識到在離開旅店之前他肯定回過一趟自己的房間。他的皮膚散發著香皂味兒,而且換了身衣服。對於他的工作來說,這身衣服就算很不錯了:一件白色的圓領體恤衫和一件藍色制服襯衫,下擺放在褲子的外面。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週末上門檢查煤氣管道或其他這類問題的傢伙。 “或者去檢查報警器。”諾曼屏著氣說,咧嘴笑了,“老奸巨猾的丹尼爾斯上尉——” 一陣恐懼突然像晴天霹靂般襲擊了他。他下意識地拍了拍褲子左後兜,那裡除了隆起的錢包什麼也沒有。他又摸了摸右褲兜,當手碰到那隻柔軟的橡膠面具時,他長長地出了口氣。他顯然忘記了他的左輪手槍還留在房間的保險櫃裡,但他沒有忘記帶上面具。現在面具似乎比手槍更為重要。這種想法幾近瘋狂,但確實如此。 他站在人行道上觀望著街對面的251號,如果那裡只有幾個婊子的話,他就會把她們全部抓起來當做人質。如果人多的話,他也要盡可能多抓幾個——也許五六個,把剩下的人趕到小山坡上。然後開始向她們開槍。一個一個地來,直到有人說出羅絲的地址。如果她們中沒有人知道,她就把他們全都打死,然後開始尋找有關的文件……但他不認為他需要等那麼久。 假如警察在那兒,你該怎麼對付,諾曼?他頭腦中父親的聲音緊張地問。假如里里外外佈滿了警察,為了防止你闖入,他們把這地方全部保護了起來? 他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經過245號、247號、249號。在人行道與最後一幢房子之間有一個村籬,他走到樹籬的盡頭時突然停住,用謹慎而懷疑的目光緊盯著251號。如果看到這裡已經採取了各種防備措施,他無疑會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是這里居然沒有絲毫動靜,這令他感到意外。 姐妹之家坐落在又窄又深的草坪盡頭,三層樓的影子投射在依然散發著熱氣的地面上。這裡就像廢墟一樣寧靜,門廊左邊的窗戶沒有掛窗簾,裡面黑洞洞的,沒有任何移動的人影。門廊上沒有一個人,車道上也沒有一輛車。 他想,我不能就這樣站在這裡,於是又開始移動起來。他經過這座建築物,向後面的庭院看了看。他來偵察時曾在這兒看見過兩個婊子——他在洗手間後面抓住的便是其中之一。今晚庭院裡空蕩蕩的,他能看見後院也空無一人。 這是個圈套,諾曼,他的父親說。你了解這種事情,對嗎? 諾曼快步向前走,一直走到257號大門前,然後轉過身,彷彿閒逛一般沿著人行道又走回來。他知道這雖然看上去像是一個圈套,父親也許是對的,但是不知怎麼,他感覺到它不是。 公牛費迪南德像一個漂亮的橡膠精靈出現在他眼前——諾曼早已把它從後褲兜里拿出來並套在了手上,只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他知道這不是個好主意:任何站在窗口向窗外觀察的人都會對這個腫著臉的大個子竟然會和一個橡膠面具說話而感到好奇……並且他還擺弄著面具的嘴唇,讓它回答他。不過這些都沒關係,生活已經變得非常……哦,簡單化了。諾曼有些喜歡這種生活。 “不,這不是圈套。”費迪南德說。 “你肯定?”他問,他幾乎又走到了251號前面。 “是的。”費迪南德說,並晃動著它那裝飾著花環的犄角,“她們恰巧去參加野餐會了,就是這麼回事。現在他們也許都圍坐在烤蜀葵旁邊,一些把自己穿成老祖母似的同性戀者正在唱著《風中之燭》呢。對於他們來說,你只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場小小的風波而已,並不意味著更多東西。” 