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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五章蟋蟀·1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20687 2018-03-12
1 星期三下午下班以後,羅西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夾裹著走進了熱茶餐館。她買了杯茶水和一些點心,在靠窗口的餐桌旁坐下,目送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從窗外走過,仔細地品味著紅茶和小甜餅的滋味兒。這會兒街上大多數是剛下班的辦公室僱員,都在急匆匆地回家。自從離開白石旅館以後,熱茶餐館已經不在羅西上下班的必經之路上,但她連想都沒有想就來了。她懷念和波爾在這裡呷著熱茶度過的那許多美好時光,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發現一個可以代替這裡的好去處,自然便回到了熱茶餐館這個她所熟悉和信任的地方。 羅西兩點鐘左右錄完了《章魚》,正在桌子底下找皮包準備離開時,麥克風里傳來了羅達的聲音:“羅西,在另一部小說開始之前,你需要休息一下嗎?”她曾經多麼渴望,並且相信她能繼續錄製另外三本貝爾·拉辛的作品,現在終於得到了。她心裡湧上了一陣無法形容的激動和快樂。

緊接著便開始了驚驚恐怖小說《謀殺未來》前兩章的錄製工作。大約在四點鐘休息時,羅達約她一起去女浴室。 “我實在忍不住想吸一支煙,可是整個大樓裡只有在這兒才能吸煙,而且能不被人發現,真令人費解。羅西,現代生活純粹是垃圾。” 羅達在浴室裡點燃了一支卡普里香煙。她瀟灑地吸了兩口,然後熟悉地把它放在水池中間的連接處。她兩腿交叉坐著,將右腳搭在左腳的上面,若有所思地看著羅西。 “我很喜歡你的髮型。”她說。 “謝謝。”羅西不自覺地摸了摸頭髮。那是昨晚一時衝動去美容店做的,五十元對她來說太貴了,但她無法克制那種強烈的慾望。 “你知道嗎,拉比要跟你簽一份合同。” 羅西皺皺眉,接著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拉比這個人長得有點兒像專利會員卡上的那個老頭,他從1975年起就從事有聲圖書事業,所以他很清楚你的價值。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好像還挺感激他?” “我當然應該感激他。”羅西僵硬地回答。她不喜歡這種談話方式;它使她想起在莎士比亞悲劇中,人們在朋友背後捅完刀子就立刻暈倒在地,醒來後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痛不欲生地用大段獨白說明他是如何的萬般無奈。 “別讓感情妨礙了你的切身利益。”羅達說著,將煙灰仔細地彈進了水池,擰開涼水管把它衝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在錄製《章魚》時每天的酬金是一百零四元,這太離譜了,你知道嗎,你的聲音很像小伊利沙白·泰勒,非常難得。此外,你現在是一個人,還不太適應獨身生活,處處顯得既單純又膽怯。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嗎?”

羅西並不很清楚。她覺得羅達肯定以為她太稚嫩。她不想讓羅達知道她的真實想法。 “是的,我當然知道。” “好啊,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別懵我。其實我並不想從拉比那里分一杯羹,或者從你的蛋糕上切一塊,我和科蒂斯只是為了給你捧場。拉比雖然也這樣想,但是他和我們有區別,拉比同時也在為他自己的錢包考慮。有聲圖書還是一項新興的事業,它的歷史跟電影差不多,現在我們從無聲到有聲才剛剛走完了一半路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有一點兒明白了。” “當拉比聽你朗讀《章魚》時,他就已經在考慮瑪莉·匹克福德的作品了。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在發瘋,但這是真的。而且你也是由於這個原因才遇到他的。人們傳說,萊恩·特納是在一個雜貨店裡被星探發掘出來的。拉比也早在他心裡創造了一個神話:他在朋友史丹納的租賃商店裡發現了尋找舊明信片的羅西。”

“他就是這樣說到我的嗎?”一股暖流湧入心中,頓時她對拉比產生了愛意。 “哦,其實他在什麼地方遇到了你,當時你在幹什麼,這些都不重要。事實是你很出色,羅西,你真的很有天分,好像天生就是做這種工作的材料。不過,即使拉比發現了你,也不意味著他就能夠左右你的一生。千萬別對他百依百順。” “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羅西同時感到激動和慌亂,對羅達冷嘲熱諷的態度產生的憤怒很快就被一陣歡樂和興奮所淹沒。她確信自己將會有一段快樂的時光,如果拉比真的和她簽約的話,這種快樂將會持續得更久。羅達自然會向她發出警告,她又不住這種遠離市區的小房間,在這種簡陋的住宅中生活的人不具備維護人格和尊嚴的基本條件,例如,你把汽車停靠在車道上,收音機就會被人偷走。羅達有一個當會計的丈夫,住的是郊區別墅,開著一輛1994年的銀色尼桑,她還有全球通用卡和美國通用卡。更令人羨慕的是她那張藍十字卡和銀行存款,如果因病不能工作,她還可以提取存款。羅西能夠想像到,擁有這類東西的人無一例外地擅長於對別人指手畫腳。

“也許他真的沒有這樣想過,”羅達說,“但是羅西,你就像是一座小金礦,任何一個人一旦發現了金礦,他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即使拉比這樣的好人也不會例外。” 這會兒,羅西注視著窗外,慢慢地呷著熱茶,又回憶起下午的情形。羅達用自來水管澆滅了煙頭,把它扔進煙灰缸裡,又回到她身旁。 “我知道以你現在的處境,最重要的是工作能夠有保障。其實我從1982年開始就經常跟拉比合作了,我知道他並不壞,但是我還是想提醒你,雙鳥在林不如一烏在手,別讓到手的這隻鳥飛走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不太明白。” “就是說,只跟他簽六本書的合同,不要貪多。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每天來錄音公司上班,週薪一千元。” 羅西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來轉去,好像肺裡的空氣被一隻吸塵器吸光了似的,她感到底氣不足。 “週薪一千元?你大概瘋了吧?”

