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當羅西意識到來人不是諾曼時,她十分驚訝,並且迅速地接受了一起吃飯的邀請。一點小小的安慰對她起了作用。當她坐進他的汽車時,很久以來一直在她頭腦中沉默的理智的聲音問她跟一個男人,一個比她年輕得多的陌生男人出去有什麼打算,莫非瘋了不成?這個問題讓她害怕。但是羅西判斷它只是一種假象,理智並不敢向她提問真正的重要問題,因為那太恐怖了。
諾曼抓住你怎麼辦?這是一個重要問題。在你跟一個比他年輕漂亮的男人吃飯時,他若抓住你怎麼辦?諾曼在距離此地八百英里以外,這個事實對於理智來說起不到任何作用,因為它實際上並非所謂的理智,而應該叫做畏懼或困惑。
然而諾曼還不是她惟一的問題。在她作為女人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單獨和除丈夫以外的任何一個男人外出過,現在她的情緒就像一碗華麗的雜燴湯。和他一起吃飯嗎?哦,當然要去了。我要去。她的嗓子變得像針眼那麼大,她的胃部像一台洗衣機一樣充滿了氣泡。
假如他不是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牛津襯衣,而是穿一身時髦筆挺的服裝,或者他用最微弱的懷疑神色看一眼她那身裝模作樣的套裙,她是不會答應他的;如果他帶她去的那個地方太麻煩(這是她惟一能夠想得出來的字眼),她相信她不會離開他的左右。但這家餐館看起來並不那麼嚇人,沿街的一面廣告牌上亮著幾個字:老爸餐廳,屋頂吊著懸掛式電扇,熟食台上鋪著紅白格的桌布。櫥窗的霓虹燈上寫著:老爸餐廳供應正宗的堪薩斯小牛排。男招待是清一色的老派紳士打扮,一律腳穿黑皮鞋,長圍裙從胳膊底下一直系到背後。在羅西看來,這身打扮就像在白西裝外面套了一件緊身服一樣地可笑。餐桌上吃飯的客人看起來很像她和比爾——不,像比爾一樣,屬於中產階級,有著中等的收入,穿著休閒式的服裝。羅西感到餐廳裡歡快、開放的氣氛使她能夠安心地喘口氣。
這裡令人輕鬆愉快,這是真的。但是他們跟你並不一樣,她在心裡默默地說。別以為他們像你一樣,羅西。他們充滿信心,他們快樂,最主要的是,這種地方適合他們,卻不適合你,而且永遠不會。你跟諾曼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了,曾經多少次坐在屋角往圍裙裡嘔吐。你已經忘記了人們是什麼樣的,他們都談些什麼……假如你試圖像他們一樣生活,即使是在夢中,你得到的只能是一顆破碎的心。
這難道是真的嗎?只要想一想就已經很可怕了。她是這樣高興,為比爾.史丹納能來看她而高興,為他帶給她的鮮花而高興,還為他請她吃飯而高興。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對他有什麼樣的感覺,只知道有人跟她約會……這使她感到自己仍然年輕,富有魅力。她不能拒絕。
別停下,接著高興啊,諾曼說。當她和比爾.史丹納步入老爸餐廳時,諾曼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他的聲音那樣貼近和真切,好像和他們擦肩而過。趁你還能享受的時候抓緊機會吧,因為一會兒他要把你帶回到黑暗之中,然後他要挨得緊緊地跟你談談。也可能他會省去談話的麻煩,把你直接拽進最近的一條小路里,一把將你推到牆根,好給你一個教訓。
不,她想。餐廳裡面的大燈突然間亮了許多,她聽到了所有的聲音,甚至包括吊扇震動著空氣發出的喘息聲。不對,你在撒謊!他是個好人!
答案是直接而又冷酷無情的:沒有好人,寶貝兒——按照諾曼的說法,這是福音書上說的。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如果你能夠看到每個人的內心,恐怕人人都是街頭垃圾。你,我,所有的人。
“羅西?”比爾問道,“你沒事兒吧?你的臉色很不好。”
不,她有事。她知道她頭腦裡那個聲音在撒謊,那聲音來自被諾曼扼殺掉的那一部分,但是她了解和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東西。她不能坐在這麼多人中間,聞著他們身上散發的香皂味兒、科隆香水味兒以及洗髮水的氣味兒,聽著他們喋喋不休的談話聲。她不能容忍男招待向她彎下腰,遞給她一張特色菜單,有的還用外語跟她說話。她幾乎無法和比爾·史丹納談話,或者回答他的問題;她一直好奇地想知道,用手摸一摸他的頭髮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她打算告訴他她的感覺不好,胃裡十分難受,他最好帶她回家,也許可以另約一次。然而,和在錄音棚裡一樣,她想起了油畫上那個穿玫瑰紅短裙的女人,她站在鬱鬱蔥蔥的小山頂上,左手高舉,裸露的肩膀閃爍著奇怪的光芒。她毫不畏懼地站在那座羅西從未見過的陰森恐怖、鬼魂出沒的神廟遺址上。當羅西回憶起她的金發、手臂上的金色臂環以及隆起的胸部時,她胃裡的震顫停止了。
她想,我能對付過去。我雖然不一定真的吃東西,但是我肯定能找到足夠的勇氣在這個明亮的地方和他一起坐上一會兒。難道還擔心他強姦我不成?我想這個男人的頭腦里永遠不會出現這樣的念頭。這是諾曼的想法。他認為沒有任何一個黑人的便攜式收音機不是從白人那裡偷來的。
這個簡明的道理使她感到一陣輕鬆,不由得對比爾笑了起來。她笑得很虛弱,嘴角微微發抖,但比起一點不笑好看多了。 “我很好,”她說,“只是有點嚇壞了,現在沒事了。希望你學會忍受。”
“你不是在嚇唬我吧?”