他在通向姐妹之家的小路前停住了腳步,低頭看了看面具,公牛的這番話令他大為震驚。 “嗨,伙計,對不起,”公牛先生略帶歉意地說,“但你知道,這些消息並不是我編造出來的,只是向你如實反映情況而已。” 諾曼痛苦地發現,有些時候你的感覺簡直和老婆拿走信用卡並離家出走同樣糟糕,那就是在你遭到冷落的時候。 遭到一群女人的冷落。 “好吧,那就教育她們別這麼做了,”費迪南德說,“給她們個教訓。幹吧,諾曼,讓她們知道你是誰,好讓她們這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教訓。” “她們這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教訓……”諾曼喃喃地重複著它的話,面具在他手中鼓勵地點了點頭。 他又把它放回了後褲兜,同時邊往前走,邊用手指從左前胸襯衣口袋裡夾出波爾的鑰匙卡和從她通訊錄上撕下來的那張紙條。他沿著門廊的台階走上去,同時漫不經心地(他希望看上去如此)掃了一眼安在門上的攝像機鏡頭。他雖然把鑰匙卡貼在了腿上,但眼睛卻仍然可能被人監視到。不管運氣如何,他得牢牢記住:費迪南德僅僅是個橡膠面具,諾曼·丹尼爾斯的手才是它的大腦。 密碼鎖的鑰匙孔正是在他想像的那個地方,旁邊有個語音箱,上面有小小的標記,指示來訪者可以按下按鈕後說話。 諾曼按下了按鈕,身體向前傾斜著說:“我是中部煤氣公司,來檢查104號煤氣管道洩漏情況。” 他鬆開按鍵等待著,並往頭頂上看了一眼攝像機鏡頭。如果是黑白攝像機,就顯不出他的臉腫得很厲害……他希望如此。他笑了笑以表明自己毫無敵意,而在這同時,他的心像一隻馬達一樣嘭嘭地跳,好像要蹦出胸膛。 沒有回答。什麼也沒有。 他又接了一下按鈕:“煤氣公司。有人在家嗎?” 他等著,慢慢地數到20。他的父親在他耳邊低語著:這是個陷階,正是他自己在此情景下也會設計的那種陷阱。讓這個混蛋進來,讓他相信此地空無一人,然後,把他像一堆磚一樣放倒。是的,這正是他自己也會玩的那種詭計……但是這兒一個人也沒有,他幾乎可以肯定。整個地方像被扔掉的啤酒罐一樣空空如也。 諾曼把鑰匙卡插入鑰匙槽,發出一聲清脆的咔噠聲。他抽出卡片,轉動門把手,走進了姐妹之家的大廳。左邊傳來低沉、持續的畢撲——畢撲——畢撲的聲音。是防盜警報器,它的信息屏上一亮一滅地顯示著“前門”二字。 諾曼看了一眼手中的紙條,暗暗祈禱這上面的數字就是他此刻所需要的,然後按下了D471四個數字。警報器仍舊畢撲——畢撲地響了一兩聲,隨後停了下來。諾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關上了大門。他想也沒想就重新設置了警報器,這是任何一名警察在工作時出於本能都會做的事情。 他打量著四周,發現樓梯通往二樓,他沒有上樓,而是走進了大廳。他把頭伸進右邊第一間房子,它看來像是一間教室,椅子圍成了一圈,房間盡頭有一塊黑板,黑板上寫著“尊嚴、責任和信念”。 “智者之言,諾曼。”費迪南德說。它好像有魔法一樣又變回到諾曼手中。 “智者之言。” “你真是這麼認為的嗎?要我說純粹是狗屎。”他左右看看,提高了嗓門。在這種惱人的靜謐中大聲喧嘩好像是一種褻瀆,但是一個男人就得乾他想要幹的事。 “嗨,有人嗎?我是中部煤氣公司!” “餵!”費迪南德在他手臂上喊道。它用空洞的眼孔快活地打量著四周,它的語調中帶有一種滑稽的德國口音,有點像諾曼的父親喝醉酒後說話的語調。 “餵,這裡有人嗎?” “住嘴,你這白痴。”諾曼低聲道。 “遵命,上尉先生。”公牛先生答道,它立刻安靜下來。 