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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五章蟋蟀·2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11233 2018-03-12
8 星期四早上,大約十一點半鐘。羅西喝了一口水,在嘴裡含了一會兒,徐徐地咽了下去。她接著又拿起了台詞。 “她無論如何都會來的;這一次不是他的耳朵在捉弄他。彼得森能聽見走廊上傳來的高跟鞋不斷敲擊地面的聲音,他能夠想像到她在打開的皮包裡面翻來覆去地尋找著那把鑰匙,擔心後面會有魔鬼追過來,更害怕早已在房間裡等候多時的幽靈。他確定小刀仍在手里後,便把尼龍長發套在了頭上。當她的鑰匙開始在鎖孔中發出聲響時,彼得森舉起了刀子——” “停!停!停!”話筒中傳來了羅達不耐煩的喊聲。 羅西抬起頭來,透過玻璃牆看著她說:她一點也不喜歡科特·漢密爾頓將耳機套在鎖骨上,坐在控制台前註視著她的那副樣子,但是使她驚訝的是羅達居然置牆上那張“不得吸煙”的警告於不顧,正在控制室裡吸著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這個早晨好像羅達一切都不順心,而且出問題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羅達,我有什麼地方錯了嗎?” “你是從哪兒冒出'把尼龍長發套在頭上'這句話的?”羅達在控制板上的一隻聚苯乙烯泡沫杯中彈掉了煙灰。 開始羅西一點兒也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她將最後兩句台詞在心底默默地重複了一遍,突然恍然大悟地呻吟了一聲:“我的天,羅達,應該是尼龍長襪,真是太抱歉了。” 科特又將耳機塞進了耳朵,同時按下了一個按鍵。 “謀殺未來,準備錄第七十三次……” 羅達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對他說了些什麼,羅西感到胃裡好像灌滿了冰水。 “不用費心了。”她透過玻璃看到羅西一副受挫的樣子,便沖她笑了笑,那是一個蒼白但又快樂的笑容。 “羅西,一切正常,今天提前半小時吃午餐,你可以出來了。”

由於站得太急,羅西的左腿不小心碰到了桌角,差點打翻桌上的礦泉水。她匆匆走出了錄音棚。 羅達和科特站在外面的房間裡,羅西幾乎可以斷定,不,她完全可以肯定他們在談論她。 羅西,如果你真的相信這一點,你大概就該去看病了。理智又以尖銳的聲音叫了起來。羅西從來聽不進去它的勸告,這一次卻十分認真地接受了。 “我還能幹得更好一些。”她告訴羅達,“我說到做到,對上帝發誓,今天下午一定會比現在好得多。” 這是真的嗎?活見鬼,她一點也不知道,她整個早上都在努力,和錄製《章魚》時一樣,她想把自己完全埋沒在《謀殺未來》之中,可是一切努力幾乎都白費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她進入了阿爾瑪·聖喬治的世界,這是個被精神病患者彼得森所愛慕和追求的女醫生。她突然被一大堆混亂不堪的聲音拖了出來:首先是安娜在電話裡告訴她,她的前夫,即送她來姐妹之家的那個人被謀殺了;接著比爾又迷惑不解地問她出了什麼事;最後也是最糟糕的,就是她自己對比爾說的那些話,要他遠遠地離開她。

科特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天你的聲音可不怎麼樣。”他說,“這就好像做髮型做砸了一樣,或者比這更糟一些。錄音公司經常有這類事情發生。對嗎,羅達?” “當然。”羅達回答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從羅西臉上挪開過。羅西非常清楚羅達在看什麼。昨天晚上她只睡了兩三個小時,而且她也沒有使用那些能使自己看上去精力旺盛的化妝品,以遮蓋睡眠不足留下的痕跡。 而且即使我想用那些東西修飾自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使用。 上高中時她曾經上過一些有關化妝的基礎課,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在一生中最不需要化妝的年齡裡學習化妝。自從嫁給諾曼以後,她只用過一點粉和一兩支最接近自然色的口紅。諾曼曾經告訴她說,如果我是個經不起誘惑的人,我早就跟別人結婚了。