你這混蛋,就得讓你受受驚嚇。諾曼在她的腦子裡說,他就像她大腦裡的一塊惡性腫瘤。
“不完全是這樣。”她抬起眼睛,艱難地嘗試著觀察他的臉。她覺得臉頰發熱,只能極力控制住自己。 “因為包括這一次在內,你是第二位約我出來的人,自從我參加高中舞會以後,這還是第一次真正的約會。上一次是在1980年。”
“我的天!”他說。他輕輕地說,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現在我真的被你嚇壞了。”
老闆——羅西不能斷定他是餐廳總管還是別的什麼人——走過來,問他們選擇吸煙區還是無菸區。
“你吸煙嗎?”比爾問她,羅西迅速地搖搖頭。 “請找個僻靜的地方。”比爾對穿夜禮服的人說,羅西取出一張灰綠色的鈔票——她猜想這是張面值五元的紙幣——讓比爾遞給了男招待。 “能為我們找個靠牆角的座位嗎?”
“當然可以,先生。”他帶領他們穿過明亮的餐廳,槳片式吊扇在頭頂懶洋洋地旋轉著。
坐下來以後,羅西問比爾今天是怎麼找到她的,儘管她已經猜到一點兒。實際上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為什麼要來找她。
“這是拉比·利弗茨的功勞。”他說,“拉比每隔幾天就來看一看有沒有新到的書——不過實際上都是些舊書,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她想起了戴維·古迪斯。帕瑞被人粗暴地抓起來了,他完全是無辜的。想到這裡她笑了。
“我知道他僱你朗讀克里斯蒂娜·比爾的小說,因為他專程來告訴了我。他那天很激動。”
“真的嗎?”
“他說你的聲音是自凱西·貝茨錄製以後最好的,這意味著許多——拉比敬慕那部錄音小說,還有羅伯特·福洛斯特朗讀的《女僱員之死》。儘管有些雜音,它仍然是最棒的。”
羅西默不做聲。她太激動了。
“因此我向他要了你的地址。我這樣說有點虛偽,其實是我強迫他給我的。拉比是個經不起糾纏的人。不過你應該完全信任他,羅西……”
後面的話從她耳邊飄走了。羅西,她想。他叫我羅西。我還沒有向他請求,他就這樣叫我了。
“請問兩位要飲料嗎?”男招待出現在比爾身旁。他年長、尊貴、英俊,像一位大學裡的文學教授。而且是一位酷愛將皇家緊身眼套在西裝外面的教授,羅西想到,她差點兒咯咯地笑出了聲。
“我要一杯冰茶。”比爾說,“羅西,你要什麼?”
他又這樣叫了我一次。他怎麼知道我始終都是真正的羅西?
“聽上去很不錯。”
“兩杯冰茶,好極了。”男招待說,然後為他們背誦當日推薦的特色菜單。羅西感到寬慰的是,他說的是英語。當他背誦到倫敦烤小雞時,她都感到有些餓了。
“我們考慮一下再告訴你。”比爾說。
男招待離開了,比爾轉過身面對著羅西。
“還有另外兩件對拉比有利的事情,”他說,“他建議我順便去參觀一下錄音棚……你在科爾大廈工作,對嗎?”
“是的,錄音棚的全稱是錄音工程公司。”
“無論如何,他建議我參觀一下錄音棚,等忙完工作以後,下午我們三個人可以一起出去喝點東西。他像一位保護者或者老爸爸。當我告訴他說我去不了時,他讓我絕對保證,一定要先給你打電話預約一下。我試過,羅西,但是我在電話簿上找不到你的號碼。你沒有公開登記嗎?”
“實際上我還沒有電話。”她側過身說。她當然沒有向電話公司申請公開自己的號碼,這需要多花三十元,她拿不出這筆錢來。但是她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讓自己的號碼突然出現在家鄉警察局的電腦上。她從諾曼的抱怨中得知警察不能隨便查找沒有在電話簿上公開的號碼,因為那是非法的,允許電話公司公開電話號碼等於是自動放棄自己的人權,而隨意查找則是一種侵犯人權的行為。因此法院作出了相應的規定,和她在婚後遇到過的所有警察一樣,諾曼對法院的規定和他們的工作同樣都懷有刻骨的仇恨。
“為什麼不來參觀一下呢?你離開市區了嗎?”
