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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八章公牛萬歲·2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19511 2018-03-12
7 當問完最後一個問題,並在所有的陳述上簽了字以後,天早已黑了。羅西腦袋暈乎乎地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剛剛參加了一場高中時經常參加的那種全天考試。 格斯塔森像捧聖餐一樣在胸前捧著一堆文件,去準備他的案頭工作。羅西站起來向比爾走去,他已經站起來了。格特去找洗手間。 “麥克蘭登女士?”黑爾坐在那裡叫她。 羅西的倦意頓時被突如其來的恐懼嚇跑了。比爾離得太遠,聽不見黑爾可能要對她說的任何事情。他會用一種低沉的、神秘的語調告訴她,趁著一切還來得及,為了她自己的前途,她應該馬上停止對丈夫所干的一切蠢事;除非是他們問她,她應該在所有警察面前牢牢閉上嘴巴。他會提醒她這裡發生的是一宗家庭內部糾紛,這種事情——

“我一定會抓住他,”黑爾溫和地說,“我不知道能不能使你相信我,但無論如何,我要你聽我說。我一定會抓住他。我向你保證。” 她張開嘴看著他。 “我要抓住他,因為他是個殺人犯,瘋子,他很危險。我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不喜歡你看著這個房間的神氣,無論什麼地方有聲響你都會跳起來,甚至我動一動胳膊你都好像受到了驚嚇。” “我沒有……” “你就是這副樣子。你無法掩飾自己,遲早會表現出來。不過沒關係,因為我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是個女人,經歷了你所經歷的這些事以後……”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她。 “你是否想過,你能活下來是多麼幸運?” “是的。”羅西說。她的腿在發抖。比爾站在門口,帶著明顯的關切看著她。她對他擠出一點笑容,豎起一根手指:再等一分鐘。

“你真夠幸運的。”黑爾說。他注視著這間房子,羅西跟隨他的目光看去。在一張書桌上,一個警察正在給一個穿著中學生夾克、正在哭泣的男孩兒作記錄。在另一張緊挨落地窗的辦公桌旁,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和一個偵探翻看一堆照片,兩個人頭靠得很近。那位偵探脫掉了夾克,腰上露出一把0.38口徑的警察專用手槍。在一排監視器前,格斯塔森正和一位穿藍色套裝的年輕人研究他的報告。在羅西看來,這個年輕人不過十六歲左右。 “你對警察知道得不少,”黑爾說,“但你所知道的大多數都是錯誤的。”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沒有關係,他好像並不要求她回答。 “你想知道我要抓住他的最大動機是什麼嗎,麥克蘭登女士?” 她點點頭。

“我要抓住他就因為他是個警察,以上帝的名義,他是一個警察英雄。但是他的嘴臉再一次出現在家鄉報紙的頭一版時,他將會是'已故的諾曼·丹尼爾斯',或者以身穿橘紅色囚衣的形像出現在公眾面前。” “謝謝你說的這些,”羅西說,“它對我很重要。” 他把她帶到比爾面前。比爾向她伸出了雙臂。她緊緊擁抱著他,閉上了眼睛。 黑爾叫她:“麥克蘭登女士?” 她睜開眼睛,看見格特回到房間,在向她揮手。她有些害羞、但毫不恐慌地看著黑爾,說“你要是願意,就叫我羅西吧。” 他露出一個簡短的微笑:“你想不想听到一些消息,也許它能夠轉變你對這座城市的不太友好的反應?” “我想……也許。 “讓我來猜猜,”比爾說,“你們跟羅西家鄉的警察之間有了麻煩。”

黑爾抑鬱地笑了:“確實如此。他們不太樂意把他們所掌握的關於丹尼爾斯的血液化驗資料,以及指紋資料傳真給我們。我們不得不跟警方律師打交道——那些警察的辯護師們!” “他們要保護他,”羅西說,“我知道他們會的。” “至今為止還是這樣。這是一種本能反應,就像當一個警察被人繳了槍械以後本能會告訴他放棄一切嘗試,服從兇手一樣。當他們經過認真思考以後,就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相信這一點嗎?”格特問。 他仔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是的,我相信。” “讓警察來保護羅西,直到這件事過去,這行得通嗎?”比爾問。 黑爾再次點頭:“羅西,我們已經在春藤街你的住處外面佈置了崗哨。” 她依次看看格特、比爾和黑爾,沮喪和恐懼又一次傳遍了全身。形勢始終對她不利,她開始感到被人操縱了,她將會遭到來自另一個方向的打擊。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知道我的住址,他也不可能知道!因此他才會去野餐會找我,他覺得我會去那裡。辛西婭沒有把我的住址告訴他,對吧?” “她說沒有。”黑爾強調了”說”字,但這區別太輕微,羅西沒有意識到。格持和比爾感覺到了,他們交換了一個眼色。 “你瞧,果然如此!格特也沒有說,對吧,格特?” “沒有,夫人。”格特說。 “好吧,就算是這樣,我仍然希望做得更安全一些。不談這個問題了。我已經在你的樓前安排了我們的人,住宅區一帶至少有兩輛汽車備用。我不是想讓你再受一次驚嚇,但是當一個瘋子同時又是一名警察的時候,他便不是一般的瘋子。最好別靠運氣。” “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只好如此。”羅西小聲說。

“肯肖女士,你要去哪兒,我派人送你——” “艾丁格碼頭。”格特說著,整了整身上的長浴衣,“我要在音樂會後舉行一場時裝發布會。” 黑爾吃吃地笑著,把手伸向了比爾:“史丹納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比爾握著他的手晃了晃:“我也一樣。感謝你所做的一切。” “這是我的工作。”他的目光從格特轉向羅西,“晚安,姑娘們。”他又迅速地看了看格特,臉上煥發出輕鬆的笑容,使他看上去年輕了十五歲。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著,大笑起來。格特想了一下,跟他一起笑了起來。 8 門外的台階上,比爾、格特和羅西互相擁在一起。空氣是潮濕的,湖上瀰漫著霧氣。霧很稀薄,並不比路燈周圍的塵埃和石子路上空的煙霧更加濃厚。但羅西猜想,再過一個小時它們就會厚得可以用刀切了。