她想,羅達可能正在仔細地研究著她的眼睛:熬紅的眼瞼,充血的眼白,以及黑色的眼圈。昨天夜里關燈以後,她絕望地躺在黑暗中痛哭了一個多小時,眼淚哭乾了,但是始終沒有睡著。她努力不去想,卻仍然禁不住要想。當黑夜漸漸消失時,她頭腦裡得出了一個真正可怕的結論:給比爾打電話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在她最需要他的安慰和保護時,絕對不該拒他於千里之外。 保護?她想。哦,小男孩兒,這真可笑。我知道你喜歡他,寶貝兒,這並沒有什麼錯,但還是面對現實吧:諾曼會拿他當午餐的。 她無法確定諾曼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市。安娜不厭其煩地再三強調說,彼得·斯洛維克贊助了好幾項事業,並不是每一項都為人所知。也有可能是別的事情使他陷入了困境……以至於慘遭殺害。

除非羅西的心靈對這件事毫無知覺。但是她已經感覺到了,這是諾曼幹的。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那個聲音繼續在她耳邊悄聲低語著。她的心靈知道嗎?是不是深藏在她內心的恐懼利用了安娜的電話,趁她和比爾的友誼還沒有更進一步發展時迫使她放棄? 她不知道。但是不再和他見面的想法使她感到痛苦,也使她害怕,好像一件設備失去了一樣最重要的零件。當然,一個人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對另一個人產生這樣強烈的依賴感,但是為什麼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她就驚慌不安,就有生命即將枯竭的感覺?這又該怎樣解釋? 當她終於睡著以後,又夢見騎在他的摩托車後面,穿著羅絲·麥德那種玫瑰紅短裙,兩腿夾住他的臀部。剛睡著不久鬧鐘就響了,她呼吸困難,渾身滾燙,看上去好像在發高燒。

“羅西,你沒事吧?”羅達問她。 “沒什麼,只不過……”她掃了一眼科特,又回過頭來看著羅達。她聳聳肩膀,嘴角往兩邊撇了撇,無可奈何地笑了。 “你瞧,這是我一個月中最難熬的日子。” “哦,”羅達露出沒有被說服的樣子,“好吧,咱們去找一家咖啡店或者小飯館,把各自的煩惱埋沒在金槍魚沙拉和草莓奶昔之中。” “說得好,”科特說,“我請客。” 這一次羅西心悅誠服地笑了起來,不過她仍舊搖了搖頭。 “我不去了。我只想一個人散一會兒步,讓風吹掉一臉的灰塵。” “如果你不吃飯,不等到下班就得暈倒。”羅達說。 “那我就要一份沙拉。我保證。” 羅西已經開始往千瘡百孔的舊電梯間走去。 “別點多了,我怕萬一打飽嗝會破壞了大家的好胃口。”

“今天和往日沒有什麼區別。”羅達說,“咱們十二點一刻開始,怎麼樣?” “行。”她說。直到電梯從四層搖搖晃晃地開到一層,在大堂停下來時,羅達的最後一句話還在她頭腦中迴響:今天和往日沒有什麼區別。如果今天下午還是錄不好怎麼辦?如果今天從七十三到八十到一百到不知道多少遍,她該怎麼辦?如果她明天去見利弗茨先生,他給她的不是合同而是一張解僱通知,那時又該怎麼辦? 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衝動,那是對諾曼的刻骨仇恨。這感覺就像一件枯燥而沉重的物體,類似於一把因為生鏽而變得遲鈍的短柄斧子向她兩隻眼睛中間沉重地砍了過來。即使諾曼沒有殺害斯洛維克先生,即使諾曼仍然遠在家鄉的另一個時區裡,他依然在追尋著她的踪跡,就像彼得森追踪可憐的、嚇破了膽的阿爾瑪·聖·喬治那樣,在她的頭腦裡追尋著她的踪跡。

