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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六章公牛的神殿·2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13317 2018-03-12
8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走到迷宮的中心,因為時間很快便對她失去了意義。她知道不會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因為嬰兒的哭聲還在繼續。羅西實際上已經距它很近了,但是哭聲已經時有時無。她兩次聽到公牛單調而沉悶的刨蹄聲,她停住腳步,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等待著它的出現。 每當路標用完之後,她總是揀起每一粒種子以備下一次使用,以免找不到回去的路徑。當她最後來到一個路口時,看到正前方有綠色閃光,便走進去。 她來到這條通道的盡頭,站在入口處,那裡出現了一個鋪著石板地面的房間。她迅速掃視了一遍,房頂上有一個海綿狀的黑洞令她眩暈。她又往下邊看了看,注意到每個角落裡都散落著大堆的牛糞,便將注意力迅速轉移到房間的中央。一塊地毯上躺著那個豐滿的、捲髮的嬰兒。她的眼睛哭腫了,臉頰上滿是淚水,不過她很快就安靜下來了,至少是暫時安靜了。她的雙腳暴露在外面,看樣子她曾努力想看到自己的腳指頭。她不時地發出一兩聲帶著淚水的抽泣和喘息。這聲音打動了羅西的心,好像那嬰兒隱約知道她被人遺棄了。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誰的孩子?她到底是誰?誰把她帶到了這裡? 她決定不再關心它們的答案,至少現在不。她在這裡已經躺得太久了,甜蜜而孤獨地躺在迷宮的中心,想看一看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綠光中的腳指頭,藉以安慰自己。 這種光對她並不好,羅西迷惑地想道、她匆匆走向迷宮中央,心想,一定是某種射線。 嬰兒轉過頭,看見了羅西,向她伸出了手。羅西的心完全被這個姿勢征服了。她用被單包好孩子的胸口和肚子,把她抱了起來。嬰兒看起來有三個月大,她用胳膊摟住羅西的脖子,低頭靠在羅西的肩膀上。她又開始哭了,不過非常微弱。 “沒事了,”羅西說,溫柔地拍打著小小的背部。她能聞見嬰兒的皮膚氣味,比任何香水的氣味都要溫馨和甜蜜。她用鼻子蹭著長在精巧的小腦袋上面的頭髮,“沒事了,卡洛琳,一切都好了,我們這就離開那可怕的老魔鬼……”

她聽見刨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正在越來越近,她閉上了嘴,暗暗祈禱公牛沒有聽見她飽含仇恨的聲音,祈禱文林尼斯的踢聲迅速轉彎,另選一條道路,盡快離開她們。這一次她的祈禱沒有靈驗。踢聲正在逼近,聲音越來越尖銳,終於停下來了。她聽見一隻巨大的野獸發出重重的呼吸聲,好像一個矮胖子剛剛爬上樓梯後在急促地喘著粗氣。 羅西逐漸感到一種熟悉的、僵硬的感覺,她轉過身來,面對著艾林尼斯。文林尼斯就在這裡。 這隻公牛能聞到我的氣味,向我衝來。這是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告訴她的……她還告訴她別的。它要找的是我,但是我們兩個人都會被它殺死。艾林尼斯聞到她的氣味兒了嗎? ”羅西不這麼想。她在想,公牛的任務就是保護這個小嬰兒,它跟羅西一樣被嬰兒的哭聲吸引到了這裡,無論如何公牛已經來了,這是一隻羅西所見過的世界上最醜陋的野獸。

它剛剛衝出通道口,形狀還不太清晰,羅西好像看到它紋絲不動地低著頭站在原地的外形。公牛巨大的前蹄上深深的裂口使它看起來像大鳥的爪子一樣,在石頭地板上創個不停。它的肩膀超過羅西至少四英尺,她猜想它的體重至少是兩噸左右。它低著的腦袋是扁平的,像一把榔頭,閃著綢綢般的亮光。公牛的犄角又短又粗,不到一英尺長,但它又尖又厚。羅西不難想像它能夠毫不費力地壓扁她的脖子和肚子……假如她逃跑,就抓住她的後背。她想像不出這樣死去會是什麼感覺;甚至和諾曼在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也仍然無法想像。 公牛抬起了頭,她看見它的確只有一隻眼,那是一隻藍色透明的物體,巨大而奇特地長在鼻子正上方。它低下了頭,伸出爪子般的前蹄,又開始不停地刨起地板來。她明白了一件事:它要發起進攻了。