“今晚你想回姐妹之家嗎,羅西?”格特問道,“還有兩個多小時他們才能從音樂會回來,我們可以享用所有的爆米花。” 羅西不願意回到姐妹之家去,她轉身問比爾:“如果我回家,你能跟我一起去嗎?” “當然,”他迅速地回答,並握住了她的手,“我非常樂意。住的問題不用擔心——我能夠在任何沙發上睡覺。” “你還沒有見過我的沙發。”她說。她明白沙發不是個問題,因為她不會讓比爾睡在那上面。她的床是一張單人床,這就意味著他們將擠一擠,但是她想他們會相處得很好,狹小的空間可能會給她的生活增添更多的內容。 “再次感謝你,格特。”她說。 “沒關係。”格特簡短有力地抱了抱她,然後轉過身,在比爾的面頰上很響地吻了一下。這時一輛警車掉過車頭停了下來。

“照顧好她,朋友。” “我會的。” 格特向汽車走去,又停下來指著比爾那輛停在標有“警察公務專用”停車區的哈利車說道:“該死的霧,別開你那玩意兒了。” “我會小心的,夫人,我保證。” 她彎起一隻巨大的拳頭,假裝生氣。比爾半閉著眼睛,伸出下巴,臉上裝出一副受苦受難的樣子。羅西大笑起來。她從沒有想到過她居然會站在警察局的台階上放聲大笑,但今天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許許多多的事情。 9 儘管已經發生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羅西覺得能重新回到春藤街就像今天早上去鄉村時的感覺一樣好。她緊靠著比爾穿過街道,哈利車通行無阻地行駛在濃霧中,最後三個街區就像駕車通過了用棉花鋪就的夢中世界。哈利車燈那一束籠罩著霧氣的雪亮光束像探照燈一樣射入了漫天大霧的世界。比爾最終開上春藤街時,大街上的建築物如幽靈般影影綽綽,布萊茵特公園像一張巨大而空曠的白紙。

黑爾上尉已如約將車停泊於897號樓前,車身上寫著“提供服務和保護”。車前有一片空地,比爾把摩托車駛入空地,掛上空檔,關掉了發動機。 “你在發抖。”他扶她下了車。 她點點頭,她說話的時候盡量努力使自己的牙齒不哆嗦。 “潮濕比寒冷更糟糕。”她想這兩種都令人不舒服,只是不清楚哪個更糟糕一些。 “好吧,讓我帶你到一個既乾燥又暖和的地方去。”他收起頭盔,鎖好哈利,把鑰匙裝進兜里。 “真是個絕妙的主意。” 他拉著她的手,沿著人行道走到一所公寓樓前的台階上。當他們經過警車時,比爾向車裡面的警察揮了揮手。警察從車窗後懶洋洋地向他們致意,街頭微弱的路燈照在他的指環上,反射出幽暗的亮光。他的搭檔顯然已經睡著了。

羅西從錢包裡掏出鑰匙,插入門鎖打開前門。她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的良好感覺已經消失了,最初的那種恐懼感像巨大的鐵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胃部沉甸甸的,頭痛加劇了,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她剛才肯定看到了某種東西,某種異樣的東西。那會是什麼呢?她的注意力如此集中地考慮著這個問題,以至於沒有聽到警車的前門輕輕地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也沒聽見在他們身後的人行道上微弱的腳步聲。 “羅西?” 比爾的聲音從黑暗中傳過來。他們站在門廊裡,但她完全看不見掛在右邊牆上的油畫,也看不見黃銅底座的衣帽架和上面的黃銅衣鉤,儘管它就立在樓梯邊。為什麼這裡這樣黑呢? 當然是因為吸頂燈關掉了。她在考慮另一個更讓她困惑的問題:為什麼警車上坐在乘客座位上的那個警察保持著那樣不舒眼的姿勢,卻能睡得那樣香。他的下巴抵在前胸上,把帽子拉過眼睛,活像30年代電影裡的一名利客。為什麼他在值班的時候睡得像頭死豬,置重大責任於不顧?他所監視的對象隨時可能出現。要是黑爾知道了一定會非常生氣,他會立刻跟那個穿制服的警察談談。 “羅西?出了什麼事?” 他們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急。 她將思緒重新倒回去,像放錄像帶那樣重新播放了一遍。她又看見比爾站在警車後面向車裡的人招手,無聲地跟他打招呼,車裡的警察也向他們揮揮手,手上的指環在路燈下發出微弱的亮光。她距他有一段距離,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她突然意識到那是什麼了。她曾經多少次看到這指環上的字印到她傷痕累累的皮膚上,就像美國食品衛生檢查機構的封印蓋在食品上一樣。那就是“服務,忠誠,公眾利益”。 他們身後的腳步越來越急,房門砰地一聲關上,有人在黑暗中急喘著粗氣,羅西聞到一股英國皮革的味道。 10 諾曼的思維變成了一片空白。他脫光上衣,在姐妹之家廚房的水槽邊清洗著臉上和胸前的鮮血。他抬頭從掛竿上取下毛巾,這時落日的餘暉發出橘黃色的光芒,照射著他的眼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外面。沒過多久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他又把那頂白色的球帽戴在頭上,身穿一件英國防霧外套。天知道他從哪兒弄來這件外套,不過倒很合時宜,因為很快濃霧就會籠罩整個城市。他用手摩擦這件昂貴外套的防雨布面,很喜歡這種質感,這是件做工精細的衣服。他試著回憶自己是怎麼搞到它的,但實在想不起來。是不是又殺了什麼人?某個鄰居或者朋友?有可能。一個人在度假時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他打量著春藤街。在霧氣籠罩的街頭,一輛被人們稱為“查里——戴維”的警車正停在他的活動範圍內,離兩條大街的交叉路口很近。他把手伸進外套的左兜——真是件好衣服,有些人對服裝的確很有品味——他的手觸到某種橡膠似的有彈性的東西,他愉快地微笑著,彷彿在同一位老友握手,“萬歲,公牛,”他低聲道,“你好。”他又摸了摸另一邊的衣兜,並不想發現什麼,僅僅是為了確定他所需要的東西就在兜里。 他用中指的指尖輕輕地觸了觸它,很快縮回手指,最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來。這是一把不銹鋼刀,是從安娜的辦公桌上拿來的。 她尖叫得很兇,他回憶著,手裡握著刀子冷冷地發出笑聲。刀刃在路燈映照下寒光閃閃。是的,她恐懼得放聲大叫……但不消一會兒,她就徹底解脫了。 但是現在,還有一個難題必須解決:警車裡有兩個穿警眼的人,他們都全副武裝,而他只有一把不銹鋼刀,他必須盡可能毫無聲息地干掉他們。這真是個難題,直到現在他還一點主意都沒有。 “諾曼。”一個耳語般的聲音從右兜傳來。 他從兜里掏出面具,它那空洞的眼睛注視著他,似乎面帶冷笑。 “什麼?”他心懷鬼胎地低聲說道。 “假裝心髒病發作。”公牛先生仍然用耳語的聲音說。他開始照著它說的做,步履蹣跚地走向停在路邊的巡邏警車,並越走越慢。他低著頭用余光警惕地註視著警車。車裡的人即使再遲鈍也應該已經看見他了,因為整條街上他是惟一活動的物體。他希望他們能看見這個低著頭一步步往前蹭的男人,他們會認為他是個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或者突然犯病的病人。 