電梯門打開了。羅西向大堂走去。一個站在大樓示意圖前的男人轉過身,面對著她。他的臉上充滿了希望和不安,那種表情使他看上去顯得更加年輕。他幾乎就是個英俊少年。 “嗨,羅西。”比爾說。 9 她突然產生了想要跑掉的強烈衝動,在他還沒有看出他已經動搖了她的想法時離開這裡。這時他的目光抓住了她的視線,他緊緊地註視著她的眼睛,逃跑已經不可能。她已經記不清那雙眼睛中那種迷人的綠色眼底,像灑在淺淺一池碧水中的陽光般閃閃爍爍。她沒有向大堂的出口方向奪路而逃,而是慢慢地朝他走去,同時感到了幸福和害怕。現在她強烈地感覺到,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我跟你說過,要你離我遠點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不想讓他碰到,但她無法抗拒……她那雙被他抓住的手也不想掙脫他的掌握。 “對,你是告訴過我。”他簡潔地說,“但是羅西,我辦不到。” 這使她著慌,她放開了他的手。她不相信地研究著他的臉。這種事情過去在她身上從來沒有發生過。她一點也不知道應該有怎樣的表示,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他張開雙臂,或許只是為了暗示他的無能為力,但是這個姿勢是她那疲倦的心嚮往已久的,它把她的拘謹和慌亂一掃而光,羅西發現自己像夢幻般投入了他寬闊的胸懷,當他用雙臂擁抱著她時,她的臉緊緊地貼住他的肩膀,閉上了眼睛。他用細長的雙手撫摩著她的頭髮,今天她沒有編髮辮,讓它飄逸地披在肩上。她有夢幻般的奇妙感覺:她不是剛剛投入他的懷抱;她一直都處於睡眠之中,直到今天鬧鐘才把她從摩托車的夢境中喚醒;她就是那位吃了毒蘋果以後終日昏迷不醒的白雪公主,直到現在才徹底甦醒。她終於清醒過來了。她用那雙初次睜開的眼睛驚奇地註視著周圍的一切。

“你能來我真高興。” 10 他們沿著湖濱大道往東走,強烈的熱風迎面撲來。他用胳膊繞在她的腰上時,她對著他微笑著,他們已經沿著湖邊走了三英里了。羅西覺得,只要他的胳膊一直這樣擁繞著她,她就能夠一直沿著湖邊走下去。也許會走到對岸,就這樣靜靜地繼續走下去,從一個水浪走到另一個水浪。 “你在笑什麼?”他問她。 “哦,沒笑什麼,”她說,“我只是想笑罷了。” “你真的希望我來找你嗎?” “是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著。我始終在想,自己犯了個錯誤。我覺得這真的是個錯誤,但是……比爾……” “說下去。” “這是因為我一直在為你著想,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有過這種感覺。我對你說這些話,一定是瘋了。” 他更加用力地捏著她的手。 “你沒有瘋。” “我給你打了電話,告訴你離我遠一點,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或者可能會發生一些事情。我不想讓你受到任何一點傷害,現在我還是這樣想。” “是關幹諾曼,對嗎?他終於來找你了。” “我的心靈告訴我,這就是他。”羅西小心翼翼地說,“我的神經也在告訴我,他已經來了。但是我不敢肯定該不該相信我的心靈和神經,它們多年來被嚇怕了。我的神經已經快要崩潰了。” 她掃了一眼手錶,又看了看停在前方街角處的熱狗攤。附近一小片草坪上有幾隻長凳,一些秘書模樣的人在那裡吃熱狗。 “你能為一位女士買一份夾泡菜的熱狗嗎?”她問道,“我長大以後就再也沒有吃過這種東西。” “我很樂意為你買一份。” “讓我們坐在那邊的長條椅上,我可以跟你談談諾曼。然後你再決定是否繼續和我來往。如果你決定不再來找我,我也完全理解。” “羅西,我不想……” “現在別這麼說,等我跟你講完有關他的事情以後你再決定。最好等你吃完以後我再開始,否則會影響你的食慾。” 11 五分鐘以後他回到了長凳旁,她已經坐在那裡了。他小心地端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兩隻一英尺長的夾泡菜的熱狗和兩杯檸檬汁。她拿起一隻熱狗和一杯飲料,把飲料放在長凳上,嚴肅地看著他。 “你真不應該給我買飯吃。我覺得自己就像為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做廣告的那個流浪兒。” “我願意為你買東西吃。羅西,你太瘦了。” 她想說,諾曼從來不這樣說,但又覺得好像不完全如此。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對,便什麼也不說,開始翻弄那隻熱狗。