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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七章野餐者·1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18788 2018-03-12
1 諾曼一直在跟她說話。 星期四晚上,他清醒地躺在旅館房間裡,熬過了整個漫長而黑暗的午夜,眼睜睜地在床上一直躺到星期五清晨。除了浴盆上的熒光燈以外,他打開了所有的燈光。房間裡一片雪亮,他喜歡這種做法。這讓他想起透過濃霧看路燈時的感覺。在同一個星期四的晚上,他躺在那兒,幾乎和羅西入睡前躺在床上的姿勢一模一樣,只不過羅西是把兩隻手放在了頭下面,而他只放進了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夾著一支煙,還不時拿起地板上的那瓶酒,把它送到嘴邊。 羅西,你在哪裡?他詢問著失踪的妻子。你到底去了哪裡?你這無聲無息、躡手躡腳的極易受驚的小耗子,你怎麼敢跑掉? 他關心的是第二個問題——她怎麼敢出走。第一個問題實際上並不重要,因為他已經知道星期天她會在哪裡。一頭獅子不會注意斑馬在哪兒尋找食物,它只要在它們飲水的坑邊等待就足夠了。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十分順利,但是……她怎麼敢離開他呢?即使他們談完最後一次話後他就會死掉,他也想弄明白這一點。究竟她的行動是有預謀的,還是僅僅事出偶然,或者出於一陣衝動而作出的錯誤決定?有沒有人幫助她(例如死去的彼得·斯洛維克先生或其他什麼人)?自從她自由自在地走出了家門,來到這座可愛的湖濱城市以後,她一直在做什麼?在類似這種白石旅館的地方當一名給雜種們清理垃圾的女招待?他並不這麼認為。只要想想她照料自己家時的模樣便知一二,她是個懶骨頭,無法應付這種下等人的工作。她又不具備任何一種特長。看來,她只能靠出賣色相維持生活了。現在她說不定還待在大街上哪個角落裡呢。天知道,跟她這種婊子乾那種事就像跟一堆爛泥一樣沒勁,不過男人總會為女人掏錢的,哪怕他什麼都沒幹,只是在表演結束後躺在床上流一會兒口水也心甘情願。她肯定是上街去了。

他會向她問個一清二楚的。一旦得到了所有的答案——從她這類女人身上所能得到的全部答案,他就會用皮帶套在她脖子上,讓她無法作聲,然後使勁地咬一口……再咬一口……為了教育城裡那個“猶太天真漢”,他的嘴巴和下頜直到現在還疼,可他決不會罷休的,甚至都不需要放慢速度。旅行袋底層有三片藥,在對付這只迷途羔羊——他那可愛的小羅絲之前他會先把藥片吃下去。至於乾完該干的事情之後,那時藥效將會逐漸消失…… 他顧不得以後的事了。他有一種感覺,不會再有以後了,有的只是黑暗。他並不在乎這個,說不定“黑暗”正是醫生要給他開的處方。 他躺在床上,喝著世界上最好的蘇格蘭威士忌,一根接一根地吸煙。煙圈經過浴室裡的輕柔白光照射之後,變成了一團藍色的薄霧,漂浮到光滑的天花板上。他盯著一層又一層的煙霧一直在對她說話。他不停地對她說著。他的一記重拳打偏了,打到了水里,沒有打中任何目標。他快要瘋了,就好像她已經被人誘拐了一樣。醉意最濃的時候,他把一個燒著的煙頭緊緊攥在手中,想像著那是她的手,正被他的手牢牢鉗住,緊緊地貼在火焰上。疼痛囓咬著他,一縷縷煙霧從指縫中飄出,他喃喃地說:“羅絲,你在哪裡?你這小偷,你到底在何處藏身?”

此後不久,他便陷入了昏睡之中。星期五早晨十點左右,他從昨夜的酒醉。不安和難以名狀的恐懼中醒來。他整晚都在做著一些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仍然清醒地躺在白石旅館九層房間裡面的這只床上,浴室的白熾燈光也是這樣柔和地穿過漆黑的臥室,他吐出的煙圈從床上冉冉升起,最後變成了藍色的薄霧。不同之處在於,只有在夢中他才能在煙霧中看見電影般的情景,看見羅絲的模樣。 他看見她在傾盆大雨中穿過一座花草全部凋謝了的花園。 “原來你在這裡。”他想到。羅絲不知為什麼會赤身裸體地站在那裡,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有八年或者更長的一段時間了,他對於她的裸體一直無動於衷,甚至感到極其厭倦。可是現在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事實上是相當不錯。

並不是因為她變得苗條了一些,他在夢中思索著,雖然她看上去的確瘦了點兒。很可能是她神態中的某種東西使他產生了這種感覺。那是什麼呢? 他頓時想起來了。她臉上明顯地流露出一副剛剛跟男人睡過覺的、神采飛揚的表情,只有女人才會有這種神態。如果對此有任何懷疑的話,只要看看她的髮型就會明白:她把頭髮染成了那種金發婊子的模樣,她把自己當成了大牌明星沙朗·斯通,要么就是麥當娜。 他眼睜睜地看著薄霧中的羅絲走出了毫無生氣的花園,來到一條小溪邊,像瀝青一樣漆黑的溪水閃閃發光。她踩著一塊塊的墊腳石跨過了小溪,伸出雙手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一隻手裡舉著一團揉在一起的濕透的布料,好像是件睡衣。他想,你為什麼不把它穿上,你這不知羞恥的婊子?我真想知道,你還在等待著男朋友來一起幹活兒嗎?告訴你——假如我最終抓住你的時候,發現你和一個男人手拉著手,警察將會發現那傢伙下半身那個該死的玩意兒像一支生日蠟燭一樣筆直地插在褲襠裡。

但是在夢境中沒有人來找她。羅絲,煙霧中的羅絲,在他床的上方,穿過一片小樹林走上了一條小路。樹林裡死氣沉沉。她來到了一處林中空地,那裡只有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樹。她跪在地上,撿起了一些樹種,用像是從睡衣上撕下來的一塊布條將它們包了起來,然後站起身向村旁的台階走去,接著便從那裡消失了(在夢裡,你永遠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該死的事情)。他站在附近等著她回來,突然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好像是從打開的冷庫裡吹出的一股氣流,使他抖個不停。