他打開餐巾,仔細地放在膝蓋上。當他再次抬起頭時她發現他的臉上有些變化,但是她過了一會兒才看出來,他臉紅了。
“哦,我想在跟你一起外出時沒有別人在場。”他說,“你不會喜歡以這種方式跟一個人談話。我只是有點想……哦……了解你。”
“咱們不是坐在一起了嗎?”她輕輕地說。
“對,終於坐在一起了。”
“但是你為什麼要了解我,跟我約會呢?”停了一會兒,她又繼續說,“我的意思是,對你來說我是不是太老了?”
他懷疑地看著她,斷定這是個玩笑後,終於笑了起來。 “好哇,那麼請問今年高壽,老奶奶,是二十七歲,還是二十八歲?”
開始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一個並不怎麼高明的玩笑,後來意識到在他那輕鬆的語調後面掩蓋的是極度的認真。他並不是在奉承她,這一點再明顯不過了。這個想法使她震驚,她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最終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她生活中的變化並沒有因為找到一份工作,有了一個住處而宣告結束;一切只是剛剛開始。如果發生過的一切只是一場大地震前的一系列預震的話,這一次便是一場突然爆發的真正的大地震。這不是大地在震動,而是生命在震動,突然她感到餓了,她以一種陌生的方式感受著這份激動。
比爾開始說話時,男招待送來了冰茶。比爾要了一份牛排,羅西點了倫敦烤小雞。當男招待問她要熟到什麼程度,她說適中就行——諾曼吃牛排就是這種吃法,所以她也一直遵循這一慣例——一想到此,她毅然改變了主意。
“我要嫩一些的。”她說,“最嫩的。”
“好極了!”男招待說話的神氣好像他真的感到好極了,當他離開時羅西想,這有多奇妙,完全達到了男招待的理想境界——在這塊完美的樂園中,所有的選擇都是好極了,非常好,妙極了。
她一回頭,發現比爾的目光仍在凝視著她——一雙有淡綠色眼底的既性感又憂慮的眼睛。
“事情壞到什麼程度?”他問她,“你的婚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尷尬地問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在父親的抵押租賃商店裡遇到了一位女士,我跟她談了大約十分鐘,由此便發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我再也忘不了她了。這種事情只在電影裡發生過,在醫院候診室裡的無聊雜誌上偶爾也登這類小說,我從來不相信。但是現在真的發生了。當我熄滅了燈光,她就出現在黑暗中。我吃午餐時也在想著她,我——”他停了下來,憂慮地看了她一眼,“希望我說的這些沒有嚇著你。”
她真的嚇壞了。她想她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美妙的語言。她全身發燙(除了那雙冰冷的腳以外),她仍能夠聽見頭頂的吊扇在驅趕空氣時發出的嗡嗡聲。似乎房頂上至少安裝了成千上萬隻,甚至整整一個軍營的電扇。
“這位女士來我們的商店裡是為了賣掉她的訂婚戒指,就是被她一直當成鑽石的那隻……只有她自己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當我找到她的地址,手捧鮮花去見她時,卻吃驚地發現那隻巨大的調味汁罐頭只差這麼一點就砸到我的腦袋。”他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分開半英寸。
羅西舉起了自己的左手,將大拇指和食指分開一英寸。 “實際上還差這麼遠。”她說,“我其實很像羅傑,克雷蒙斯——我有極好的控制力。”
他大笑起來,那聲音很好聽,是發自肺腑的笑聲。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那位女士並沒有真的對我下毒手,她戰戰兢兢地拿著那件嚇人的武器站在那裡,活像一個小孩偷看了父親的花花公子雜誌一樣,把它藏在了身後。她說:'哦,我的天,真對不起。'我很想知道你要對付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因為我並不是那個人。我很好奇,那位前任丈夫到底做了什麼惡劣的事情?當那位女士來商店時手上還戴著結婚戒指。你還記得嗎?”
“是的,我記得。”
“這對於我來說非常重要。就算我愛管閒事,但是……我絕對沒有料到,她使我如此吃驚,我不希望看到她那副害怕的樣子,以至於每聽到一次敲門聲都要拿著巨大的罐頭去開門。我說的這些話對你起作用嗎?”
“是的。”她說,“我丈夫是個非常惡劣的人。”她毫無來由地又加上一句:“他叫諾曼。”
比爾嚴肅地點點頭:“我明白你為什麼要離開他了。”
羅西用手摀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臉更加灼熱了。不過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用餐巾的一角擦著眼睛。
“你沒事兒吧?”他問。
“我想是的。”
“你想跟我說嗎?”
突然一個噩夢般生動而逼真的形象清晰地出現在她心裡。那是諾曼的一副王子牌網球拍,是手柄上纏著黑色膠帶的那種。據她所知,它仍然掛在家中地下室的樓梯旁。他們婚後第一年裡,他曾經無數次用它毆打過她。在她那次流產之後,大約過了六個月,他殘忍地用它強暴了她。她在姐妹之家的治療室裡與眾姐妹們共同分擔了許多宗婚姻事件(分擔是她們慣用的既駭人聽聞,又恰到好處的一個詞),但這件事是她保留在自己內心的一個秘密——一個男人雙腿叉開騎在你身上,將纏著黑膠帶的網球拍手柄塞進你的陰道裡,彎著腰告訴你:如果你反抗,我就敲碎床頭櫃上的水杯,用它割破你的喉嚨。你躺在那裡,聞著他呼出的臭味兒,很想知道當他撕裂你時你會有什麼感覺。
“不,”她慶幸自己的聲音沒有發抖,“我不想談諾曼。他虐待了我,我離開了他。故事講完了。”
“很符合邏輯。”比爾說,“這麼說他永遠離開了你的生活?”