她皺著眉頭,專心致志地咬了一口,好像在履行一種祖上遺傳下來的由媽媽傳給女兒,然後一代接一代傳下去的神秘儀式。 “羅西,現在跟我講講諾曼吧。” “好吧,讓我想想怎麼開頭。” 她又咬了一口熱狗,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泡菜帶給舌頭的刺激,然後喝了一口檸檬汁。她想,等她一講完,比爾就不願意再了解她了,他會感到毛骨悚然,同時又會極端厭惡,因為這個女人居然和諾曼這樣一個畜生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但是現在已經為時太晚,她開始講了。她從容不迫地說著,心情逐漸開始平靜下來。 她從十五歲開始說起。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特別喜歡在頭髮上系一根粉紅色的絲帶,她覺得美極了。一天晚上,她打算參加的一個未來家庭主婦集會被臨時取消,父親要在兩個小時之後才能來學校接她回家,為了消磨時間,她便去看了一場兩個校隊之間的籃球賽。她說,她去那裡是為了讓別人看到她繫著一根漂亮的粉紅色絲帶。圖書館整個都空了。在露天看台上,一個身穿隊服的小伙子在她身旁坐下,他是個寬肩膀的大男孩兒。這個高中生如果不是在十二月份因為打架被開除的話,本來應該和其他校隊隊員一起在場上打比賽。她繼續著談話,任憑自己的嘴巴不停地傾瀉,儘管她曾經打算把這一切永遠都留在心底。關於網球拍的故事她將永遠守口如瓶,不會講給任何人聽。她只對比爾講了諾曼怎樣在度蜜月時咬了她,她努力說服自己這是愛的一種特殊方式;以及流產;她還告訴他面孔上和背部的傷痕為什麼會有重要的區別……等等。 “所以我總是不停地需要上廁所。”她低下頭,神經質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笑,“不過現在好多了。”她告訴他在他們剛剛結婚時,他經常用打火機燒她的手指和腳趾,幸運的是這種折磨在諾曼戒菸以後就停止了。她還告訴他,一天晚上諾曼回家後,把晚餐放在腿上,一聲不響地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當主持人播完新聞之後,他把盤子放在飯桌上,拿起一根鉛筆就往她身上使勁兒紮下去,鉛筆頭像一顆黑痣般留在皮膚下面,不過當時幾乎沒有流血。她告訴比爾,她並不怕諾曼對她的嚴重傷害,最使她害怕的是他的沉默。當她問他她到底做錯了什麼時,他從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在她身後走來走去,直到她不再說話為止。她沒想過要逃跑,那樣做無異於往火藥桶里扔火柴。他不斷地用鉛筆扎她的胳膊。肩膀和胸部,每當鉛筆頭通過外衣扎進她的皮膚裡,衣服就發出短促的爆破聲:噗!噗!噗!最後她躲在角落裡縮成了一團,用膝蓋頂住胸口,胳膊緊緊地抱著腦袋。他臉上裝出一副嚴峻的表情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用鉛筆扎她,不斷地發出那種噗噗的聲音。她告訴比爾,那時她斷定他一心想殺了她,她將成為這個世界上惟一被一支二號蒙古鉛筆殺死的人……她還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絕對不能尖叫,因為鄰居會聽見,她不希望他們發現自己是怎樣在羞辱地活著。當她痛苦到了非尖叫不可的地步時,諾曼去了浴室,關上了門。他在那裡待了很久。這時她便開始考慮逃跑,只要能離開這所房子,去任何地方都行。但當時已經是深夜,況且他又在家。假如他發現她跑了,他會窮追不捨,一旦抓住她就把她殺掉。她知道他會這樣。 “他會像咬雞胸骨似地咬斷我的脖子。”她說話時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看比爾。她向自己保證一定要離開諾曼,只要他再傷害她,便立刻離開他。但是自那以後大約五個多月過去了,他一次都沒有碰過她。開始並沒有感覺到事情有多糟,於是她就告訴自己,既然能夠忍受他一遍一遍用鉛筆扎她,就應該能夠忍受他的拳頭。她不停地這樣想,直到1985年,他對她的毆打突然開始升級。