“去問問科特·漢密爾頓我是不是瘋了。”羅達冷靜地說,“聽我說,這不僅涉及到音質的問題,最重要的還是錄音量。錄製《章魚》時你得到的酬金是每週一百零四元,而我合作過的每個人周薪都在二百元以上。說句實話,你的聲音簡直妙極了,最不可思議的是你的呼吸控制得恰到好處。你既然不唱歌,怎麼能如此嫻熟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呢?” 羅西眼前出現了一副噩夢般的情景:她的腎臟部位腫得像一隻鼓鼓囊囊的熱水袋,手捏著圍裙的一角,坐在牆角里祈禱上帝。她想吐,因為腎臟好像被一根尖利的長棍戳傷了,她只能慢慢地控制住呼吸,以便使它與劇烈的心跳協調起來。她痛苦地傾聽著諾曼在廚房裡一邊用酒吧男高音的歌喉高唱著《丹尼爾》或《瑪利亞,拿走你的信》,一邊為他製作著一份三明治。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告訴羅達,“遇到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做呼吸控制。多半是天生的。” “姑娘,你要珍惜自己的天賦,決不要濫用。”羅達說,“現在咱們該回去了;否則科特會以為咱們在這裡舉行神秘宗教儀式呢。” 正當她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時,拉比從城裡的辦公室打來了電話,祝賀她完成了《章魚》的錄製,儘管沒有特別提到簽約的事,但是邀請她星期五中午一起吃飯,同時討論一下“業務安排”。羅西同意了,她掛上電話,感到有些茫然。她想起了羅達對拉比·利弗茨的準確評價:他確實有點像某種會員卡上的那個小老頭。 當她在科蒂斯的私人辦公室裡掛好話筒,回到錄音棚去拿皮包時,羅達已經走了,她很可能去女浴室裡再吸最後一根煙。科特正在給錄音帶做記號。他抬起頭來,笑嘻嘻地看著她說:“羅西,你今天太出色了。”

“謝謝你。” “羅達說,拉比要跟你簽約。” “她是這麼說過,”羅西點頭同意道,“我想她說得對。我得用手碰一下木頭,別讓好運氣從我的手中溜走了。” “你若想跟拉比做交易,首先必須知道一件事。”科特把錄音盒放在貨架的靠上面一層,那裡已經放滿了像一本本白皮書一樣的磁帶盒。 “如果你錄製《章魚》僅僅得到了五百塊錢,拉比待你就太不公平了。你等於為錄音公司節省下來了七百塊錢。你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 她當然明白了,現在她坐在熱茶餐館裡,回想著近日以來一次接一次意外降臨的輝煌前程。她有朋友,有自己的住處,當她結束了克里斯蒂娜·貝爾的作品之後,還有更多的工作在等著她。而且她將要簽一份意味著每周有一千元進賬的合同,比諾曼還掙得多。如果合同真的能夠簽下來的話,那就太刺激了。但願這一切都是真的。

哦,還有一件事。星期六她還有一個約會……如果算上夜裡那場靛藍女孩組合的現場音樂會,那就是整整一天時間。 羅西揚起了眉毛,嚴肅的面孔上終於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她真想緊緊地擁抱一下自己,又覺得不太雅觀。吃完最後一口點心,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她真想知道,這麼多的好事怎麼會全部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她多希望這是真實的生活:當一個女人真正跨出了牢籠的那一刻,她向右一轉彎就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步入了天堂。 2 波爾·海沃弗德在離熱茶餐館半個街區遠的地方。她不打算直接回家了,那個餐館並不遠,再往前走一點兒就到了。她沒有穿那身白色的旅館女招待工作套裝,下班後換了一身衣眼,腿上是一條紅色的休閒便褲,正在和二十多個行人同時穿過馬路。今天晚上她加了個班,毫無來由地想道,羅西一定去熱茶餐館了。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覺。

她輕快地斜睨了一眼身旁那個笨拙的傢伙,幾分鐘前她在白石旅館的報刊櫃檯旁見到過這個人。如果只看外表而不注意他的眼睛(其實那眼睛裡什麼也沒有),他本來可以歸人有趣的那一類男人之中。當他們走上人行道時,他迅速地向她身上掃了一眼,那雙毫無表情的空虛的目光使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3 羅西突然想再喝一杯茶,她站起身向自助餐櫃檯方向走去。她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波爾會來這裡,因為現在早就過了下班的時間。波爾大概出於某種女人的直覺,果真來了。 4 他身旁那個婊子有點討人喜歡,諾曼想,她穿著紅色休閒便褲,長著小巧玲瓏的屁股。他往後退了一兩步,寶貝兒,讓我仔細地欣賞一下。但是在他退後了一步時,卻發現她已經轉身走進了一家小餐館。諾曼從餐館的窗戶往裡面看了看,發現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引起他的興致,只見一群毫無魅力的老女人正在就著甜膩膩的垃圾食品,貪婪地喝著杯中的咖啡和熱茶,還有幾個裝腔作勢的男招待,他們走路的步態酷似同性戀者。 老女人們一定喜歡他們,諾曼想。同性戀式的步態會給他們帶來豐厚的小費,所以他們樂得這副摸樣。一個成年人還能怎樣走路呢?他們不可能都是同性戀者。 他隔著玻璃向餐館裡面毫無興致地瀏覽了一圈,餐桌上的顧客們多數穿著水磨藍牛仔褲。他注意到一個比其他顧客都年輕得多的女人剛剛離開了靠窗口的座位,向茶座盡頭的自助餐櫃檯走去。他用目光迅速地在她的臀部掃視了一遍(其實他看到任何一個四十歲以下的女人時總是首先註意這個部位,他只想判斷一下她是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 羅絲的臀部過去也是那樣的,他想。那是在她放棄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之前,後來她的臀部就逐漸變成了一隻大簸箕。 他從窗口看到,餐館裡面那個年輕女人長著一頭美麗的金發,比羅西的要漂亮得多,而且它一點也沒有使他聯想起羅西的頭髮。羅西是經常被諾曼的母親叫做“童子軍”的那種人,她很少在頭髮上下工夫,由於她長著一頭暗淡無光的灰鼠皮色的頭髮,所以諾曼對她並不報任何幻想。通常她總是在腦袋後面用一根橡皮筋像紮馬尾巴一樣隨便扎一下。如果要出去吃飯或者看電影,她最多用一根從雜貨店買來的那種鬆緊帶再系上一圈。 諾曼迅速地看了一眼熱茶餐館裡的那個女人。她沒有棕色的皮膚。她是一個長著苗條的臀部、金發碧眼的女郎,既沒有紮馬尾巴,也沒有係發帶,而是精心地辮了一根金黃色的髮辮,讓它高雅地垂在背後。 5 羅西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從取款機旁轉過身來。這一天中最激動人心的事情,莫過於看到波爾·海沃弗德出現在她的面前,這情景甚至比聽到羅達告訴她每周可以掙一千元的消息還要令她驚訝和興奮。波爾剛看到羅西時,一點也沒有認出她來。當她很快反應過來之後,她眉毛揚得高高的,眼睛睜得滾圓。她咧開了大嘴,與其說是在大笑,不如說是在大喊大叫,使那間本來就不太寬敞、走六七步就到頭的餐館顯得更加擁擠。 “羅西?是你嗎?哎喲,我的天!” “是我。”