“永遠。”
“他知道這一點嗎?我這樣問你是因為你為我開門的方式太奇怪了,你知道嗎,不像是在等候一位現代聖徒教堂來的代表。”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當然提得合情合理,她想了一會兒才回答。
“你怕他嗎?”
“哦,是的,但是這並不是問題的全部。我怕所有的東西。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的朋友們說我會擺脫一切困擾的,但是我心裡沒有把握。”
“你並不怕跟我一起出來吃飯呀。”
“哦,不,我怕。我嚇壞了。”
“這又是為什麼呢?”
她打算說她早已想好的那些話:他使她大吃一驚;但又閉上了嘴。她所說的雖然是真實情況,但並沒有說出其中最真實的部分,飯館只是一個她不需要躲避的地方。她不知道除了在老爸餐廳吃這頓飯以外,他們兩個人之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真有的話,任何一種空想都不會是個好的開端。
“因為我想這樣做。”她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
“好吧,我們不再談這個話題了。”
“也不再談諾曼了。”
“這是他真實的姓名嗎?”
“是的。”
“羅西,我可以問你點兒別的事情嗎?”
她笑了:“我不必非回答不可。”
“這很公正。你說過你比我老,是這樣嗎?”
“是的,”她說,“我是說過。你多大了,比爾?”
“三十。這能使我們在年齡賭博中變成一對競爭對手。但是你的話給我的印像是,你不僅比我大,而且大得多,因此我的問題就產生了。你準備好了嗎?”
羅西不安地聳聳肩。
他朝她彎下腰,那雙淺綠色的眼睛凝視著她的眼睛。 “你知道你很美嗎?”他問道,“我不是在誘惑你,也不是在背台詞,只是出於一種既簡單又傳統的好奇心。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很美嗎?”
她張開口,除了從喉嚨後部發出微弱的氣流聲以外,什麼也沒有。說它是一聲嘆息,不如說是一聲口哨。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輕輕地握住。雖然動作很輕,它卻像電擊般穿透了她的神經,他成了她惟一能看見的物體——他的頭髮,他的嘴唇,以及他的眼睛。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好像整個舞台上只站著他們兩個人,除了聚光燈以外,所有燈光都熄滅了。
“不要取笑我。”她說,她的聲音在發抖,“請你不要跟我開玩笑。我會無法忍受的。”
“不,我絕不會那樣做。”他不經意地說,好像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討論。話題結束了。 “但是我會告訴你我所看到的一切。”他伸出手,又摸了摸她的手,“我會告訴你我所看到的一切。我保證信守諾言。
7
她說他不必麻煩送她上樓,他堅持送她,她也很高興。當菜上來時,他們的話題轉到了不那麼私人化的問題。他很高興地發現羅傑·克雷蒙斯並非僥倖成功,他有知識淵博的球迷對棒球的理解,他們一邊吃一邊聊,談了許多關於城市棒球隊的話題。她幾乎把諾曼徹底給忘了,直到有一會兒,她又開始想像假如她開門後,發現諾曼在房間裡,坐在她的床上,喝著一杯咖啡,或對著她那幅山頂女人的畫像沉思冥想時,她會有什麼感受。
當他們登上樓梯,羅西在前,比爾落後一兩步,她發現還有別的事情讓她擔心:如果今晚他要吻她怎麼辦?吻過之後,他提出要進屋來怎麼辦?
諾曼沉重而耐心地告訴她,他當然要進來。每當他試著不要生氣但實際上還要生氣時就是這種語調。事實上,他會堅持的,花五十元請人吃飯他還能不要求點兒什麼嗎?
我的天,你真該受到嘉獎——街頭有的是比你漂亮的女孩,她們掙五十元還不用一人分一半。他想進來,還想跟你睡覺。也許這正合你心意,因為你正在想入非非。
她順利地從皮包裡拿出了鑰匙,沒有掉在地上,但是鑰匙尖端部分在鎖孔附近顫抖著一直插不進去。他用手握住她的手,幫她打開了門。當他碰到她的手時,她又感到了一陣電擊,一點兒也不知道鑰匙是怎麼插進鎖孔中間去的。
她走了進去。沒有諾曼,除非他藏在壁櫥裡。只有令人愉快的奶油色牆壁,靠窗口掛著的畫像,以及灑滿陽光的洗滌槽。雖然還算不上一個家,但是比起姐妹之家的集體宿舍來說要靠近了一步。
“這很不壞,你知道嗎,”他關心地說,“不是那種郊區復式公寓,但已經很不錯了。”
“你想進來嗎?”她用好像注射了奴佛卡因的麻木嘴唇問,“我可以為你衝杯咖啡……”
好!諾曼在她頭腦中歡呼雀躍。一切進行得如此順利,哼?你給他咖啡,他給你奶油。如此交易!