他把右手伸進衣服裡,揉了揉胸口,他可以感覺到手裡那把刀的鋒利刀刃,因為它已經將他的襯衫劃破了一個小口。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目標,然後停下來站在原地,低著頭,盡量不讓身體晃動。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認為他是從酒吧出來的醉漢,歪歪斜斜地滿街尋找回家的路;他現在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遇到了其他麻煩的人。他希望他們迎著他走來;除非萬不得已,他只好向他們走過去,儘管這樣做很容易被他們識破。 他又走了三步,不是向警車而是向離他最近的門廊走去。他緊緊抓著又濕又冷的鐵欄杆,耷拉著腦袋,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心髒病突發的病人,而不是衣服裡藏著致命武器的危險分子。 就在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犯了個嚴重錯誤的時候,警車的車門開了,傳來兩個人迅速向他跑來的聲音。這聲音真令人高興。他冒險睜開眼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看看這兩個警察之間相距多遠。如果兩人前後拉開了,形勢對他來說就非常不利,甚至會有危險,因為在這種情形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跑回巡邏車請求援助。 好在他們是典型的查理——戴維組合,老手在左,新手在右。諾曼覺得那個新手很面熟,好像在電視上見過。他們兩人靠得很近,幾乎是肩並著肩,真是太好了。 “先生,”左邊那個年長者問道,“要幫忙嗎?” “痛得不得了。”諾曼喘息著說。 “怎麼個痛法?”年長者繼續問,關鍵時刻已經來臨,幾乎到了危險的邊緣。年長的警察本可以叫他的搭檔返回車裡用無線電台聯繫救援,那他就完了。而現在他們距離諾曼還有些距離,還不到下手的時候。 自從開始實施這個冒險行動以後,諾曼覺得只有在這一刻他才更像他自己:冷靜、清醒、洞察一切。從路邊鐵欄杆上凝結的露水,到排水溝旁深灰色的鴿子毛、以及一隻裝過土豆條的皺巴巴的紙袋。他甚至可以聽出警察平緩而輕微的呼吸聲。 “在這兒,”諾曼喘息著,他用右手伸進衣服裡面,緊緊貼著胸部,不銹鋼刀的刀鋒劃破了他的襯衣和皮膚,他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疼,“我的胸口感到有些刺痛。” “最好讓我去叫一輛救護車來。”年輕的警察說。諾曼突然想起來,原來這個年輕的警察很像傑瑞·馬薩斯,那位在電視連續劇《留給比沃》中扮演比沃的演員。在二頻道重播這部片子時,他幾乎每集都看了,有的還看了五六遍。 可是年長的警察看上去並不像比沃的哥哥沃利,他想。 “等一下。”年長的警察說著,向他走來,“讓我來看一下,我原來在軍隊里當過醫生。” “外套……鈕扣……”諾曼說著,並用眼角的余光監視著“比沃”的舉動。 老警察又向前走了兩步,正好走到諾曼面前,“比沃”也跟來了。老警察開始解開諾曼風衣上的釦子,第一顆、第二顆,當他解到第三顆的時候,諾曼突然抽出小刀刺向他的喉嚨,鮮血當即便噴了出來,濺到製服上,在昏暗的霧色中看上去就像牛排上的澆汁。 要解決“比沃”並不難,他由於驚恐而呆呆地站著,與此何時,他的搭檔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無力地向空中揮手,想拔出刺入喉嚨的刀子,就像在無可奈何地驅趕著吸附在身上的水蛭。 “比沃”在震驚中彷彿沒有意識到諾曼對已經倒在地上的搭檔乾了些什麼,這並不使諾曼感到奇怪,他以前也見過類似的情況。這個警察驚愕得像個十歲的孩子,而根本不像老練的比沃,他把自己變成了活靶子。 “艾爾出事了!”“比沃”說著。諾曼太了解這類剛入警察行的年輕人了,他以為自己在大喊,但其實他只不過是在小聲地咕噥著。 “艾爾出事了!” “是的。”諾曼隨即就是一拳,向年輕警察的下巴打去。如果對手厲害,這一招可能會給他帶來危險。幸虧“比沃”不難對付。接二連三的重擊將年輕的警察逼到了諾曼半分鐘前還抓過的欄杆上。 “比沃”並沒有像諾曼所希望的那樣很快斷氣,但他的眼睛已經暗淡無光,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他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剪得短短的頭髮。諾曼抓住他的頭髮,用膝蓋猛擊他的頭部,聽上去就像是用榔頭在重重敲擊一袋瓷器。 “比沃”像根木頭似地倒在地上。諾曼向周圍看了看,想找到他的搭檔,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搭檔不見了。 諾曼用眼睛到處搜索,發現他正沿著街道慢慢地走,雙手平舉在胸前,像恐怖電影中的殭屍那樣。諾曼一動不動地觀察著,看看這齣“喜劇”還有沒有其他觀眾。從公園里傳出孩子們喧鬧的聲音,他們在濃霧中玩捉傻瓜的遊戲,跟這裡發生的一切毫無關係。迄今為止幸運之星一直在高照著他,再過四十五秒,頂多一分鐘,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家裡了。 他追著老警察跑上前去,老警察現在已不再試圖拔出插在喉嚨上的不銹鋼刀了,他掙扎著走了大約二十五碼。 “警官!”諾曼用低沉又蠻橫的語調叫道,碰了碰他的臂膀。 警察痙攣著轉過頭,他的眼睛從眼眶中凸出來,目光遲滯。諾曼想,這雙眼睛有點像某些旅館牆上掛的那種獸頭上的眼睛。他的製服從領口到膝蓋浸透了鮮血。諾曼感到奇怪,一個人受瞭如此的重創竟然還能活著而且有知覺,真是咄咄怪事。 “烏鴉!”警察急促地說,“呸,討厭的烏鴉!”這聲音像哽噎住了似的,但還很響亮,諾曼聽得很清楚。他犯了一個新手才會犯的錯誤,但諾曼認為,能對付這樣一個強壯的傢伙是他的驕傲。當警察說話的時候,插在他喉嚨上的刀柄上下抖動著,彷彿舞獅子的人在擺弄獅子腦袋上的嘴巴一樣。 “好吧,我去報告後援,請求幫助。”諾曼真誠而急切地說。他抓住警察的一隻手腕,“但是現在,我們得先回到車裡去,過來,從這兒走,警官!”他想叫他,但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制服上的銘牌已被鮮血弄得模糊不清,叫他艾爾好像不大合適。他輕輕拉著這個警察的胳膊,讓他慢慢地開始走動。 諾曼扶著這個喉嚨上插著刀、不斷流血的警察回到黑白警車裡去。他以為濃霧中會冷不丁走過來一個去買啤酒,或是看完電影回家的人,也許是剛剛離開熱鬧的聚會往家走的孩子們,不管是誰,只要遇上他便注定得死。一旦開始殺人就很難停手,這就像在池塘里投入一顆石子會激起一片漣漪一樣。 街上沒有一個人,只有模糊的喧鬧聲從公園那邊傳來。這真是個奇蹟,就像艾爾警官還能走路一樣。儘管他看上去像一頭已被宰殺的豬似地渾身淌血,滴在路上的血跡正在逐漸變深變稠,在路燈下很像灑在路面上的機油。 