羅西笑著說,她興奮得臉都紅了。她感覺到人們轉過身來注視她們的目光。這時,羅西發現自己的身上又發生了一件奇蹟:她已經不再介意別人的目光了。 她們坐在過去通常坐的那個靠窗口的老地方,各自端著一杯熱茶,羅西甚至又讓波爾為她要了一份甜點心,儘管她來這座城市以後減掉了十磅體重,而且打算盡可能保持現在的體型。 波爾不斷地嘟噥著說,她根本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切。羅茵認為她實際上是在吹捧她。波爾的目光不斷地從她的眼睛上移到她的頭髮上,似乎竭力想弄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你看上去年輕了五歲。”她說,“這真是太奇妙了,羅西,你簡直美得足以引誘男人犯罪了!” “我付出了五十元的代價,就該讓我變成瑪莉蓮·夢露才對。”羅西笑著回答她說。自從她跟羅達之間的那番談話以後,她對花錢做頭髮這種事情不再感到是一種奢侈了。 “你在哪裡……”波爾剛要問,又停住了,“你是按照那幅油畫的模樣改變的髮型,對嗎?你的頭髮跟油畫上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羅西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會紅起來,結果並沒有,她只是點了點頭。 “我喜歡這種髮型,所以想試試。”她猶豫了片刻,又說,“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我居然把頭髮染了。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改變頭髮的顏色。” “第一次……我絕對不相信!” “真的。” 波爾彎下腰,好像要策劃一樁陰謀似的,對她悄悄地耳語道:“那種事終於發生了,我沒猜錯吧?” “你在說些什麼呀?什麼事終於發生了?” “你一定遇到有趣的男人了!” 羅西張大了嘴巴,然後又閉上。等到再一次張開時,仍然想不出該說什麼好,又好像什麼都不必說;隨後她發自肺腑地爆發出了一陣歡笑。她笑得流出了眼淚。波爾也跟著笑了起來。 6 羅西掏出了鑰匙。她不需要打開春藤大街897號臨街的大門,那道門在每天晚上八點鐘以前都開著。她找出了一把開信箱的鑰匙,信箱正面的膠條上寫著:羅·麥克蘭登女士。明白無誤地告訴所有的人她屬於這個地方。是的,她已經成為這裡的一員。信箱裡除了一張廣告以外什麼也沒有。走上二樓後,她又找出一把鑰匙,用它打開了自己的房門。這把鑰匙歸她所有,除了她以外,樓房監督員那裡還有一把。她是從市區整整步行了三英里回到家的,簡直累壞了。今天她興奮得有些坐立不安,同時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考慮問題,另外她還想把那些做了一半的美夢繼續做下去,所以沒有乘車。兩塊甜餅早已在路上消化得一干二淨,過度的興奮並沒有降低食慾,反而使她飢腸轆轆。她回憶著一生中是否有過這樣的快樂,結論是否定的。發自內心的快樂遍布著全身,雙腳雖然很累,身心卻感到無比的輕鬆。她走了這麼多路,腎臟竟一次也沒有疼過! 羅西走進房間以後(這次她沒有忘記鎖上大門),又開始咯咯地笑了起來。波爾知道了她的所謂“有趣的男人”,她強迫羅西承認了一部分——畢竟她已經決定星期六晚上帶比爾去參加靛藍女孩音樂會,那時姐妹之家的姑娘們都能見到他;但是當她辯解說她改變頭髮的顏色和髮型絕不是為了他的緣故(實際上她說的是真話)時,卻看見波爾對她戲謔地翻著白眼,不停地眨著眼取笑她,這令她很惱火……不過她也嚐到了某種甜蜜的滋味。 她打開窗戶,讓公園裡喧鬧的聲音隨著春末夏初濕潤的微風一起吹進來。她走近小餐桌,比爾星期一晚上送給她的鮮花放在餐桌底下一隻紙箱旁邊,花朵已經枯萎,但是她不願扔掉它們。至少等到星期六再說。昨天晚上她夢見了他,夢見自己騎在摩托車上,坐在他的身後。他開得越來越快,突然她好像說出了一個可怕而又奇妙的詞,那是一個有魔力的詞,她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了,總之它毫無意義,類似於滴答或者嘰嘎,但是它在夢中變成了一個動人的字眼,而且剛勁有力。有一個聲音反复在她耳邊嗡嗡作響:除非你確實想說那個詞,否則千萬別說出聲來。她記得當他們沿著一條鄉村公路飛速前進時,她在不斷地思考著這句話。公路的左邊是小山,右邊是碧藍色的湖水,湖水的表面泛著金色的陽光。前方的小山上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她知道在山的盡頭有一座神殿的廢墟。除非你打算用你的整個肉體和靈魂做保證,否則你千萬別說出來。 她說出了那個詞;它就像一股強大的電流一樣從她的嘴裡迸發出來。比爾的哈雷車剎那間離開了公路,前輪雖然還在旋轉,但是已經離開路面有六英尺高了,她看見他們兩人的影子已經移到了腳下。比爾轉動了一下扶手,他們突然升起來了,一直飛向高高的藍天,從濃密樹叢覆蓋著的路面上消失得無影無踪。正在這時,她從夢中醒過來了,被子在床上揉成了一團。她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隱藏在體內的某種熱量使她的身體繼續顫抖著,雖然肉眼看不見,它卻像日食發生時的太陽光那樣依然十分強烈。 她懷疑即使試遍所有有魔力的詞他們也不一定能夠飛起來,但是她想她會有辦法讓那些花朵多保留一段時間的,也可能秘訣就在那本書的其中一頁上。 書是她在伊萊恩夢幻做頭髮時買的,書名雖簡單,但很文雅:(自我改變髮型十款)。 “這些款式很不錯。”伊萊恩告訴她說,“當然以我的觀點來看,做頭髮永遠都應該找專業理髮師,但是假如你的時間或者費用情況使你不能保證一周一次,你又不想撥打800尋求那種劣質的上門服務,免得照完鏡子就想自殺的話,這本書提供了一個能夠保住面子的折中辦法。看在基督份上,請你答應我,如果有人邀請你去鄉村俱樂部跳舞,一定要先來找我。” 羅西坐下,翻到第三款,古典式髮辮……設計師解釋說,它也叫做法國辮。她翻看著由一位模特示範編結這種髮辮全過程的黑白照片。看完最後一頁,她便開始鬆開自己的髮辮,一邊拆一邊熟悉著每個環節。鬆開比辮起來要容易得多。她付出了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和一大堆詛咒的話,才辮成了多少有些像頭一天晚上從伊萊恩夢幻走出來時的模樣。無論如何這本書是物超所值的。波爾在熱茶餐館裡由於詫異而令她難為情的尖叫聲也應該視為她付出的代價。 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想起了比爾·史丹納(她從來不覺得離他太遠),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歡她的髮辮,以及她染成金色的頭髮;還有,他是否確實注意到了她的這些變化,哪怕其中任何一種也好。她還想知道如果他沒有註意到,她會不會不高興地嘆一口氣,皺皺眉頭。她當然會這樣做。他會不會不僅注意到了這些變化,而且產生像波爾一樣強烈的反應(例如,發出一聲尖叫)?甚至像在愛情小說裡所描寫的那樣,一把將她擁進懷裡…… 她一邊在皮包裡找梳子,一邊繼續開始做她那小小的白日夢:星期六早晨,比爾在她的髮辮下面系上了一根天鵝絨髮帶,其實似乎不用解釋他為什麼隨身攜帶一根天鵝絨髮帶,因為這只不過是廚房餐桌上的一個小小的白日夢。這時她的思想被廚房遠處傳來的一個微弱的聲音擾亂了:唧——唧——唧。 