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他對付過一些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和哈里·畢辛頓經常需要對付的人中,最可怕的要算是那些吸毒者了——由此而造就出一種能夠意識到危險降臨的本能。此刻他便意識到有人來了,這個人就在他身後,而且她毫無疑問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低語著:“我要報答你。”嗓音甜潤而沙啞,令人毛骨悚然。那聲音裡絲毫聽不到理性的成分。 “了不起,你這雜種!”諾曼在夢中說,“你真想報答我的話,我將會改變你的一生。” 她尖叫起來。這聲音不是經過耳朵,而是直接鑽進了大腦。她張開了雙手,向他猛撲過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麵前的煙霧吹到了一邊,那女人不見了。諾曼感覺到她已經走掉了。他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十分平靜地在黑暗中漂浮著,那些當他清醒時親繞著他的種種恐懼和慾望都沒有能夠打擾他。 星期五早晨十點十分,他醒來了。他把目光從床邊的鬧鐘移向天花板,幾乎有些盼望昨晚的幽靈會從煙霧繚繞的房間中再度出現。當然沒有什麼幽靈,沒有任何東西。甚至連煙霧也在逐漸消散,只剩下香煙的氣味在房間裡飄蕩著;只有他——偵探諾曼·丹尼爾斯躺在這只散發出濃厚的煙草味兒和酒精氣味兒的、浸透了汗水的床上。他嘴裡有一股味道,好像他整個夜晚一直都在囓咬一隻剛剛上過鞋油的科爾多瓦皮靴的靴尖。他左手掌心的水泡在閃閃發光,指頭上的疼痛幾乎把他變成了一個瘋狂的雜種。一群鴿子站在粘滿糞便的窗櫺上,一邊撲打翅膀,一邊喁喁細語。諾曼目光呆滯地盯著那隻水泡,良久,他才想起來這是自己昨晚用煙頭燒出來的。他暗自點了點頭,沒錯,正是因為找不著羅絲,他才會這麼幹的……在那之後,他一整夜都在做著瘋狂的夢,好像得到了一種心理補償。

他把兩個手指放在水泡旁邊,慢慢用力擠破了它,然後拿一條毛巾擦乾淨手指。他又在床上躺了幾分鐘,目光仍然注視著這隻手指——觀察著它抽動的模樣,品味著一陣陣鑽心的疼痛。然後,他從床底下拉出那隻旅行袋,從袋子的底層拿出了一隻蘇克雷斯錫罐,裡面有少量的興奮藥,更多的則是鎮靜藥。一般而言,諾曼只在睡覺時需要藥物幫助,起床後通常是不用的。 他就著一小口威士忌吞下了藥片,又躺回了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又開始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並不停地在那隻已經堆得很滿的煙灰缸裡捻滅煙頭。 這一次他不是在想羅絲,至少不是直接在想她。他想的是她的新朋友們將要舉行的野餐會。他去過艾丁格碼頭,那兒的情形並不鼓舞人心。那是一處開闊的地方,有大片海灘、野餐區以及公共娛樂場所。他根本沒辦法實施對羅絲的監視,準確掌握她抵達和離開的時間。如果他有六個人(即便有四個也行,假如他們知道這是一件什麼樣的活兒),一切便會截然不同,但是現在只有他自己。假如她不是乘船來的話,也還有其他三個入口,他簡直沒有辦法同時盯住它們,否則就得像個雜種一樣在人堆裡拱來拱去。他希望明天只有羅絲一個人能夠認得出他。但是,希望總是個靠不住的玩意兒,他不得不設想著她們將會找到他,而且她們已經從家鄉的婦女組織那裡搞到了他的照片。

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他在經歷過不止一次的痛苦遭遇以後形成的信念:隱蔽是對付這種災難性場合的好辦法。在開闊的露天場所,當你正要敲碎某個雜種的腦袋時,最容易導致失敗的原因就是現在流行一時的通訊設施。如果有個小傢伙偶爾操縱著無線電控制的小船或賽艇進入了這一地區,很有可能會使你六個多月的監視和精心策劃歸於失敗。他想:沒關係,別自找麻煩了。記得老懷特·斯萊特常說:局勢就是局勢,沒人能夠左右,關鍵是你自己怎麼幹。決不能再往後拖了,現在距離那個該死的聚餐會只剩下二十四個小時了,如果這一次你錯過了她,可能直到聖誕節也仍舊找不到。另外,如果你粗心大意,就順便提醒你:這可是一座大城市。 他起床後進了浴室,把長著水泡的那隻手伸到浴簾外面衝了個澡,穿上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無法仔細形容的綠襯衫,戴了頂便帽,最後把一副廉價的太陽鏡塞進了襯衣兜。他乘電梯下樓後來到了大堂,在書報櫃前買了份報紙和一盒邦迪。在等候櫃檯後面那個蠢貨棧零錢的時候,他隔著這傢伙的肩膀,透過書報櫃檯後面的窗戶向外看。他從這塊玻璃上正好看見旅館的內部專用電梯,此時一部電梯正在打開,三個嘰里呱啦連說帶笑的房間服務員走了出來。她們提著手袋,諾曼猜想她們是要去吃午餐。中間的那個既苗條又漂亮,長著一頭蓬鬆的金發,諾曼以前在哪兒見過她。他很快想起來了,他去“姐妹之家”偵察的路上,曾經和這個金發女孩一起穿過一段人行橫道。當時她穿著紅色的休閒褲,扭動著可愛的小屁股。

“先生,找您的錢。”報販對他說。諾曼頭也不回地把零錢塞進了褲兜。他走過那三個女人,看也沒看她們一眼,包括那個裝腔作勢的女孩。他已經在無意識地將她與羅絲做比較了。他的膝蓋在痙攣,這是一個警察的自然反射。他的全部意識都集中於惟一的一件事情:明天怎樣才能找出羅絲而自己又不被發現。 正當他從走廊裡往外走時,突然聽到了幾個熟悉的字眼:“艾丁格碼頭。”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幾個字是從他自己腦子裡冒出來的。他那結實的步伐突然變得踉蹌起來,心臟狂跳不已,手心的水泡也在劇烈地抽搐起來。實際上他只是換錯了步子而已。一陣短暫的猶豫之後,他低下頭向轉門走去。旁觀的人會以為他剛才只是發作了一陣膝蓋或小腿的疼痛,這正是他希望造成的效果。問題在於,他不能讓自己再走錯一步了。假如那個女人是從杜漢大街的女子機構中來的,他的任何不謹慎的舉動都會使她辨認出他來。如果說出“艾丁格碼頭”的那個女人就是曾經跟他一起過馬路的寶貝兒,她有可能已經認出他來了。但是他知道這不可能。作為一個警察,他的親身體驗是,大多數普通人對於周圍的環境都是驚人地麻木並且缺乏觀察力。但是也會偶爾有一些例外。那些殺人兇手、綁匪、銀行搶劫犯即便能夠長期逍遙法外,成為聯邦調查局通緝的十大要犯,卻會在不經意之間失手於某個喜歡讀《警探內幕》的711連鎖店的職員,或者某個對電視台播出的“罪案揭秘”節目每期必看的女交警。為了不引起她們的注意,他不敢停下腳步。可是——可是他非停下來不可。