嬰兒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號哭,幾乎直接刺入羅西的耳膜,她跳了起來。 “噓,寶貝兒,別怕,別怕。” 但是恐懼果真已經來到眼前——那是一種難以估量的巨大恐懼。公牛打算一把揪出她的內臟,用它們裝飾這些閃閃發光的牆壁。她想,如果把它們放在綠色牆壁上,看上去會是黑色的。她已經沒有藏身之處,這裡連一根立柱也沒有,即使逃跑,那隻瞎牛也能聽見她在石頭路面上跑動的聲音,在她還沒有跑出一半路時,它就已經把她弄成了兩半兒,它會用犄角緊緊抵住她,把她扔到牆上,再牴,然後踩在她的身上,直到踩死為止,連嬰兒也難逃魔爪。 它雖然是個獨眼瞎子,它的嗅覺卻沒有任何問題。 羅西眼睛睜得滾圓,觀察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幾乎被公牛前蹄的刨地聲所催眠。刨踢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裡揉成一團的潮濕睡衣,那裡麵包著一塊石頭。 它的嗅覺沒有問題。 她跪下一隻膝蓋,眯縫著一隻眼睛,瞄準了公牛,右手抱緊嬰兒,左手打開睡衣包。她包石頭的那塊布是深紅色的,那是因為它滲透了“溫迪·亞洛”的鮮血。但是瓢潑大雨已經把血跡沖掉了許多,睡衣的顏色變成了淺粉色,只有衣角仍舊顯出鮮亮的玫瑰紅。 羅西左手握住石頭,感覺到它的分量。趁著公牛的前腿彎曲時,她悄悄用石頭瞄準了它,沿著地板將布條包著的石頭扔到公牛的左側。它的頭重重地擺向那個方向,鼻孔閃閃發光,向那包它既聽見聲音、也聞到氣味兒的血腥的東西沖了過去。 羅西迅速地站了起來,將剩餘的睡衣放在嬰兒的被單旁。她的手裡還捏著包有最後三粒種子的小包,羅西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只知道全速地奔跑,衝出通道,文林尼斯正在她身後向那塊石頭進攻。她用慢動作全速地奔跑著,現在這一切都像夢境,因為只有在夢中,特別是在噩夢中,當魔鬼離你只有兩步遠的時候,人們就是這樣跑。在噩夢中奔跑往往變成了慢動作。

羅西聽見獸踢敲擊地面的聲音又在逼近,她立即衝進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那聲音很快又逼近了,她一隻手把由於害怕而號啕大哭的嬰兒緊緊地抱在胸前,一路尖叫著倉皇逃命。但是公牛的速度比她快得多,它超過了她……從靠右側的另一條通道中漸漸遠去了。文林尼斯及時發現那塊石頭是個詭計,回來抓她了,但是它選錯了路口。 羅西大口地喘著粗氣,口乾舌燥地匆匆趕路,她的太陽穴、嗓子眼和眼球全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節律。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往哪個方向跑,現在一切都要取決於做路標用的種子了。即使她漏掉了一粒,都有可能使她在這裡徘徊幾個小時,直到最終被公牛發現並撞倒為止。 她來到一個三岔路口,尋找了半天,卻沒有發現種子。但是她看見了一條閃閃發光的、公牛尿濺上的污跡,這使她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這裡究竟放過種子嗎?她記不清了。少一個便意味著一切全無。但是她並不記得她沒有放過,有可能她放的那粒種子被公牛昂首闊步地衝過路口時踩到牛蹄子上帶走了。

通道長二十碼,又通向另一個三岔路口。她匆匆衝進去,跟自己說如果找不到種子先不要驚慌,只要退回幾步就是那個三岔路口,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重新嘗試另一條路口。如果她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就應該這麼做。 她看到了那顆種子,它的尖頭清楚無誤地指著岔路口靠右手的方向,她情不自禁地嗚咽起來。她吻了一下嬰兒的臉頰,看到她又睡著了。 9 羅西抱著卡洛琳轉向了右邊一條通道,邊走邊用胳膊搖晃著她。她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無以復加的恐懼感。雖然每到一個轉折點她都會牢記著放上一顆種子做路標,但是她居然在這個岔路口忘記了! 羅西來到最後一個轉彎時,看到了前方的台階。她情不自禁地喘著粗氣,喜極而泣,匆匆跑出了通道,爬了五六個台階之後,又轉過身向後張望。從這裡可以看到迷宮彎彎曲曲伸向黑暗的盡頭,許許多多的左轉彎、右轉彎、岔路口、死胡同,在靠右邊十分遙遠的地方,她仍然能夠聽見艾林尼斯在疾馳著。它越跑越遠了。她們安全了,羅西的雙肩寬慰地鬆弛下來。

忽然耳邊傳來“溫迪”的聲音:我這樣說請你別介意,你得帶著這孩子回到這裡。儘管你很出色,但是事情還沒有完成。 她當然還沒有完成。前面還有二百多個台階在等待著她,這一次她還抱著孩子,而且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寶貝兒,不要急於求成,慢慢來。理智在說話。這樣做就對了。 羅西開始一層一層地爬台階,並且一遍又一遍地回頭張望著。 公牛能上台階嗎? 嬰兒在她懷裡越來越重。她已經隱約看見上面露出的亮光,她瞇起了眼睛。那亮光好像在捉弄她,走了半天也沒有更接近一點,她的呼吸變得越加急促,太陽穴上的血管跳動得更加劇烈。她的腎臟兩週以來第一次真正感覺到了疼痛,她顧不了那許多了,目光緊緊盯住那些亮光不放。它們終於開始擴大起來,最後在台階頂層變成了一個出口。