諾曼拾起“比沃”掉在台階上的帽子。當他們走到警車的車窗前時,他側過身體,從打開的車窗裡拔出發動機上的一串鑰匙,又將“比沃”的帽子扔在前座上。鑰匙很多,就像小孩子蠟筆劃上的太陽光一樣向四面伸展。諾曼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把開行李箱蓋的鑰匙,打開了行李箱。 “過來,”他輕聲說道,“到這兒來,只有幾步路,好了,就快有人來幫助了。”他心裡一直希望這個警察倒下去,可他並沒有倒,雖然他已經放棄了從喉嚨上拔出刀子的努力。 “當心台階,警官,小心!” 警察走下路階,他的一隻鞋掉進排水溝裡,脖子上的傷口由於震動,像魚鰓似地向外翻著,流出了更多的血。 現在我是一個警察殺手了,諾曼想。他希望打消這個念頭,但是它無論如何也揮不掉,也許是因為在他大腦更深層、更明智的部分中,他知道這事不是他幹的,他並沒有殺死這個優秀的、頑強的警察,是其他什麼人、什麼東西幹的。可能性最大的是他的公牛。諾曼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麼回事。 “堅持住,警官,我們到了。” 警察在車後站住,諾曼用鑰匙打開行李後蓋,裡面有一個光禿禿的備用輪胎(像嬰兒屁股般光滑,他想)、一件夾克、一雙靴子、一個油跡斑斑的防彈背心、一個工具箱以及警察專用無線電發射機。這是個很完備的行李箱,就像他所見過的任何一輛警車的行李箱一樣。正如同所有的警車行李箱一樣,它總會有剩餘的空間。他將工具箱向一側挪了挪,又將發射機推到另一邊。警察搖搖晃晃站在他身邊,目光似乎注視著遠方的某處,彷彿看見了一段新旅程的起點。諾曼折好夾克放到備用輪胎後面,看了看他收拾出來的空間,又看了看警察,這塊地方是專門為他預備的。 “好了,不過我要藉用你的帽子,你不介意吧?” 警察什麼也沒說,只是站立不穩地前後搖晃著。諾曼的母親常說的口頭禪是“沉默就是同意”,他認為這句話比他父親常說的那句“要是他們會自己撒尿了,他們就長大了”要聰明得多。諾曼摘下警察的帽子戴到光頭上,把他自己的棒球帽扔進行李箱。 “血。”警察一邊說一邊將他那沾滿了鮮血的手伸向諾曼,游離的目光中看不到憤怒。 “是的,我知道你流血了,都怪該死的公牛。”諾曼說著,把他一把推進了行李箱。他癱倒在裡面,一條腿僵硬地伸了出來,諾曼用手彎下了他的膝蓋,把這條腿推進行李箱中,嘭地一聲蓋上了後蓋。接著他回來找另一個警察,這個年輕的警察正試圖坐起來,儘管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還沒有恢復知覺,他的耳朵仍在淌血。諾曼單膝跪下,用雙手掐他的脖子,這年輕人又倒下了,諾曼坐在他身上繼續掐,“比沃”終於一動不動了。諾曼彎下腰將耳朵貼近他的胸口,聽見幾聲無規則的心跳,像魚在岸上掙扎時發出的那種聲音。諾曼嘆了口氣,又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大拇指猛壓他的氣管。現在可能會有人過來,他想,一定會有人過來。但沒人出現。從布萊茵特公園的空地上傳來什麼人的喊聲,還有尖銳的笑聲,那是只有醉鬼和傻瓜才會發出的喧鬧聲。諾曼又俯身傾聽這年輕人的心跳,他現在像道具般僵硬,諾曼不希望這個道具重新復活。 除了“比沃”的手錶在嘀答響以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諾曼拖起年輕警察的屍體,走到警車旁,把他放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將他的帽子戴得很低,這孩子的臉看上去扭曲得像個怪物般斜靠在車門上。現在諾曼渾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抽疼,但最疼的地方是牙齒和下頜。 安娜,他想,這全都要怪安娜。 他想不起來他對安娜做了些什麼,這讓他非常高興。當然,這些事不是他幹的,是偉大的公牛先生幹的。尊貴的上帝,他全身疼到了這種地步,彷彿他是一件被從裡到外拆散的機器,零件和螺絲全被拆開了。 “比沃”的身體慢慢倒向左邊,他的眼睛向外凸著,像死魚眼睛一樣。 “不,別這樣。”諾曼說著,把他的身體又扶得端端正正,從他身後拉出安全帶,將他牢牢地綁在座椅上。這是個小把戲,諾曼退後一步又看了看他的安排,覺得自己幹得不錯。 “比沃”現在看上去只是在抓緊時間小睡四五十分鐘罷了。 諾曼小心地靠著車窗,盡量不碰到“比沃”的身。他打開車前儀表板下放手套的小貯物箱,希望這裡貯存著一些急救藥品,果然不錯。他拔開一瓶落滿灰塵的阿司匹林瓶蓋,倒出五六粒藥吃下去,這藥吃起來有種刺鼻的苦澀味兒,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時他的思維又發生了一次跳躍。 當他回到他自己時,嘴巴和喉嚨裡的阿司匹林味兒嗆得他直皺眉頭。他現在已經站在她公寓的門廳裡,把頂燈的開關打開又關上,但是不起作用,小屋裡還是一片漆黑。他剛才肯定在燈上做了手腳,很好。他手裡有一支警察的槍,他手握著槍管,剛才他大概是用槍管砸過什麼東西,也許是保險箱?他去過地下室嗎?也許!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燈都亮不了。 這是間出租公寓,還不錯,但是僅此而已。從室內飄出的微波爐廉價食物的氣味就可以說明這一點。這種味道已經滲透到牆縫裡面了,沒有辦法除去它們。現在是夏季,再過兩三個星期這種味道會更大。這裡有一種出租房屋所特有的聲音:許多窗戶上都安裝著吱吱作響的風扇,試圖使房間涼快些,但在八月的天氣裡,房子裡還是熱得像只烤箱。她用她原先那套舒適的住宅替換了這套狹小的公寓實在令人奇怪,但現在的首要問題是要弄清楚這棟小樓裡住了多少人,其中多少人會在星期六的晚上提早回家?也就是說,給他添麻煩? 從諾曼的新外套里傳出了一個柔和的聲音:“沒人會成為你的麻煩,因為你已經根本不在乎以後會發生的一切,這就使事情簡單多了。不論是誰,只要妨礙你,儘管幹掉他好了。” 他轉身回到門廊,順手關上門廳的大門。他想,門是他撬開的,撬鎖對他來說並非難事,但心裡總有一種煩惱,如果她有可能單獨回來,為什麼他還要費力去殺別人呢?目前他怎麼能確定她不是已經回來了呢? 第二個問題很簡單,公牛已經告訴他說她不在,他相信這話。至於第一個問題,她或許不是獨自一個人。格特可能和她在一起,或者,公牛好像說過關於她的男朋友的事,諾曼很難相信公牛的話,但它曾經說過“她喜歡他吻她的方式”。這個蠢貨,她根本不敢……不過,謹慎一些並沒有壞處。 他走下台階,打算回到警車裡,溜到後座上等待她的出現。就在這時,他的思維出現了最後一次旋轉,這一次是旋轉而不是跳躍,像球賽開始前裁判用來給兩隊猜發球用的硬幣一樣地旋轉。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正在用力關上公寓走廊的大門,在黑暗中衝進房間裡,用手緊緊地掐住羅西男朋友的脖子。