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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六章公牛的神殿·1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20722 2018-03-12
1 星期四晚上臨睡前,羅西將那隻嶄新的電話機插頭重新插入了插座,撥通了安娜的電話。她想從安娜那裡知道有沒有新消息,是否有人在城裡見到了諾曼。安娜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她說一切都很平靜,還引用了一句老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羅西心存疑慮,但是她並沒有任何表露。她除了向安娜表達對她前夫的哀悼以外,不知道還需要遵循哪些禮節。 “謝謝你,羅西。”安娜說,“彼得是個很難相處的怪人,儘管他待人坦誠相見,但他這個人卻並不怎麼可愛。” “他對我很好。” “這太符合他的天性了。他對陌生人像一位樂善好施者,而對家人和朋友卻喜怒無常。在一次感恩節晚餐上,他竟把一隻火雞扔到了他弟弟頭上。我記不清原因了,好像是為了巴解組織這一類毫不相干的事。”

安娜長嘆了一聲。 “星期六下午我想為他舉行一個紀念活動,大家坐在折疊椅上圍成一圈,就像AA聚會那樣,共同聊一聊有關他的話題。至少我是這麼打算的。” “這主意很不錯。”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安娜問道。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傲慢地揚起了眉毛,“我這個想法是不是有些愚蠢?無論如何,我會把野餐會盡可能拉長一些,以便有足夠的時間進行這項活動。這個悲慘事件毫無疑問給我們留下了遺憾,受虐待的姐妹們畢竟失去了一位朋友。” “如果是諾曼幹的——” “一切即將真相大白了。”安娜說,“多年來我一直跟那些身心受到傷害、終日戰戰兢兢的女人們一起工作。我知道她們有的已經發展到嚴重的受虐狂程度,很多人由於長期受迫害,得了精神分裂和精神抑鬱綜合症。你還記得挑戰者號航天飛機爆炸事件嗎?”

“記得……”羅西迷惑不解地說,她對那場悲劇記憶猶新。 “那天晚上,一位婦女滿面淚痕地來找我。她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並在自己身上連擰帶掐,兩頰和雙臂到處是一片片紅斑。她說所有的宇航員,包括那個和藹的女教師在內,都是由於她的過錯而死的。我問她為什麼這樣說,她解釋說,她曾經寫過兩封信,對航天飛機載人飛行計劃表示了支持,一封寄給了《芝加哥論壇報》,另一封寄給了當地的國會議員。” “受害婦女因此經常受到人們的譴責,就是這麼回事。其實這種事例還很多。” 羅西想到了比爾。那天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腰,共同漫步在湖邊的小路上,一直走到科恩大廈,他對她說,不要認為這是你的過錯,諾曼並不是你發明出來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不能理解她們這種精神綜合症,”安娜說,“可是現在我完全理解了。應該有人受到譴責,否則所有的痛苦、壓抑和孤獨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那時人就會變瘋。寧可受到人們的譴責,也不要變成瘋子。現在你到了該作出選擇的時候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明白。”安娜冷靜地說完之後,她們就換了別的話題。 2 和安娜道晚安以後又過了二十分鐘,羅西已經躺在了床上。她雙眼圓睜,手指合攏在枕頭底下,黑暗的夜空中有許多面孔像斷了線的氣球般在她眼前浮動著。拉比·利弗茨遞給她一張監獄專用信紙,上面寫著“走出監禁,奔向自由”幾個大字;羅達·西蒙把鉛筆插進頭髮裡,告訴她說,應該是尼龍長襪,而不是尼龍長發;戈特·肯肖身穿超大號的長運動褲和男式V字領內衣;熱情的旁克搖滾青年辛西亞(羅西總是記不住她姓什麼)把頭髮染成了兩種顏色,對她說她曾經一連幾小時坐在一幅油畫旁,觀看著畫裡那些流動的河水。

當然,她還夢見了比爾。她看見他那雙在淺綠底色襯托下的褐色眼珠和飄逸的黑髮,甚至右耳垂上紮過的耳朵眼癒合後留下的小圓疤痕(一定是大學時期在酒後失控的狀態下讓人扎的)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能感到腰上那隻溫暖的手掌和強有力的手指所產生的感覺,她想知道兩人的身體偶爾碰一下之後,他是否會感到激動。她承認自己對這種身體上的偶然接觸感到激動萬分。他和諾曼太不同了,他是那樣的超凡脫俗,對於她來說他無異於一位外星來客。 她閉上眼睛,墜入了更深的夢境。 另一個面孔浮現在眼前,那是諾曼。他在笑,但是那雙灰色的眼睛令人齒冷。我在拖釣你,寶貝兒,諾曼說。睡到我自己床上去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我正在拖你上岸。很快我就會跟你談談了,挨得緊緊地。這次談話很短,當談話結束時——

他舉起了拿鉛筆的手。那是一支二號蒙古鉛筆,筆尖像刀片一樣鋒利。 這一次我不再對你的胳膊和肩膀感興趣了,我將直奔你的眼睛,或者你的舌頭。寶貝兒,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一支鉛筆刺入你那隻嘰里唄啦嘮叨個不停的舌頭—— 她睜開了眼睛,諾曼的面孔立即消失了。她又閉上了眼睛,呼喚著比爾的面孔。開始她以為諾曼仍會出現,可是她錯了。 她想,星期六我有個約會。我們兩個人將要一起度過一整天。如果他想吻我,我會答應的,無論他擁抱我、撫摩我,我都會答應的。我很想和他在一起。我真傻。 她又開始飄浮。她想,她大概是夢見了她和比爾後天將要一起參加的那個野餐會。有個人在他們的附近野餐,那人一定是帶了一個嬰兒,因為她聽見了那個嬰兒孱弱的哭聲。突然——轟隆隆,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

她想,這裡的情形酷似我的油畫發生的一切。我要在吃野餐時告訴他關於油畫的事。今天我把這事給忘了,因為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是……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這一次似乎來勢兇猛,距羅西也更近了一些。她被徹底震撼了。大雨會毀了他們的約會,摧垮姐妹之家在艾丁格碼頭舉行的消夏野餐會,致使音樂會最終被取消。 別擔心,羅西,驚天動地的電閃雷鳴只是發生在油畫裡,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但是,如果這是在夢裡,為什麼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腰身和壓在枕頭底下的胳膊?為什麼仍然能夠感覺到兩隻手勾在一起,身上蓋著薄毯?還有,為什麼還能聽見窗外傳來的汽車聲? 蟋蟀仍在令人煩惱地聒噪著:唧——唧——唧。 嬰兒的哭聲還在繼續。 她的眼瞼突然被一道刺眼的閃電變成了紫色,緊接著便是一陣轟隆隆的雷聲,暴風驟雨已經越來越近了。