諾曼突然在旋轉門左邊跪了下去,背對著三個女人,低著頭假裝在系鞋帶。 “錯過音樂會真是件遺憾的事情,但是如果我真的喜歡那部車,我不會拒絕這次……” 她們走出門去。諾曼儘管只聽見了半句話Z它足以使他確信,她們談論的正是那個將會使這一天變得永遠難忘的野餐音樂會。照此推理,這個女人有可能認識羅絲。機會不一定很大,很多與“姐妹之家”沒有什麼關係的人明天也會到艾丁格碼頭去。但不管怎樣,這總是個機會。諾曼堅信命運的無常。但麻煩在於,他不知道剛才說話的是三個女人中的哪一個。 他很快站起身,走出了旋轉門,一邊默默地祈禱著。但願剛才說話的人就是那個金發女孩兒,她應該是那個長著大大的眼睛、誘人的臀部的金發女人。但願是她。

跟踪顯然是危險的。你無法判斷什麼時候她們中間的某個人會漫不經心地朝周圍瞟一眼,然後就會認出這張臉,從而弄到大把的賞金。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他跟在她們後面搖搖晃晃地走著,故意歪著腦袋,好像他真正關心的其實是馬路邊櫥窗裡的那些垃圾。 “你們今天清點那些枕套了嗎?”走在最裡邊的那個胖女人問其他兩個人。 “這一次一個也不少,”靠外邊年紀大些的女人說,“波爾,你怎麼樣?” 金發女孩回答道:“我還沒數呢,這種活兒太令人提不起精神了。” 三個人都大笑起來。這種尖聲尖氣的笑聲讓諾曼覺得自己的神經似乎在爆裂。他立刻收攏腳步,測覽著路邊一個展銷體育用品的櫥窗,讓那幾個女人繼續遠去。好了,就是她,準沒錯。金發女孩正是那個說出了“艾丁格碼頭”這幾個神奇字眼的女人。這也許改變了一切,也許什麼都沒改變,此刻他興奮得難以抑制,可以肯定,出乎意料的好運氣正在向他閃光,這正是那種當你從事一個獲勝概率極小的案子時永遠盼望著出現的那種好運氣,而人們顯然不太相信好運氣會經常降臨。 至於現在,他要把這個吉兆深藏在心裡,繼續進行A計劃。他甚至不會邀請金發女孩回到旅館裡去,至少現在還不會。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波爾,這足以讓他開始著手準備一切了。 諾曼走到汽車站,等了十五分鐘,跳上一輛飛機場的定時班車。路很遠,機場在城市的邊緣地區。車到終點站之後,他匆匆戴上太陽鏡,向長期停車場走去。他打算鑽進去的頭一輛車停放的時間太久,電池已經沒電了。第二輛是一部毫無特色的福特“加速度”,啟動得相當不錯。他對驗票站的人說,他在達拉斯住了三個禮拜,把車票弄丟了。他說他總是丟三落四,還經常找不到洗衣單,只好不斷出示他的駕駛執照。驗票站的男人像聽一個已經聽了上千次的無聊故事那樣很不耐煩地點著頭,當諾曼謙恭地遞上額外的十塊錢時他的精神才突然振奮起來。他迅速將錢裝進了兜里。 諾曼·丹尼爾斯駛出了長期停車場;幾乎正在此時,拉比·利弗茨向他那位在逃的妻子提出了一項被他稱做“更加牢固的商業合作”的建議。 諾曼開上公路兩英里之後,把車停在一幅廣告牌後面,換下了車牌。又往前開了兩英里,停在羅伯洗車行的門前。他打賭這部“加速度”一定是深藍色的,但是他賭輸了,它其實是綠色的。這毫無關係,收票窗口的男人只有當他把那張十元的紙幣伸到鼻子底下時才把眼睛從小小的黑白電視上抬起了一次。最好把這場遊戲玩得安全些,至少可以增加一些舒適感。 諾曼打開收音機,找到一個過時的老電台,雪利·埃利斯正在主持節目。他按照雪利的指示跟著唱。 “如果頭兩個字母相同,把它們省略掉唱後面,比如'巴里——巴里',省掉巴,唱阿里,這是惟一的規則。”接著唱起來。諾曼完全聽明白了這支老掉牙的破歌的每一個單詞。真不明白這世界是怎麼了,你從高中出來才兩年,就記不住該死的二次方程式和法語動詞的不同形式,而眼看快要四十歲了、卻還能把“監獄——監獄——小鬼——比克,香蕉——法那——中尉——費克。賞金——費摩——米克——尼克”這種無聊的兒歌背得滾瓜爛熟,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子 諾曼平靜地想,是的,看來這是真的,這個世界已經落到我身後了。就像在科幻電影裡太空人眼看著地球在眼前縮小一樣,這世界在我眼裡起初像只球,然後像只分幣,然後像個發紅的小斑點,最後不見了。他此刻大腦中正是這番景象——太空船為執行一個五年的使命——開發一個渺無人煙的新世界而前進。諾曼號太空船正在接近宇宙速度。 雪利·埃利斯播音結束,某種甲殼蟲音樂尾隨而至。諾曼今天不想听愚蠢的好皮士重複“囓。朱迪”之類的廢話。他使勁兒關掉了音量,因為用力太大,旋鈕被擰掉了。 在距離城市邊緣幾英里遠時,他路過了一個叫“基地營”的地方。高大顯眼的廣告牌上寫著“你從未見過的軍隊剩餘物資”。不知為什麼,這廣告使他笑出了聲。他想,這可真算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特別的廣告了。它好像包含著什麼意思,但又沒有直接說出來。不過廣告並不重要,說不定這商店裡會有他一直想找的某樣東西。他真的找到了。 中間的過道上懸掛著一個大幅的廣告牌,上面寫著“絕對安全,永無遺憾”。諾曼看到,那是三種不同形狀的煤氣燈、催淚彈、拋石機(如果你碰巧在家裡遭到一個四肢癱瘓的盲人襲擊,它倒真是一件絕妙的防身武器),發射橡皮子彈的氣槍、彈弓,普通的和有大頭釘裝飾的黃銅指套、包皮鉛頭棍、鞭子、口哨等等。當諾曼差不多走到走廊的最中間時,終於在一個玻璃櫃中發現了一樣他認為是整個“基地營”裡惟一真正有用的東西:一把電擊槍。他花63元50分買下了它。這把槍一扣扳機,就從兩個鋼電極中發出強大的電流(雖然可能達不到標籤上許諾的9萬伏高壓)。諾曼認為,它的每一次擊發都會像小口徑手槍一樣具有殺傷力,而最令人滿意的是,買這種槍根本不需要簽名。 “你想九伏電池的買?”店員問。這是個長著兔唇、腦袋像子彈模樣的年輕人,身上的體恤衫上寫著“有枝槍備而不用比需要時手邊沒有好”。在諾曼看來,這傢伙像是某種近親結婚的後代。 “電池的想要,九伏?” 諾曼明白他想說什麼,點點頭:“給我兩個。留一個備用。” 年輕人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一句最有趣的笑話,比“你從未見過的軍隊剩餘物資”還好笑!隨後他彎腰從櫃檯下拿出兩個九伏電池,啪的一聲扔在諾曼的歐米茄電擊槍旁。 “一塊五!”年輕人喊著,笑得更厲害了。諾曼數出錢來,也跟隨樂不可支的兔唇先生一起笑了起來。後來他想,正是在此時他啟動了宇宙速度,所有的星球都上了軌道。所有的——這一次我們要取道克林頓帝國。 他駕駛著偷來的“加速度”回到了城裡,路過一家店名十分動人的理髮店:“隨心所欲理髮店”。