一隻蟋蟀。這聲音並不是從布萊茵特公園里傳來的,它是從更近的地方傳來的。 唧——唧。唧——唧。她用目光在洗滌他下面搜索著,發現有一樣東西在跳動。她站起身,打開碗櫃,從裡面拿出了一隻調製杯。她輕輕走過房間,在起居室停下來,拿起椅子上的那張廣告,然後跪在那隻蟲旁邊,它正往她打算放電視機的南邊牆角方向跳。假如在搬家之前她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的話,她就會買一台。從今天起,找一間更大一些的房間似乎不再是個白日夢了。 那是只蟋蟀,它是怎麼跳到二樓來的?這好像是個秘密,但它的確是只蟋蟀。現在她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快睡著時蟋蟀的叫聲還是這樣清楚。它肯定是藏在比爾的褲腳翻邊裡,被他的腳步帶進房間來的。除了鮮花,他還給她帶來了另外一樣小禮物。 晚上你聽到的是不止一隻蟋蟀的聲音。心靈深處那個已經久違的很特別的聲音——理智的聲音突然又開始說話了。它的聲音顯得有些陌生和沙啞。你聽到了整個野外的蟋蟀聲,也許是整個公園裡的蟋蟀聲。 走開,她愜意地想著,手裡舉著那隻調製杯,將小小的蟋蟀驅趕到了牆角,在它剛跳起來的一瞬間,用廣告紙準確地將它接住,並立即倒進了杯子裡面。一隻蟋蟀的聲音在我心裡變成了許多蟋蟀的大合唱,就是這麼回事。別忘記,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我已經在迷迷糊糊地做起夢來了。羅西舉著裝有歡蹦亂跳的蟋蟀的調製杯,用那張廣告蓋住杯口,使它不能跳出來。她捧著杯子走到窗口,揭開廣告紙,將調製杯舉到了空中,昆蟲可以從比這兒高得多的地方跳下去而不至於摔傷,她記得在一部關於大自然的電視節目中看到過。 “加油,可愛的小東西。”她說,“做個勇敢的小男孩,接著跳吧,看到馬路對面的公園了嗎?有那麼高的草叢,多得喝不完的露水,還有許多雌蟋蟀——” 她突然停住了。這隻小蟋蟀不是藏在比爾的褲腳翻邊裡進來的,因為他星期一晚上帶她出去吃飯時穿的是一條牛仔褲。她開始回憶當時的情形,大量的信息隨即便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腦海中。牛津襯衫和萊威牛仔褲,沒有翻邊的褲腳。她還記得他的穿著看上去令她賞心悅目,她有些放心了,穿這身衣服的人是不會帶她去一些充滿幻想的地方,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的。 藍色牛仔褲,沒有翻邊的褲腳。 那麼這個小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呢?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蟋蟀不是藏在比爾的褲腳裡,它一定是藏在別的什麼人的褲腳裡,上樓以後跳了出來——多謝免費帶我一程,伙計。然後再跳進她的房間。這使她聯想到令人不快的不速之客。 好像要表示同意似的,蟋蟀突然跳出了調製杯,向夜空縱身一跳。 “祝你旅途愉快,真誠地歡迎你回來做客。”羅西說。 當她把杯子拿回來時,一陣風吹了進來,手裡的廣告搖搖晃晃地落在了地上。當她彎下腰準備揀起廣告時,她伸出的那隻手在離它還有一英寸遠的地方僵住了。她看到了另外兩隻蟋蟀。兩隻都是死的。它們躺在水槽附近,一隻面朝下趴著,另一隻仰面朝天,腿伸得長長的。 一隻蟋蟀她可以理解和接受,但為什麼是三隻,而且是在二樓的房間裡?準確地說,該如何解釋這件事? 這時羅西看到在離死蟋蟀不遠處,兩個洗滌槽之間的縫隙中有東西。她跪下來,用手從縫隙中掏出後舉到眼前。 是三葉草的花朵。一朵小小的粉紅色三葉草花。她看了看那個夾縫,又看了看兩隻死蟋蟀,然後讓自己的目光慢慢轉移到奶油色的牆壁上……接著轉移到掛在窗口旁的那幅油畫上面。最後她的目光投向站在小山頂上的羅絲·麥德(即玫瑰紅,一個很不錯的名字),和在她身後囓咬青草的小馬駒身上。 羅西感到她的心臟像一面被蒙住的鼓,發出了沉悶而強烈的跳動聲。她在油畫旁彎下腰,在層層疊印的陰影中仔細地觀察著,油畫的表面隱約可見那隻小馬駒的鼻子。接著她又對筆劃進行了更加細緻的觀察,小馬駒的鼻子下面是一片夾雜著草綠色和橄欖綠色的青草,看起來層次分明,顯然是畫家自上而下一氣呵成的,綠色草地的表面影影綽綽閃爍著粉紅色的斑點。那是三葉草花。 羅西看了看手掌心裡那朵粉紅色的小花,把手伸向油畫做了一番比較。顏色完全一致。她突然將手舉到嘴邊,毫不猶豫地對著油畫吹了一口氣。她多麼希望看到這只粉紅色的花朵能夠穿透油畫表面,進入那位無名畫家在六十或者七十年以前,甚至一百年以前創作的那個世界之中。 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粉紅色的小花碰在油畫表面的玻璃上(拉比在遇到她的那天曾經說過,通常很少有人用玻璃鏡框覆蓋油畫),它彈了一下,像一隻薄紙捏成的紙球般輕輕飄落在地上。也許那幅畫是有魔力的,但是覆蓋著油畫的那層玻璃肯定不具有魔力。 那麼蟋蟀是怎樣跳出油畫的呢?你真的以為一切就這樣發生了嗎?蟋蟀和三葉草花從油畫裡面捧出來了嗎? 上帝,幫幫我,她想到。她有個想法,如果有人和她一起走出這所房間,這個想像就會變得十分可笑,或者完全暗淡下去,但是現在一切正如她所想像的那樣:蟋蟀真的從身穿玫瑰紅短裙的金發女郎腳下的草叢中跳了出來,它們從羅絲·麥德的世界來到了羅西·麥克蘭登的世界。 它們是怎麼出來的呢?難道是從玻璃鏡框上滲透出來的嗎? 不,當然不是。這樣想太愚蠢了,可是—— 她用顫抖的手將油畫從牆鉤上取下來,將它底朝上放在廚房的櫃檯上面。油畫背面硬紙板上的幾個碳筆字比原來更加模糊了;如果她最初沒有看見羅絲·麥德幾個字,現在是絕對認不出來的。 她帶著猶豫和恐慌的心情'(她可能一直處於恐慌的心情之下,只是在這之前她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罷了)摸了摸紙板,裡面隨即發出了嘩啦嘩啦的響聲。那聲音實在太響亮了。她又用手在靠近鏡框邊緣處摸了摸,她摸到了一樣——其實是一些東西…… 她咽了一口唾沫,覺得嗓子乾疼,好像喉嚨裡面燃起了大火。她拉開櫃檯抽屜,用這只不像是她自己的手從裡面取出了一把水果刀,將刀刃小心地對準棕色的紙板。 別這樣做!理智尖叫了起來。羅西,你不知道那裡面會有些什麼東西! 她舉起刀尖,水平地對準了紙板,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她舉起油畫,看了看靠近鏡框邊緣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很厲害。她看到沿著鏡框的邊緣之處有一個四分之一英寸寬的裂縫,這並沒有使她驚訝。她把油畫又放回到櫃檯上,右手抓住油畫,又一次用左手——她那隻聰明的手——拿起了水果刀,將刀刃對準了紙板。 別這樣,羅西。理智這次沒有尖叫,它在呻吟著。請不要這樣做,讓它好好地待在那兒吧。這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建議。假如她聽從了它的第一個建議,她現在還在跟諾曼共同生活,或者毋寧說,共同走向死亡。 她用刀尖劃了下去,一直劃到明顯有些鼓起來的地方。六七隻蟋蟀跌跌撞撞地滾落在櫃檯上面,四隻是死的,一隻在無奈地掙扎著,第六隻歡蹦亂跳,一下就跳到了櫃檯上,又一下跳進了水池中。緊接著又掉出來幾朵粉紅色的三葉草花,和一些碎草屑……還有半片枯褐色的樹葉。