羅西突然驚魂未定地從床上坐起來,心臟仍在嘭嘭跳個不停。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了,然而她發現這裡卻沒有什麼電閃雷鳴。她好像仍然聽見蟋蟀在歌唱。果真如此,便一定是她的耳朵在捉弄她了。她往房間裡掃視了一遍,牆上那個長方形的物體是一幅叫做羅絲·麥德的油畫。明天她要把它取下來,放在籃子裡面,帶它去上班。羅達和利特很可能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定做鏡框,她需要重新定做一幅。 她仍然能聽見蟋蟀微弱的叫聲。 她想,這是公園裡的聲音。她又躺下了。 如果這真的是公園的的聲音,難道關著窗戶也能傳進房間裡嗎?理智在問她。它的聲音裡充滿了疑慮,但是語調中並沒有生氣的成分。你能肯定這一點嗎,羅西? 她當然可以肯定。夏天即將來臨,到處都是這種蟋蟀,它們的歌唱聲整個世界都聽得到。好吧,就算這幅油畫有些古怪,但是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那就是她自己的腦子裡產生了古怪的念頭。

你認為這件事絲毫沒有危險嗎?現在理智的語調中出現了焦慮的聲音。姑且不論這是一種厄運還是一場災難,無論你把它叫做什麼,你能說你的周圍不存在任何危險嗎? 不,她不能這麼認為。危險隨處可見。只要想想安娜·史蒂文森的前夫就會立刻明白。 她不想知道彼得·斯洛維克發生了什麼事,她不願意為他而感到內疚。她只願意對星期六的約會做一番邏想。她想像著:假如比爾·史丹納吻她,那會是怎樣一種情形?他會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還是環繞在她的腰間?他的嘴唇貼住她時會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會不會…… 羅西的思緒飄向了遠方。雷聲仍在轟鳴,蟋蟀的歌聲更加響亮了,而羅西一點也沒有註意到,其中有一隻蟋蟀已經從地板上跳到了床上。這時,連接心靈和肉體的那根繩索已經徹底斷開了,她在黑暗中越飄越遠。

3 一道閃電驚醒了她,這一次不是深紫色的閃電,而是輝煌耀眼的一道白光。緊接著的一聲霹靂也不像原來那樣只是轟隆作響,而變成了一陣天崩地裂的怒號。 羅西從床上驚醒,她坐了起來,急促地喘息著,一把將薄毯拉到了脖子底下。又是一道閃電,她藉著亮光看見了那隻小餐桌和廚房的櫃檯,還有小巧玲瓏的沙發。通向浴室的門開著,印著菊花圖案的浴簾收攏到了一起。由於她的眼睛對明晃晃的閃電一點兒也沒有準備,當房間重新歸於一片黑暗之後,她的視覺仍舊滯留在剛才的情景中,卻神奇地發現,所有景物的顏色都被反轉了。她意識到她仍然聽得見嬰兒的哭聲,但是蟋蟀已經停止了歌唱。風在咆哮著,她不僅聽到了,而且也感覺到了,它吹亂了她額角上的頭髮,她還聽見嘩啦嘩啦一連串紙張被風吹動的聲音,接著是砰地一聲,那摞紙終於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她把下一部錄音作品,即理查德·萊辛的長篇小說的台詞複印件忘在了餐桌上,它一定是被風吹到了地板上,像瀑布般散落得到處都是。

這不是夢境,她一邊想著,一邊將兩腿放到了床下。她住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吃驚得屏住了呼吸:兩扇窗戶都不見了,或者說,原來是牆壁的地方現在完全變成了一整扇窗戶,而且它是打開的。 不僅如此,在這扇打開的窗外已經不再是春藤大街和布萊茵特公園的景色了。羅西看見有一位身穿玫瑰紅無袖束腰短裙的金發女子,站在一座鬱鬱蔥蔥的小山頂上,遙望著山腳下一處古希臘神廟的廢墟,短裙的下擺在她那雙平滑而修長的腿邊隨風起舞;羅西還看到,那女人跟她一樣,額角上有一撮從髮辮中鬆開的金發,在狂風中猶如某種浮游生物的須邊,繞著那條古典法國辮不停地飄動著。正在這時,一道深紫色的閃電劈開了天空,她在晃眼的亮光中還看見,有一隻毛髮蓬鬆的小馬駒正在一口一口地囓咬著青草,它的腦袋隨著吃草的動作在一起一落不停地擺動著。 如果這面牆壁果真是一扇窗戶,這扇窗戶便是開著的。正當羅西在仔細觀察時,她忽然看到小馬駒的鼻子已經伸進了房間。它在地板上聞了聞,沒有發現任何令它感興趣的東西,便又退了回去,重新開始在自己的地盤上囓草。 緊接著是更多的閃電,夾雜著一陣緊似一陣的滾雷聲,狂風又開始呼嘯起來。羅西聽見,散落的書頁在廚房陽台上飛快地旋轉著。她站起身,任憑睡衣拍打著雙腿,輕手輕腳地向油畫走去,現在那幅畫已經佔了整整一面牆壁,從地板一直連接到天花板上,從左邊的牆角一直延伸到了右邊的牆角。她額角上那一撮散亂的頭髮被風吹來吹去,她清晰地聞到了一股正在逼近的甜絲絲的雨水味兒。 不會等太久了,她想。我會被雨澆透的,我們兩個人都會。 羅絲,你在想什麼?理智在沖她尖叫著。以上帝的名義,你究竟在—— 羅西強壓下了那個聲音,她已經聽了一輩子,早就听夠了。她面對著一面牆壁,而它已經不成其為一面牆壁;就在離她不到五英尺遠的地方,站著那位身穿古典式玫瑰紅束腰短裙的金發女子,她雖然沒有轉過身,羅西仍然能夠看見:當她注視著山下時,她那隻舉起的左手在不斷地傾斜和調整著角度;羅西還看見,她那閃亮的左胸正在隨著一次次的呼吸不停地上下起伏著。 羅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步入了畫面之中。 4 畫面裡的世界至少比外面低十度,沒膝深的野草撥弄著她的腳踝和小腿。她忽然又聽見了嬰兒孱弱的啼哭聲,隨即又消失了。她回頭看了看,希望看到自己的房間,但是它已經不見了。在她走進來的那個地方有一棵多節的橡樹,樹根和樹枝向四面伸展著。橡樹底下支著一個畫架,畫架前的高腳凳上擺著一隻顏料盒,裡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畫筆和顏料。 畫架上夾著一張畫布,尺寸和羅西在自由之城租賃店買來的那幅油畫相同。她大吃一驚,她從畫面上看到春藤大街上那間屬於自己的房間,而且是從臨街的窗口往裡面看時才能看到的情形:房間裡有一個女人,那正是羅西自己,她面對大門站在房間的中央,她站的姿勢和位置與那位遙望山腳下神廟廢墟的金發女子不完全一樣,例如,她沒有舉起自己的左臂;但是她們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使羅西感到如履如臨;緊接著看下去,這幅油畫在其他方面更令她驚恐萬狀:那女人穿著一條深藍色的錐型寬鬆便褲和一件粉紅色無袖上衣,而這身衣服是羅西計劃和比爾騎摩托車郊遊時的裝束。我得穿點兒別的,她想,似乎覺得只要改變了服裝的搭配就可以改變眼前的一切。 有什麼東西碰到了羅西的手臂,她尖叫一聲轉過身去,意外地看到一匹小馬駒在用略帶歉意的棕色眼睛注視著她。雷聲在頭頂轟鳴著。 毛髮蓬鬆的小馬駒套在一輛漂亮的輕便馬車上,馬車旁站著一位女士。她穿了一件用幾乎透明的紅色薄紗手工製作的多層連衣裙,裙擺長及腳麵,羅西透過它隱約可見裡面透出溫馨的牛奶咖啡色皮膚。閃電照亮了天空,羅西看見的正是她和比爾一起從老爸餐廳回家的那天她偶爾在油畫上發現的東西。她在畫面中看到草地上有一輛輕便馬車和一個女人的身影。 “別擔心,”身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說,“你不用害怕,小馬駒除了青草和三葉草花以外,不會咬任何東西。