比爾在搖頭之前似乎經過了很周密的思考。 “這不太合適吧,”他說,“至少今晚不行。我不認為你感到影響了我。”他有點不安地笑了笑,“我並不認為我感到你怎樣影響了我。”他透過她的肩膀看到有什麼東西使他笑了起來,舉起了雙手。 “你買那幅畫像完全買對了——那時我一點也沒有想到,但你想到了。我猜你心裡早就有這樣一個地方了吧?”
她搖搖頭,也笑了:“當我買畫時我一點也不知道有這間房子。”
“你一定有心靈感應。我肯定你掛在這裡下午和晚上一定非常好看,太陽從側面間按照在畫面上。”
“是的,每當那時候都非常好看。”羅西沒有補充說它各方面都很好——畫好,又掛在非常合適的地方——每時每刻都很好看。
“我猜你還沒有對它厭倦吧?”
“絕對沒有。”
她想加一句話,這很有意思。你為什麼不過來,離近些看,也許你會看到比一位準備拿罐頭瓶敲碎你腦袋的女士更令人吃驚的東西。告訴我,比爾——那幅油畫真的從普通銀幕變成了寬銀幕,還是僅僅是我的想像?
當然,她什麼也沒有說。
比爾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身體前傾,在她兩道眉毛之間輕輕地吻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嚴肅地看著他。
“謝謝你和我一起吃飯。”他說。
“謝謝你邀請我。”她感覺到有一滴眼淚落在左邊臉頰上,用手背擦去。她不怕他看見,也不感到羞恥,她至少可以為這滴眼淚信任他,因為這很美妙。
“聽我說,”他說,“我有一輛摩托車,是老式的哈雷牌大摩托,又大又吵,有時在長時間等待紅綠燈時會熄火,但是相當舒服……我敢絕對保證安全。戴頭盔的哈雷車手全美國祇有六個,我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星期六天氣不錯,我早上可以帶你出外。我知道離這里三十英里遠的湖邊有一個地方非常美麗。現在游泳還有些冷,但是我們可以野餐。”
開始她幾乎什麼也回答不上來——他又一次的邀請使她受寵若驚。而且騎在他的摩托車後坐上……那會是什麼感覺?有一會兒羅西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坐在兩輪摩託後面以每小時五十到六十英里的速度穿過大街小巷,用胳膊抱住他。一股熱氣完全出乎意料的衝出她的身體,像是發燒的感覺,她無法辨認那是什麼東西,儘管她記得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這種感覺。
“羅西,你覺得怎麼樣?”
“我……哦…”
她該說什麼?羅西神經質地用舌頭頂著上唇,眼光努力從他身上離開,清理一下自己的頭腦,這時她看見櫃檯上有一沓黃色廣告。她既失望又寬慰地回頭看著比爾。
“我不能去。星期六是姐妹之家的野餐日。我剛到這裡時她們幫助過我。她們是我的朋友。有壘球、賽跑、手工藝現場製作——這一類的事情。然後晚上是音樂會,可能會賺些錢。今年請來了靛藍女孩合唱小組。我答應她們我五點鐘去參加體恤衫讓利銷售,我應該去。我很感激她們。”
“我可以在五點鐘毫不費力地送你去那裡。”他說,“如果你願意,四點也行。”
她真想這麼做……但是還有許多比起公開拋頭露面地賣體恤衫更令她害怕的東西。假如她告訴他,他能理解嗎?假如她說,我喜歡在你開快車的時候用手抱住你,我喜歡你穿一件皮夾克,因此我的臉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聞那股好聞的味兒,在你運動時,還能聽到它發出的摩擦聲。我喜歡這一切,但是我擔心高潮過去以後我可能發現的東西……我頭腦中的諾曼可能一直跟隨在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周圍。最使我害怕的是不得不調查我丈夫生活的基本前提,這件事他從未說過,因為沒必要說:他對待我的方式無可挑剔,極其正常。我所害怕的並非疼痛;我知道疼是怎麼回事。我所害怕的是,這個美好、甜蜜的夢會結束。你知道,這種夢我很少做過。
她意識到她應該說什麼,緊接著又意識到她不能說出來,或許因為她在多少部電影中看到過像是哀鳴的聲音:不要傷害我,這就是她想要說的。請你不要傷害我。如果你傷害我,我身上所剩無幾的最好的部分會死去。
但是他仍在等待她的回答,等待她說些什麼。
羅西開口說不,她真的應該去參加野餐和音樂會,或許下一次再說。這時她看見了窗口旁邊掛著的畫像。羅西想,她不再猶豫了,她將掐指計算時間,等待星期六的到來,當她終於在他身後爬上那匹鐵馬時,她會一路上不斷地催他快馬揚鞭,疾馳如飛,羅西幾乎能夠看見她坐在車上,她的玫瑰紅連衣裙的褶皺隨風飄舞,她赤裸的大腿緊緊夾裹著他的臀部。
剎那間,滾燙的感覺又一次遍布她的全身,這一次它來得更加強烈、更加迷人了。
“好吧,”她說,“我答應你,但有個條件。”
“儘管說出來好了。”他咧開嘴笑著說。很明顯他高興極了。
“請帶我去艾丁格碼頭,姐妹之家的活動在那裡舉行。然後我們一起欣賞音樂會。這次我請客。”
“說定了。”他刻不容緩地說,“我能在八點半鐘來接你嗎?或許太早了?”