離頂層還有五個台階的時候,她的右腿肌肉突然開始痙攣,膝蓋後面的肌肉劇烈地扭曲著,幾乎一直影響到右邊的半個屁股,她按摩著腿部,感到摸著的就像是一塊石頭。她嘴角痛苦地抖動著,發出輕輕的呻吟。她不停地按摩著腿部肌肉,半天才完全鬆弛下來。她等待了一會兒,想知道是否還會再來一次,然後把重心放在那條好腿上面,小心翼翼地爬完了最後幾層台階。她站在頂層四面張望,感到有些眩暈。她終於從可怕的幽禁中掙脫了出來。 當她還在地下時,那些厚厚的雲層已經散去,天空充滿了夏日的朦朧陽光。羅西轉過了滿是汗水和淚水的臉,空氣凝重而又潮濕,但是羅西感到這是她有生以來所呼吸過的最甜蜜的空氣。她依然可以聽見,雷聲在遠處某個地方像一個被擊敗的惡霸無可奈何地嚇唬一下對手似地繼續轟鳴著。這雷聲使她想起了艾林尼斯仍在黑暗的地下奔跑不停,尋找一個侵犯了它的領土、偷走了它的尊嚴的女人。羅西臉上掛著一絲微笑地想著。沒有關係,你這同性戀雜種,無論這女人是不是婊子,她也早已離你而去。

10 羅西邁著緩慢的步子離開了台階。她坐在一條通向枯樹林的路.口,把嬰兒放在膝蓋上。她只想好好地喘口氣,讓朦朧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背上。當她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才意識到剛才打了一會兒瞌睡。 她站起身,摸了摸肌肉拉傷的小腿,疼得縮回了手。她聽見一大群小鳥的聒噪,聽起來好像是一個大家族在為星期日的午餐而爭執不休。羅西給孩子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她愜意地哼了一聲,兩片嘴唇之間吹出了一個小泡泡,又歸於寧靜。羅西既感到可笑,又嫉妒她若無其事而信心十足地酣睡的姿態。 她沿著小路走了不多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看著那棵惟一有生命的樹,它長著閃閃發光的綠葉,紫紅色的果實,“經典寓言”地鐵站就在前邊不遠的地方。這裡的景色令她留連忘返,她如痴如醉地欣賞著,並將它們默默地記在了心裡。 這些景色都是真的,她想,我所看到的物體如果不是真的,怎麼可能如此清晰?而且我知道自己剛才打了一會兒瞌睡,人怎麼可能在夢中睡覺呢?就是說,你怎麼可能在睡著以後又睡著呢? 理智在說,忘掉他們。你最好忘掉,至少現在必須如此。 它可能是對的。 羅西又出發了。一棵大樹倒在路中間,她想把它搬開,忙了半天才發現不用這樣,她完全可以繞開大樹,從旁邊走過去。 耳邊傳來一陣嘩嘩的水聲,她走到了小溪邊,發現那條黑水已經變淺,那幾塊墊腳石已經變成了地板磚一樣大的石塊,小溪已經失去了迷人的魅力,現在它散發著一股馬桶的氣味兒。 小鳥又開始爭吵起來了——是的,你說了;不,我沒說;是的,你說了。神廟的房頂上有二三十隻大鳥。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鳥,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為什麼在這裡。 嬰兒在睡夢中不安地扭動著身體,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一她把她往胸前抱得更緊了一些,目光仍然注視著大鳥。它們同時起飛,扑棱扑棱地拍打著像晾衣繩上的床單那樣巨大的翅膀。它們好像並不喜歡她這樣注視它們。大多數飛到那棵倒地的枯樹枝上,有幾隻繼續在朦朧的空中盤旋,就像西部電影中的厄兆一樣。 它們從哪兒來?到底想幹什麼? 越來越多羅西無法回答的問題。她把它們撇在一邊,踩著石頭跨過了小溪。當她走近神殿時,隱約看見它的側面有一條小路。儘管羅西還赤身裸體,小路的兩邊長滿了帶刺的灌木叢,但她仍然抱著卡洛琳,果斷地走上了這條小路。她小心翼翼地探索著,為防止身體被扎而左右躲閃。儘管如此,右腿還是被扎破,流了一些血。 她來到神殿的一角,抬頭看了一眼房頂,發現這座建築有些變化,但是又說不清有哪些變化。她看見穿紅衣服的女人還站在石柱旁,便向她站的方向走了六七步,回過頭再一次用整個身心觀察著這座建築。 這一次她立刻發現了它的變化,她吃驚地嘆息了一聲。公牛神廟現在看起來既呆板又不真實……它變成了平面的。這使羅西想起在高中時讀過的一首詩,那是關於一幅大海的油畫中有一隻船的故事。她感到這個建築變得非常古怪,它沒有透視感,好像一個平庸的畫家創作出來的一幅拙劣的油畫。 “女人!你這個女人!” 她回過頭,看到“溫迪”用不耐煩的目光在詢問著她。 “快點兒把那個嬰兒抱過來!你不是在旅遊觀光!” 羅西沒有理睬她。她冒著生命危險帶回了這個嬰兒,她不打算聽她的命令。