它剛才只是出於好奇聞了一下你的氣味。不會有事的。” 當羅西意識到這人正是那位被諾曼稱之為“懶惰的胖女人”時,她突然有了一種欣慰的感覺。她就是溫迪·亞洛;但是由於溫迪·亞洛已經死了,因此這便是個夢。無論自己的感覺有多麼真實,細節有多麼可靠(例如,她從胳膊上擦掉一滴小馬駒的嘴巴蹭上的露珠),它畢竟是個夢。 這當然是個夢,她對自己說。羅西,沒有人能夠走進畫面。 這種解釋對她不起任何作用,但是,那個照料馬車的女人是死亡已久的溫迪·亞洛的想法卻對她產生了作用。 風在咆哮著,羅西又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她現在又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小馬駒身後的輕便馬車上放著一隻用綠色電影樣片編織的大花籃。花籃的提手上裝飾著一團絲帶,絲帶的頂端還有一朵用真絲編織的蝴蝶結。 “羅西。” 一個聽上去深沉、甜潤、略顯嘶啞的聲音在對她說話。羅西聽到後頓覺魂飛魄散,背上起滿了雞皮疙瘩。這裡面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她感到,這個女人的聲音只有她自己能夠聽見,它會令任何一個聽到它的男人忘掉一切而只聯想到性。但是事情出現了一些差錯,極其嚴重的差錯。 “羅西。”那聲音又在對她說話,她突然明白了:它好像在努力模仿人的聲音,並且在竭盡全力地回憶怎樣才能發出人類的聲音。 “姑娘,請別那樣盯著她看。”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說,她好像焦急萬分,“她跟你不同。” “你搞錯了,我根本就不想看見她,”羅西說,“我只想回家。” “我並不責怪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那位有一雙嚴峻的黑眼睛和堅定的嘴角的女人一邊說,一邊撫摩著小馬駒的脖子。 “別碰她,其實她並不想傷害你。她只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罷了。”她用一隻手指點著自己的太陽穴。 羅西很不情願地向那位身穿玫瑰紅短裙的“羅絲·麥德”靠近了一步。她為她背上、肩膀上和脖子下面的紋理感到著迷,她的皮膚比水洗的絲綢還要細膩,脖子上部的曲線更加迷人…… 羅西不知道那些潛伏在發線下面的灰色陰影是什麼東西,也不想知道。最初她猜測那是咬傷的痕跡,但是看上去並不像。羅西知道咬傷的痕跡不應該是這樣的。是麻風病嗎?或者是某種更加糟糕的傳染病? “羅西。”甜潤而沙啞的聲音又開口說話了。那裡面有某種東西使羅西克制不住地想大聲尖叫起來,諾曼的笑容就使她有這種感覺。 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姑且不論她皮膚上的傷痕是怎麼回事,一切都足以證明這一點,她瘋了。 閃電忽暗忽亮,不斷地發出晃眼的光芒。雷聲隆隆滾過。在一陣陣大風中,從山下神廟的廢墟方向傳來嬰兒嚎啕大哭的聲音。 “你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女人露出右臂,給她看胳膊底下一個已經結了痴的白色疤痕。 “這個傷口曾經流過許多血,後來感染了。”她用那種甜潤而沙啞的聲音對她說。 羅西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兩個人的不同之處在於,羅西傷口的部位是在左手而不是在右手,但是她們的傷疤卻是一模一樣的。羅西突然覺得可怕極了:如果她穿一件羅絲·麥德式玫瑰紅古典短裙,她露出的將是右肩,而不是左肩;假如她有一隻金色手鐲,她肯定會戴在左手,而不是右手。 山頂上的女人是她的鏡像。 山頂上的女人就是—— “你就是我,對嗎?”那位辮一根古典法國辮的女人略一轉身,羅西便用恐慌得發顫的聲音喊道,“別轉過身來,我不想看見你!” “別那麼激動。”羅絲·麥德用一種奇怪的語調極有耐心地說道,“你是真正的羅西,羅西就是你自己。你可以忘記一切,卻不能忘記這個事實。還有一點也請你不要忘記:我會報答你。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將來我都會償還的。這就是我們走到一起來的原因。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閃電撕扯著天空,雷聲震撼著大地,橄欖樹被狂風吹得彎下了腰。羅絲·麥德的金色髮辮中露出了一縷頭髮,它們自由自在地隨風飄舞著,在恐怖的電閃雷鳴中看上去就像一縷縷金絲。 “現在,就請你去吧,”羅絲·麥德說,“給我把嬰兒找回來。” 5 嬰兒的哭聲從遠方飄來,它好像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另一個世界傳到了這裡。羅西遠遠地向山下那座古廟的廢墟望去。它的外觀從這裡看上去十分奇怪,令人產生了某種不愉快的感覺,它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那裡,平添了一份恐懼。她的胸口這時也開始顫抖起來,如同她在那次流產以後經常會發生的情形。 羅西打算說些什麼,又不能確定要說什麼,只知道自己想對羅絲·麥德表達出反抗之意,但是還沒有等她張口,便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這是那位身穿紅色百褶裙的“溫迪·亞洛”。她搖搖頭警告她別說話,又敲敲自己的太陽穴,用手指著山下的廢墟。 另一隻像墓碑一樣冰冷的手抓住了羅西的右手腕。她轉過身,才意識到那位穿玫瑰紅短裙的女人現在已經跟她面對面了。頃刻之間,混亂的思緒像水母般充斥著羅西的頭腦,她低垂著眼睛,以免看見對方的面孔。這時她看見了抓著她左手的那隻手背,上面長著一個黑灰色的膿包,這使她聯想起在海洋中游動的食肉動物。手指甲的顏色是死灰色的。忽然,羅西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條小白蟲從其中一隻指甲縫裡蜿蜒蠕動著爬了出來。 “現在就去,”羅絲·麥德說,“為我做一件我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記住,我會報答你的。” “好吧。”羅西說。一種迫切地想抬頭看一眼那個女人的面孔的可怕願望頑強地抓住了她。真想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哪怕她會生吞活剝了你,也得看一眼在令人發瘋的死灰色陰影籠罩下自己的另一副面孔。但是……“好吧,我去。我可以試一下,不過別讓我看見你。” 那隻手鬆開了她的手腕——一點一點地,好像一旦發覺羅西有所動搖,便立刻撲過來抓緊她。那隻手掉轉過去,用一隻死灰色的手指尖指點著山下。 “繼續往前走。”羅絲·麥德說。 羅西緩慢地往山下移動著腳步,她仍然低垂著目光,看著光禿禿的腳麵在高低不平。沒及膝蓋的草地上滑動。直到驚心動魄的炸雷劈啪一聲撕裂了長空,她才抬起頭來,她驚訝地發現,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也跟她一起下山了。 “你是來幫助我的嗎?” “我只能走到那裡。”身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指了一下坍塌的石柱。 “她所擁有的我都擁有,至今為止她還沒有傷害過我。” 她伸出一隻胳膊,羅西看見亂七八糟的一團粉色物體在她手腕和小臂之間的肌肉中蠕動,她的手掌心裡也有同樣的一個,這個還稍微好看一些。它使羅西想起了在小房間的地板縫裡發現的那些三葉草。那間被她當做避風港的溫暖的小房間現在卻離她那樣遙遠。也許那些生活才是個夢,而眼前發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現實。 “至少到現在為止,我惟一能找到的只有這些東西了。”她說,“但是有了它們,我便可以離開這裡了。那隻公牛會追踪著我的氣味找到這裡來的。雖然它只想追尋我一個人,我們倆卻都會被它殺掉。” “什麼公牛?”羅西迷惑不解地問,她感到十分恐慌。她們已經快要走到坍塌的石柱那裡了。 “是複仇之神艾林尼斯,它保衛著這座古老的希臘神殿。” “這是一座什麼樣的神殿?” “別問這些男人的問題,你是在浪費時間,女人。” “你在說些什麼?什麼叫做男人的問題?” “就是那些你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跟我到這邊來。” “溫迪·亞洛”站在一段長滿苔蘚的立柱旁,不耐煩地看著羅西。神廟在距她們不遠的地方若隱若現。羅西就像在看一部焦距失真的電影一樣看著那座模糊不清的神廟,視力受到強烈的傷害。眨眼間她發現那座神廟的陰影又消失了。 “復仇之神文林尼斯只有一隻眼睛,他的另一隻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有驚人的嗅覺。今天是你的日子嗎,姑娘?” “我的……日子?” “你倒霉的日子!” 羅西搖了搖頭。 “太好了,果真如此的話,我們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今天也不是我的日子。自從我開始生病以後,身上就再也沒有流過那種只有女人才流的血液。真是太遺憾了,因為那東西現在對我們最有用處。不過——” 驚天動地的一聲霹靂從頭頂打了下來,天空立刻被劈成了兩半,冰冷的雨點已經開始滴落下來了。 “我們得快點兒!”紅衣女人對她說,“把你的睡衣撕下來幾條,長一些的做帶子,大一些的做包袱,用它包幾塊石頭,然後用帶子繫起來。別跟我爭論了,也別問我任何問題。儘管照我說的做就是。” 羅西彎下腰,從睡衣的下擺撕下一條很寬的布條。睡衣沿著左腿處被撕開了一條裂縫,羅西的大腿幾乎全部暴露了出來。現在我走路的樣子一定像一位中國餐館穿旗袍的女招待,她想,接著又從睡衣上撕下一根窄一些的布條。她抬起頭,吃驚地發現“溫迪”手裡拿著一把邪惡的雙面匕首。羅西沒有註意到她是從哪兒弄來的這玩意兒,也不知道那女人會不會像保羅·謝爾頓充滿柔情且又毒汁四濺的小說主人公一般,毫不猶豫地將匕首捅進她的大腿。 她很可能會這麼做,羅西想。她知道如果那個叫做羅絲·麥德的女人和她一起旅行的話,她自己也會渴望擁有一把匕首。她又回憶起與她同行的這位紅衣女人怎樣用一個手指敲自己的太陽穴,告訴羅西說不要碰她。 “溫迪·亞洛”曾經這樣對她說:她並不想傷害你,她只是無法控制她自己。 紅衣女人站在裂成幾段的石柱旁邊。羅西打算問她用匕首幹什麼……後來又決定不問了。這顯然是一個“男人的問題”,所謂“男人的問題”就是那種人們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的問題。 “溫迪”摸了摸眼睛,抬起頭來看著她。 “你準備好了嗎,我需要一大塊兒布條。”她說。羅西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溫迪”已經用刀尖刺破了自己的皮膚,她用羅西一點兒也聽不懂的語言嘟噥了幾句,聽上去像是在祈禱,然後用匕首沿著手臂割出了一條和那件百褶裙十分相稱的漂亮線條。匕首劃過之處很快便高出了一塊,皮膚和皮下組織開始收縮,手臂上裂開一道鮮紅的刀口。 “哦,真疼!”那女人呻吟著,伸出那隻拿匕首的手,“給我一塊大一些的布條,快點兒!” 羅西手拿匕首,腦子裡面亂成了一鍋粥。她雖然驚慌失措,卻並不想嘔吐,鮮血並不使她感到噁心。 “溫迪·亞洛”將布條對折了幾下,蓋在傷口上,待鮮血滲透布條之後,立即將它揭開。她顯然不是為了使傷口盡快癒合,而是為了讓那塊布條浸滿鮮血。當她又把手伸到羅西面前時,手中依然是她所熟悉的那塊布條,但是顏色已經變得很深。布條上的藍色和鮮紅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變成了玫瑰紅,即羅絲·麥德那條短裙的顏色。 “現在去找一塊石頭,用這塊布條包起來,”她對羅西說,“然後脫掉衣服,用它在石頭包的外面再包上一層。” 羅西揚起眉毛,睜圓雙眼,緊緊地盯著她,比看到血流如注的胳膊還要吃驚。 “不,絕對不行!”她說,“除了這件睡衣以外,我什麼也沒有穿!” “溫迪·亞洛”毫無幽默感地失聲笑了起來,“你實在不想脫就算了。那就請你再遞給我一塊布條,否則我會由於失血過多而喪命。” 羅西把稍窄一些的布條遞給了她,這一塊同樣也是從藍色睡衣上撕下來的,棕色皮膚的女人用它迅速地包紮著胳臂上的傷口。這時在她們身旁出現了一道像魔鬼的煙花般瑰麗無比的閃電,羅西聽見一棵大樹在慢慢倒下,同時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隆聲。緊接著天空又發出了似砲擊般驚天動地的一聲霹靂,空氣中立刻散發出一股像生鏽的銅板一樣濃烈的銅臭味兒。緊接著,整個世界變成了一隻被閃電撕裂的巨大水袋,劈頭蓋臉地下起了瓢潑大雨。冰冷的雨點瘋狂地傾瀉著,狂風又將大雨吹成了一道水平的幕簾。羅西看到包紮傷口用的布條很快便被雨水打濕,傷口處有一股草莓啤露般淺粉色的血水順著手指縫流淌。 羅西不再考慮自己在做什麼和為什麼要做了,她摸了摸肩膀,抓住睡衣的後背,彎下了腰,從頭頂上脫掉了那件惟一的睡衣,全身便立刻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之中。大雨像針尖一樣狠狠地紮向她的面頰、肩膀和裸露的背部,她急促地呼吸著,緊繃的皮膚從腳後跟一直到脖子底下長滿了一層雞皮疙瘩。 “哎喲!”她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窒息,絕望地喊叫了一聲,“哦!太冷了!” 她放下睡衣(它基本上還是乾的),用手抓著沾滿血水的布條,在兩截斷裂的石柱之間摸索到一塊圓麵包大小的石頭。她揀起它,一放在膝蓋上,將睡衣臨時掛在腦袋和肩膀上,兩隻耳朵露在外面。她用那塊滲透了“溫迪”血水的即骯髒又噁心的布條將那塊石頭包住,然後按照她的指示,用睡衣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兒包了起來。她知道,血水已經基本上被雨水沖淨了。因為這不是毛毛細雨,也不再是傾盆大雨,它已經變成了一場洪荒。 “接著幹!”棕色皮膚的紅衣女人告訴她,“在神廟中繼續尋找!走出神廟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要停下腳步,無論看到什麼東西都不要拿,不要相信你看見和聽見的任何事物。儘管這是一個鬼魂出沒的地方,但是在公牛的神殿裡,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羅西全身篩糠似地哆嗦著,眼睛裡的雨水把看到的一切都變成了雙影,雨水順著鼻尖往下流淌,水珠掛在耳輪上,就像戴了一副用奇異的珠寶製成的耳環。 “溫迪”站在她的對面,雨水將頭髮粘在眉毛和臉頰上,烏黑的眼睛閃爍著光芒。為了讓自己的聲音穿過越來越強烈的風雨,她不得不大聲地喊叫著: “從靠近祭壇另一側的大門走出去,你會進入一座花園,那裡所有的花草都凋謝了;穿過花園,便進入一片小樹林,那裡除了惟一的一棵以外,所有的樹木都枯萎了;在小樹林和花園之間有一條小溪,千萬不要喝裡面的溪水,無論你有多麼口渴都不行,甚至連一滴也別沾!踩著石板走上台階!如果你不小心沾上了溪水,它將使你忘掉所有的事情!甚至包括你的姓名!” 閃電穿過雲層,發出眩目的亮光,暴風雨在閃光中呈現出一副瀕死的怪物的模樣。羅西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徹骨的寒冷,從來沒有如此清醒地意識到過這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也從來沒有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慾望,渴望著暖和一下被劈頭蓋臉的大雨澆得冰涼的身體。隨著傾盆大雨逐漸轉為濛濛細雨,她的思維也逐漸正常起來。看來這絕對不是一場夢。 “快走進那個小樹林裡去!那裡的樹全都枯萎了,惟一活著的是一棵石榴樹!將它的種子收集起來,但是千萬不要嘗那些果實,也千萬不要把摸過種子的手放進嘴裡!樹旁有些台階,順著那台階走下去,進入底層的大廳!找到那個嬰兒,把它帶回來,千萬要小心公牛!提防復仇之神文林尼斯!現在快去!趕快!” 羅西害怕公牛的神廟,畏懼它那光怪陸離的混亂情景,但是現在極度渴望走出暴雨的念頭已經超越了一切惶恐和害怕。她真想遠離這塊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地方。她仍然用手保護著頭部,擔心大雨會突然轉變為冰雹。她忽然想到,赤身裸體地挨冰雹的襲擊,即使是在夢裡,那滋味也一定會極不好受。 羅西走出幾步以後,轉過身來看著那位棕色皮膚的女人。 “溫迪”看上去幾乎跟她一樣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裡,她那身輕薄透明的百褶裙像一層紅色的顏料,緊緊地裹著她的身體。 “誰是艾林尼斯?”羅西大喊了一聲,“他是誰?”她鼓起勇氣回頭看了一眼神廟,幾乎希望眾神聽見她的聲音會走出來。可是沒有神靈出現;在瘋狂傾瀉的瓢潑大雨中只能隱約看見那座歪歪斜斜的神廟遺址。 棕色皮膚的女人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幾圈。 “為什麼你表現得這麼愚蠢,朋友?”她也同樣大聲地衝著她喊道,“接著找下去!只要你還能走動就不要停止下來!”然後舉起手臂,直指神廟,那姿勢簡直和她的女主人羅絲·麥德一模一樣。 6 蒼白而赤身裸體的羅西將濕透的睡衣揉成了一團,用它頂在腹部,盡可能地保護著那個部位,一步步接近了神廟。走了幾步之後,她在草地上看到一尊石雕頭像。她低下頭,以為自己會看到諾曼。當然很有可能是諾曼,所以她應該隨時做好準備。夢中發生的事情一般來說會遵循這種邏輯。 那隻頭像不是諾曼。幾近禿頂的腦袋,肥胖的面孔,經過精心梳理的戴維·克羅斯比武鬍鬚,這一定是羅西剛來那天尋找姐妹之家時走錯了方向,在維尼酒吧門廊裡看見的那個粗壯男人。 我又迷路了!她想。哦,兄弟,我真的迷路了。 她走過坍塌的頭像面前,它那沒有眼珠的眼睛似乎在哭泣,它的臉頰和眉毛沾上了一簇野草,好像一道又長又濕的綠色疤痕,當她走近外形奇特的神廟時,身後似乎有人在低聲說話:嗨寶貝兒想來嗎你說什麼想騎在上面嗎想給我做伴嗎你說是嗎? 她跨上神廟的台階,上面長滿了長春藤和爬山虎。她感到地面上那個石頭腦袋隨著她的腳步而轉動著,在濕透的地面上擠出了泥漿,似乎想在她走進黑暗之前欣賞一下她那赤裸的臀部曲線。 別想這事兒。別往這上面想。 她克制住想從雨水中跑掉,從石頭腦袋的視線中徹底消失的慾望,繼續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自己的道路,留神不要踩到破裂的石塊上,以免扭傷踝骨或者引起骨折。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誰知道會有哪些惡毒的東西隱藏在黑暗之中,趁你不備時扎你一下或咬你一口? 雨水順著她的肩腫骨,沿著脊椎骨一直流淌下去,雖然她感到比任何時候都要冷,但她仍然站在台階的最高處,注視著神廟高大而幽暗的門廊頂部。她在自己的油畫中沒有看到過這一畫面;它們消失在房檐下面的陰影之中。 這是一個背靠電話線柱的表情冷酷的男孩,他的頭髮搭在前額上,夾克衫的領子翻立著,下嘴唇上叼著一支香煙,他歪斜著髓骨站在那裡,活生生一副懶散的樣子,那姿勢一看便知在70年代末一定是個最酷的傢伙。那傢伙還在說著什麼,好像在說:嗨,寶貝兒,嗨寶貝兒嗨寶貝兒,想躺下嗎?想騎在我身上嗎?想給我做伴嗎? 那是諾曼。 “不,”她喃喃低語著,似乎是在呻吟,“哦,不。” 哦,對,那正是諾曼。毫無疑問,諾曼靠在州立大街和奧布萊威利49號公路交叉路口的電話線柱上,看著來往的車輛,聽著BEEGEE搖滾樂隊《你該跳個舞》的歌聲從芬尼根酒吧傳出來,大門敞開著,音量調到了最大。 一陣風吹過,羅西又聽見了嬰兒的哭聲。它不像是受到了傷害,卻像是肚子餓了的聲音。微弱的哭聲令她的視線從那個悲慘而骯髒的雕像身上轉移開,她開始赤著腳挪動起來。正當她要通過神廟的門廊時,她又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她實在克制不住想看一眼的慾望。小諾曼不見了,她看見就在門廊的上方刻著一行字:把我的愛滋病傳染走,老兄。 夢境中的一切就像水一樣,沒有什麼東西是持續不變的,她想。 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溫迪”仍然站在倒塌的石柱旁,低下頭掃視著她身上那件沾滿了泥水的亂糟糟的衣服。羅西舉起沒有拿睡衣的那隻手衝著她搖晃了一下;“溫迪”也舉起了一隻手算是回答,然後站在那裡繼續觀察著,好像已經忘掉了傾盆大雨。 羅西走過寬闊而冰冷的門廊,進入了古廟之中,有點緊張地站在後面,假如她看到……哦……無論她看到什麼,她隨時準備立即逃跑。 “溫迪”告訴她不要向鬼神提出任何問題,但是羅西猜想那個紅衣女人應該樂觀自信一些才對。她畢竟回來了。 她猜測裡面比外面暖和多了,沒想到那裡有一種潮濕石頭髮出的逼人寒氣,那是一種從墓穴中發出的寒氣,這時她不能確定是否要走進正前方那個被陰影籠罩的、撒滿落葉的門廊。這會兒她感到太冷了,全身上下都出奇的冰涼,連周圍的空氣都寒冷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她打著哆嗦,急促地呼吸著,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皮膚裡往外冒著熱氣。她用手指尖摸了摸乳頭,毫不驚訝地發現自己摸到的就像是一塊石頭。 她想回到山頂上那個身穿玫瑰紅短裙的女人那裡,赤手空拳地面對羅絲·麥德,這想法促使她往前走。她小心翼翼地走進側廊,仔細傾聽著嬰兒的哭聲。那聲音聽上去好像在幾英里以外,向她傳達了某種具有魔力的東西。 下去,把我的孩子給我抱回來。 卡洛琳。這是她打算給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它迅速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諾曼已經從她體內奪走了那個孩子。