她告訴他那一年溫迪·亞洛事件使諾曼變得謹小慎微。 “就是你流產的那一年嗎?”比爾問道。 “是的。”她對著自己的手說,“他還打斷了我的一根肋骨,也可能兩根,我記不清了。你不覺得很可怕嗎?” 他沒有答腔。她接著又說了下去,告訴他最可怕的是諾曼長久的沉默,這比使她流產還要嚇人。他什麼也不說地看著她,鼻子響亮地出著氣,就像一隻野獸準備猛撲過來似的。在她流產以後,事情變得好了一點兒。她告訴他自己是怎樣在搖椅上打發時間的,當她聽見諾曼的車開進車道,拉開桌子準備晚飯時,才意識到自己一天幾乎洗了八九次澡了。通常她總是關掉浴室的燈。 “我很喜歡在黑暗中洗澡。”她仍然不敢把眼睛從自己的手上移開,“裡面就像一個潮濕而安全的密室。” 安娜因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給她打電話。她得到一些報紙上沒有披露的、被警察扣下來以便進一步查明事實真相的消息。彼得·斯洛維克全身被咬了三四十口,至少丟失了一塊骨骼。警察相信兇手帶走了它。安娜從治療小組得知,羅西·麥克蘭登在本市接觸過的第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維克,而羅西曾經與之結婚的恰恰是一個咬人的畜生。安娜補充道,這二者之間也許沒有必然的聯繫,但是……萬一有另一種可能呢? “一個咬人的畜生,”比爾輕輕地自言自語著,“人們就是這樣稱呼這種人嗎?” “我猜是這樣。”羅西說,由於擔心他不相信她的話,便揭開錄音公司的粉紅色體恤衫的短袖,露出了右肩膀,她指給他看上面的白色傷疤,看上去那像是一塊鯊魚咬過的痕跡。這是他第一次,也是他在蜜月中給她留下的結婚禮物。她又伸出了左臂,給他看另一處殘留的傷痕。這塊傷疤使她想起了茂密叢林中長著獠牙、隨時準備猛撲過來的野獸。 “這一次傷口流了很多血,後來感染了。”她的聲音就像在說一件日常瑣事,“但是我沒有去醫院。諾曼給我帶回了一大瓶抗生素藥片。後來傷口慢慢癒合了。他認識各行各業的人,從這些人那裡他能夠得到各種各樣的東西。他把他們叫做'父母的小幫手'。這個人非常狡猾,對嗎?” 她說話時眼睛仍然盯著自己那雙放在膝蓋上的手。最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向他臉上迅速看了一眼,探測一下他對這些話的反應。但是她看到的情景使她大吃一驚。 “羅西,你說什麼?”比爾坦率地問了一聲。 “你在哭?”羅西說,現在連她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發抖。 比爾看上去有些意外。 “不,我沒有,至少我並不知道。” 她伸出食指在他眼睛下面摸了一下,伸到他的眼前,讓他看手指上的淚水。他咬著嘴唇仔細地看著。 “你沒有吃多少。”他的紙碟子裡還剩了半只熱狗,麵包旁灑落著幾片芥辣味泡菜。比爾將紙碟子扔進長凳旁的垃圾筒裡,又回過頭來看著她,心不在焉地擦著臉頰上的淚痕。 羅西心中籠罩著陰雲。她想離開公園的長凳,卻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現在該問她為什麼要和諾曼在一起了。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它將成為他們之間的第一個障礙。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跟諾曼在一起,更不知道為什麼一滴血就改變了她的一生。她只知道在那些歲月裡,全家最溫馨的地方只能是浴室,它黑暗、潮濕、霧氣蒸騰,就像是個秘密的儲藏室。有時她在搖椅上躺了半個小時就像剛剛過去了五分鐘,當你生活在地獄的烈火中時,任何問題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地獄裡更不存在動機和目的,治療小組的姐妹們都知道這一點;那裡從來沒有人問她為什麼要跟諾曼繼續生活下去。她們早就知道。她們是從自己的經歷中知道的。她猜想,她們中間說不定有人知道網球拍是怎麼回事……她們甚至知道比網球拍更加糟糕的事情。 但是比爾的最後一個問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努力掙扎了一下,才沒有摔倒。 “1985年溫迪·亞洛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他殺死她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她感到非常震驚,這可不是那種不經過考慮就可以信口開河的問題。雖然人們一直在含混不清地傳說著,但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完全的證實,它已經在她心頭縈迴了許多年。 “羅西?我在問你,你認為他殺死她的可能性——” “我認為很可能……哦,實際上可能性很大。” “她的死對於他來說是個解脫,不是嗎?民事法庭就不會將這件案子無休止地拖延下去了。” “你說得對。” “如果她被人咬過,你認為報紙上會提到嗎?” “我不知道。可能不會吧?”她看了一眼手錶,迅速站了起來,“哦,小男孩兒,我現在該走了。羅達希望十二點一刻就開始,現在已經十二點十分鐘了。” 他們開始肩並肩往回走。她發覺自己渴望他的手繼續留在她的腰上,但是她的一半告訴她不要大貪婪,另一半告訴她不要自找麻煩,他只是對她做了一點兒小事。 我想我一定是愛上他了。 這並不是今天的頭條新聞。事情早已發生了。 “安娜關於警察說了些什麼?”他問她,“她是否讓你去報警?” 她在他的手臂中顯得有些僵硬和呆板,嗓子眼兒直髮乾。 警察是兄弟。這句話諾曼已經對她說過無數遍。執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羅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相互支持、互為隱瞞達到了一種怎樣的程度。但是她知道,諾曼經常帶回家的那些警察看上去和他一樣的可怕,她還知道,諾曼從來不說任何一位警察的壞話,甚至包括他的第一個搭檔,他最厭惡的那個詭計多端而且貪污受賄的雜種格登·薩特威特,當然還有哈里·畢辛頓,他善於用那雙貪婪的眼睛把羅西從頭到腳扒個精光。哈里得了一種皮膚癌,早在三年前就提前退休了,但是1985年他仍然是諾曼的助手,當時里奇·班德和溫迪·亞洛一案剛剛告一段落。假如這件事正如羅西所懷疑的那樣,是諾曼殺害了溫迪·亞洛,那麼哈里肯定會給予諾曼關鍵性的支持。不僅因為他本人也捲入了此案,還因為天下執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警察以與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他們要扒了皮抽了筋地看。這使他們變得不同於常人,使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變得絕非普通人能夠相比。諾曼就是這樣被造就出來的。 “我決不靠近警察。”羅西連珠炮似地說著,“安娜說我用不著非去不可。沒有人能強迫我這樣做。警察都是他的朋友和兄弟,他們互相包庇,而且——” “放鬆點,別緊張,”他有些慌亂地說,“放鬆點,現在沒事了。” “我怎麼可能放鬆!我想說的是,你並不了解情況。正因為如此我才給你打了電話,說我再也不能和你見面,因為你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樣的事情。假如我去本地的警察署跟他們談,他們肯定會和我家鄉的警察聯繫,如果碰巧是跟他一起辦過案的、經常在凌晨三點一起監視罪犯、曾經把生命託付給他的一位警察……”她腦子裡想著哈里,那個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乳房看的傢伙,她每次坐下來之後,總是一遍遍地將裙邊拉好。 “羅西,你沒有必要這樣想——” “不,我只能這樣想!”她那麼激烈,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 “如果一個警察知道怎樣和諾曼取得聯繫,他一定會和他聯繫的。他會告訴他,我一直在打聽著他的消息;而且當我提出控告時,他們會讓我留下地址;如果我真的留給他們,他們會立刻通知他的。” “我相信並不是所有的警察……” “你跟他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玩過同一副撲克牌,一起看過電視嗎?” “哦……這倒沒有。