諾曼慢慢轉身進入了大廳。旁邊還有一些別的房間——客廳、餐廳,還有一間看上去好像是小型圖書館的房間——但到處都是空無一人。大廳盡頭的廚房裡面也是空蕩蕩的。他想到了一個新問題:他要去什麼地方尋找什麼東西?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他需要思考一下,同時也想制止住試圖捲土重來的頭痛。他想吸支煙,但不敢點燃,因為這裡很可能裝有煙霧探測器,煙一點著它就會尖叫起來。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直送進肺部的最底層,他終於辨出了這裡的氣味——不是塵土味兒,而是女人味兒,是那種長期自我堅守。把自己用正義的保護罩包裹著躲開現實世界的女人的味道。是夾雜著罪孽和狂迷的血液、盥洗、香粉、除臭劑和香水氣味兒的混合體,是她們喜歡吃的蔬菜和喜歡喝的果茶的氣味兒,是某種像酵素一樣無法徹底清除的氣味兒,是沒有男人的女人的氣味兒。這味道一下子就充滿了他的鼻孔、喉嚨、心臟,他的頭直發暈,幾乎要被它窒息了。 “兄弟,堅持住!”費迪南德銳聲說,“你聞到的所有氣味兒其實不過是昨天晚上的意大利麵條醬汁味兒!” 諾曼呼出一口氣,又吸進一口氣,睜開眼睛。意大利麵條中的那種醬汁,是的,紅得像血似的醬汁,但是真的是醬汁的氣味。 “抱歉,我剛才有點昏昏然了。”他說。 “是呀,誰又不是呢?”費德說。它空洞的眼孔好像在表達著同情和理解。 “畢竟這是個女妖把男人變成豬狗的地方。”面具在諾曼手腕上旋轉,用它空洞的眼孔掃視著周圍。 “是的,正是這個地方。” “你在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請別介意。” “我不知道該怎麼走。”諾曼說著,也掃視著周圍。 “我必須盡快找到,可是上帝,這兒這麼大!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多個房間。” 公牛的犄角朝廚房對面的一扇門點了點。 “試試那一間。” “哦,那可能只是一間餐具室。” “我可不這麼想,諾曼。我想她們不會把私人用房的牌子掛在餐具室的門上,你覺得呢?” 是有點道理。他穿過大廳,把麵具塞進兜里,同時注意到,在洗滌槽旁的擱架上放著一隻煮意大利麵條用的濾鍋,正在那裡晾乾水分。他敲敲門,沒有回答,又試著轉了轉把手,很容易便打開了,他把手伸進裡面,在門的右側摸到了一個開關,啪地一聲打開了大燈。 吸頂燈照亮了一隻巨大的書桌,桌上堆滿了各種雜物,其中最上面有一隻金色鏡框,寫著“安娜·史蒂文森”和“上帝保佑這個傻瓜”的警句。牆上掛著一幅鑲鏡框的合影照片,上面的兩個女人諾曼都認識。其中一個是已經死去的偉大的蘇珊·蒂,另一個白髮女人看上去像是安娜。她倆用胳膊摟著對方,相視而笑,就像一對真正的女同性戀者。 房間另一頭排列著文件櫃,諾曼走過去,彎下一條腿,開始查看標有“D—E”字母的抽屜,但他很快停了下來。羅西不再使用“丹尼爾斯”這個姓了,他記不起來這是費迪南德還是他自己的直覺告訴他的,但可以肯定,她已經重新開始使用婚前姓名了。 “你到死都是羅絲·丹尼爾斯。”他說著,走到標有字母“M”的抽屜前,猛拉了一下。沒用,它上了鎖。 這是個問題,但不算太難。他得去廚房找件工具把它撬開。他轉身打算走出房間時,忽然看見桌角上有一隻柳條籃,便停住了腳步。籃子的提手上插著一張卡片,上面印著古老的花體字“小小的信兒去吧”,籃子裡放著一堆像是要寄出的郵件,在一張有線電視節目的賬單底下,他看見兩行露出一半的字跡: ——蘭登 ——藤街 ——蘭登? 