店前廣告牌上微笑的香煙女郎已經開始變黑。走進門廊,一個留著很酷的小鬍子的年輕黑人正坐在一把老式理髮椅裡,腦袋上戴著耳機,大腿上放著一本《噴氣式》雜誌。 “想理什麼樣的頭髮?”黑人理髮師問道。就一個黑人而言,他的口氣相當唐突,但還算不上無禮。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你不該對這樣的白種男人如此說話,尤其是當你一個人待在店裡的時候。諾曼至少有6英尺2的個頭,長著一副寬闊的肩膀和堅強有力的大腿,而且身上還能聞到一股警察的氣味兒。 鏡子上邊是邁克爾·喬丹、查爾斯·巴克利和亞蘭·羅絲的照片。喬丹身穿伯明翰爵士棒球隊的隊服,照片上印著一行印刷體字的標語:“曾經和永遠的公牛”。諾曼指著照片說:“給我理成這種髮型。” 黑人理髮師仔細盯著諾曼,首先判斷他是喝多了還是腦子有病,然後試圖弄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要判斷這一點似乎更難。 “兄弟,你在說什麼?你是想剃成光頭嗎?” “一點兒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諾曼把手從頭髮上掠過。他有一頭濃密的黑髮,鬢角剛剛開始出現白髮。髮型不長不短,他保持這種式樣已經有二十年了。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努力想像他這樣一個白人,像喬丹那樣剃成光頭會是什麼模樣,但是他怎麼也想像不出來。碰一次運氣吧,羅絲和她的新朋友們不會想像出他的新模樣。 “你肯定?” 諾曼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他有一種要把這男人打倒在地,把膝蓋壓在他胸口,俯下身咬掉他的整個上唇、很酷的小鬍子以及他臉上所有東西的慾望。他知道他怎麼會產生這股衝動,這傢伙看起來有點像那個同性戀傻瓜雷蒙·桑德斯,就是那個企圖用謊話連篇的婊子羅絲偷來的信用卡提取現金的傢伙。 哼,理髮師,理髮師。諾曼想,你已經離地獄不遠了。如果你再敢多一句嘴或者說錯一句話,你就徹底完蛋了。可惜我無法警告你,即使我想這麼做也不行,因為現在我的嗓子裡就像有一堆燃燒著的鐵釘一樣。所以,最好現在就開始。 理髮師又在仔細地觀察他。諾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任他觀察。他覺得平靜多了,要出什麼事就出吧,一切皆在他的拳頭掌握之中。 “好吧,我猜你是拿定主意了。”理髮師終於說道。他的嗓音透著消除了疑慮的溫和。諾曼慢慢鬆開了褲兜里的電擊槍手柄。理髮師把手裡的雜誌放在櫃檯上一堆藥水和香水瓶旁邊(上邊的黃銅標籤上寫著“塞繆爾·羅艾”),站起身來,拿著一件塑料圍裙。 “你想讓自己像喬丹,咱們就開始乾吧。” 二十分鐘以後,諾曼在鏡中若有所思地端詳著自己。塞繆爾·羅艾站在椅邊欣賞著他。羅艾看上去既擔心又感興趣,就像是從一種全新的外貌中發現了某些熟悉的東西。又來了兩位顧客,他們看著對鏡端詳的諾曼,臉上明顯露出了欣賞的表情。 “這人長得真精神。”一位顧客說。他的聲音裡有一絲輕微的驚訝,聽來像是在自言自語。諾曼不敢相信鏡子裡的這個男人就是他自己。他眨眨眼,鏡子裡的男人也眨眨眼;他笑一笑,那人也笑一笑;他轉過身,那人也轉過身。可是這沒什麼用。以前他有一對警察的眉毛,而現在卻是一對數學教授那種學問高深的眉毛。他一時很難接受禿腦袋上圓潤而激髮美感的曲線和那種蒼白。他覺得自己的膚色不屬於曬得黝黑的那種,但是與蒼白的腦袋相比,其他部位的皮膚則像保安員的一樣黝黑髮亮。他的腦袋看來特別脆弱,它長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或者長在任何人,特別是一個男人的身上,都完美得不可思議,就像一件白釉藍彩瓷器一樣精美。 羅艾試探性地說:“兄弟,你的腦袋長得真不壞。”諾曼沒有意識到他正在試著拍他的馬屁。這樣更好些,因為諾曼此刻沒有心情接受奉承。 “看來不錯,年輕多了,對嗎,戴爾?”“不壞,真不錯。”另一位顧客贊成道。 諾曼問羅艾:“你剛才說多少錢?”他想從鏡子前離開時,卻發現自己的目光仍停留在腦袋頂部,很想看看腦袋後面是什麼樣子。他沮喪而且有些擔心,心靈被分裂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他不是鏡子裡那個長著學者般的光頭和濃黑眉毛的男人。他怎麼會是這副樣子?這是某個陌生人,某個都市裡的怪人不懷好意的惡作劇,僅此而已。他轉念想到,畢竟這些事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抓住羅絲,而且和她談一談。 挨得緊緊地談。 羅艾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然後飛快地瞥了一眼另外兩位顧客,諾曼明白他是在判斷,如果這個高大強壯的、光頭的白種男人突然狂怒起來,這兩名顧客肯不肯幫他一把。 “對不起,”他說,盡量讓語調顯得溫和親切一些,“你在對我說話嗎?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是說三十元比較合理,你覺得怎麼樣?” 諾曼從襯衣兜里掏出一個折疊錢包,從失去光澤的錢夾底下抽出兩張二十元的紙幣遞過去。 “三十太少了,”他說,“收下這四十元,還有我的道歉。你幹得很不錯。上個星期我過得太糟了。”他想,你什麼都不知道,伙計。 塞繆爾·羅艾明顯地鬆了口氣,接過錢說:“兄弟,沒問題。一點兒不開玩笑,你的腦袋長得真不錯。如果你不是邁克爾的話,就沒有人是邁克爾了。” “除了邁克爾本人之外。”名叫戴爾的顧客說。三個黑人互相對視著點了點頭,然後開懷大笑起來。諾曼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結果掉這三個黑人,但他只是和他們一起點著頭大笑一氣。新來的顧客把情況改變了。現在他需要更加小心才是。他仍然笑著走了出來。 有三個黑人少年正靠在“加速度”旁邊的欄杆上,他們沒有搞車,可能是覺得這車太破了,不值得動手。他們饒有興趣地盯著諾曼蒼白的光頭,然後彼此看了一眼,翻翻眼珠。三個男孩都在無憂無慮的十四五歲上下,中間的一個開口說道:“你是在看我嗎?”那口氣就像電影裡的羅伯·迪尼路。諾曼彷彿覺察到這點,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好像其他兩個人完全不存在。