“不,時間正好。”
“你需要穿外套和毛衣。”他說,“你可以放進車掛包裡,戶外會感到冷的。”
“好的,”她說,她已經想到應該問波爾·海沃弗德藉這些東西,她們兩人身材接近。羅西壁櫃裡的全部戶外服裝只有一件薄夾克,至少在短期內不能預算這個房間裡的任何開銷。
“那我們到時候再見。再一次為今晚感謝你。”他很想再吻她一次,最後還是拿起她的手握了一會兒。
“不用客氣。”
他轉過身,像孩子般飛快地跑下了樓梯。她忍不住地對照諾曼的動作——他或者緩慢而沉重地低著頭走,或者帶有某種神經質的快步走。她看著牆上他那拉長的身影直到消失,然後關上門,鎖好每一道鎖,靠在門上遠遠地欣賞著那幅畫。
它又發生變化了。她幾乎可以肯定這一點。
羅西穿過房間,站在畫像面前,雙手交叉在背後,頭稍稍前傾,那姿勢活像《紐約人》雜誌上刊登的藝術畫廊贊助人或經常出入畫廊者的一幅漫畫。
是的,她看見了,雖然畫像的範圍仍像以前一樣,但她肯定在某個地方變寬了一些。茂盛的青草中正在斜視的第二尊頭像右邊,她能看見一條通往林間空地的小路。在山頂女人的左面,她現在能看見一個毛髮蓬鬆的小馬駒的頭部。它戴著眼罩,正在沒膝的草地上播種,看起來好像有成套的馬俱,它有可能是一匹運貨馬車,或四輪馬車,或四輪雙座輕便遊覽馬車。那一部分羅西看不見,至少到目前為止它不在畫面上。然而,她能看見裡面有兩部分影子。她想這第二個影子很可能是一個人的頭和身子。或許有人站在套馬俱的小馬車旁,或者——
也許你瘋狂了,羅西。你並不是真的認為這幅畫變大了,對嗎?
但是真實情況是,她相信這一點,她看見了,她發現自己與其說是被嚇壞了,不如說是為這個想法感到激動。她但願自己問過比爾的看法。她真希望知道他是否也看見了她所看見的——或者以為看見的東西。
星期六,她向自己保證,星期六我也許會去的。
她開始脫衣服,當她坐在小小的浴缸中刷牙時,她已經把玫瑰紅和山頂的女人忘了個一干二淨。她也忘記了諾曼、安娜、波爾,以及星期六晚上的靛藍女孩。她在想和比爾·史丹納共進的晚餐,他們的約會一點一點地在她腦中重播。
8
她躺在床上即將睡著,傾聽著布萊茵特公園裡的蟋蟀叫個不停。
她的思緒開始飄浮,毫無知覺地回憶起了離她已經很遙遠的1985年以及她的女兒卡洛琳娜。從諾曼的角度來看,這個卡洛琳娜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同意羅西猶豫不定的建議,說卡洛琳娜是個很好的女孩名字,但這一點並沒有改變他的想法。對於諾曼來說,只存在過一個過早夭折了的胚胎。
1985——那是怎樣的一年,無可挽回的一年。她失去了嬰兒,她的卡洛琳娜,諾曼幾乎丟了工作(實際上他差點被逮捕)。她的肋骨被打斷,裂開的骨頭幾乎刺穿了肺部,而且更加刺激的是,她被他用一隻網球拍的手柄強奸了。也就是從那一年起,以前一直穩定的心開始慢慢動搖了,她幾乎沒有註意到搖椅上的半小時變得像五分鐘那麼短,諾曼上班以後,她有時要洗八九次澡。
她一定是一月份懷孕的,因為她從那時起每天早上嘔吐,二月份又沒有月經。敦促對諾曼實行“正式懲戒”的案子是在三月份下來的,其中有一項懲戒等他退休後執行。
他叫什麼名字?她問自己。她仍舊躺在床上,在睡和醒之間飄浮。現在離清醒更近一些。那個不斷挑起事端的男人,他的名字叫什麼?