不過……” “我不僅跟警察共同生活過,還經常聽他們談話,我知道他們對於世界的看法。他們就是我說的這副模樣,甚至連最優秀的警察也本例外。”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想,諾曼用心靈感應術從警察署發現她住在春藤大街的想法具有一定的說眼力。但是他並不想因此而保持沉默。她臉上那種充滿仇恨的、決心不再回到痛苦中去的表情已經說明,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說眼她。她畏懼警察,事情就是如此。 “此外,安娜說過我用不著非去不可。安娜說兇手如果真的是諾曼,她們會首先看到他的。” 比爾想了一會兒,覺得這話有道理。 “她們打算怎麼辦?” “她已經開始著手幹起來了。她傳真給一個我家鄉的婦女組織,告訴她們這裡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她請她們寄來一些有關諾曼的信息,結果一個小時以後她們用傳真機發送過來一大堆有關的材料,其中包括一張照片。” 比爾揚起了眉毛。 “高效率,而且又是在業餘時間。” “我丈夫在家鄉是位英雄人物,”她悶悶不樂地說,“他負責的辦案小組破獲了一起重大販毒集團案。他的照片在報紙頭版連續刊登了兩三天,有人還向他免費供應了一個月的飲料。” 比爾吹了一聲口哨。可見她並不是個偏執狂。 “收到安娜求助信的那位婦女組織成員做得更絕,”羅西接下去說,“她撥通了警察署的電話,詢問她能不能跟諾曼談一談。她編造了一個故事,說她的組織想給他頒發一個婦女推薦獎。” 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隨即大笑起來。羅西也面帶倦容地一起笑了起來。 “值班警官用電腦查詢了一下,說丹尼爾斯中尉在度假。他認為是在西部某個地方。” “但他很有可能是在這裡度假。”比爾沉思著。 “是的,假如真的有人受到了傷害,那就是我的過錯……”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讓她轉過身來。他看到她神采奕奕的眼神開始變得畏縮起來。那是一種令他傷心的表情。他突然想起,他在基督教中心的宗教研究班聽人說過,在《聖經》中的先知先覺時代曾經發生過用亂石砸死人的事情。當時他認為那是有史以來所發明過的最殘忍、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懲罰方式,比火刑和電椅要殘酷得多,這種行刑方式永遠無法證明其正確性。但是現在,當他看到諾曼·丹尼爾斯對這位脆弱而易受傷害的可愛女人所做的一切時,他對這一想法產生了懷疑。 “不是你的錯。”他對她說,“諾曼並不是你製造的。” 她驚愕了。她的頭腦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念頭。 “以上帝的名義,他究竟是怎樣找到這個斯洛維克的?” “他想像自己變成了我,以這種辦法追踪到了他。”她說。 比爾看著她。她點了點頭。 “這聽起來近乎瘋狂,但這的確是真的。他真的能做到,我見過他這樣做。他就是用這種辦法破獲了販毒集團。” “是預感,還是直覺?” “都不是。是一種類似心靈感應術的東西。他把這叫做釣魚。” 比爾搖搖頭。 “我們是在談論一個極其古怪的傢伙嗎?” 這種問題使她吃驚,她笑了。 “大男孩兒,你什麼都不明白!不管怎樣,姐妹之家的伙伴們都看到了他的照片,特別是星期六的野餐會,她們會非常小心的。有人會帶去壓縮毒氣的……安娜提醒她們一定要在真正陷入困境時再使用。我覺得這些辦法相當不錯。她還安慰我說,羅西,別害怕,我們都經歷過恐懼的歲月。但是,當那個在長途汽車站救了我一命的人被殺害以後,你感到的豈止是害怕!” 她逐漸提高了嗓門,而且越說越快。他碰碰她的手。 “我非常理解你,羅西。”他用安慰的聲音說,“我知道這不僅是害怕的問題。” “安娜知道她在做什麼,她安排了這一切,她還通知了警察署,說有個醉鬼在周圍轉來轉去地用磚頭砸玻璃。他的妻子出去拿報紙時他還往她身上吐唾沫。