她打開被單,看見這個小寶貝和她一樣,是個女孩兒,而且是個什麼也沒穿的女孩兒。她們只有這兩點相似。孩子的身上沒有被牙齒咬出的疤痕,而且據羅西觀察,這個可愛的小身體上連一塊胎記也沒有。她用一根手指從上到下輕輕劃了一遍,從膝蓋到肚子,直到肩膀,完全是白壁無瑕。 是的,白壁無暇。羅西,既然你為了她赴湯蹈火,既然你把她從黑暗的公牛和其他上帝才知道會發生的一切那裡拯救了出來,你真的打算把她交給這兩個女人嗎?她們兩人都不怎麼健康,山頂上的那個女人精神還有點問題,是嚴重的精神病。你打算把孩子交給她們嗎? “她是對的。”棕色皮膚的女人說。羅西朝那個聲音轉過身去。 “溫迪·亞洛”站在那裡會意地看著羅西。 “是的。”她說道,好像羅西大聲對她表示了懷疑似的,又沖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我來告訴你。她毫無疑問是瘋了,但是她的瘋狂沒有傳給孩子,她知道這一點。她不能留下這個孩子,你也不能。” 羅西往山上掃了一眼,她只看見那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站在小馬駒身旁,等待著事情的結果。 “她叫什麼?那孩子的媽媽?是不是叫做——” “這沒有什麼關係,”棕色皮膚的紅衣女人急匆匆地打斷了她,好像她不希望羅西說出來,“她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狀態。她遭受了那些災難和不幸以後,變成了一個毫無耐心的人。我們最好現在就走,別再說莫名其妙的廢話了。” 羅西說:“我已經決定把我的孩子叫做卡洛琳。諾曼說我可以這麼叫她。她叫什麼他並不關心。”她開始哭起來。 “這名字聽上去很不錯。你就別哭了,我們接著走吧。”她把一隻手搭在羅西的肩上,她們開始往山頂爬去。山上的青草溫柔地撫摩著羅西的腿、膝蓋和赤腳。 “女人,你能聽一聽我的建議嗎?” 羅西奇怪地看著她。 “我知道一個人痛苦時很難採納別人的建議,但是請你考慮一下吧,我是有資格這麼做的:我出身於奴隸家庭,戴著鐐銬長大,一位女士付贖金把我救了出來,她並不是女神。那就是她。”她的手指向那位靜靜地站在那裡遙望著並等待著她們的人。 “她喝了青春之水,她也給我喝了,現在我們在一起,雖然我並不了解她,但是當我照鏡子時,我在自己臉上找不到皺紋。我埋葬了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孫子,直到第五代。我目睹了一場接一場的戰爭,就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它們沖掉了腳印,沖垮了沙堆築成的城堡;我看到城市的大街上無數屍體在火中燃燒,成千上萬的人頭掛在大街兩邊的柱子上;我還看到過明智的領導人被人謀殺,愚蠢的傢伙取代了他們。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直到今天我還活著,如果真有什麼值得我建議的事情,現在這件便是。你要聽嗎?快點回答,我不想讓她聽見。咱們最好離近一些。” “是的,我想听,請告訴我。”羅西說道。 “對於過去的事情最好冷酷無情一些,別把它們看成是沉重的打擊,要看成是生存的必須。記住,即使不為你的生命著想,為了神靈的緣故,也要請你千萬不要看她!” 紅衣女人加重語氣,悄悄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羅西又站在了金發女人面前。她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羅絲·麥德玫瑰紅短裙的折邊,直到卡洛琳在她的懷抱中掙紮起來,憤慨地伸出了細細的胳膊,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抱得太緊了。孩子醒了,她抬起頭,明亮的眸子很有興趣地註視著羅西。她的瞳孔像夏日的晴空般呈現著朦朧的藍色。 “你幹得很漂亮,”那個甜潤而沙啞的聲音告訴她,“謝謝你。請把她交給我。” 羅絲·麥德伸出了雙手,帶過來一大片黑影。羅西看見了她不想看見的東西:那女人的手指之間有一層像苔蘚般厚厚的、灰綠色的淤泥,羅西想都沒有來得及想,就把嬰兒抱開了。這一次嬰兒掙扎得更厲害了,間或發出一兩聲短促的啼哭。 一隻棕色的手臂搭在羅西的肩膀上。 “我告訴過你,沒事兒,她不會傷害她的。我會全力照顧她,直到我們的旅行結束為止。不會等太久了,她最後會把嬰兒交給……哦,以後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嬰兒在一段時間裡暫時屬於她。現在就請交給她。” 這是羅西一生所遭遇過的困境中最難處理的一件了。她伸出抱嬰兒的雙手,當拖著長長的黑影的雙手接過嬰兒時,她用滿意的聲音孱弱地哼了一聲。嬰兒抬起頭來,望著那張羅西不得不迴避的面孔……她笑了。 “好極了。好極了,”甜潤而沙啞的聲音低吟著。這聲音裡有某種跟諾曼的冷笑很相似的東西,它使羅西想要尖叫。 “寶貝兒,天黑了,是嗎?真討厭,寶寶不喜歡天黑,哦,媽媽知道。” 色彩斑斕的雙手舉起嬰兒,緊挨著那件玫瑰紅古典短裙。孩子抬起頭笑了,將腦袋靠在媽媽的胸前,又閉上了眼睛。 “羅西?”穿短裙的女人似乎處於精神病狀態,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說,那聲音像一個專制的暴君,在對想像中的軍隊發號施令。 “我在這兒。”羅西近乎耳語的聲音回答。 “真的是羅西?是羅西本人?” “我想……是的。 “你還記得你下山以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是的,”羅西說,“我記得很清楚。”她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記得。 “那麼我跟你說的是什麼?”羅絲·麥德得寸進尺地追問道,“我怎麼說的,羅西本人?” “你說,'我報答'。” “是的,我報答。地下十分黑暗,你一定感覺到不舒服吧?” 她謹慎地想了想。 “不舒服,但這不是最糟的。我想最糟的是那條小溪,我曾想喝那裡的水。” “你生命中有許多事情都想忘掉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 “包括你丈夫嗎?” 她點點頭。 那女人抱著熟睡的孩子,把她靠在胸前,語調中帶有一種不正常的自信,使羅西心裡打了個哆嗦。 “你應該跟他離婚。” 羅西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 “男人是言生。”羅絲·麥德滔滔不絕地說,“有的男人很溫柔,也有修養,但有人不行。如果我們不幸遇到了一個不溫柔、沒有修養的人,一個無賴,我們難道不覺得受騙上當嗎?我們難道不是坐在床邊的搖椅上,悲嘆自己的命運嗎?我們能生一輛卡車的氣嗎?不能,因為卡車是帶輪子的,它能拉走整個世界,生它的氣最終只能被它碾個粉碎。無賴和畜生必須受到懲罰,我們必須對這件事有信心,因為畜生之間還是有區別的。” 比爾不是畜生,羅百想。她知道她將永遠不敢當著這個女人的面大聲地說出來。不難想像她會輕而易舉地抓住她,撕破她的喉嚨。 “畜生在任何情況下都會互相撕咬。”羅絲·麥德說,“他們低看頭,搖晃著衝過來,這是他們的方式,你明白嗎?” 羅西突然覺得,她的確知道這個女人在說什麼,這使她害怕。她抬起手指摸摸嘴唇,感到它乾裂而燙手。 “不會有戰鬥的,因為他們互相並不認識。他們——” “畜生之間會互相撕咬的。”羅絲·麥德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把什麼東西伸到她面前。她看了半天才辨認出,那是她戴在右肘上的一隻金色的臂環。 “我……我不能……” “拿著,”穿短裙的女人忽然不耐煩地厲聲說道,“拿著,拿著!別嘮叨了!看在神靈的份上,立即停止你的嘮叨,你這只愚蠢的羔羊!” 羅西用顫抖的手拿起了臂環。儘管一直緊貼著金發女人的肉體,它摸上去仍舊是冰涼的。如果她非要我戴,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羅西想道。但是羅絲·麥德沒有強迫她戴上。她只是伸出色彩斑斕的雙手,指著橄欖樹。樹下的那隻畫架不見了,油畫變成了正常的尺寸。畫面無疑發生了一些變化,上邊仍然可以看到春藤大街的房間,只是畫面上那個站在門口的女人不見了,房間十分黑暗,床上的毛毯下面露出了幾根金發和一隻肩膀。 那是我,羅西奇怪地想。我正在睡覺,並在做著現在這個夢。 “繼續走,”羅絲·麥德摸著她的後腦勺說道。羅西向畫面走近了一步,主要是為了擺脫那隻冰涼而討厭的手即使是最輕微的撫摩。忽然她意識到她能聽見模糊的車輛聲,她的雙腳和膝蓋埋沒在青草中,蟋蟀在周圍跳動。 “繼續走,真正的小羅西,感謝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羅西剛說完,立刻感到一陣恐慌。一個能糾正這個女人的人自己多半也是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但是穿玫瑰紅古典短裙的女人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樂了。她回答道:“是的,是的,如果你喜歡這麼叫,就叫做我們的孩子好了。現在接著走吧。記住那些必須記住的東西,忘掉那些必須忘記的事情。走出我的保護圈之後,就只能靠你自己保護自己了。” 不用你說,羅西想。你完全可以放心,我決不會來找你。 她的思路被打斷了。她看見油畫中有一位女人走到她床前,從露出肩膀的地方揭開了毛毯。 這已經不再是原來的畫面了。 它又變成了一隻窗戶。 “繼續走。”紅衣女人輕柔地說,“你做得對,在她能感覺到些什麼之前趕快離開這裡。” 羅西走近畫面,羅絲·麥德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這一次既不甜潤也不沙啞,而是用殺氣騰騰的聲音大聲地喊道:“記住,我要報答你!” 