他不知怎麼知道這男人就是羅西的男朋友,而不是護送她回家的便衣警察,但這無關緊要。他確實知道,這就足夠了。他的整個身心都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他看見這男人進門之前吻羅西了嗎?他吻著她的時候,是否不僅摟著她,還順手摸了她的屁股?他想不起來,他不願意想,也沒有這個必要。 “我跟你說過,”儘管怒火中燒,公牛的聲音仍然十分清晰,“我跟你說過的,對不對?這就是她的朋友們教她的,真棒!簡直是妙極了!” “我要殺了你,雜種,”他恨恨地對羅西的男朋友那張模糊的面孔說道,把他逼到門廊的牆上,“雜種,如果上帝允許的話,我會讓你死兩遍!” 他那雙掐住比爾·史丹納脖子的手開始用力。 11 “諾曼!”黑暗中羅西尖叫著,“諾曼,放開他!” 在羅西取鑰匙開門時比爾一直輕輕地扶著她的胳膊。突然他的手離開了她,黑暗中她聽見有人重重地跌倒,緊接著聽到了重物撞到牆上的碰撞聲。 “我要殺了你,雜種,如果上帝允許的話——” “我會讓你死兩遍。”他還沒說完,她在心裡已經替他說了,這是諾曼最喜歡的口頭禪,當電視裡的裁判對他所喜歡的隊員不利時,或者堵車時有人超車,他總是這樣說。她聽見了噎住的咋咋聲。諾曼強有力的大手正在奪走比爾的生命,那是比爾在垂死掙扎時發出的聲音。 羅西不像以往那樣為諾曼的暴行而恐懼,她在黑爾的汽車里和警察局中體驗到的那種怒火又在心中熊熊燃燒起來,這一次幾乎將她吞沒。 “放了他,諾曼,把你那該死的手拿開!” “閉嘴,你這婊子!”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她從諾曼的語氣中聽到了驚訝和憤恨。他們結婚多年來,她還從來沒有以這種命令的口吻跟他說過話。 就在距離比爾用手扶她的地方靠上面一點兒,她感覺到一個發燙的物體——是臂環,那個穿玫瑰紅短裙的女人送給她的一隻金色臂環。羅西的心裡彷彿聽到她在對自己怒吼,別再像只愚蠢而可憐的小羊那樣咩咩叫了! “住手,我警告你!”她一邊對諾曼大喊,一邊向那種被噎住的咋咋聲走去。她緊咬著嘴唇,像盲人一樣向前伸出雙手。 你不能掐死他,她想,我決不能容忍,你早該滾蛋了,諾曼,快滾開,趁你還有機會,趕快離開我們。 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從黑暗中傳來軟弱無力的踢牆聲,她可以想像出諾曼正猙獰地咧著嘴笑著,並掐著比爾的脖子,把他往牆上撞,剎那間她的身體好像變成了一隻裝滿慘淡的可燃液體的玻璃器皿。 “你這狗屎,沒聽見我的話嗎?我命令你,把他放下來!” 她伸出像鷹爪般強健有力的左手,臂環彷彿在燃燒,她隔著比爾替她租來的那件夾克和襯衫似乎看到了藍色的火苗,但她手臂上並沒有灼熱的感覺,只有令人畏懼的振奮。她抓住那個向她施暴長達14年的男人的肩膀向後猛拉,力氣大得令她震驚,然後隔著他的防雨布外套使勁扭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聽見他摔倒時跌跌撞撞的聲音,然後砰的一聲,是玻璃摔碎的聲音,牆上的卡爾·克里茲或是什麼人的畫像掉到了地上。 她聽到比爾連喘帶咳的聲音。她張開手指,摸到了比爾的肩膀,便把雙手搭了上去。他彎著腰,每吸進一口氣,都馬上劇烈地咳嗽出來。羅西並不感到奇怪,她知道諾曼有多強壯。 她擔心自己的左手會傷到比爾,便用右手摸索著托起了他的左臂。她能感覺到左手凝聚著某種令人震撼的力量,她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比爾,來吧,跟我走。”她低語著。 她必須幫他上樓,她不知道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做,毫不懷疑地認為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但他站在原地,對著自己的雙手不停地咳嗽,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音。 “快點兒,真該死。”她急促地低語道,她本想說:“快點兒,你這該死的。”她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誰,即使在如此絕望的環境下她心裡也一清二楚。 他終於開始移動了,這在目前意味著一切。羅西像導盲犬般自信地帶領他穿過了門廊,儘管他一直在咳嗽,但他畢竟能走動了。 “站住!”從黑暗的角落里傳來諾曼的聲音,儘管他用了警官的口氣,但是聲音裡充滿了絕望,“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羅西想:不,你不會開槍的,這會掃你的興,但他的確開槍了,是那位死去的警察的點45口徑手槍,子彈斜著射入天花板,在門廊封閉的狹窄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空氣中的火藥味嗆得人想流眼淚。子彈明亮的軌跡消失後,她眼前留下了一串光斑。她想,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看一看周圍的佈局,弄清她和比爾處在什麼位置。實際上他們就在樓梯底下。 比爾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整個靠在她身上,將她擠到了樓梯一側的牆壁上。她掙扎著想使自己站穩些,這時她聽到了諾曼匆匆的腳步聲,他正向他們走來。 12 她抱著比爾走上了兩級台階,他步履蹣跚地想幫她,也確實幫上了一點兒忙。當羅西上了兩層台階後,用左手放倒了衣帽架當做路障。諾曼撞到衣架上,嘴裡在咒罵著。比爾絆了一下,但沒有倒下,她鬆開了手,她能感覺到他又彎下腰喘息起來,想讓自己呼吸得順暢一些。 “堅持住,”她說,“再堅持一會兒。” 她邁上兩級台階繞到了他的另一側,這樣可以用左手扶住他。她用胳膊摟住比爾的腰,這樣走起來就容易多了。她拖著他上樓梯,呼吸急促,身體向右邊傾斜,就像一個拖著重物、竭力保持平衡的人盡量不使自己顯得氣喘吁籲、膝蓋打彎一樣。如果必要,她覺得自己能把比爾一直拖上樓。比爾的腳不時踩一下樓梯,想幫她一把,但他的腳尖頂多掠過台階上的地毯。當羅西數到第十層,也就是一半時,他已經能幫更多忙了。樓下不遠的地方有什麼東西被壓垮的聲音,那是衣帽架被諾曼約二百二十磅的體重壓碎了。她又聽見了他上樓的聲音,但不是腳步,而是用手和膝蓋爬樓梯的聲音。 “你別想鬥過我,羅西。”他喘著粗氣說。她不知道他現在有多遠,儘管那個衣帽架把他拖住了一會兒,但他不像羅西,還拖著一個受傷的。神誌不清的男人。 “站在那兒別跑了,我只想和你談一談——” “滾開!”第十六級,第十七級,第十八級台階,這裡所有的燈都是黑的,一扇窗戶也沒有,黑洞洞的像只礦井。她晃了一下,伸出去尋找第十九級台階的腳踩空了,原來前面是平地。顯然只有十八級台階,而不是二十級。這太棒了,她們比諾曼先上樓,儘管費了不少力氣,但是成功了。 “滾開,諾——” 一個念頭突然閃出來。