她胸中又開始爆發出那種急促的悸動。她摸了一下乳頭,疼得縮回了手指。它已經變軟了。 她迅速調整了視線,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公牛的神廟具有某種古怪的基督教式外觀,它實際上很像奧布萊威利的第一座衛理公會教堂,她在結婚以前每週都要去兩次。他們的婚禮就是在那裡舉行的,她的父親、母親以及弟弟死於交通事故以後葬禮也是在那裡舉行的。裡面有一排排木製的老式長條靠背椅,後面幾排已經翻倒在地上,一半埋入了散發著樟木氣味的樹葉中;前面幾排還在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座位上間或放著厚厚的黑色封面的書,可能是讚美詩集,羅西就是在它們的伴隨下長大的。 當她像個新娘一樣赤身裸體地走進中間的側廊時,她所知道的第二件事就是這裡的氣味。門外那股好聞的樹葉氣味下面,隱藏著一絲令人不快的臭味。它很像鬆軟的沃土味,又像黴菌味,還有點像腐敗物質的氣味。實際上它並不是其中任何一種。汗酸味兒嗎?有那麼一點兒像。也可能是其他液體。她想到了精液,或者血液。 隨著氣味而來的是一種被一雙惡毒的眼睛注視著的感覺。她感到它們在仔細地研究她的裸體,細細地盤算著,為她身體上的每一個曲線作出記號,記住她的潮濕、光滑而柔軟的皮膚下面的每一次肌肉運動。 緊緊地挨著你談一談,在空洞的雨水敲擊地面以及枯葉上她的赤腳發出的聲音下面,她好像聽見神廟在哀嘆著。緊緊地挨著你談一談……但是我們要談的事情不需要太多時間,對嗎,羅西? 她在神廟靠前邊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從第二排座位上拿起了一本黑皮書。剛一打開,一股濃烈的腐臭味兒使她差點兒窒息。這一頁的最上邊是一幅輪廓分明、線條清晰的油畫,是她年輕時讀過的讚美詩集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一位婦女跪在地上對一位男子進行著口淫,他的雙腳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對獸蹄。實際上他並沒有臉,而只有一個使人聯想到是一張臉的東西。他酷似諾曼的老搭檔哈里,羅西看到了二人可怕的相似之處……每當她坐下,他總是貪婪地看著她的裙邊。 油畫底下,五顏六色的書頁上印滿了19世紀傳教士西里爾發明的字母,雖然很面熟,卻無法讀懂。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當她去旅行救援處向彼德·斯洛維克求救時,他閱讀的正是一份用那種文字印的報紙。 這時突然發生了令她震驚的事情。那張畫突然動起來了,一根線條好像在向她白皙的。有皺褶的手指上爬了過來,在書頁上留下類似蝸牛爬過的痕跡。它畢竟是活生生的。她啪地一聲合上了書本,緊咬著嘴唇,把從內心深處衝出來的尖叫聲又強壓了下去;接著又是砰地一聲,這是她把書扔掉了的聲音。這聲音和她壓低嗓門的一聲尖叫驚醒了躲在唱詩班樓廂陰影裡的一群蝙蝠。有幾隻立即像無頭蒼蠅般在頭頂飛來飛去,黑色的翅膀拖著令人噁心的棕色身體在潮濕的空氣中亂撞一氣,最後退回到洞裡。前面是祭壇,當她看到金色的陽光從左邊那扇打開的橢圓形側門傾瀉進來時,立刻鬆了一口氣。 你——真的——是——羅——西,神廟中一個毫無生氣的聲音在低聲耳語著,聽上去單調乏味得近乎可笑。你——是——羅——西——本人……到這兒來,我會——跟——你——玩兒個——心——跳。 她不願回頭看,目光繼續緊盯著灑滿陽光的側門。雨變小了,原先房頂上那種有空曠回音的水流湧動聲現在變成了低沉而持續不斷的嘩啦聲。 這裡只許男人進來,羅——西,神廟在沙沙低語著,然後又補充說,諾曼總是說他不想回答她的任何問題,其實他並不是真的在生她的氣;男人本來就是這樣。 她走過去時看了看祭壇的位置,迅速移開了視線。那裡現在是空的,上面既沒有佈道的講壇,也沒有宗教信條和神秘的書本,但是她看見在光禿禿的石頭上面映著一個盤旋的章魚的黑影,鏽跡斑斑的顏色暗示著那裡曾經是血跡,巨大的黑影意味著多年來那裡曾經濺灑過大量的鮮血。 神廟又在低語:那是拱形汽車旅館,羅——西。石頭上的樹葉旋轉起來,發出一種從沒有牙床的嘴巴里發出的那種笑聲。他們辦理了登記手續,卻沒有辦理付賬手續就——走——了。 羅西一步一步往門口走去,不想听見那些聲音。她的眼睛直視著前方,甚至有些期望當她走近大門時,它會砰地一聲在她面前關上,但是她盼望的事情並沒有發生,諾曼的臉也沒有出現。她走上一小塊台階,聞到一股雨水帶來的生機勃勃的青草氣味,儘管雨還沒有完全停下,空氣卻已經開始變得溫暖起來。到處是沙沙作響的雨點聲和陣陣雷鳴,那已經是最後的餘音。已經沉默多時的嬰兒這時又開始在遠處啼哭起來。 羅西。 這一次不是神廟發出的聲音。這是諾曼的聲音,就在她的身後,她突然意識到她聞到了諾曼的科隆香水味兒。我的弟兄們除了英國皮衣,別的什麼都不穿。她感到有冰涼的東西順著脊椎骨爬了上來。 他就在她的身後。 從後面伸出手來夠她。 不,我不相信。即便是我想要相信,也絕對辦不到。 這是個很愚蠢的想法。愚蠢到足以列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但這想法使她鎮靜下來。她走得很慢,心裡十分清楚:假如走得太快就會迷路。她又下了三個台階,來到一個她在心裡把它叫做公牛花園的地方。雨還在下,但是小得多了。風勢已經減弱,羅西走進一個用兩排玉米桿組成的通道,聽到不遠處有溪水咆哮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當她走出玉米桿通道時,看見在不到十五英尺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溪,它大約有十英尺寬,從兩岸舒緩的坡度可以判斷出,溪水原來很淺,只是雨水的流量稍稍增加了河水的深度。小溪中間有四塊大石頭,在水流沖刷下變成褪了色的烏龜殼。 溪水呈現著柏油般烏黑的顏色。她一邊慢條斯理地往前走,一邊用手擠掉頭髮上的雨水。走近小溪後,她聞見一股奇特的礦化物氣味,那是一種濃烈而誘人的金屬味兒。她突然覺得口渴難忍,嗓子眼裡直往外冒火。 你不能喝這裡的水,無論多渴也不行。絕對不行。 對,她就是這麼對她說的;而且她還警告過她,即使她被那溪水僅僅弄濕了一根手指,她也會從此忘掉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姓名。但是真有這麼糟嗎?其實從另一個角度考慮一下,如果能夠忘掉諾曼,忘掉他曾經為了她而殺過人,難道事情真的很糟糕嗎?羅西咽了一口唾沫,感到嗓子裡面像有乾柴烈火在燃燒。她用手在身上使勁兒拍打,從乳房和脖子周圍收集到一些水分,然後嘴巴對著手掌貪婪地吸吮。這辦法並沒有消除口渴,反而加劇了口渴的程度。溪水繞著台階流過,閃耀著誘人的黑色亮光,濃烈的礦泉水味兒充斥著羅西的整個大腦。她知道那水的味道一定像淡而無味的、陳舊的糖漿水,她還知道那種奇怪的鹹味和溴化物氣味兒充滿喉嚨和肚子時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那是一種使人能夠遺忘一切的泥土氣息。她會忘掉普拉特夫人,她曾經告訴她,她的全家都在高速公路上遇難了;她會忘掉舉著蒙古鉛筆和黑桿網球拍的諾曼,忘掉維尼酒吧里的那個男子,還會忘掉那個把姐妹之家叫做同性戀福利會的胖女人。