羅西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得閉上了眼睛,突然間,羅西斷定穿古典短裙的女人忘記了自己為她付出的一切而準備殺她。她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可能是油畫的邊框,她有一種下墜的感覺。她感到好像有個雜技演員在她的肚子裡翻筋斗,隨後黑暗向她的眼睛和耳朵襲來。黑暗中她隱約聽見遠處有些可怕的聲音在越來越近,也許那不過是中央火車站地下隧道里火車通過的聲音,或者是轟鳴的雷聲,還可能是公牛文林尼斯在地下迷宮中低垂著腦袋,高昂著短粗的犄角盲目亂竄時發出的吼聲。 大概有一段時間,羅西失去了一切知覺。 11 她就像一隻無夢的胚胎躺在胎盤液囊中一樣,靜靜地、毫無知覺地搖曳著,直到早晨七點。床邊那隻模仿大本鐘的小鬧鐘無休止地喧鬧起來,一下子將她從睡夢中驚醒。羅西直挺挺地坐起身,雙手像雞爪般在空中揮舞,嘴裡繼續喊著已經忘記含義的、連她自己都聽不懂的夢話:“別逼我看見你!別逼我看見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這時她看見了奶油色的牆壁和使人產生虛幻豪華感的可愛的小沙發,燦爛的陽光從窗口盡情地向房間裡面傾瀉著,它們終於將她拉回了現實之中。無論她在夢中和誰在一起,無論她去過什麼地方,現在她又變成了羅西·麥克蘭登,那個靠錄製有聲圖書生活的單身女人。她曾和一個壞男人在一起度過了許多年,但是最終離開了他,又遇到了一個好男人。她住在春藤大街897號二樓盡頭的一所小房間裡,從這個房間的窗口處可以愜意地欣賞布萊茵特公園的景色。哦,還有一件事,她這個單身女人這輩子不打算再吃一次一英尺長的熱狗了,特別是夾泡菜的那種。他們好像不同意她的看法。她記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夢。 記住你必須記住的,忘掉你必須忘掉的。 但是她記得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她像愛麗斯漫遊奇境一樣,進入了畫面裡的世界。 羅西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會兒,堅定地把自己拉回到真正的羅西的世界,伸手拿過聒噪不休的鬧鐘。她並沒有按掉鬧錶開關,而是一把將它扔到了地上。它躺在那裡,仍舊興奮而毫無意義地喧鬧著。 “僱幾個殘疾人。觀察他們是件很有趣的事。”她用嘶啞的聲音說。 她身體前傾,揀起了鬧鐘,眼角的余光又看見了那位金發女子。她感到驚奇,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像那個俯首帖耳的羅西·丹尼爾斯。她握著鬧鐘,用拇指尋找著鬧錶的按鈕,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她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上面並沒有多出什麼。 她止住了鬧鐘,坐直身體,推開毛毯和被單,看到自己赤裸裸地什麼都沒有穿。 “我的睡衣在哪兒?”她向空無一人的房間喊道。她感到自己從來沒有發出過如此愚蠢的聲音……這自然是件令人費解的事情:睡覺時還穿著睡衣,醒來時卻赤身裸體。與諾曼的十四年婚姻生活沒有教會她適應這樣奇怪的事情。她把鬧鐘放在床頭櫃上,兩腿伸到了床下—— “哇!”臀部和小腿疼得她大叫了一聲,“哇,哇,哇!” 她坐在床邊,戰戰兢兢地先挪動右腿,然後挪動左腿,兩條腿都疼得厲害,特別是右腿。好像她昨天替老祖父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計劃,推了一天的石磨,踩了一天的腳踏機器似的,儘管那天她惟一的鍛煉是跟比爾一起散步,那隻是悠閒的街頭漫步。 她突然想,那聲音好像中央火車站地下隧道中隆隆開過的火車聲。 什麼聲音? 有一會兒工夫,她幾乎就要抓住它,可是又飄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走去。她感到右腿只要一用力便會拉緊似的,腎臟也疼起來了。以上帝的名義,這是怎麼回事? 她記得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人們有時會在睡夢中跑步。也許她也在夢中跑步了?也許在她已經記不清的那個夢中爆發了一場非常可怕的混亂,她要使勁跑才能擺脫它們?她停在浴室門口,回頭又看了一眼臥室。被單揉成了一團,但是並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打了結或揉搓成皺皺巴巴的樣子。 羅西看見一樣她不喜歡的東西,使她回憶起過去的可怕歲月,那就是鮮血。有細細的幾行,而不像是一滴滴的鼻血或者裂開的嘴唇留下的痕跡……除非在夢中翻身時運動過於劇烈而弄破的。