這念頭如此恐怖,好像有人猛地擠壓著她的胃,她丈夫名字的後一個音節在她嘴邊僵住了。 鑰匙在哪兒?難道遺忘在大門的鎖孔上了嗎? 她鬆開比爾,左手在皮夾克的兜里摸索著。就在這時,諾曼的手從後面抓住了她的小腿,像一條蛇一樣只是糾纏它的獵物,並不急於毒死它們。羅西想也沒想,用另一隻腳向後有力地蹬去,帆布膠底鞋重重地踢在諾曼已經受傷的鼻子上。諾曼痛苦地嚎叫了一聲,他想抓住樓梯扶手,但是劇烈的疼痛使他沒抓住,順著台階又滾了下去。他接連摔了兩跤,因為她聽到了兩次跌撞聲。 “摔斷你的脖子!”她輕聲地尖叫著,這時她的手碰著了衣兜里的鑰匙環,立刻寬慰了許多。感謝基督,感謝上帝,感謝天堂中所有的天使!但願摔斷他那隻臭烘烘的脖子,讓一切就此結束在黑暗之中,從此不再出現。 ” 然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她又聽到他爬起來開始上樓梯的聲音,而且邊走邊罵著所有他想得起來的髒話:婊子、妓女、同性戀者、雜種。 “我自己能走,”比爾突然說,他的聲音極其虛弱,但她還是滿心歡喜。 “我能走,羅西,咱們去你的房間,那個瘋子快要跟來了。” 比爾又咳嗽起來,諾曼在他們後面不遠的地方笑著說:“對極了,小傢伙,這個瘋子快要趕來了,這個瘋子會把你的眼球挖出來塞進你的腦袋裡,讓你吃下去,我真想知道它們是什麼滋味兒!” “走開,諾曼2”羅西尖叫著,在漆黑中帶領比爾走過二樓走廊。她左臂摟著比爾的腰,伸開右手的手指在牆上摸索,尋找房門的位置。她的左手緊緊挨著她新生活中所積累的全部財富——樓門、信箱和房門的鑰匙,一共三把,她緊緊地握著它們。 “滾開,我警告你!” 在她身後的一片漆黑中,諾曼在高樓梯口不遠的地方發出暴跳如雷的吼聲:“你敢嚇唬我?你這婊子!” 牆上凹進去的地方就是她的房門了,她鬆開比爾,挑選房門的鑰匙,她房門上的鑰匙不像樓門的鑰匙,頭是正方形的,她在黑暗中尋找著門鎖。她聽不見諾曼的聲音了,他還在上樓梯嗎?還是進入了走廊裡?或者已經順著比爾的聲音摸到了他們身後?終於摸到門鎖了,她用手指摸著鎖孔,用鑰匙往裡插,但是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去。她心急如焚,緊張得直發抖。 “插不進去,”她驚慌失措地對比爾說道,“鑰匙是對的,可就是插不進去!” “再試一次,鑰匙可能插反了。” “嘿,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樓上走廊中迴響,像是從三樓的樓梯口發出的,緊接著是一連串毫無用途的扳動開關的啪喀聲,“燈為什麼不亮?” “站在那兒別動,”比爾大喊了一聲,立刻咳嗽起來,他試圖清理嗓子,喉嚨裡發出了可怕的咕嚕聲,又喊:“站在那兒別動!別到樓下來!給警察打……” “我就是警察,傻瓜。”一個低沉的、問聲悶氣的嗓音就在他們身邊,帶著迫不及待的。滿足的語調嘟噥著。當她終於把鑰匙插進鎖眼裡面時,比爾突然被人從她身邊拽走了。 “不!”她尖叫著,用左手在黑暗中摸索,她戴在大臂上的那隻臂環從來還沒有這樣熱,“不,放開他,放開他!” 她抓到了光滑的皮革,是比爾的夾克,但從她手中滑脫,又聽到可怕的吸不進去空氣的咋咋聲,彷彿什麼人的喉嚨裡被塞滿了沙子。諾曼低沉地、門聲悶氣地笑著,羅西伸出雙臂摸索著朝笑聲走去。她摸到比爾夾克衫的肩膀,繼續往上摸著,她摸到一樣模糊不清的東西——像死魚一樣的東西,凸凹不平的……橡膠的…… 是橡膠。 他戴著一副面具,羅西想。是某種動物的面具。 突然,她的左手被抓住,塞進溫暖的潮濕之中。當她意識到那是諾曼的嘴時,他的牙齒已經向她的手指上咬了下來,一口咬進了骨頭里。 她忍受著難以想像的疼痛。但是又一次,她的反應不再像從前那樣恐懼和絕望地放棄,讓諾曼為所欲為。現在她全身像瘋了一般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她並沒有試圖把手從他那正在咀嚼的嘴里拉出來,相反,她將手指彎曲起來,狠狠地擠壓著他的牙齦,又用那隻強有力的左手抓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拉。 她手中發出奇怪的斷裂聲,像一塊木板被膝蓋骨壓斷。她感到諾曼退縮了回去,在他痛苦的嚎叫聲中只能聽得見元音:“啊……”他的下頜像文件櫃上的抽屜似地撅了出來,已經和下巴上的關節脫節。他恐懼地尖叫著,羅西趁機將血淋淋的手指從他嘴裡拿了出來。她想:這就是你咬人的好下場,你這畜生,讓你在再咬人。 她從他的呻吟中聽出他正在後退,順著襯衫與牆壁的摩擦聲摸索過去,心想,他現在該開槍了,一邊轉回身去找比爾。黑暗中看到他的黑影斜靠在牆上,絕望地咳嗽著。 “嘿,伙計們。玩笑開夠了,該收場了。”是樓上那個男人在說話。他聽起來是個性情急躁的人,聽起來好像已經下樓,遠遠地站在走廊裡。羅西用鑰匙開門時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大喊起來,聽上去完全不像她的聲音。 “離開那兒,你這白痴,他會殺了你,別——” 槍響了,她向左邊看去,剎那間像是噩夢般,她看到了諾曼,他曲膝跪在地上,子彈閃過得太快,根本不可能看清他頭上戴著什麼東西。然而她卻看見了:那是一副齜牙咧嘴的公牛面具,張開的嘴邊有一圈鮮血——那是她的血。透過它空洞的眼孔,她能看到諾曼邪惡的目光正在盯著她,那眼神像原始穴居人即將發起一場聖戰一樣可怖。 羅西把比爾拖進房間,撞上了房門。剛才還在抱怨的那個房客尖叫著。路燈從窗口投射進來,儘管濃霧將光線變得一片模糊,但是同門廊、走廊和樓梯相比,這裡已經十分明亮了。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那隻臂環,黑暗中它從床頭燈的底座旁發出幽暗的亮光。剛才是我自己幹的,她想。她是那樣驚奇,簡直要感到自己愚蠢了。全都是我自己幹的,只要認為是它給我以力量就足夠了—— 當然,她內心那個理智的聲音回答了她。當然是你自己幹的,臂環根本沒有魔力,魔力總是來自你自己的體內,力量—— 不,不,她絕對不願意沿著這條思路繼續想下去了。正在這時,她的注意力被諾曼瘋狂的撞門聲轉移了。廉價的木板在他的重擊下裂開了,合頁在呻吟著。遠處樓上那個羅西從未見過面的鄰居開始痛哭起來。 快點兒,羅西,趕快!你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該去什麼地方—— “羅西……打電話……給……”比爾說到這裡,劇烈的咳嗽使他無法繼續下去。她沒時間聽這個愚蠢的主意,以後這可能會覺得不錯,但現在他們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設法不被殺掉,她要照顧他,保護他……這就意味著必須帶他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對於他們都安全的地方。 羅西飛快地拉開壁櫃的門,希望發現裡面藏著一個陌生的未知世界,就像當她被雷聲驚醒時充滿了臥室牆壁的那個未知世界。