她多想忘記她曾坐在屋角,腎臟的疼痛使她嘔吐個不停,還得吐在圍裙裡。忘掉這一切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有些事忘記與否沒有什麼差別,而另外一些,例如諾曼用網球拍對她所做的一切,則必須忘記……忘到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甚至在夢中也沒有發生過的程度。 羅西全身發抖,眼睛盯著像透明絲帶一樣靜靜流淌的黑色溪水,嗓子眼裡像是在燃燒。她不停地眨眼,想像自己彎下了腰,把整個腦袋伸進水里,像頭牲口一樣痛飲一番。 在忘掉那些災難的同時,你也會忘記比爾,理智帶著一絲遺憾在對她竊竊私語。你會忘記他那雙有著褐色眸子的淺綠色眼睛,以及耳輪上紮過耳朵眼的小圓疤痕。近來發生了許多值得你記住的事情,羅西,你是知道的,對嗎? 羅西不再猶豫了。她走上第一塊大石頭,伸出雙手保持身體平衡。從她的睡衣包裹裡不斷地流下來紅色的水,她能感覺到裡麵包裹著的石頭的分量。她左腳踩在石頭上,右腳站在岸邊,鼓足了勇氣,抬起右腳,往前邊那塊石頭上邁去。一切順利。她又舉起左腳,邁了一大步,跨上第三塊石頭。這一次她的身體有點失去平衡,向右邊擺了擺。她舉起左手搖晃了幾下來維持平衡,溪水被石頭晃動得嘩嘩作響。這時她已經站在了小溪的中央,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 羅西擔心再猶豫下去很快就會凍僵,她踩上最後一塊大石頭,一步跳上了長滿枯草的岸邊,只三步就走到了前面的叢林中,她意識到,劇烈的口渴就像一場噩夢一樣總算過去了。 叢林裡似乎活埋著一些巨人,他們伸出手臂,用沒有果實的樹枝向空中無言地訴說著這裡曾經發生過的謀殺。枯萎的樹枝相互交錯糾纏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奇怪的幾何圖形。一條小路通向這些幾何圖形。這條小路的保鏢是一個裸體的男孩雕像,他那根直挺挺的生殖器碩大無比,雙手高高地舉在頭頂。當羅西經過他時,他那雙沒有眼珠的石頭眼睛對著她眨眼。這一點她十分肯定。 嗨寶貝兒!石頭人在她的腦海裡憤怒地說,想下來嗎?想跟我玩兒一次嗎? 她舉起手擋住自己,匆匆走開,但是石頭男孩兒只是個石頭男孩兒而已……假如他是別的什麼,哪怕只是一剎那也很可怕。水從他那大得可笑的陰莖上滴了下來。羅西想,他肯定能保持著勃起的狀態。她看著他那雙無珠的眼睛,以及過於狡燴的笑容。諾曼會十分嫉妒你。 她匆忙從雕像身邊走開,沿著通向樹林的小路前進,她強烈地渴望回頭看一眼,石像是否跟她走來,那隻挺起的陰莖是否在動。但是她極力克制住自己的衝動。她不敢看。她怕自己由於過度緊張會看到一個有可能並不存在的東西。瓢潑大雨已經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羅西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有一會兒聽不見那嬰兒的哭聲了,也許它睡著了。也許公牛艾林尼斯聽膩了這哭聲,像吞噬薄餅一樣把它一口吞了下去。無論發生了哪種情況,它都不會哭,羅西怎樣才能找到它?她繼續往下走,傾聽著雨水打在枯樹上的嘩嘩聲,不願承認自己在樹皮上看見了人的面孔。是真正的人的面孔,而且還在尖叫。羅西覺得很像女人的面孔。 走了一段路以後,她看見一棵倒下的大樹堵塞了小路。這棵大樹很明顯是在暴雨中被雷電所擊中的。它一半已經裂開,並被燒成了焦黑色,幾根樹枝像死灰復燃的營地篝火一樣還在青煙繚繞。羅西不敢爬過去,到處都是乾裂的樹枝和鋸齒般尖利的主幹。 她從右側徐徐繞過倒下的大樹和露出地面的樹根。她繞回去很長一段路,才繞過了像蛇一樣突然鑽出地面的一節樹根。 嗨,寶貝兒!你想玩一玩嗎?你這婊子,你不想嗎? 這聲音從一個塌陷的山洞裡飄了出來。樹根突然劃過她的小腿。 想跟四個人一起玩嗎?羅西?這倒聽起來不錯,我會從後門溜進你的房間,像吞噬烘烤得香噴噴的奶酪三明治一樣吞掉你。否則,你就用你的嘴巴吸走我的愛滋病。 “放開我。”羅西悄悄地說,用睡衣墊著樹根,擺脫了它的糾纏,繼續匆匆趕路。由於樹根纏得太緊,在她小腿上留下了一道圓形的紅色斑痕,然而很快便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差點被嚇壞了,不過對於一個和諾曼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人來說,這種恐懼算不了什麼。 7 又走了五分鐘,她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孤獨淒涼的林中空地,裡面只有一棵植物是有生命的。它是羅西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樹,她吃驚得幾乎窒息。她曾經是奧布萊威利衛理公會主日學校的忠實學生,現在還能記得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裡的故事,她想,假如在伊甸園中真有一棵知善惡之樹,它看起來一定跟這棵樹一模一樣。 樹上密密麻麻長滿了細長而光滑的綠色樹葉,紫紅色的果實沉甸甸地掛滿了枝頭。在它周圍倒下了很多玫瑰紅色的大樹,和羅絲.麥德的短裙顏色非常相似。這些倒下的大樹多數還十分新鮮飽滿,它們很可能是被剛剛過去的暴風雨所摧毀的,甚至那些已經開始腐朽的大樹也同樣生機盎然。羅西愉快地抿著嘴唇,渴望揀起一隻果實,結結實實地咬上一大口。她想像那滋味一定是酸甜的,葉子很像大黃的葉柄,果肉帶有樹林裡那種沒有完全熟透的山莓味兒。她看著那棵很像石榴的大樹,一隻果實從不堪重負的枝頭落下,砸到了地上,裂開的果實裡面露出了玫瑰紅色的果肉,她能看見涓涓果汁中的一粒粒種子。 羅西往樹下跨了一步,便停了下來。她在兩根石柱之間徘徊著:她的心靈相信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她的肉體卻感到這不可能是夢,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的夢能夠如此真實。她半信半疑地開始傾向於相信這是一場夢。樹的左邊看上去很像地鐵入口,寬闊的白色台階一直通向黑暗的地下。台階上有一座雪花石膏的柱基,上面刻著“迷宮”兩個字。 真的,這太過分了。羅西想著,但是她仍向大樹走去。如果這是夢,她遲早可以從自己的床上被鬧鐘叫醒,然後關掉鬧鐘,以免被它吵得心煩意亂。現在她多麼渴望聽到它的鈴聲!她很冷,腳也很髒,她還被樹根勾住過,她的裸體被一個石頭男孩貪婪地註視過,他太年輕,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麼。總之她感到假如她不能盡快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會得一場重感冒,甚至感染上支氣管炎,它會影響她星期六的約會,還會使下個星期的錄音工作全面陷入癱瘓。 羅西沒有註意到,一個人會因為夢中旅行而患感冒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她跪在落得滿地都是的果實旁,仔細地研究著,仍然渴望知道它的滋味。她打開了睡衣的一角,又撕下來一塊布條,把它鋪在地上,打算把揀起的種子一粒一粒全部放進去。 她想,這計劃真不錯。