第二個想法是她訪問了紅衣主教(羅西的母親堅持要她以此稱呼每月一次的月經),但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女人,是你的來潮嗎?你的月亮圓了嗎? “什麼?”她問空房子,“什麼月亮?” 她又一次錯過了某樣東西。幾乎要抓住時,又讓它飄走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至少解除了一個秘密。從外表看來,她抓破了自己。的小腿,毫無疑問,血跡就是從那裡流到床單上的。 難道我睡著後出於本能地抓破了自己?難道—— 這一次這個想法持續的時間更久了一些,也許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想法,而是一個想像。她看到一個裸體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沿著路邊走著,路邊荊棘叢生。當她打開淋浴噴頭,伸出一隻手試水溫時,她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如果一個人的夢很生動,他能不能在夢中真的流血,就像那些在耶穌受難日手腳流血的人一樣。 你的意思是說你遭到了污辱嗎? 我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回答自己。多麼可信!她幾乎相信自己的話是真的。一個熟睡者的皮膚上會自然而然地出現一道抓痕,同這個人在夢中同一時刻做出的動作完全相稱。這道抓痕並不是不可能產生的;而完全不可能的是,一個睡著的人只因為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她的睡衣因此便從身上消失了。 脫掉你身上穿的那件東西。 我不可能那麼做!除了睡衣以外,我沒有穿任何東西! 幽靈般的聲音。她聽出其中一個聲音是她自己,而另一個呢? 這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她在睡夢中脫掉了睡衣,就是這麼回事。也許是一段清醒後的幕間插曲,她在黑暗中跑過,踩著白色踏腳石跨過了黑色溪流,後來她就脫掉了睡衣,只要她找一找,一定會在床底下發現它皺皺巴巴地揉成了一團。 “對極了,除非是我把牠吃掉了。或者是——” 她把試水溫的手縮了回來,好奇地看著它。手指尖上有褪了色的玫瑰紅污跡,指甲蓋上也有一點兒。她慢慢地把手舉到面前,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回答了這個問題,這一次不是理智的聲音,毫不誇張地說,這聲音把她嚇了一大跳。不要把摸過種子的手放在嘴裡!不要!千萬不要! “什麼種子?”羅西恐怖地問道。她聞了聞手指,只有魔鬼般的芳香,一股使她想起烤肉和烤糖餅的味道。 “什麼種子?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她停住了。她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但是她不喜歡聽見那個問題像一宗沒有完成的工作那樣在空中盤旋。事情還會繼續下去嗎? 她回到噴頭下面,調整好水溫,直到不至於熱得受不了為止。她用香皂特別小心地擦洗著手指,連指甲下面也看不見一絲那種玫瑰紅了。接著她又洗了頭髮,一邊洗一邊唱起歌來。過了五分鐘,她走出浴室,讓身體晾乾,開始有一種真正是肉體的感覺,不再感到像電話線和玻璃渣一樣麻木和僵硬了。她的聲音也接近正常了。 她開始穿牛仔褲和體恤衫,想起拉比·利弗茨約她吃午餐,又換上了一件新買的裙子。她坐在鏡子前,開始辮髮辮。這是一件花費時間的工作,因為她的背後和肩膀以及大臂仍然感到十分僵硬。熱水使這種情況改變了許多,但沒有徹底恢復正常。 是的,這個嬰兒個頭很大。她想到。她那麼專心地辮著她的髮辮,以至於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麼。即將辮好時,她從鏡子裡面看到身後有什麼東西擴大了她的視野。 “哦,我的上帝!”羅西無力地喊了一聲,她站起身,拖著毫無知覺的雙腿走過房間。 在正常的情況下,這幅畫面上的金發女子總是站在山頂上,髮辮搭在兩隻肩腫骨之間,左手高舉,可是現在她把左手放在了眼皮上,用它遮擋著陽光,畫面上作為雷雨前兆的雲層已經消失。穿玫瑰紅短裙的女郎頭頂上是七月潮濕的天空,羅西幾乎沒有註意到,空中還有幾隻黑鳥在盤旋。 天很藍,因為風暴已經過去,她想。當我在……哦……當我在別的什麼地方的時候。 她關於“別的什麼地方”的記憶只留下了黑暗和可怕的印象。這已經足夠了;她不想再回憶起更多的東西,她想也許她已經不想給這幅畫配鏡框了,她改變了主意,決定明天不讓比爾看到它了,甚至連提都不再提這件事。他如果看到雷雨前的陰暗天空變成了晴空萬里的艷陽天,事情便糟了。