陽光會傾瀉進來,使他們那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感到眩暈。 但它只是個潮濕而密閉的狹窄空間,裡面除了兩件她經常穿的衣物:一件襯衫和一雙膠底帆布鞋以外,什麼也沒有。哦,對了,還有一幅油畫,靠在牆上,是她自己放在那裡的。這幅鏡框有些破損的油畫是那種很普通的人物畫,在任何一家古董店、跳蚤市場或當舖裡都可以見到。 門外走廊裡,諾曼又開始撞門了,這次聲音更大了,是木頭的斷裂聲和地板的嘎吱聲。只需再有兩三下,門就會被撞開,出租房屋的門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它決不是普通的油畫!”她喊道,“它是專門為我而來的,它決不是一幅普通的油畫!它曾經進入過另一個世界,我知道它去過,因為我拿到了她的臂環!” 她回頭看了看那隻臂環,然後跑過去,從床頭櫃上抓起它,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重,而且在發熱。 “羅西,”比爾說,她看到他把雙手放在喉嚨上,她想他嘴裡一定在出血,“羅西,我們得叫——”剎那間,明亮的光線射進了房間裡面,比爾大喊了一聲……然而這不是她所期盼的夏日陽光,這是月光,它從壁櫃外面開放的空間射進來,灑滿了整個地板。她轉身走向比爾,手裡握著臂環。她往壁櫃裡看了看,在原來是壁櫃後牆的地方她看見了小山頂,青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山腳下幽暗的神廟輪廓在暮靄中閃閃發光,但最美妙的還是月亮,它像一面銀盤似地掛在紫黑色的夜空中。 她想起他們今天見過的那隻雌狐在一千年以前也是這樣地欣賞月光,當它的小寶貝們在斷裂的樹幹下酣睡時,它便用那雙黑色的眸子迷戀地註視著月亮。 比爾顯得很迷茫,月光照在他臉上似乎給他鍍了層銀鉑。 “羅西……”他憂慮地低聲說。他嘴唇動了動但再沒有說出什麼。 她拉起比爾的胳膊:“跟我來,比爾,我們得走了。” “發生什麼事了?”傷痛和迷茫使他看上去十分虛弱,他的表情和羅西形成鮮明的對比,羅西對他那種遲鈍的反應感到發瘋和焦灼不安,強烈的愛——不僅僅是肉體上的——點燃了她胸中的火焰。她要保護他,保護他遠離死亡,假如這種事情真的發生的話。 “別管發生了什麼事,”她說,“你要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能駕駛摩托車一樣,跟我走,我們現在必須離開。” 她用右手拉著比爾往前走,臂環像一隻金色的面圈似地掛在左手上,他遲疑片刻,這時諾曼又在外面踢門並高聲叫罵起來。隨著一聲憤怒和恐懼的尖叫,她換了一隻手,一把將比爾推進壁櫃,一起進入壁櫃外邊那個一望無垠的月光世界。 13 從那個婊子把放在樓梯前的衣帽架推倒後,事情就開始變得糟糕起來。諾曼不知怎麼被絆住了,一個銅製的衣鉤恰巧穿進了襯衣的扣眼裡面——簡直是本星期以來玩得最完美的一個把戲。另一個鉤子鉤住他的褲兜,就像一個笨拙的小偷在偷他的錢包。第三個比較鈍一些的銅鉤刺中了他的下身,他詛咒著,不停地晃著身體,試圖擺脫困境,然而討厭的衣帽架仍然不依不饒地糾纏著他,使他無法脫身。從後面把它拖開看來也不可能,又一個衣鉤像鐵錨般莫名其妙地鉤住了樓梯旁的欄杆。 他必須趕快上樓,在這之前,他不希望被她鎖在門外,單獨和那個穿套頭衫的傢伙在密室裡幽會。只要有必要,他毫無疑問會砸爛那扇門。 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不知有多少次破門而入的經歷,有時需要對付的傢伙相當凶悍。不過現在,時間是個必須考慮的因素。 他不想開槍,用這種辦法解決他那到處遊蕩的羅西未免過於迅速、簡便了,但是如果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不能盡快奏效的話,開槍將是他惟一的選擇,這將是個多麼大的恥辱! “戴上我,頭兒!”從襯衣兜里傳出公牛的喊叫聲,“我曬得很黑,很結實,我休息好了,我準備好了!” 哦,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諾曼從衣兜里取出並聞了聞帶有小便和橡膠氣味的面具,把它戴在頭上。氣味並不壞,事實上,當你把它們混在一起的時候,它們變得很美妙,令人感到愜意。 “公牛萬歲!”他高喊著。扭動著,舉著槍又向前挪了一步,在他還沒把別住左腿的衣鉤弄掉之前,諾曼幾乎沒有發現,該死的衣帽架突然在身體下面斷開了。他藏在面具後面的臉咬牙切齒地獰笑著,發出一種重重的咔噠聲,就像子彈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 “你難道不想跟我玩一玩,羅絲?”他一邊把掛住腳和膝蓋的衣帽架從身子下面抽出來,一邊說,“快停下來,別躲了,我只想和你談談。” 她沖他大喊,不停嘴地說了一大堆毫無意義的句子。他盡可能迅速而安靜地往前爬著。他終於感覺到她就在前面,伸出手抓住她了的左腿,用指甲掐進肉裡的感覺真令人愉快!抓住你了!我的上帝! ,抓住—— 她的腳突然像鉛頭棍一樣從黑暗中踢來,踢中了他的鼻子,它整個兒被踢歪了。他感到疼極了——好像有一群非洲蜂在大腦裡狂蜇一氣。她掙脫了他,但諾曼幾乎沒有感覺到,他已經向後仰倒,手碰到了欄杆卻沒能抓緊,身體順著欄杆向下滑去。他滾到了衣帽架下,抓槍的手指遠離扳機,免得在自己身上穿個洞……他在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上面躺了一會兒,搖搖頭,抖掉撒滿腦袋的碎片,試圖再一次站起來。 這一次,他的思想沒有發生跳躍,意識也沒有完全中斷,但他一點也不記得他們在樓梯上沖他喊了些什麼或者他自己回答了些什麼。他的鼻子疼得要命,別的什麼也顧不上了。 但他知道有人想插進來干擾這次聚會,似乎是個無關的房客,羅西的男朋友讓他離遠點。這事對他大有幫助,因為他可以藉此確定羅西的男朋友所在的位置。諾曼摸到他的位置,那傢伙正在這裡。他用手勒住他的脖子,這回要把活兒乾得乾淨點。然而就在這時,羅西的一隻手摸到他臉上……摸到了他的面具上。它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注射了諾佛卡因後被撫摩的快感。 是羅西。羅西正在撫摩他,她就在這兒。 自從她拿著他那隻該死的信用卡逃走後,這還是第一次撫摩他。 她現在就在這兒,諾曼對那個男朋友失去了興趣,他抓住她的手,塞進面具上被稱做嘴的圓孔裡,一口咬了下去。 這感覺真令人心馳神往,只是—— 只是正在這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某種十分糟糕的事情。某種可怕的事情。 她好像把他的下巴拽下來了。疼痛飛快地傳到腦袋兩側,他尖叫著從她身上縮了回來。 這個臭婊子,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把她從一個聽話的女人變成了一頭惡魔? 那個無辜的過客尖叫起來,諾曼斷定自己曾經向他開了槍。反正他已經朝別人開過槍了。