這個男孩很快得出結論,他對迪尼路的模仿還得再練練,於是便主動放棄了。 諾曼鑽進剛剛洗淨的偷來的汽車駛走了。他向市中心開了六個街區,進入一個名叫“山姆,再來”的舊衣店。店裡幾個閒逛的人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沒關係,諾曼不在乎被人看,如果吸引他們的是他新理的光頭,那就更不成問題。這些人注意的是他的腦袋,他離開這裡五分鐘後他們就會絲毫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他在這裡找到一件摩托夾克,上面的飾釘、拉鎖和小銀鍊子閃閃發光,從衣架上拿下來時嘩啦嘩啦亂響一氣。店員張口就要240元,等他看到令人畏懼的剛剃的光頭下似幽靈般的眼睛,又改口說是180元,加稅。如果諾曼砍價,他還可以再低一些,但是諾曼沒有還價。他累極了,腦袋嘭嘭直跳,只想回旅館去睡覺。他想一覺睡到明天。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因為明天將是一個繁忙的日子。 回去的路上他又停了兩次車。第一次是在一家賣各類機械裝備的商店,他買了一輛沒有馬達的舊輪椅,折起來剛好能放進“加速度”的行李箱裡面。之後他又去了婦女文化中心博物館,花6元錢買了一張門票,既沒參觀展品,也沒去禮堂聽那裡正在舉行的關於自然分娩法的討論會,只是在禮品店迅速地轉了一圈,很快便離開了。 回到白石旅館,他沒向任何人打聽那個長著誘人的臀部的金發女孩兒,而是直接上樓了。處於目前的狀態下,他甚至不敢讓自己去要一杯蘇打水。新剃的腦袋裡好像有個鐵匠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著,眼睛在眼眶裡跳動,牙齒鑽心地疼痛,下巴骨陣陣抽動。最糟糕的是,他的神智如同感恩節遊行中的花車一樣在上下飄浮,游離於身體之外,彷彿係於一根脆弱的絲線,隨時可能會斷開。他必須立即躺下睡覺。 ·也許一覺之後他會恢復到正常的神智。至於那位金發女孩兒,最好的行動方案就是對她實施恐嚇。這是一張秘密王牌,只有到絕對必要時才能打出來。這是緊急情況下採取的緊急措施。 星期五下午四點,諾曼倒頭便睡。他的太陽穴不再像酒醉時那樣抽搐,而是頭疼起來。這頭疼已經成為他的專利,每當拼命幹活時便會發作。自從羅絲離家出走,他的毒品案被破穫後,一周犯兩次已經很正常。他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止不住地流鼻涕,天花板上那些奇怪的、蜿蜒曲折的線條構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他頭疼得好像腦子裡有個狂暴的胎兒拼命要掙扎出來。他無法可想,只有蹲下來,靜候發作過去。這樣從一次發作到另一次,好像一個人在踩著踏腳石一步一步過河一樣,他一次又一次地忍受著。這種束手無策的忍耐引出他心底一些遙遠而又模糊的記憶,卻不能使他擺脫無情的痛苦。諾曼不再顧及它了,他用手在頭頂上來回磨擦著,光滑的頭皮似乎不屬於他自己,倒像是在摸剛打過蠟的汽車前蓋。 “我是誰?”他向空空的房間發問,“我是誰?我怎麼會在這兒?我在幹什麼?我到底是誰?” 他還沒來得及找到任何答案,就已經昏睡過去。疼痛像一個不肯離去的壞小子,伴著他在無夢的深淵中走了一段很長的路,諾曼最終把它甩掉了。他的頭歪向枕頭一邊,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鼻涕流過臉頰,枕頭上弄濕了一大片。他開始大聲打鼾。 十二個小時之後,星期六早晨四點,諾曼一覺醒來,頭痛已經消失了。他覺得精神飽滿,精力充沛,正像每次頭疼發作過去時的感覺一樣。他坐起身,把腳放在地板上,看著窗外陰鬱的世界。鴿群站在牆沿上,睡夢中還在互相喁喁細語。他毫不懷疑,新的一天將是大結局的日子,很可能也是他自己結局到來的一天,但這算不了什麼。他將再也不會頭痛了,永遠不會再發了,僅僅知道這一點,就足以讓人覺得它是一樁公平交易。 房間對面,新買來的那件摩托夾克掛在椅背上,像一個沒有腦袋的黑色幽靈。 早點兒醒來,羅絲。他幾乎是在溫馨地遐想著,親愛的,早點兒醒來吧,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今天應該是你最漂亮的一天,因為你將最後一次展露容顏。 2 星期六早晨四點剛過幾分,羅西便醒來了,她驚恐地摸索著床邊的檯燈,相信諾曼就在她的房間裡,她能聞到他的香水味兒。 她驚慌失措地打開檯燈,匆忙間差點兒把檯燈碰翻到地板上。檯燈的底座懸在半空,但終於還是被打開了,她的恐俱也很快消散。這是她自己的房間,小巧玲瓏,乾淨整齊,而且佈置得有條有理。房間裡惟一的氣味兒是她自己的皮膚散發出的、帶有臥室特有的那種溫暖的香氣。這裡只有她……當然,還有“羅絲·麥德”。但羅絲·麥德正安全地鎖在壁櫃裡,她可以肯定它仍然在那兒,舉起一隻手遮住眼睛,遙望著山下神廟的廢墟。 她一邊起床一邊想:我一直在夢見他,我又做了一個關於諾曼的噩夢,所以才會驚醒過來。 她把檯燈放回床頭櫃上,燈罩叮噹作響。羅西舉起檯燈來看了看。奇怪,你怎麼才能記住—— 那些你必須記住的東西。 她是怎麼弄到這件飾物的?是因為它看起來像油畫上的女人戴著的那樣東西,所以她才從比爾的店裡買來的嗎?她不知道。真麻煩。你怎麼才能忘記—— 那些你必須忘記的東西。 例如這一件? 羅西拿起了臂環,它像金子一樣沉,但很可能只是鍍金的合金材料,透過它看房間,就像是從望遠鏡裡往外看。 這時,夢中的情節斷斷續續浮現出來,她明白了這夢完全與諾曼無關。是比爾。他們騎在他的摩托車上,但他不是帶她去湖邊的野餐營地,而是從一條小路下去,彎彎曲曲,越走越深,最後進入了一座可怕的枯萎的小樹林。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空地上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樹結滿了玫瑰紅色的果實,顏色就像羅絲·麥德的古典短裙。 “噢,多棒的一道開胃菜呀!”比爾興奮地喊了起來。他跳下摩托車,沖向那棵大樹。 “我聽說過這些果實,吃一粒能預知未來,吃兩粒能長生不老!” 夢境正是從這裡開始,從令人不安跨入了真正的噩夢之中。她知道樹上的果實並沒有神奇的魔力,而是有劇毒,她向他跑去,想在他開始咬那誘人的果實前攔住他。比爾卻不相信,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輕輕地擁抱一下,然後說:“羅西,別犯傻了——我認識石榴,這不是石榴。” 