羅西揀起了最後一樣東西,好奇地看著它。這是一片橡樹葉。她幾乎可以肯定。 羅西毫不理會理智的聲音,小心翼翼地繼續割著那張硬紙板。當她拉開紙板時,更多攜帶著鄉土氣息的物質掉了出來:一些螞蟻(大多數已經死了,還有三四隻仍然在蠕動),一隻飽滿的蜜蜂屍體,幾朵雛菊花瓣,是那種一邊唱著他愛我嗎,他不愛我嗎,一邊從花叢的最中間採摘下來的那種花朵……還有幾根透明的白色毛髮。她把它們舉到陽光下,右手仍然緊緊地抓住油畫。她感到背後傳過來一陣顫栗,好像有一隻巨大的獸蹄順著她的脊梁骨爬了上來。如果放在獸醫的顯微鏡下面觀察一下,她知道會看到些什麼:這些毛髮是馬背上的。或者更準確點說,這是一隻毛髮蓬鬆的小馬駒身上掉下來的。一隻剛才還在另一個世界中囓咬著青草的小馬駒。 我一定是瘋了,她冷靜地想。這並不是理智發出的聲音,而是她自己的聲音,它代表了她最核心的思想和她自己的看法。它並沒有歇斯底里,也並非愚昧無知,它的話既合理又冷靜,還包含著些許好奇心。 她並不相信自己真的瘋了,她割開了做底襯用的硬紙板,結果從油畫和硬紙板之間掉出來一大堆青草、毛髮和活生生的昆蟲。這難道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幾年前她在報紙上看過一篇故事,一位婦女在一幅家族肖像的背面發現了股票證;和她相比,發現幾隻昆蟲就顯得太一般了。 但是它們仍然活著,三葉草仍舊那樣芬芳,青草也還是那樣翠綠,羅西,這些事又該怎麼解釋?雖然樹葉已經枯萎,但你是知道的—— 她想那是被風吹落以後變枯萎的。畫面上是盛夏,但是你甚至能在那片草叢中發現有五月的樹葉。 所以我再重複一遍:我一定是瘋了。那些材料就在這裡,青草。昆蟲,還有毛髮,它們掉落在廚房的櫃檯表面,撒得到處都是。 這是一堆材料。 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材料。 還有別的,一件她不願正視的事情。這幅油畫對她說過話。雖然不是大聲說,但是自從買了它以後,它就一直在對她說話。油畫的背面寫著她的姓名,只是改頭換面,拼寫不同罷了,昨天,她花了遠遠超過自己支付能力的一大筆錢做了一個髮型,使她看上去就像油畫上的那個女人。 突然她果斷地把刀刃插進鏡框後面的紙板,沿著鏡框的邊沿由下而上地劃動起來。如果她感覺到有阻力,她一定會停下來——因為她只有這一把水果刀,她不希望折斷刀刃——但是緊緊捏著鏡框的那隻手已經支撐不住了。她拉開上面的紙板,用空著的那隻手扶住玻璃,使它不至於掉下來,然後取下玻璃放在一邊。又有一隻蟋蟀啪嗒一聲掉在了櫃檯上。她取出油畫,把它拿在手裡,去掉鏡框和紙板以後,油畫大約長三十英寸,高十八英寸。羅西用手指在早已凝固的顏料上面輕輕地觸摸著,她能感覺到細微的層次差別,還能看到藝術家用畫筆精心創作的痕跡。那是一種有趣而不安的、但是並非超自然的感覺;她的手指並沒有穿透畫布的表面,進入到另一個世界中。 這時電話鈴響了。她昨天已經買來了電話機,接好了插頭,並把它調整到了最大音量。它突然爆發出的那種尖銳刺耳的顫音嚇得羅西大叫了一聲,她跳了起來,僵硬的手指差點戳破了畫布。 她把畫布放在廚房櫃檯上,衝出去接電話,希望能聽到比爾的聲音。果真如此的話,她會邀請他來這裡看看她的油畫,以及油畫裡捧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那些材料。 “你好。” “你好,是羅西嗎?”不是比爾,是位女士的聲音。 “我是安娜·史蒂文森。” “哦,是安娜!你好,你怎麼樣?” 水池中不斷地發出唧——唧的聲音。 “我近來不太好,”安娜說,“實際上是非常不好。發生了一件極其不愉快的事情。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也許它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誠心誠意地希望如此,但是仍然存在著這種可能性。” 羅西坐了下來,這時她所感覺到的那種害怕一點也不同於在油畫背面的硬紙板裡發現了蟋蟀的感覺。 “怎麼啦,安娜?發生什麼事了?” 在安娜對她講述的過程中,羅西心中的恐懼在逐步升級。安娜說完後,問羅西是否需要暫時回到姐妹之家,來這裡過夜。 “我不知道,”羅西麻木地說,“我需要想一想。我……安娜,現在我必須打一個電話。我會給你回電話的。” 她沒有等安娜回答就掛上了電話,撥通411,問了電話號碼後,又撥。 “自由之城。”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你好,請找史丹納先生。” “我就是史丹納。”略帶沙啞的聲音回答道,聽上去很滑稽。羅西有些迷惑,她忽然想起他和父親共同經營這家商店。 “比爾,”她說。她的嗓子又乾又疼,就像裡面著起了大火。 “我找的是比爾……他在這裡嗎?” “小姐,請稍等。”當電話放下時傳來一陣沉悶的金屬滑動聲,從遠處傳來:“比利!有位女士找你!” 羅西閉上了眼睛。她聽見水池中傳來似乎非常遙遠的蟋蟀聲:唧——唧。 漫長而無法忍受的等待。一滴眼淚從她左邊的眼睫毛上滴落下來,滾到了臉頰上,接著右邊也滾落了一滴。一支古老的鄉村歌曲飄進她了的心中:“比賽開始了,我們仍舊為你驕傲……痛苦留在了心中……”她擦掉了眼淚。她這一生里擦掉過許許多多的眼淚。假如印度人關於肉體能夠再生的說法是正確的話,她再也不願意回憶起這一生是怎樣度過的。 終於有人拿起了電話。 “餵,你好?”她似乎是在夢中聽到了這個聲音。 “你好,比爾。”這絕對不是一種正常的聲音,也不僅僅是一般的耳語,它更像是一種略帶沙啞的耳語。 “我聽不見。”比爾說,“夫人,請你大聲一點好嗎?” 她不想大聲說話。現在她只想突然掛掉電話,但是她不能這樣做。因為假如安娜的分析是對的,就意味著羅西正在被一個傢伙一步步緊逼著,那個傢伙遲早會發現比爾,那時他將遇到麻煩,而且是非常嚴重的麻煩。她清理了一下嗓子,又試了一遍:“比爾嗎?我是羅西。” “羅西!”他高興地喊了一聲,“嗨,你好嗎?” 他的聲音真摯自然,毫不裝腔作勢。這使事情更加糟糕。她感到好像有一把尖刀在她的內臟中上下攪動。 “星期六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她很快地說著,眼淚不斷地從眼睫毛下面滲出來,吧嗒吧嗒掉落得越來越快了,'我絕對不能跟你出去,那天我一定是瘋了,以為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 “你當然能!羅西,看在基督份上,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他的聲音聽上去驚慌失措,並不像她所想像的那樣,他一點兒都沒有生氣,但那聲音裡透著真正的恐慌。驚慌失措會使事情更加糟糕。她無法容忍。 “別給我打電話,也別來找我。”她告訴他。突然,她好像清楚地看見了諾曼,他站在大雨瓢潑的大樓對面,大衣領子立了起來,路燈模模糊糊照亮了他的下半個臉,有點兒像理查德·萊辛小說中那個凶狠野蠻的惡棍。 “羅西,我不明白——” “我知道,實際上這樣更好。”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斷斷續續地繼續說著,“離我遠一些,比爾。” 她迅速掛上了電話,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會兒,讓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出了聲音。