人要是發出這樣的叫聲,不是身上中了槍彈就是著了火。 他接著把槍口掉轉到羅西和她的男朋友所在的方向,卻聽見有扇門咣一聲關上了。 那個雜種終於把他關到門外了。 然而、此時此刻這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他的下巴代替鼻子成了疼痛的焦點。她到底對他乾了什麼?他的下半個臉似乎不僅被撕裂,而且大大地神長了,牙齒已經不在原位,它在界尖前遠遠的某個地方晃悠。 “別傻了,諾米,”他父親低聲說,“她只是把你的下巴弄脫臼了而已。你知道該怎麼辦,那就快乾吧!” “閉嘴,老傢伙。”諾曼想回答,但是從癟下去的面具底下僅僅發出一連串沒有任何含義的詞。 他放下槍,將手指伸進面具的邊沿(自從戴上面具後他就沒有摘掉過,這倒使一切變得簡單了),重新弄好了面具,然後輕輕地用手掌摸著下巴,好像要安裝掉出底座的滾珠軸承一樣。 他強忍疼痛,用手在下面滑動了一點兒,托住下巴往斜上方猛推上去。 一陣劇痛,因為只有一邊回到了原位,另一邊臉扭曲著,像一隻沒有進入滑軌的抽屜。 “扭得太久,就無法恢復原狀了!”他母親在他腦子裡說——這昔日的詛咒他記得太清楚了。 諾曼又一次向上猛推右邊的下巴,他聽到從腦袋深處傳來“咔噠”一聲,下巴復位了。然而他覺得整個肌鍵都被拉鬆了,短期內恢復不了彈性,他有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要是他打個呵欠,下巴就很可能會掉到皮帶扣上去。 “面具,諾米,”他父親又在低聲說話,“面具能幫你一把,最好把它戴好。” “說得對。”公牛說。它現在被捲在諾曼上半部臉上,因此聲音含糊不清,但諾曼完全聽得懂。 他小心仔細地把麵具拉下來,一直套到下巴骨底下。這確實有用,它就像體操教練保護運動員一樣托住了他的臉。 “好啊,”公牛說,“乾脆把我當成個下巴托。” 諾曼深深吸口氣,掙扎著站起來,同時把那把點45式手槍別進褲腰里。真酷,他想,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不該插手。他甚至覺得通過面具的眼孔看世界,要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似乎他的視力也提高了。這無疑只是他的想像,但它的確起了點兒作用,使他感覺良好,並建立起了自信心。 他背靠在牆上,猛地往前一跳,撞在那扇羅西和那位變態狂朋友走進去的大門上。他的下巴在面具緊繃之下仍然疼得發抖;但他毫不猶豫地又一次全力撞了上去。門框嘎吱作響,一長條銀色的木板從門框上掉落下來。 他突然發現自己渴望哈里·畢辛頓也在這裡。他們兩人只需要撞上一次就可以把門撞開,然後讓哈里對付他的老婆,他自己對付她的男朋友。和羅西乾一次是哈里一生中無法說出口的一個最大的願望,儘管諾曼不能理解,但每當他來做客時諾曼都能從他眼睛裡看到這種慾望。 他再一次向那扇門撞去。 記不清已經是第六次還是第七次了,門鎖終於被撞開,諾曼順著慣性衝進了房屋。她就在這兒,他們只能在這兒。 可是他一個人也看不見,汗水流進眼睛,霎時視線變得模糊了。屋子裡好像是空的,但是不可能。 他們沒有從窗戶出去:窗戶關著,上了鎖。 他藉著從外面射進來的籠罩著霧氣的昏暗燈光搜遍整個房間,腦袋來迴轉動著,費迪南德的犄角伸向空中。 她在哪兒?雜種!以基督的名義,她究竟到哪兒去了? 他看見房間遠處有個敞開的小門,裡面有個關得緊緊的小衣櫃。 他走過去,用目光掃視著整個浴室。浴室是空的,除非—— 他拔出槍,對著浴簾連開兩槍,在印花塑料浴簾上打出了一對驚奇的黑眼睛。他把浴簾拉到一邊,浴缸是空的。 子彈在瓷磚上打出了兩個洞,這就是全部的破壞範圍。 也許這樣更好,無論如何他並不想殺了她。 但是她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諾曼轉身回到房間,跪在地上(由於怕疼縮了一下,其實並沒有真正感覺到疼),用槍在床底下來回掃了一遍。 什麼也沒有。 他氣得向地上猛擊一拳。 他向窗口走去,因為這是惟一漏掉的地方,至少他暫時還這樣以為,儘管眼睛早已告訴他那兒沒什麼線索。 直到他看到了像是月亮的光線從另一扇打開的門中瀉入,他才發現第一次搜索時漏掉了這扇門。 月光?你真的以為你看到了月光嗎?你真傻,諾曼,難道你忘了,外面是大霧的天氣,兒子,漫天大霧。而且即使今晚真是本世紀最美好的月圓之夜,這也只是個壁櫃而已。準確些說,它只是二層樓上的一隻壁櫃。 它也許是,但他身上的汗味、油膩的頭髮……一切都足以使他確信,一個父親未必掌握著世間的真理。諾曼知道,月光從二樓的壁櫃中瀉入純粹是無稽之談……但這恰恰是他看到的東西。 諾曼垂下拿槍的手,慢慢往那扇門走去,停在反光的地板上。 他透過面具的眼孔(奇怪的是,似乎他的兩隻眼睛始終是從一個眼孔中觀察事物的)掃視壁櫃。 壁櫃兩邊都有衣架,空蕩蕩的衣架懸在金屬棍上,但這個壁櫃的後牆不見了,在本應是後牆的地方,現在是一片灑滿月光的山坡,山上長滿鬱鬱蔥蔥的青草。 董火蟲在昏暗模糊的樹影間閃爍。飄過天空的雲彩靠近或遮住月亮時像一盞盞頂燈。還不是滿月,但月亮也快圓了。 山腳下是一座廢墟,諾曼覺得它看著像一個荒廢的農場,或者是一座廢棄的教堂。 我真的瘋了,他想。要不就是她把我打得喪失了意識,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不,他不接受這個結論,也不願接受。 “回來,羅絲!”他在壁櫃裡喊……嚴格地說,它已經根本不是壁櫃了,“回來,你這雜種!” 沒有回應,只有那不真實的景色……一陣微風吹過,送來青草和野花的芬芳,證明它並不是諾曼古怪而完美的幻覺。 甚至還有別的:蟋蟀的鳴叫聲。 “你偷了我的信用卡,你這雜種。”諾曼用低沉的聲音說。 他走近壁櫃,抓住一個掛在壁櫃上的衣架,就像拉著吊環乘坐地鐵的乘客一樣。他身外是那個怪異的月光世界,但是這一刻裡,他所有的恐懼都被淹沒在憤怒中了。 “你偷走了它,我要和你談談這件事情……離近點兒談……” 他低頭走進壁櫃,繞開金屬棍,幾個衣架被他碰落在木地板上。然後,他直起腰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視著展現在他面前的另外一個世界。 他繼續往前走。 好像有一種往下走的感覺,就像在一幢高低不平的古老的房間裡走路,但是僅此而已。只走了一步,他就已經走出了壁櫃。他正站在草地上,帶有花香的夜風從四面八方吹拂著他,從面具的眼孔吹進去(現在面目上只有一隻眼孔,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自從邁出這一步以後,他對此已不再覺得奇怪),使他那紅腫的皮膚感受到一股清新的空氣。他抓住面具的邊緣,想把它摘下來,讓整個面孔都享受一會兒清爽的夜風,但是面具摘不下來。它長在了他臉上,一點兒都動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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