正在這時她醒來了,在黑暗中劇烈地顫抖著,腦子裡浮現的不是比爾,而是諾曼……彷彿諾曼就躺在附近什麼地方的一張床上,正在想著她。想到這裡,羅西雙臂交叉在胸前,緊緊地抱住了自己。他太有可能這麼做了。她把管環放回到桌上,衝進浴室,擰開了淋浴噴頭。 關於比爾和劇毒果實的惱人的噩夢,她在哪里和怎麼弄到那個臂環的問題,她對那幅畫的複雜感情,買到手以後,卻不為它安裝鏡框,又像隱藏一個秘密一樣把它藏進了壁櫃中……所有這些事都在一個更強烈、更直接的事件下變得黯然失色了:她的約會。約會就在今天,她一想起來就異常興奮。她既害怕又快樂,而更多的是好奇。這是她的約會。不,他們的約會。 假如他根本就不來呢?心中一個聲音在不祥地低語著。你知道,這也可能完全是個玩笑,你也可能會把他嚇跑。 羅西邁步進入了水中,才發現她還穿著內褲。 她彎腰脫下內褲,喃喃地說:“他會來的。沒事兒,他會來的。我知道他會。” 當她鑽到噴頭下,伸手去摸洗髮液時,一個聲音——這次是個完全不同的聲音——在她腦海深處低低地發出迴聲:“獸類之間會互相撕咬。” “什麼?你說什麼?”羅西手裡拿著洗髮水,僵住了。她覺得恐怖,但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方。 什麼也沒有。她甚至不能確切記得她剛才想的是什麼,只知道它與那幅該死的油畫有關。這幅油畫已經深入她的腦海,就像在一首歌曲中無法忘掉合唱部分一樣。羅西往頭髮上塗滿泡沫時,突然決定把這幅油畫扔掉。於是她覺得好過多了,就像戒掉了吸煙或午餐喝酒之類的不良嗜好一樣。走出浴室時,她已經哼起了歌兒。 3 比爾沒有用遲到來折磨她。羅西已經將一把餐椅拿過來放在了窗前,以便能夠看見他。淋浴後又過了整整三個小時,她已經坐在窗前了。八點二十五分,一輛後架上夾著一隻微型冰箱的摩托車開進了樓前空地。駕駛員戴著碩大的藍色頭盔,從她的角度碰巧看不到他的臉,但她知道這是他。她已經熟悉了他那寬闊的肩膀的輪廓。他又轟了一下油門,然後關掉了馬達,用皮靴後跟踢了下腳撐。他抬起腿,大腿的線條透過褪色的牛仔褲清晰可見。羅西感到一陣羞怯,明白無誤的慾念引起了一陣戰栗,她想:這一切正是我今晚入睡前想要得到的東西,它正是我所夢想的,如果我真的幸運的話,我將會得到他。 她想在這裡等著他上來,就像一個在父母舒適的家裡等待著舞會男伴的姑娘。這男孩從他父母剛剛擦洗並打過蠟的汽車中走出來,臉上藏著詭秘的微笑,在門口不自然地整理著領帶或者拉一拉皮帶,而她會在他到了之後還讓他等上一會兒,讓他透過臥室的窗簾看她換上無背帶禮服。 她想著這些,打開衣櫃,取出一件運動衫,然後匆匆走向過道,邊走邊往身上套。當她來到樓梯邊時,他已經上了一半,正在抬頭看她。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她年華正好,已經不會再忸怩害羞,但還沒老到不相信正義會戰勝邪惡的年齡。 “嗨!”她站住腳打招呼,“你真準時。” “當然,”他抬起頭看著她說,好像有些驚訝,“我從來就準時,而且經常受到稱讚,可能是天生的吧。”他像電影裡的騎士一樣,把一隻戴手套的手伸向她,笑著說:“你準備好了嗎?” 這是一個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因此她只是迎上去拉著他的手,在他的牽引下走出了大門,跨入六月第一個星期六的燦爛陽光中。他站在摩托車旁,審視地上下打量著她,然後搖搖頭:“幸虧我的童子軍訓練技術還沒荒廢。” 車後座兩邊各有一隻掛包,他解開其中一個,拿出一件跟他身上那件很相似的皮夾克:胸前兩側上下都有帶拉鍊的衣兜,除此之外看上去很一般,沒有釘飾、肩章,也沒有閃光的銅扣。這件比他身上穿的小了一號。她帶著疑問看他展開了皮夾克。 他看到她詢問的目光,明白她的意思,便搖了搖頭說:“這是我父親的夾克。他教我騎一輛老式摩托車,那輛車是他用一張餐桌和一套臥具換來的。他二十一歲就騎著它走遍了全國。是那種帶有反沖式起動器的老車,如果你忘了把變速器調到空檔,它就會從你屁股底下竄出去。”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他把它撞壞了?還是你把它撞壞了?”她微笑了。 “誰也沒有。它太老了,已經壽終正寢了。史丹納家族都騎'哈利'牌車。這一輛是家裡的車,1344CC。”他輕輕拍著發動機殼,“爸爸騎了還不到五年。” “他不要它了?” 比爾搖搖頭:“不,他得了青光眼。” 她穿上夾克。比爾的父親看來至少比兒子矮3英寸,輕40磅,可衣服在她身上仍然滑稽地晃蕩,長及膝蓋。但是很暖和,她把拉鍊一直拉到了下巴,覺得很快活。 他說:“看起來很不錯,像個專愛打扮的可笑的小女孩兒,不過這樣子很好看,真的。” 她想,現在她可以說出當她和比爾坐在長凳上吃熱狗時沒能說出的話了。她突然覺得這句話非說出來不可。 “比爾?” 他仍然在笑著,眼睛裡含著驚訝。 “哦?” “別傷害我。” 他想了想,臉上還帶著微笑,但目光十分嚴肅。他搖搖頭說:“不,我不會的。” “你保證?” “我保證。來吧,爬上來。你騎過鐵馬嗎?” 她搖搖頭。 他彎腰到車後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個頭盔。她毫不驚訝地發現它是淺紫色的。 “戴上頭盔吧。” 她把它套在頭上,向前彎著身子,從車鏡中嚴肅地看看自己,爆發出一陣笑聲。 “我就像一名橄欖球隊員。” “也是本隊中最漂亮的一位。”他扳著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來。 “釦子在下巴底下,在這兒,讓我來。”有一會兒功夫,他的臉緊緊地挨住了她,她的腦袋直發暈,心裡明白,如果他想在這灑滿陽光的人行道上,在這星期六早晨悠閒的人群中吻她,她會讓他吻的。 他退回了一步。 “帶子太緊嗎?” 她搖搖頭。 “肯定?” 她點點頭。 “那就說兩句話。” 她口齒不清地胡亂哼了幾句,大笑起來,他也笑了。 他又一次問她:“你準備好了嗎?”他還在笑,但眼睛已經恢復到最初的嚴肅思索中,好像他知道他們已經開始了一項莊嚴的使命,一舉一動都會造成深遠的後果。 她用拳頭敲了敲頭盔,神經質地咧嘴一笑:“我想是準備好了。誰先上,你還是我?” “我。”他抬腿跨上了車座,“現在你上來吧。” 她小心地跨過腿去,雙手放在他的肩上。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不,抱著我的腰,好嗎?我需要保持胳膊靈活才能開好車。” 