她用手背把放在膝蓋上的電話機推開,機座掉在了地上,話筒發出了嗡嗡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星期一晚上催她進入夢鄉的蟋蟀的合唱聲。她突然無法忍受,感到那聲音如果再持續三十秒鐘,自己的腦袋就會立即裂成兩半。她走到牆根,蹲在地上,一把揪下了電話插頭。 她想站起來,兩條腿卻直打哆嗦,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了。她乾脆坐在地板上,手摀著臉,讓眼淚在臉上自由自在地流淌著。她已經沒有任何選擇餘地。 安娜一遍又一遍地說,她並不能最後確定,甚至請羅西也不要就此斷定她的懷疑。但是羅西卻完全可以肯定,這件事正是諾曼幹的。諾曼就在這裡,他已經失去了健全的心智。諾曼殺害了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維克,而且正在四處尋找她。 7 他透過餐館的櫥窗玻璃往裡面看時,只需再過四秒鐘就能遇上他妻子的目光,但是被他錯過了。在離開熱茶餐館五個街區遠的地方,諾曼轉身走進一家叫做“五元店”的打折商店,商店的廣告牌上寫著:“本店所有商品一律不超過五元!”廣告語印在一幅做工拙劣的亞伯拉罕·林肯的肖像畫下面,林肯長滿大鬍子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對於諾曼來說,這幅肖像畫酷似一個曾經被他逮捕的勒死妻子和四個孩子的傢伙。準確地說,這個商店離自由之城租賃抵押店只有幾步之遙。他買了一副遮陽鏡和一隻棒球帽,打算今天偽裝一下自己的外表。 作為一名有十年經驗的老牌偵探,諾曼堅信偽裝這種玩意兒只有在偵探電影、夏洛克·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以及萬聖節狂歡這三種情況下才派得上用場;在白天尤其不起作用,化裝就是化裝,偽裝就是偽裝,一眼就能被人識破。他最新結識的朋友彼得·斯洛維克最終向他承認說,他把他那位流浪街頭的妻子羅西送進了新時代的妓院——一個叫做姐妹之家的地方。這裡的姑娘們對鬼鬼祟祟地圍著這座城堡晃悠的捕食者特別敏感,對於這些女孩兒來說,妄想狂不僅僅成為了一種生活方式,它已經完全變成了一門藝術。 棒球帽和墨鏡使他實現了這一目的——他為這個黃昏所計劃的一切,用他當偵探後第一個搭檔戈登·薩特維特的話來說,就是“玩兒一個小遊戲”。戈登也喜歡強制他的年輕助手,每當需要偽裝之前都告訴他們說,現在來做一種叫做“舊膠鞋”(意為老偵探)的遊戲。戈登臃腫不堪,身上發出臭味,不停地嚼菸葉,是個長了一口大黃牙的酒囊飯袋,諾曼從第一眼看見他時就鄙視他。戈登當過二十六年警察,九年偵探,但是他始終沒有找到過感覺。而諾曼找到了。他討厭跟這種人談話,但有時必須跟他談,甚至在黑暗中進行偵察時還要與他配合。他工作時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多年來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他。它使他順利地完成各種案子,並使他得到提拔,這些案子把他變成了一個媒體爭相報導的“有出息的傢伙”。就像對所有有組織犯罪的調查那樣,在那次調查中,調查人員一直追踪的主要線索慢慢消失了,而這件緝毒案與其他案子的區別就在於,諾曼是這件案子的負責人,這也是從事警察生涯以來第一宗由他負責的案子。在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他毫不猶豫地做了所有警察都不可能或者不願意做的事情:他選擇了直覺,把他的前程全部託付給了這種感覺,一切都按照直覺的啟發去做,毫不畏懼地勇往直前。 對於諾曼來說,世界上不存在什麼“小遊戲”,只有多聲部合唱。當你感到困惑時,去找跟這個案子有關係的一切地方,把你的內心全部打開,甚至不要放棄任何似乎沒有價值的瑣碎想法,以及大量不成熟的假設,在你這樣做的時候,你就好像坐在一隻慢慢劃動著的船艙裡面放長線釣大魚,不停地重複著扔出去、收回來的過程,等待著魚兒上鉤。有時什麼收穫也沒有。有時你只能釣到一根樹枝或一隻舊膠靴,或者連餓極了的烷熊都不肯吃的某種魚。 但是,有時你也能釣到很好吃的魚。 他戴上棒球帽和墨鏡,拐上了哈里森大街,直奔杜漢大街而去。徒步旅行三英里去尋找姐妹之家不是件難事,諾曼可以用這段時間來清理一下自己的頭腦。當他到達251號的門口時,腦子裡面應該像一張白色印相紙,隨時準備記錄任何一個外來的影像,讓它們跟自己的預想吻合起來。 花了不少錢買來的那張地圖就放在他的後褲兜里,他始終沒有拿出來使用過。來到這座城市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已經把地形、方位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心裡,甚至比羅西還要清楚,這種能力不是經過訓練得到的,它是一種天賦。 昨天早上一覺醒來,他就感到手、肩膀和腹股溝都疼痛難忍,下巴疼得張不開嘴,醒來後的第一個哈欠使他經受了極度的痛苦。他極其震驚地意識到,他對彼得·斯洛維克——那個城市猶太男孩的所作所為可能是個錯誤。錯誤到底有多嚴重,現在還很難說清,因為在斯洛維克的房子裡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構成了他的污點,當他站在白石旅館報刊櫃前時,他覺得不應該有關於那件事的報導。自從十幾歲起,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已經不言而喻地成為他生活中嚴格遵守的信條。 他在報刊櫃買了一份報紙,在乘電梯回房間去的路上瀏覽了一遍。沒有任何關於彼得·斯洛維克的消息,但是諾曼感到令他寬慰的消息並不多。號手的屍體不一定這麼快就被發現,並在一大早出版的報紙上刊登出有關消息,他很有可能仍然躺在諾曼藏匿的那個地方。由於屍體已經相當模糊,他在離開之前曾經對它進行了一番修飾,然後才塞進了地下室的熱水器後面。但是像號手這種終日從事公益性活動並有著許多磁鐵般靠得住的朋友的人,不會長期不露面而不為人發現。有人會擔心,還有人會去他那個小而舒適的耗子洞裡尋找他,最終將會在熱水器後面有令人不快的發現。 今天早晨的報紙在都市新聞第一版上刊登著昨天早晨所沒有的新聞,一行赫然醒目的標題寫著:城市社會工作者在家中慘遭殺害。按照文章所述,旅行救援處只不過是號手的一項業餘活動……而且他的生活並不困難。按照報紙上的說法,他有一個非常富有的家庭,他凌晨三點鐘在長途汽車站送那些離家出走的妻子們去那所叫做“姐妹之家”的妓院。對於諾曼來說僅僅證明了一件事——這個人如果不是工資太低,那就一定是位性機能失調者,無論如何,他是個典型的空想社會改良主義狂人,整腎忙於拯救世界,以至於沒有時間為自己換件褲頭。旅行救援處,救世軍,撥打求助電話,波斯尼亞解救中心,俄羅斯救助協會,還有兩三個“婦女事業會”。報紙上沒有詳細列出最後這幾個機構的名稱,但是諾曼已經知道了其中的一個,那就是姐妹之家,也就是那個女同性戀者的樂園。星期六號手有一個紀念性服務活動,報紙稱它為“紀念大會”。可敬可畏可悲的耶穌呵! 他還從報紙上獲悉,斯洛維克的死亡可能與他服務過的某一個機構……其實和任何機構都沒有關係。警察將會檢查他的私生活(他們總是想像,像號手這樣有一個活動出租房屋的人應該有自己的私生活),而且他們也不會忽略目前越來越多見的“無動機謀殺”的可能性,也可能這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精神變態者,找一個房間進來,只是為了找些東西磨磨他那發癢的牙齒。 