但願我能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的手指尖好像打了一針足量的奴佛卡因似的,頓時變得毫無知覺,同時,一陣奇妙的芳香撲進了她的鼻子。那是一種甜蜜的香味兒,但是並不是花香味兒,它使羅西想起了餡餅、小甜餅、蛋糕等等從奶奶的爐子裡面烤出來的那些可愛的東西。它還讓她想起了當她和比爾並肩往科爾大廈方向走時,比爾的身體碰到她時的那種感覺。當然,這種感覺和奶奶那個鋪著亞麻油氈地毯的廚房之間的距離需要用光年來計算。 她把二十多粒種子放在了那塊布條上,猶豫不決地聳了聳肩,又加進去兩粒。這些夠了嗎?她既然不知道為什麼要採集它們,又怎麼會知道需要採集多少粒。她最好趕快離開這裡。她又聽見了嬰兒的嗚咽聲,比抽泣的聲音還要小,這就預示著它已經打算放棄努力,準備睡覺了。 她把潮濕的布條像疊信封那樣對折起來。這使她想起每當冬季快要過完時,父親就用一隻信封給她帶回來一些種子,那時她還是一名主日學校的好學生。現在她已經長大了。她為自己美麗的裸體感到自豪,而不是羞愧。 她頭腦中理智的那一半自我不到一秒鐘便立即意識到,她打算用自己那隻染上了玫瑰紅果肉的手指幹什麼。她的心咚咚咚地跳個不停,使勁吹了吹手指,那種酸甜的味道充滿了整個頭腦。不要嘗,“溫迪”曾經警告過她。幹萬別嘗那果實,甚至也不要把摸過種子的手指放進嘴裡! 這是一個危機叢生的地方。 她站了起來,看著骯髒的手指顫抖,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它們一樣。她任憑果實和種子撒了滿地,匆匆離開了。 這不是知善惡之樹,羅西想。這也不是生命之樹。我想,這是死亡之樹。 一陣微風吹過,石榴樹長而光滑的樹葉沙沙作響。好像喋喋不休地用嘲弄的口氣悄悄念叨著她的名字:羅西——羅西——羅西! 她又跪下來,尋找活著的青草,結果一棵也沒有找到。她放下睡衣,把包著種子的小包放在它上面,拔下一大把潮濕的枯草,使勁摩擦著摸過種子的手。玫瑰紅褪掉了許多,但是並沒有徹底消失。指甲下面仍然留有原來的顏色。嬰兒的哭聲更加頻繁了。 “好吧,”羅西喃喃自語著站起身來,“你的手離你的嘴遠一些。這樣就會沒事。” 她走向白色雪花石的台階,站在台階的頂層,對進入黑暗感到有些擔心,便試著給自己打氣。白色雪花石基座的表面刻有“迷宮”二字,它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再像是一個基座,而像是一小塊墓碑。 嬰兒還在啼哭,好像沒人安慰它似的,它就在下面黑暗中。那種孤獨的、自我安慰的聲音最終使她往前跨了一步。它不應該在這樣一個孤獨的地方自己哭著睡著。 羅西一邊往下走,一邊數著台階。第七層,她從一個房檐下面走過。在第十四層時她回頭看見後面有一個矩形的光亮,轉身面對著它,那光亮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她眼前。她一層一層地往下走,赤腳踩在石頭上發出劈啪的聲響。 五十層。七十五層。已經是一百層了。她停在了第一百二十五層台階上,又看見光亮了。 你真傻,羅西。其實這一切都是你的想像。事情就是如此。 不。她慢慢地舉起手,包著種子的小包和拿它的那隻手閃著迷人的綠光。扭曲的黑影變得高大起來,好像那不是一堵牆,而是玻璃魚缸,無生命的東西漂浮在水的表面。 羅西!停下來!別再繼續這樣想! 她不能。 那你就什麼都不要看! 這是一個好主意。了不起的主意。羅西低頭看著自己腳上鬼火般暗淡的X光,繼續往下走,低聲地數著台階。綠光繼續照亮下面的台階,當她到達第二百零二層,也就是最底層台階時,好像站在了一個用綠色膠質體照亮的舞台上,她抬起頭,準備接受她所看見的一切。下面的空氣是流動的,既潮濕又新鮮,但是裡面有一種她不喜歡的氣味兒。像動物園裡的味道。她感到這裡好像關著某種野生動物。毫無疑問,這一定是公牛文林尼斯。 面前有三面石頭牆,高十二英尺,由於牆太高,她看不見牆的另一邊。這裡也閃耀著那種暗淡的綠光,羅西神經質地掃視著通向四個方向的四條狹窄通道,應該去哪個方向?嬰兒還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嚎啕大哭著,但是它的聲音正在漸漸減弱,好像一台收音機的音量正在被人漸漸關掉。 “快哭!”羅西大喊了一聲。頓時,四面傳來了她自己的迴聲。 “嗚……嗚……嗚!” 除此以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四條通道通向了迷宮的四個入口,它們默默地面對著她,就像四隻張大的嘴巴,謹慎地露出吃驚的表情。她在距離右邊第二個通道不遠的地方看到了一堆黑色的東西。 你知道那該死的東西是什麼?她想。你曾經忍受著諾曼、哈里,以及諾曼所有的朋友,你已經忍受了十四年了,以至於愚蠢到連一堆牛糞也認不出來的地步。 這個想法引發了一連串的記憶,那些臭男人坐在客廳裡沒完沒了地談工作、抽煙,談工作、說黑人的笑話,接著又談工作,說下流故事,這些都使她生氣。羅西並不否認這種感情,她一生都在自我訓練,使自己接受他們。生氣的感覺不錯,比起恐懼來要好得多。還是個孩子時,她也有過在遊樂場上發出刺耳尖叫的歲月,那種聲音能將玻璃震碎,能使眼珠爆裂。十歲左右時她因為發出了這種尖利的聲音而遭到了譴責,人們說那聲音不是女士應有的;它足以破壞一個人的大腦。現在羅西想看一看自己是否還拿得出這項保留節目。她將地下潮濕的空氣全部吸入肺部,一直送到身體的底層,閉上了眼睛,回憶上小學時玩過的把戲。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聞到了她最喜歡的那件法蘭絨襯衫令人心醉的芳香,她曾經一直把它穿到背後破成了兩半。她張開嘴,聲嘶力竭地發出了一聲哀鳴,那是一種用常聲和假聲反複變換著喊出來的聲音。 她欣喜若狂了。這仍然是兒時的聲音,但是比兒時要好聽得多,同時使她感覺到好像是回到了過去,就像驚奇女郎。超級女孩以及安尼·奧克萊的綜合體。最重要的是,它確實起作用了,甚至當她的校園節目還沒有表演完,那孩子就開始哭起來了。那是她的肺部所能發出的最尖利的聲音。 快點,羅西,你必須越快越好。如果她真的累了,她現在這種音量不會堅持太久。 羅西往前走了兩步,觀察著通向迷宮的四個人口,然後走近每一個入口處仔細地傾聽。毫無疑問,嬰兒的哀號聲出自第三個通道,這絕對不是想像。至少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她開始往下走,赤腳拍打著石頭地面。她忽然又停了下來,頭揚得高高的,牙齒咬著下嘴唇。她撕心裂肺的叫聲吵醒的不止是嬰兒,通道裡某個地方有獸蹄在岩石上奔跑的聲音,回音使她無法判斷距離。它們邊跑邊發出懶散的哼哼聲,這聲音越來越近,逐漸減弱了下去,然後又一次高近了。最後一切都停止了,她聽見一聲低沉的帶有濕氣的噴鼻聲,緊接著是一聲更加低沉的哼哼聲。隨後便只有嬰兒的聲音了,它的號哭已經開始減弱。 羅西完全可以想像出公牛的樣子:一隻巨大的野獸,長著堅硬的獸皮,又寬又厚的黑色肩膀在腦袋上可怕地隆起,鼻子上應該戴著一隻金色的圓環,像她小時候讀過的神秘故事中半人半牛的食人怪獸。艾林尼斯站在一條通道的路口,低著頭,伸出犄角,靜靜地傾聽著她的聲音,等待她的來臨。 她走進微微發光的通道,一隻手扶在牆面上,用耳朵尋找嬰兒和公牛的踪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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