她的手順著他的胳膊兩側滑下,在他平坦的小腹前握起來。她突然覺得好像又在做夢。所有這一切真的源自於床單上的一滴血嗎?一個從前門走出去的衝動決定?這可能嗎? 尊貴的上帝,別讓這一切變成一場夢。她想。 “把腳踩到支架上,看到了嗎?” 她把腳放好,比爾發動了摩托,把撐架踢到後邊,現在他用腳支撐著車身的平衡。她既恐慌又感到了陶醉,覺得像一隻停泊的小船脫開纜繩,在碼頭旁飄浮,在波浪中自由自在地搖擺不停。她稍微向他背上靠緊了一點兒,閉上雙眼,深深地呼吸。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皮革味道很濃,這真好,一切都很好。有點兒害怕,可是很好。 “希望你喜歡它,我真心地希望。” 他按下右手柄上的一個按鈕,“哈利”像一支利箭般猛射出去。羅西跳了起來,身體靠住他,雙手抓得更緊了,她感到一陣頭暈。 他喊:“你還好嗎?” 她點點頭,想起他是看不見的,就大喊一聲:“是的,一切都好。” 這時,左邊的路面向後退去。他用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掃了一眼後面的車流,迅速向右拐上了春藤大街。摩托車拐彎時不大像汽車那麼平穩,它像一架小型飛機一樣斜著飛了起來。比爾轉動油門,“哈利”向前猛衝,帶起一陣風沙,吹進她的頭盔裡,令她直想大笑。 “我想你會喜歡它的!”當他們在紅綠燈前停住時,比爾回頭沖她喊道。他的腳踩在地上,他們好像又一次回到了牢靠的地面,不過和它的聯繫只是一根最細的絲線。綠燈亮時,摩托更加自信地轟鳴著奔騰而去。他們轉向鹿街,沿著布萊茵特公園裡老槐樹投下的陰影穿行。她透過比爾的右肩可以看見前方的太陽。陽光在她眼中閃爍,就像太陽反射器一樣。他側彎著拐進卡魯邁特路,她斜靠在他身上。 我想你會喜歡它的,他們出發時他曾說過。但她只是喜歡跳躍般地穿過城市北部的郊區住宅區。那些摩肩接踵的建築物使她想起“家庭錄像”節目中的一切,好像每個街角里都隱藏著一個維尼酒吧。走上高架公路時,她覺得自己不僅是喜歡,簡直是愛上了這種感覺。他們沿著湖邊從另一側的27號公路離開高架公路。她真希望永遠這樣走下去。如果比爾問她,一直騎到加拿大多倫多去玩捉堅鳥的遊戲怎麼樣,她會把戴頭盔的腦袋放在他肩膀上,讓他能感覺到她在點頭。 27號高速公路是最好的公路之一。如果在夏末,即使一大早也會交通擁擠,而今天路面上空蕩蕩的,一條有黃色斑點的黑色標誌帶從道路中間穿過。在他們右側,樹影飛掠而過,巨大的湖面閃爍著藍色的漣漪;左側一一閃過了奶牛場、旅遊者小木屋和只有夏季才開放的旅遊紀念品商店。 她覺得不需要再說話;即使需要,她也不知道能不能說出來。他已經開足了馬力,迎面吹來的強風鑽進了頭盔,在耳邊不停地呼呼作響。羅西想起了她曾經做過的飛翔之夢,夢中的她像風一樣飛過茂盛的草地、石牆、屋頂和煙囪,頭髮像旗幟般向後飄拂。從這種夢中醒來時,她總是驚喜交加地發現自已被汗水打濕了衣衫。現在她感到自己已經進入了夢境。 她向左側看去,她的影子隨著她而移動,正如夢中景象,可是現在有另一個影子在它旁邊,比夢中的情景好得多。她不知道在她的一生中,還有什麼時候能比此時此刻更加快樂。身邊的世界完美無缺,在這世界中的她也白壁無瑕。 氣溫有了一些輕微的變化。當車子飛馳進濃密樹叢的陰影中時變得涼爽宜人,來到陽光下又感到溫暖無比。一隻雜種狗躺在一輛卡車後面,對他們的到來毫無興趣。當比爾駛過一片農田時,駕車的農夫舉起一隻手向羅西打招呼。羅西看見他曬得紅紅的皸裂的面孔,從比爾胳膊下面抽出一隻手來,衝著燦爛的陽光向他搖了兩下。農夫笑了,卡車漸漸遠去。 離城10到15英里時,比爾用手指向天空,那裡有一個發光的金屬物體。不一會兒,她聽到直升機翼發出了有節奏的敲擊聲,接著看見兩個男人坐在透明機罩裡。飛機轟響著從他們頭上掠過,她看見那個乘客斜過身對著駕駛員的耳朵喊著什麼。 “我能看見這一切。”她想,又奇怪為什麼這一點使她驚奇。畢竟她並沒有看見無法從小汽車裡看到的東西。但是我能看見,她想。我能看見是因為我不是從車窗玻璃往外看,從車窗裡看到的只是風景,而我看到的是真實的世界。我就置身於這世界之中,我正飛過這個世界,就像在夢中一樣。不過我現在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飛。 發動機在她兩腿之間輕輕顫動著,它引起某種舒服的感覺。她非常清楚他們之間將會怎樣。當她不再看路邊田野時,她被比爾脖子上的細小絨毛迷住了。 不知道用手指撫摩它時會是什麼感覺。 離開高架路後約一個小時左右,他們駛入了鄉間小路。比爾謹慎地把“哈利”調到二檔。他們接著來到一塊寫有“湖濱野餐營地,未經許可不得入內”字樣的標牌前,比爾越過第一條路,轉向一條石子路。 “抓牢,小心顛簸。”他說。現在風已不再像颶風那樣在她耳邊呼嘯,她可以聽得更清楚一些了。 路面的確十分顛簸,但“哈利”輕鬆馳過,只是有些上下起伏。五分鐘後。他們開到一個小小的聚餐區,在鬱鬱蔥蔥的草地上散佈著一片片野餐桌和燒烤爐。草地逐漸變成多岩石的鵝卵石湖灘,波浪緩慢而有節奏地拍打著湖礁,湖水在地平線上無限地伸展開,水天連成了一線。一岸邊只有他們兩人。比爾關掉“哈利”,寂靜隨之來臨,靜謐得令她喘不上氣。水鷗在湖面上一圈圈盤旋,向著岸邊發出尖叫。遠遠的,從西邊傳來了發動機的噪音,聲音十分低沉,聽不出是卡車還是拖拉機。除此之外偌大的湖邊了無聲息。比爾用皮靴尖挖出一塊扁平的石頭,踢到摩托車旁,放下了腳撐,用石塊撐緊。他邁下車座,笑著向她轉過身來。看見她的面孔,他的笑容立即變成了關切的神情。 “羅西,你沒事吧?” 她驚訝地看著他:“是的,怎麼啦?” “你臉上的表情十分可笑——” 她說:“我很好,只是覺得自己好像在夢裡。我奇怪自己怎麼會在這裡。”她神經質地笑了一聲。 “你是不是頭暈或有別的什麼不舒眼?” 羅西這一次笑得自然一些了。 “不,我很好,真的。” “而且你很喜歡?” “我非常喜歡。”她摸索著想解開頭盔的扣,但沒有成功。 “頭一次比較難,我來幫你。” 他斜過身來幫她解開了釦子,他的臉又緊挨著她,這次他沒有退步。他把頭盔從她頭上托起,用左手的兩個指頭拎著帶子,右手摟著她瘦削的後背,輕輕吻她的嘴唇。她覺得這吻好極了,他嘴唇的感覺、手掌的力量給了她一種回家的感覺。她開始輕輕啜泣,但是沒事兒,這不是受到傷害的眼淚。 他稍稍退後了一點兒,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背上,頭盔還提在另一隻手中,輕輕碰著她的膝蓋。他看著她的臉問道:“你還好嗎?” “是的。”