以上這些消息沒有任何一條透露關於姐妹之家的婊子們。對於這一點,諾曼如同對自己的名字一樣知道得一清二楚。由於工作關係,他對於臨時住處和避難所有著豐富的經驗。住在姐妹之家裡的女人們表現出極端的小心。小心?見鬼去吧。現在智力障礙這個詞已經有了新的標準。 諾曼昨天在圖書館裡泡了一整天,他找到了許多與姐妹之家有關的東西。最有意思的是,安娜·史蒂文森在1973年以前曾經是號手的夫人,跟他離婚後,又恢復了婚前的姓名。假如你不熟悉女同性戀者婚配禮儀的話,這看起來純粹像是雜亂無章的巧合。他們成雙成對地出入,但是很少能夠同甘共苦,共駕一輛車,這種婚姻一般不能持續太久,因為一個總是往左,另一個總是往右。他們不知道一個簡單的真理:被一個共同的政治理想促成的婚姻往往是不能正常運轉的。 號手的前妻並沒有把姐妹之家的地址選在破舊不堪的女子避難所附近,那裡貼著這樣的警句:“女人說給女人聽。”一年前的《星期日增刊》上發表的一篇文章說,史蒂文森女士已經打消了那種“男性不僅實行性別歧視,而且愚昧透頂”的想法,在這個題目下還引用了一位名叫格特·肯肖的女人的話。 “男人們並不是我們的敵人,除非他們證明自己是。”她說,“但是假如他們仇視我們,我們必將仇視他們。”報紙上登了一幅她的照片,是個又黑又胖的老雜種,她使諾曼隱隱約約想起了芝加哥橄欖球隊的黑人球星——“冰箱”威廉·派裡。 “你總想打敗我,寶貝兒,我會拿你當蹦床跳的。”他經常這樣喃喃自語。 那傢伙雖然有趣,卻和這事無關。這個城市裡有一些男人和女人專門負責介紹並安排人們到這個地方來,它大約由其中一個女同性戀者,而不是某個委員會管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她們現在的處境和那個隱蔽的對手完全一樣,彼得·斯洛維克之死使雙方都處於高度警戒的狀態。她們不像警察那樣擅長於推測,除非有事實能夠證明她們是錯的,她們會堅持認為斯洛維克謀殺案和她們有關係,特別是他生命中的最後八個月或六個月裡他所介紹過的那個人。羅西的姓名已經從紛亂的頭緒中顯露了出來。 真不明白,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問自己。以上帝的名義,為什麼要這樣做?要知道用別的辦法也可以找到你所要找的東西。因為你毫無疑問是個警察。為什麼要使他們害怕?那篇文章中提到的那個黑胖子,格特什麼的,很可能正站在那該死的會客室窗口,用望遠鏡觀察著每一個走過這裡的人。 答案就在這裡。但是在他馬上就要接近它的時候又偏離了它,由幹線索太模糊以至於總是看不清楚。他殺害小號手和勒死穿淺褐色緊身短褲的紅發妓女都是出自一個同樣的原因——有某樣東西從他的內心爬了出來,迫使他非這樣做不可。那樣東西現在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他不願想它。最好別想。這樣更安全些。 這時候,他已經到達了目的地;野貓宮殿就在面前,251號正對著他。 諾曼邁著悠閒的步伐,從容不迫地穿過馬路,走到杜漢大街雙號那邊,他知道任何監視者都不會懼怕一個遠遠地走在馬路對面的傢伙。他忍不住想像到,那個監視者一定是報紙上登出了照片、長得像隻黑桶的傢伙,左手提著一隻實用的大工作包,右手舉著一隻高分辨率的野外望遠鏡。他稍稍放慢了腳步,提醒自己方萬不可大意,她們的紅色警報已經亮了。 這是一座用白色線條裝飾的建築,不完全屬於維多利亞式風格,它講述了世紀之交一位富有寡婦的故事。這座建築從正面看好像很窄,但是諾曼正是在跟它差不多的那種住宅里長大的,他幾乎可以肯定,它橫跨了整個街區,和後邊的大街相連。 由於到處都是這些該死的婊子們,諾曼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一些,不要改變這種從容悠閒的步伐,不要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就把它吞下去,而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到處都有他媽的婊子。 的確如此。到處都是婊子。 他感到怒火開始在脈搏中燃燒,隨後心中出現了他所熟悉的、所有那些他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形象的總代表:那張信用卡。她膽大包天竟敢偷走的那張綠色信用卡。它的形象總是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搖晃著,它代表了他生活中所有的恐懼和強制性,代表了他的全部仇恨。有時,當他躺在床上想睡覺時,母親那張蒼白無力的、狡黠的面孔,或者父親的聲音便進入了夢境:“過來,諾米。我有事要告訴你,最好我們兩人靠近點談一談。”這就意味著一頓毒打。假如你的運氣好,遇到他喝醉了,他的手就會伸進你的褲襠中。 這些又有什麼關係,現在惟一重要的是街對面那座建築,他必須把握住這惟一的機會,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費。 他已經來到了那座建築的大門口。它有一個美麗的草坪,很窄,而且很深。沿著門廊兩邊修建的兩塊漂亮的花圃中,一朵朵春天的花蕾正在含苞欲放。每一塊花床中各有一個爬滿了長春藤的金屬柱,頂部有一個黑色塑料圓筒,圓筒周圍的長春藤經過了定型修剪。諾曼知道那裡面隱藏著兩台攝像機,可以從不同角度拍出大街兩個方向的影像。如果室內現在有人在監視,她只能看到一個頭戴棒球帽、鼻子上面架著一副墨鏡的小老頭,彎腰勾背地在兩個顯示器之間走來走去,像黑白照片一樣清晰,他那六英尺三英寸的個頭在粗心大意的監視者看來要矮得多。 大門的頂端還有一台攝像機,門上沒有鑰匙孔,因為複制一把鑰匙極其容易,如果手頭有現成的工具,撬鎖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不對,他發現了一個密碼鎖,他猜測後院肯定還會有更多的攝像機。 當諾曼走過房門時,他冒著被監視者懷疑的危險最後又掃視了一眼庭院。庭院的菜園中,有兩個穿短褲的野貓正在往地面上插一根長長的細棍,他猜想是番茄架。其中一個有著橄欖色的皮膚,腦袋後面扎著又長又黑的馬尾辮,精力十分旺盛,大約有二十五歲左右;另一個更年輕一些,可能還不到二十歲。她的頭髮染成了兩種顏色,左耳貼了一塊邦迪,身穿一件無袖熒光襯衫,左邊二頭肌上還刺著紋身。諾曼看不清那個紋身是什麼內容,但是根據他多年來當警察的經驗,很可能是某個搖滾組合的名稱,或者罌粟花的圖案。 諾曼想像自己突然不顧攝像機的存在,衝過大街,抓住那個打扮成搖滾歌星模樣的小野貓;看到自己的大手在那細細的脖頸周圍撫摩,直到停在她的下巴底下。 “羅絲·丹尼爾斯,”他向旁邊那個精力充沛並扎著和羅絲一樣的馬尾辮的人說,“把這隻母貓給我立刻帶走,否則我會像擰小雞一樣擰斷她的脖子。” 這才叫過癮。不過幾乎可以肯定,羅西已經離開了這裡。他在圖書館的調查結果證明,自從1973年利奧和傑西卡·史蒂文森建立了姐妹之家以後,約有三千多名婦女利用過這個機構提供的服務。她們住在這裡的平均時間是四個星期,然後很快就轉移到其他機構中,變成一隻繁殖後代的種馬或者傳播疾病的蚊蠅。離開這裡時,代替畢業證書的是每人一隻硬梆梆的人造陰莖。 不過,羅絲肯定早已走了,她的女同性戀夥伴為她找到了一份卑賤的工作,還為她找了一個過夜的地方。