那人的名字半天不肯出現,只記得他是個黑人……用諾曼的話來說,就是跳快步舞。現在她想起來了——
“班德,”她在黑暗中嘟噥著,傾聽著蟋蟀漸漸低下去的鳴叫聲,“里奇·班德。這就是他的名字。”
1985年,永遠不復返了。生命一去不返了。現在我重新有了這條生命。這間房子。這張床。有了蟋蟀的叫聲。
羅西閉上了眼睛,終於飄入了夢鄉。
9
諾曼在離他的妻子不到三英里遠的地方,躺在自己的床上,即將進入夢鄉,黑暗之中靜聽著九層樓下面湖濱大道上傳來的汽車喧鬧聲。他的牙齒和下頜還在隱隱作疼,在阿司匹林和蘇格蘭威士忌混合物的作用下,已經變得不那麼厲害了。
當他處於游離狀態時,發現自己也在想里奇·班德,他們兩個人好像在完全無知的情況下產生了心靈感應。
“里奇,”諾曼在黑暗的旅館房間裡嘟噥著,把手放在緊閉的眼睛上,“里奇·班德,你這令人噁心的垃圾,令人嘔吐的狗屎。”
那曾是一個星期六,是1985年三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六。大約是九年前。那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一個像跳快步舞般走路的傢伙走進了60街和薩蘭奈路之間拐角處的便利店,兩顆子彈射進了出納員的腦袋裡,他洗劫了現金提款機,然後走掉了。當諾曼和他的搭檔審問隔壁舊瓶回收中心的出納員時,另一個跳快步舞的傢伙走了進來,這人穿了一件水牛比爾運動衫。
“我認識那個黑人。”他說。
“哪個黑人,兄弟?”
“就是搶劫便利店的那個黑人。”跳快步舞的人回答說,“他出來時我正站在外面的信箱旁邊。他名叫里奇·班德,在他住的汽車旅館門外賣偷來的東西”。他模糊地往東邊火車站方向指了指。
“那是個什麼樣的汽車旅館?”哈里。畢辛頓問。哈里在那倒霉的一天是諾曼的搭檔。
“瑞路汽車旅館。”黑人說。
“你不會正巧知道房間號吧?”哈里又問,“你對似乎認識的惡棍了解那麼多嗎?棕色朋友?”
哈里總是這麼講話。有時能使諾曼爆發。他經常使諾曼想用他那條編織的領帶勒死他。
棕色皮膚的朋友知道,好吧,當然他知道。毫無疑問他本人每週來兩三次,也可能五六次,假如他的現金流動狀況良好的話,就從那個壞黑人里奇·班德手裡買寶石。他們的棕色皮膚朋友以及所有跳快步舞的棕色皮膚的伙伴們,很可能這傢伙有什麼把柄捏在里奇·班德的手裡,但那對於諾曼和哈里沒有意義;他們想知道的是哪裡能抓住那個開槍的人,這樣他們就能把他打出屎來,趕在五點鐘喝雞尾酒之前了結此案。
穿比爾運動眼的跳快步舞的黑人沒有回憶起班德的房間號碼,但他能告訴他們那間房子的位置:一樓,側面那排房,可樂機和售報機之間的那個房間。
諾曼和哈里掄著拳頭進了汽車旅館,很明顯這是全市最好的罪犯隱匿之地。他們敲響了可樂機和售報機之間的房門,一個邋遢的黃種女人懶洋洋地開了門,透過紅色尼龍絲套裙可以把裡面的胸罩和緊身內褲看得通通透透,一看便知她是那種吸毒的美國人。兩名警察看見在電視機上放著三隻很像破瓶子的東西,諾曼問她哪裡能找到里奇·班德。她犯了一個錯誤。她不該嘲笑他。 “我沒有什麼威林·布蘭德,”她說,“現在聽著,小傢伙,夾著尾巴從這裡滾出去。”
一切都顯而易見,諾曼和哈里說溫蒂·亞洛女士從皮包裡拿出一隻指甲挫,用它向諾曼刺了兩次。當然他的前額和右手背有兩處很淺的傷痕,但亞洛女士聲明說手上的傷是諾曼自己割破的,眉毛上是他的搭檔幫他割的。他們把她推進火車站汽車旅館12單元以後,打斷她的鼻子和四根手指,不斷地踩她的左腳,以至於踩碎九塊骨頭,揪掉了大量的頭髮,還不停地打她的腹部,然後他們就把自己的手和額頭弄破。她告訴風紀警察,矮個的那人還強奸了她。肩膀很寬的那個人也想強姦她但沒有成功。開始他一直不能勃起,便在她的臉上和乳房上使勁打,後來他就勃起了。她告訴他們:“他還沒有等到進去就射精了,弄得我滿腿都是精液。後來他又打了我。他告訴我,他想緊挨著我談一談。但是他所有的談話都是用拳頭進行的。”
諾曼躺在白石旅館的床上,這是她妻子的手曾經鋪過的床單。他翻到自己這一邊,竭力把1985年從腦子裡趕走,但它卻不想離開。毫不奇怪,1985年總是像幽靈一樣在附近徘徊,只要一出現就不再走開,就像一個你總是無法擺脫的愛喋喋不休的鄰居。
我們犯了個錯誤,諾曼想。我們不該相信那個走路像跳舞一樣的穿足球衫的混蛋。