但是如果他看不到任何變化,情形則會更糟,那就意味著她自己神經不正常了。 她揀起了沒有玻璃的畫框。在通往客廳的大門右側有一個小壁櫃,裡面放著她離開諾曼時穿的一件低幫帆布運動鞋和一件新買的廉價合成纖維汗衫。她不得不將油畫放在地上,以便打開櫃門,她本來可以夾在胳膊底下,這樣便可以騰出一隻手來,可是她不願意那樣做。當她再一次揀起畫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定睛看著畫面。太陽躲起來了,幾隻黑馬在神廟的上空盤旋,一幅全新的景色。但是除了這些,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還有其他什麼變化嗎?她這樣想,她認為其所以自己沒有看出其中的變化,是因為畫面中並不是增加了什麼,而是減少了什麼。有什麼東西消失了。又有某樣東西—— 我不想知道,羅西毫不猶豫地對自己說。我甚至都不願意考慮這件事。 但是她很為自己這種方式擔心,因為她已經開始把這幅畫當做自己好運的象徵,一種吉祥物。有件事是毫無疑問的:正是由於羅絲·麥德這幅畫對她的激勵,她才順利通過了第一天的錄音工作,打消了恐懼感。所以對於這幅畫她不願意產生任何不愉快的想法,也不想對它產生害怕的感覺——但是她已經在害怕了。畢竟這幅油畫上的天氣從來沒有發生過變化,她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理它。但是她知道它將在什麼地方度過今天和即將來臨的周末:就在壁櫃裡面,和她的舊鞋做伴。 她把它放進壁櫃,讓它靠在牆上,克制住讓它面對牆壁的慾望,然後關上了櫃門。做完這一切之後,她穿上自己那件惟一的短外套,挎上皮包,離開了房間。當她通過陰暗而漫長的走廊往樓梯口走時,有一個聲音在她內心深處說:我會報答你。她停在樓梯口,渾身上下劇烈地顫抖起來,皮包差點兒掉在地上,有一會兒工夫她感到右腿疼得厲害,它一定是發生過嚴重的痙攣。過了一會兒,疼痛總算過去了,她迅速地衝到了樓下。我不再想這件事,她一邊往汽車站走,一邊想。如果我不願意想的話,誰也不能強迫我想。我幾乎可以肯定,我不願意再想這件事了。我只願意想著比爾。比爾和他的摩托車。 12 她的腦海裡一直在想著比爾,並在這種狀態下匆忙開始了錄製《謀殺未來》的工作。午餐時也沒有閒暇考慮油畫中的那個女人。利弗茨先生帶她去了一家叫做德拉·非米納的意大利小餐館。那是一家羅西所見到過的最舒適的餐館,當她吃西瓜時,他向她提出了一種叫做“更加牢固的商業約定”的建議,他建議她在一份合同上簽名,這份合同上說,每週付給她八百美元,或以二十週為期限,或以十二本書為期限,由她選擇其中一種。這並不是羅達所說的那種可以得到一千元酬金的合同,但是拉比還許諾讓她加入某個代理機構,只要她願意,就可以參加盡可能多的廣播節目。 羅西,到今年年底你就能掙到兩萬二千元了。還有,假如你真的需要這份工作的話……為什麼要匆忙決定呢?羅西對自己說。 她問他她能不能利用周末考慮一下此事,利弗茨先生告訴她當然可以。當他在科恩大廈向她告別時,她看見羅達和科特坐在電梯口的長凳上吃驚地偷偷窺視著她。利弗茨先生向她伸出手來,她也伸出了手,以為他要握手。沒想到她的手被他用雙手握住,彎下腰吻了一下。從來沒有人吻過她的手,雖然她在許多電影中看見過,她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只有當她坐進了錄音棚,看著科特在另一間房間裡繞帶時,她的思維才回到了油畫上。它現在已經被她安全地(羅西,但願如此)藏進了壁櫃裡,突然她知道它發生了哪些變化,油畫裡到底缺少了什麼東西:是那隻臂環。那個女人原來戴在右肘上,今天早上她從手臂到肩膀任何飾物也沒有戴。 13 羅西當天晚上回到房間之後跪在地上,用目光在沒有整理的床上搜尋著。她看見了那隻臂環,它在床邊的黑暗處發出微弱的亮光。在羅西看來它就像是女神的訂婚戒指。臂環旁邊還有些別的東西:一塊小小的藍色布條。她畢竟找到了一塊丟失的睡衣。那上面濺上了一些玫瑰紅的東西。看上去像是血跡,但羅西知道那不是,它們是從某種絕對不能品嚐的果實中榨出的汁水。她今天早晨洗澡時從指甲縫裡摳出了類似的污跡。 臂環沉極了,至少有一磅重,也許兩磅。如果它是用某種看上去很相似的材料製成的話,它應該值多少錢呢?一萬二千元?或一萬五千元?真不壞!想一想吧,它來自一幅她用一文不值的訂婚戒指換來的油畫。但她仍然不願摸它,她把它放在床頭櫃上的檯燈旁。 她把藍色小包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背靠在床頭上,雙腿交叉著,十足像個中學生。她打開小包的一角,裡面露出了三粒種子,那是三粒像石榴籽一樣小的種子,當羅西帶著絕望和無端的恐懼觀察著它們時,幾個無情的字眼像銀鈴般響徹了她的腦海:我要報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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