該不是麥克蘭登吧? 他眼中露出瘋狂和貪婪的神情,一把將信抓了出來。籃子翻倒了,信件全部散落在地板上。 沒錯,是麥克蘭登,以上帝的名義,正是羅西·麥克蘭登!恰恰就在這名字底下,清晰而規範地打印著諾曼為了找到它而搜遍了整個世界、甚至下了一趟地獄的那個地址:春藤街897號。 在一堆文件中露出一把裁紙用的長把不銹鋼刀。諾曼一把抓起來,迅速打開了信封,然後幾乎想也沒想就把刀插進了後褲兜中,同時掏出面具,套在了手上。信裡只有一頁紙,信紙的頂部用大字印著“安娜·史蒂文森”和稍微小一些字體的“姐妹之家”。 諾曼飛快地掃了一眼這個私人印章,將面具舉到信紙上方,讓費迪南德為他讀這封信。安娜·史蒂文森的字體大方得體,甚至顯得有些傲慢。諾曼汗濕的手指顫抖著,在費迪南德的腦袋裡面盡量握緊,舉著它一行一行送了下去。橡膠面具在讀信的時候,不斷地顫抖、畏縮甚至斜眼。 親愛的羅西: 我只是想給你的新“窩”送一張字條,我知道這最初幾封信有多麼重要!這些信是為了告訴你,你來到姐妹之家,我們能給你幫上一點兒忙,我感到由衷的高興!我還想說,我為你的新工作而高興——我覺得你住在春藤街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每一個來到姐妹之家的婦女都使其他所有人的生命得到了新生——那些和她一起度過最初恢復期的人們,以及那些在她離開後到達的人們,因為每一個人都給後來者留下了她的經歷、她的力量和她的希望。羅西,我希望你能常來,不僅因為你的全面康復是一條漫長的路,你的一些情感問題(我想主要是憤怒)還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還因為你有責任把在這裡學到的東西傳遞下去。我也許沒有必要跟你說這些。但是—— 雖然是一聲輕輕的咔噠聲,在靜寂中卻顯得很響。接著是另一種聲音:畢撲——畢撲——畢撲——畢撲。 是報警器。 諾曼有伴兒了。 6 安娜根本沒注意到停在離姐妹之家約一個半街區遠的路邊那輛綠色的“加速度”。她深深地沉浸在純屬私人性的幻想之中,這種想入非非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治療師。她保留著這些幻想是為了對付像今天這樣的恐怖日子。在幻想中她被登上了《時代》周刊,成為封面人物。但那不是她的照片,而是一幅有著深藍色背景的、栩栩如生的油畫,深藍色是最合適她的顏色,而且有助於淡化她近幾年來開始粗起來的腰圍。她面部向左看去,讓畫家畫出她最好看的側面,她的頭髮搭在右肩上,像雪花一樣飄揚起來,十分性感地飄揚著。 油畫下面是一行簡單的標題:美國婦女。 她轉上機動車道,很不情願地放棄了剛剛進入一半的幻想(她剛剛進入了這裡,文章作者寫道:“雖然她使一千五百名受盡摧殘的婦女獲得了再生,安娜·史蒂文森如今仍然謙虛樸素得令人驚訝……”)。她關閉了通向虛無世界的發動機,在汽車裡休息了一會兒,仔細地按摩著眼睛底下的皮膚。 彼得·斯洛維克,在他們離婚前她有時叫他大彼得,有時叫他瘋狂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在世時是個思維混亂、滔滔不絕的傢伙,她的朋友們好像僅僅記住了這一點。在他生前的那些聚會中,談話一直持續不斷,每一段“紀念性的恭維話”都比前一段更要長(她真想用機槍掃射這些整天沉浸在構思恭維話的政治靶心上),直到四點鐘才終於決定吃些東西、喝點酒,如果那天輪到彼得採購,一定是國產的烈性酒,她常坐的那把折疊椅一挨屁股就會嘎吱作響。