是的,那是一個相當大的錯誤。我承認。她看起來好像是里奇·班德的女人,果真如此的話,她所在的房間就應該是里奇·班德的。這是他們犯的第二個錯誤,或者說,是第一個錯誤的延伸,無論第幾個都沒關係,因為結果都是同樣的。溫迪·亞洛是業餘女招待和業餘妓女,還是個專職吸毒者。但她不是在里奇·班德的房間裡,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里奇·班德被確認搶劫了便利店,殺害了出納員,但是他的房間不在可樂機和售報機之間,那是溫迪·亞洛的房間,她始終一個人住在那裡。至少在不尋常的那一天她是一個人。
里奇·班德的房間在可樂機的另一邊。這一錯誤使諾曼和哈里·畢辛頓幾乎丟了飯碗。最後,風紀警察相信了關於指甲挫的說法,由於沒有找到精液,亞洛女士關於遭到強奸的指控未得到支持。她肯定說兩人中老一點的,就是強姦成功的那名警察使用了避孕套,後來扔進了抽水馬桶中。這一斷言也沒有證據。
還有其他問題。公寓中其他人也承認丹尼爾斯探員和畢辛頓一心想征服這位手拿指甲挫的一百一十磅重的野貓,她的確斷了幾根手指。因此他們遭到正式懲罰,這還不是一切。那個盛氣凌人的賤貨發現了那個猶太人……那個禿頂的小猶太人……
但是這世界上到處都是狂妄自大的賤貨,她們不斷地給你製造麻煩,例如諾曼的妻子就是其中之一。不過他能夠對付得了她這號人。這樣想,他就能夠睡著了。
諾曼又翻到了床的另一邊。 1985年終於漸漸遠去了。 “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羅絲,”他喃喃低語著,“我就在那個時候找到你。”
五分鐘後,他睡著了。
10
他叫她作“那個邋遢女人”,羅西躺在自己床上想。他即將睡著,可是還差一點。她仍能聽見公園裡蟋蟀的叫聲。那個邋遢的黃種女孩兒,他真恨她!
是的,他當然恨她。內務部調查員曾經亂成一鍋粥,諾曼和哈里不失體面地應付了他們的調查,僅僅發現那個邋遢的黃種女孩兒給她自己找了個律師,代表她呈報了一大堆民事訴訟申請備案。按照諾曼的說法,那個猶太禿頭律師專辦交通傷人案件。他們點了諾曼、哈里以及整個警察署的名。而且,在羅西流產前不久,溫迪·亞洛被殺。她的屍體是在湖西岸穀倉中一個專門用來運送穀物的電梯後邊被發現的。她被刺了一百多刀,她的乳房被砍掉了。
諾曼告訴羅西,是一些令人噁心的事情。雖然他放下電話以後再沒有笑(警察商店一定有人很激動,因為打電話時他在家),他的聲音卻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滿意的語調。她參加這種遊戲大頻繁了。災難。當時他輕輕撫摩著她的頭髮,用手慢慢持著它,對著她笑——不是那種使她想大叫的辛辣的笑容,但她仍想高聲尖叫,因為她知道溫迪·亞洛那個邋遢的黃種女孩發生了什麼事。
看你有多麼走運,他對她說。他用那雙巨大堅硬的手按摩著她脖子後面,肩膀,隆起的胸部。看你有多走運,羅絲,不用出去謀生。
後來,可能是一個月或六個星期以後,他從車庫裡出來,看到羅西在讀愛情小說,便決定跟她談談他在娛樂方面的口味。當然,必須距離很近才能談這件事。
1985年,可怕的一年。
羅西躺在床上,把手放在枕頭下面,即將進入夢鄉。她仍能聽見蟋蟀的叫聲從窗戶外面傳進來,聲音那麼響亮,好像她的房間被一種魔力抬到了公園裡的室外音樂台上。她想起了一個女人,她坐在角落裡,她的頭髮粘在甜美的臉頰上,當鮮血像蟲子般惡毒地舔著她的大腿內側時,她的肚子硬得像石頭一樣,她的眼睛在烏黑的眼眶中轉動著。從看見床單上面的血滴到現在已經過去很久了,那個女人那時並不知道世界上有姐妹之家這種地方和比爾·史丹納這種人存在,那個女人交叉著雙臂,抱著肩膀向上帝禱告,祈求上帝這不是流產,不是她那個甜蜜夢想的終結;當她感到一切已經發生時,她想也許這樣更好些。她已經知道諾曼是怎樣盡丈夫的義務,他又會怎樣盡一個父親的義務呢?
蟋蟀的叫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一支催眠曲。她甚至能聞到在遙遠的地方,在五月才能聞到的那種帶有濃烈甜味的青草的芳香。它使她聯想起八月的干草場。
我以前從來沒有聞到過公園裡的青草味,她睡眼矇矓地想。是愛情沖昏了頭腦嗎?在使你發瘋的同時,也使你的感覺更加敏銳嗎?
她隱隱約約聽見了隆隆聲,很可能是雷聲。這真奇怪,因為比爾帶她回家時天空很晴朗,她曾抬頭看著天空,想知道她能看見多少顆星星,如果把橘黃色的、密密麻麻的路燈也算在內的話。
她飄浮著,來到了遠方,墜入了無夢的睡眠之中,黑暗前她最後想到的是我怎麼可能聽見蟋蟀的叫聲,而且還能聞到青草的香味?窗戶並沒有打開;臨睡前我已經關上了窗戶,並且上好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