她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音,只能點一點頭。 “好極了。”他說。然後,他像千一件工作那樣莊重地輕吻著她那又冷又濕的面頰——先吻右眼的下面,再吻左眼下面。他的吻像眼睫毛的抖動那樣輕柔,她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突然,她伸出雙臂摟著他的脖子,用力擁抱了他,她的臉緊靠在他穿夾克的肩膀上,兩眼緊閉,流出了眼淚。他擁抱著她,用那隻放在背上的手撫摩著她的頭髮。 過了一會兒,她從他的懷抱中抽出身來,用手揉著眼睛努力地微笑著。 “我不經常哭,你可能不會相信,但這是真的。” “我相信。”他說著,拿掉了他自己頭上的頭盔,“來,幫我把冰箱卸下來。” 她幫他鬆開系冰箱的橡皮扣,一起將它抬到一張野餐桌上。她抬頭望著湖水說:“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簡直不能相信除了咱倆再也沒有別人。” “是的,一般遊客不走27號高速路。我和夥伴們第一次到這裡來的時候還是小孩兒呢。我爸說他完全是騎著車盲目亂跑時偶然發現這塊地方的。” “即使八月份這兒的人也不會多,那時候其他的湖濱野餐地早就擠滿了人群。”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你帶其他女人來過嗎?” “沒有。”他說,“你喜歡走一走嗎?等到吃午餐時胃口會變得更好。我還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 “最好是你自己去看。”他說。 “好吧。” 他帶領她向湖邊走去。他們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脫掉了鞋襪。她驚奇地發現他穿的是一雙她認為只有初中生才穿的蓬鬆的白運動襪。 她拿著帆布運動鞋問:“把它們留在這兒還是拎著走?” 他想了想說:“你的拎著,我的留在這兒。該死的靴子如果濕了就不可能恢復原樣,即使腳是乾的也沒有用。”他脫下白色運動襪,整整齊齊地橫在短粗的靴尖上。他做事情的樣子和擺放東西時的仔細勁兒使她發笑。 “怎麼啦?” 她搖搖頭:“沒什麼。走吧,給我看看那樣東西。” 他們沿著湖岸向北走,比爾走在前邊,羅西左手拎著鞋跟在他身後。剛踏進水時她感到冰涼得喘不上氣,幾分鐘以後就好了。她能看見自己的腳在水里像微微發光的白色小魚,因為光線折射的關係,腳裸處和身體其他部分被截然分開。水底有許多鵝卵石,腳踩在上面並不覺得痛。她想:“你已經凍麻木了,親愛的。你可能會被割傷而並不知道。”但是她的腳並沒有被割破。她覺得他不會讓她的腳受傷的,這念頭很荒唐,但對她卻很有說服力。 順湖岸走出約40碼,他們來到一條草木叢生的小徑,盤旋而上通向堤岸,低矮濃密的灌木叢底下是白色的細沙。她有一種幻覺,彷彿依稀記得夢中走過這條小路,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他指著前方低聲說:“我們走到那條路上去。盡量安靜點兒。” 他等她穿上運動鞋,好帶她往上面走。他在坡上等著她,當她上來對他說話的時候,他把一隻手指放到唇邊,然後往前指了指。 他們站在一塊小小的林中空地上,比湖面高出50英尺左右,空地中間有一棵大樹倒在地上。在裹著泥土的樹根底下,一隻漂亮的紅狐狸正在給三隻小狐狸餵奶,旁邊還有一隻小傢伙在樹葉縫隙閃閃爍爍的陽光中追著自己的尾巴玩兒。羅西盯著它們,簡直看呆了。 他靠在她身旁低聲對她細語,弄得她耳朵直癢癢。 “前天我到這兒來過一次,想看看野餐地還能不能使用。已經五年沒來過了,所以不能確定。我隨便亂走時,發現了這些小傢伙。是紅狐狸。小狐狸可能才出生六個星期。”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比爾聳聳肩說:“我喜歡動物,所以讀這方面的書,還經常到野外觀察它們。” “你打獵嗎?” “哦,上帝,不。我連照片都不拍,只是觀察。” 雌狐已經看到了他們。它沒有移動,相反變得更加安靜起來,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他們。 “別死盯著它們看。”羅西忽然想。她不知道這想法意味著什麼,只知道這不是她自己腦子裡的聲音。 “別死盯著它,它不是為你們這類人準備的。” “它們太美了!”羅西呼出了一口氣。她抓起他的一隻手,用雙手握住了它。 “是的,的確很美。”他說。 雌狐把腦袋轉向那第四個小傢伙,它已經不再追自己的尾巴,而又跟自己的影子玩了起來。它尖叫了一聲;小傢伙回過頭,冒冒失失地看了一眼站在小路盡頭的不速之客,接著就飛跑過來,躺在媽媽面前。雌狐舔著它的腦袋,仔細地梳理著,但眼睛一秒鐘也不離開比爾和羅西。 “它有夥伴嗎?”羅西悄悄地說。 “有,我以前見過,一條健壯的公狗。” “他在哪裡?” “周圍什麼地方,正在狩獵。可能有不少斷了翅膀的海鷗,拖回來可以給小傢伙們當晚餐。” 羅西的目光轉向樹根底下,狐狸們正在那兒做窩。她覺得幻覺又產生了,樹根好像閃著寒光在向她面前移動,要攫住她,然後又溜走了。 “咱們嚇著它了嗎?”羅西問。 - “可能有點兒。如果咱們再靠得近一些,它會跟咱們搏鬥的。” “是啊,要是咱們攪亂了它們平靜的生活,它會報復的。” 他有點奇怪地看看她說:“當然,我想它會。” “我真高興你帶我來看它們。” 笑容照亮了他的臉龐:“我也很高興。” “咱們該走了。我不想嚇著它,再說我也覺得餓了。” “好吧,我也餓了。” 他莊重地舉起一隻手揮了揮。雌狐用它明亮而平靜的眼睛看著他,然後皺著鼻子發出無聲的咆哮,露出一排整潔的牙齒。 “你是個好媽媽,好好照管你的孩子吧。” 他轉過身,羅西跟上他的步伐。她回頭又看一眼這雙明亮而平靜的眼睛。雌狐還在柔和的陽光下餵著孩子,它的皮毛不像紅的,倒像是橘紅色的。這色調與周圍愜意的綠色形成了強烈反差,其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讓她又一次發抖。一隻水鷗從頭頂猛撲下來,陰影掠過了地面。即使此刻,雌狐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羅西的臉。當她轉過身去跟上比爾時,她還能感到它那平靜的眼睛滿含著深情的關切落在她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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