然而她從未想過在吃一小塊三明治、抿一口酒之後一個人悄悄地溜走。人們會觀察並評價她的舉止。畢竟她是安娜·史蒂文森,一個在本市享有重要政治地位的女人,在正式儀式結束後她必須和一些人談話,這些談話也是故意為了讓別人看見才進行的,因為這正是這些狂歡和聚會的最終目的。 她費了好大勁才把胡思亂想的念頭趕走。今天,她希望沒有人在野餐會上過於疲倦,沒有誰家的孩子被馬踢中了腦袋,而最重要的是,她希望羅西的丈夫別露面。然而她懷疑他已經出現了,他對那兒的情況太了解了。 她邁出車門,鎖上車,心想即使在這樣治安良好的社區也該多加小心。她走上了門廊台階,用鑰匙卡打開了前門,想也沒想就關掉正在畢撲——畢撲——畢撲不停喧叫著的安全系統。甜蜜的白日夢片斷仍然在她頭腦中迴旋。 “你好,我的房子!”她喊了一聲,走進了大廳。 正如她所想像的那樣,只有靜謐回答了她的問候……讓我多享受一會兒這種靜謐。幸運的話,在晚上格格的笑聲、嘩啦的淋浴聲、嘭嘭的關門聲和嘀咕的說話聲到來之前,她還能享受兩三個小時寶貴的寧靜時光。 她走進廚房,心裡盤算著要不要悠閒、從容地洗個澡,把一天的晦氣沖掉。然而她停下來,皺起了眉頭,她的書房門半開著。 “見鬼,”她喃喃地說,“真是活見鬼!” 她最討厭自己的隱私被人侵犯。她的房門沒有裝鎖,因為她不相信自己虛弱到需要鎖門的地步。無論如何這是她的地盤。那些姑娘們和女人們能來這裡全都多虧了她的大度和恩准。她不需要在門上裝鎖,她有非請莫入的願望已經足夠了。 大多數情況下確實如此,但總會有某個女人認為自己真的需要從安娜這裡找份文件;真的需要使用安娜的複印機(它跟台階下那間屋裡的複印機相比,不需要那麼久的預熱時間),真的需要蓋章等等,幹是這個失禮的傢伙就闖了進來,在不屬於自己的領地裡走來走去,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於是,空氣中充滿了廉價的香水氣味…… 安娜的手在書房門把手上停留了一下。這個房間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曾經做過餐具室。她的鼻翼扇動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什麼地方飄過來一股氣味,但絕不是香水味兒。這氣味兒讓她想起那位瘋狂的馬克思主義者。這是…… “我們的人要么穿英國皮衣,要么就什麼也不穿。” 我的天!耶穌基督! 她的胳膊上起滿了雞皮疙瘩。她是一個為自己的職業自豪的女人,但是她輕而易舉地想像出彼得·斯洛維克的鬼魂在書房裡等著她的景象,想像著一個噴灑著他常用的那種科隆香水的可笑而虛幻的幽靈…… 她的目光落在黑暗中的一個光亮上:是應答器。紅燈在不停地閃爍,好像城裡的每一個人今天都打來過電話。 她頓時明白,一定是出事了。可能就在艾丁格碼頭。有人受傷了。哦,上帝,別讓這種事情發生—— 她邁步走進房間,手指在門旁摸索著電燈開關。開關是開著的,她迷惑不解地停下來。既然開關已經打開,吸頂燈應該亮著才對,但是房間裡卻一片黑暗。 安娜把開關上下扳動了兩次,正要扳第三次時,一隻手落在了她的右肩上。 她剛剛感覺到那隻重重壓下來的手就發出了尖叫,聲嘶力竭的瘋狂叫聲立刻衝出了喉嚨,就像恐怖片中的女主角發出的聲音。當另一隻手緊緊鉗住她的左臂並把它擰到背後時,她從廚房映出的燈光下看到了那人的黑影,她又尖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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