但是安娜從來沒有對付過諾曼這種人,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她停了一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揚起眉毛。衝著他露出了笑容,“不過,她說我絕對沒有必要捲入此事。—— “我真高興她能這麼說。” 科恩大廈已經近在眼前。 “你連一句也沒有提到我的頭髮。”她又抬起頭,害羞地掃了他一眼,“你是沒有註意到,還是不喜歡?”。 他笑嘻嘻地觀察了一下她的頭髮。 “我的確注意到了,也很喜歡,但是我想的是別的事。我是說,我真的擔心會永遠見不到你了。”。 “真對不起,讓你這麼不安。”想到他在為她擔心,她心裡很快活。當她和諾曼約會時有過一絲一毫這種快樂的感覺嗎?她不記得了。現在一切都已經像一場夢一樣變得模糊不清。 “你是從油畫上那位女郎身上得到的靈感嗎?你就是在買那幅畫的時候遇到了我。” “也許是吧。”她謹慎地說。他一定感到奇怪,因此才沒有提起她的頭髮。 但是他又一次令她吃驚了。 “大多數女人改變頭髮的顏色時讓人感到,她只是改變了頭髮的顏色。”他說,“大多數男人假裝不知道,但是實際上他們都知道。可是你……給我的印像是,你去我的商店那天頭髮是染過的,而現在才是你的頭髮真正的顏色。別以為這是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通常金發看起來不怎麼真實。你的頭髮應該像油畫裡那樣辮起來。那樣會使你像斯堪的納維亞公主,性感極了。” 這個字眼觸動了一陣既具魅力又令她驚慌的感覺。我不喜歡性,她想。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性,但是—— 羅達和科特從另一個方向朝他們走來。四個人在科恩大廈老式的旋轉門前會齊了。羅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比爾,帶著明顯的好奇。 “比爾,這兩位是我的同事,”羅西不僅沒有平靜下來,臉頰反而更加灼熱了,“他們是羅達·西蒙斯和科特·漢密爾頓。羅達,科蒂斯,這位是——”剎那間,她一點也想不起來這個對她來說已經十分重要的男人的姓名,大腦里頓時一片空白。所幸的是她很快又想起來了。 “比爾·史丹納。” “見到你真高興。”科特說完,跟比爾握了一下手。他看了一眼大樓,很明顯,他想盡快把自己的腦袋塞進那副耳機中間。 “羅西的朋友。”羅達說,伸出了自己的手。細細的手鐲在她的手腕上發出微弱而不和諧的撞擊聲。 “認識你們非常榮幸。”比爾說完,又轉向了羅西,“你星期六還打算去嗎?” 她興奮地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我八點半來接你,記住,穿暖和一些。” “知道了。”羞怯的感覺傳遍了全身,她頓時覺得乳房發脹,手指也在顫抖。他的目光又一次啟動了那種感覺,但比上一次具有更強大的魅力。她突然產生了一陣極其強烈而古怪的衝動,想全身心地擁抱他……就像藤纏樹一樣緊緊地依偎在他的身上。 “那好,咱們星期六見。”比爾說完,身體稍稍傾斜,匆匆地在她嘴角上吻了一下。 “羅達,科蒂斯,再見。” 他轉過身,吹著口哨離去了。 “羅西,我想說的是,你的品味還不錯。”羅達說,“瞧他那雙眼睛!” “我們只不過是朋友而已。”羅西尷尬地說,“我見到他是在……”她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突然解釋他們相識的過程會把事情複雜化,那樣會使自己更加窘迫。她只好聳聳肩,神經質地笑了笑。 “你瞧,就是這麼回事。” “是的,我看得出來。”羅達看著比爾在街上逐漸遠去的身影說道。接著她轉過身,高興地衝羅百笑著,“我真的能看出來,在這個歷盡磨難的女人心中跳動著一顆真正的羅曼蒂克的心靈。我衷心希望你和史丹納先生成為非常好的朋友。怎麼樣,你準備好開始工作了嗎?” “是的。”羅西說。 “既然你已經處理好一切……你現在處於良好的狀態,我們能做得比早上好一些嗎?” “我肯定會好得多。”羅西說。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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