街對面那座建築裡的婊子們一定知道她在哪裡,那個史蒂文森的文件夾里肯定會有她的住址,花園裡的那個婊子可能還在那隻野貓的窩裡喝過紅茶,煮過童子軍式的晚餐,其他人則聽去過的人仔細描述她們在一起時的情形。女人天生就是這樣。你只有殺了她,才能讓她徹底住口。 花園裡那個梳著搖滾歌星髮型的年輕人忽然抬起頭看見了他,向他招了招手,著實嚇了他一大跳。他感到糟透了,因為她好像在嘲笑他,而且那兩個人都像是在嘲笑他,她們排成一隊站在女子同性戀城堡的窗口,嘲笑這個能使半打大富商破產,卻不能製止自己老婆偷走那隻該死的信用卡的偵探諾曼·丹尼爾斯。 他的手攥成了一隻拳頭。 控制自己!諾曼·丹尼爾斯的理智尖聲尖氣地告誡他。她可能是對所有的過路人,甚至有可能是在對一條迷路的小狗揮手!她可能就是這種人! 是的。不錯,結論必然如此。諾曼舉起一隻手,劈向空中,算是一個簡單的回答。他甚至努力擠出了一個微笑,結果又一次引發了嘴角肌肉的劇烈疼痛。隨著那個熱辣辣的野貓轉過身繼續做她的工作,諾曼的笑容迅速消退,他匆匆離開,心臟咚咚亂跳。 諾曼努力把思維集中在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上:怎樣才能從她們中間孤立出其中一個婊子來,最好是那個領頭的;他就不會碰巧找來一個什麼忙也幫不了的蠢貨。怎麼才能跟她談一談?但是眼下他用理性解決問題的能力似乎正在消失。他舉起手,撫摩著下巴上的關節。他以前也這樣傷害過自己,但從來沒有如此嚴重過,他究竟對號手做了些什麼?報紙上並沒有說,但是下巴和牙齒的劇痛都向他暗示,那一定是非同尋常的。 他們要是抓住我麻煩可就大了,他對自己說。他們把我留在他身上的痕跡拍了照片,他們還有我的唾液標本……還有……我可能還留下了其他體液。這些日子他們一定做過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實驗,把所有找得到的東西都拿來做了實驗,我甚至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變成了嫌疑犯。 一點不假,不過他們抓不住他。他在白石旅館登記的名字是阿爾文·多德,來自紐哈文,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可以出具一張帶照片的駕駛執照,它足以證明自己的身份。假如這裡的警察打電話向家鄉的警察詢問他的去向,他們會說諾曼由於有功而受到表彰,現正在離中西部一千英里以外的猶他地區國家公園野營度假。他們甚至告訴這裡的警察別做蠢事,諾曼·丹尼爾斯是一個心地善良而且有著輝煌前途的傢伙。他們當然也不會洩露溫迪·亞洛的故事……但願如此。 不會的,或許他們發現不了。不過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問題在於,他並不顧及晚一些又會怎樣,他現在只能顧眼前了。怎麼找到羅絲,和她嚴肅地談一次話。送她一份禮物,就是那張信用卡。它再也不會出現在垃圾筒裡了,也不會出現在男同性戀者的錢夾裡了。她必須向他保證不再丟失或者扔掉它。他要讓她放在一個最保險的地方。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信用卡上,近來一直如此。無論睡著還是醒著,好像那片小小的塑料卡片變成了神秘的綠色河流,他的一部分思想匯入了這條主流之中。現在所有的思想都已經流動起來,在匯入綠色主流以後就融為一體,難分彼此。那個難以回答的重要問題又出現了:她大膽到竟敢拿走它的地步,到底這是為了什麼?她完全可以離開他,即使他不能理解她的出走,他也能夠理解她把這個陰謀藏在她那顆卑鄙而醜惡的心裡那麼久,是因為她害怕他不原諒她或者殺死她。但是這不能解釋她為什麼膽敢偷走他的信用卡,拿走屬於他的東西,像一個小孩偷偷爬上豆莖,偷走了熟睡巨人的金豆子…… 諾曼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嘴裡使勁地咬著。的確很疼,而且疼得厲害。可是這一次他一點兒也沒有感覺;他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兩根食指上各有一層厚厚的骨痴,他一感到緊張就咬食指,這是他兒時留下的一個很老的習慣。開始他還在輕輕地咬著手指,隨著繼續思考,淺綠色信用卡在他心裡逐漸加深著顏色,直到最後變成了在暮色中看到的那種接近冷杉樹的黑色,已經一點也沒有最初的石灰色了。這時手指上的骨痴已經開始支撐不住尖利的牙齒,手上和嘴裡流滿了鮮血。他的牙齒咬進了傷口中間,津津有味地欣賞著疼痛的感覺,在皮與肉之間擠壓著,品嚐著鮮血的滋味,它又威又濃,味道跟號手的鮮血差不多,當他咬破皮下軟組織時—— “媽媽,那個人為什麼使勁咬自己的指頭呀?” “別擔心,咱們走吧。” 這一段對話使他清醒。他好像突然從短暫而深沉的夢中醒來,那雙呆滯的眼睛看見,有個女人帶著一個三歲的孩子從他身旁匆忙走開,她飛快地拉著那孩子,簡直要跑起來。當那女人回頭時,諾曼從她的目光中看到的是恐懼。 他究竟在做些什麼?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左手食指,它的兩邊各有一個很深的、仍然在流血的月牙痕跡。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想狠狠地咬一頓,去去那些霉氣,把它們咬下來再咽進肚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咬了,也不是第一次吞嚥了。 這是一條狗屎大街。他從後褲兜中掏出手絹,包在流血的食指上。他驚奇地發現天已經黑下來了;有幾座建築裡面的燈已經亮了。他走了有多遠?現在究竟在哪裡? 他瞇起眼睛,看著前方交叉路口的牌子上有幾個大字:德伯大街。在他右邊是一家很小的家庭零售店,門口掛了一隻車圈,櫥窗裡的一塊廣告牌上寫著:微波鮮肉捲。諾曼的胃開始咕咕作響。他意識到,自從離開大陸快運之後,他第一次感到了飢餓。在長途汽車站的快餐廳裡吃那一頓冷食純粹是由於羅絲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幾隻新鮮的微波肉捲正是他現在想要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惟一想要的東西……就像他母親做的一樣。她是個肥胖的飯桶,總是愛不停地大聲嚷嚷。但是毫無疑問她會做飯。她曾經對自己燒的一手好菜感到非常得意。 肉捲最好是新鮮的,諾曼邊走邊想。商店裡有一位老人在櫃檯後面走來走去。你的肉捲最好是新鮮的,老爹,否則你就祈求上帝保佑吧。 他用手尋找大門拉手時,玻璃上的一張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廣告是用黃色的紙印成的,雖然他無從知道這一張恰巧是羅西親手貼上的,也沒有來得及看見姐妹之家幾個字,但他感覺到有某種東西在刺激著他。 他彎下腰讀了起來。他的眼睛突然變小,注意力高度集中,心臟加快了跳動。 晴朗的天空下 到美麗的艾丁格碼頭 來和我們一起玩兒 謹此祝賀 姐妹之家九週年 消夏野餐音樂會 6月4日,星期六 *購物攤點*工藝製作*好運遊戲* *手工製作技巧大賽*兒童聯誼會* 特別節目! ! ! 靛藍女孩組合,晚八時,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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