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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章魚·1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18189 2018-03-12
1 諾曼是在星期日這天出發的,他走的那天羅西的工作還沒有完全落實下來,正在做著準備。諾曼也乘坐了11:05的大陸快運。他決定這樣做並不是為了省幾個錢;而是為了不知不覺地溜進羅絲的大腦中。諾曼不願意承認她突然出走對他是個多麼沉重的打擊。他試著說服自己,所有的煩惱和不安只是因為那張信用卡,和其他一切都無關。但是他心裡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至今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他甚至連一點兒預感都沒有。 結婚多年來,他熟悉羅絲的每個想法,甚至她所有的夢,這一切突然徹底改變,他簡直要發瘋了。他儘管沒有公開承認,但也沒有完全掩飾,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她的計劃已經醞釀了好幾個星期或者好幾個月,甚至長達一年了,他居然對此一無所知!假如他知道她出走的真實原因,換句話說,假如他知道床單上那滴血跡對她產生的影響有多大;他早就應該感到寬慰了。當然也有可能會更加不安。

他曾經想把尋找失踪妻子的真實情況隱藏起來,以偵探的身份出面實施追踪計劃,後來意識到這種衝動實在不明智。奧利佛·羅賓斯的電話使他清醒,他決定把這兩種身份都隱藏起來,想像著自己就是羅絲,模仿著她的思維方式。一切就從踏上她所坐過的汽車開始。他提著短途旅行包,大步跨上汽車,站在司機身後往通道裡看。 “兄弟,能往裡邊走一點兒嗎?” “你想嚐嚐鼻子被打斷的滋味嗎?”諾曼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後面那傢伙再也沒說一句話。 他花了一會兒工夫考慮(她)他坐在哪個座位上。她不會一直坐在後排,過分挑剔的羅絲決不會選擇靠近廁所的座位,除非其他座位都已經坐滿;諾曼的好朋友奧利佛·羅賓斯(他和羅絲的車票都是從他那裡買到的)向他保證說,11:05的車從來都坐不滿。她也不會坐在車輪附近,因為太顛簸;更不會坐在前邊,因為大引人注目。只有中間靠左的座位最適合她。她是個左撇子。人們往往錯誤地以為自己會隨意地做出選擇,其實任何選擇都不是隨意的,一般人們總是下意識地選擇順手的一邊。

在他當警察的這些年裡,他開始相信心靈感應術。雖然有些難,但是有可能實現。關鍵是不要弄錯了角色,否則就會失敗。你必須像一隻會打洞的小動物那樣,找到一個能夠進入獵物頭腦中的方法,你還得仔細傾聽腦波(而不是脈搏)的聲音;精確地說,需要捕捉對方的思維方式,而不是她的思想。當你找到這種東西以後,你就可以走捷徑——你可以沿著獵物的思維軌跡一路追尋下去,直到某個夜晚趁她毫無準備的時候,猛地推開後門……或者藏在床底下,用事先準備好的小刀使勁兒往上捅一刀,隨著床墊發出嘎吱吱的尖叫聲,那個可憐蟲氣絕身亡。 “趁你毫無準備的時候下手。”諾曼坐在她可能坐過的椅子上,低聲地念叨著。他很欣賞自己的嗓音,因此當車緩緩開出狹窄的車道,駛向西部地區時,他又默默地自語道:“趁你毫無準備的時候下手。”

這是一次漫長的旅行,但諾曼很喜歡。一路上他曾兩次在休息點上廁所,其實他並不需要去,但他知道她一定會去,因為她不可能使用車裡的廁所,她是一個愛挑剔的人,她的腎髒又那樣虛弱。這毛病可能得自於她那過世的母親的遺傳,她認為諾曼是個永遠等不及跑過了丁香花叢再大小便的雜種。 當車開到第二個休息點時,他看到好幾個人在圍著站台一角的煙灰缸吸煙。他眼巴巴地看了一會兒,又離開了。他渴望吸一支,但羅絲沒有這個嗜好。他找了幾個絨毛填充動物,因為羅絲喜歡這一類的廢物,然後從站台門口的貨架上取了幾本偵探小說,因為她有時愛讀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他不知道跟她說過多少遍了,真正的警察絕對不是這種垃圾書上所描寫的那種樣子,她也總是同意他的話——既然他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是真的——但是她仍舊在讀這些狗屁不通的東西。羅絲很可能光顧過這個貨架,拿起書,猶豫片刻又放了回去,不想花五元錢購買三個小時的娛樂,這並不奇怪,因為她帶的錢太少,要解決的問題太多。

他一邊吃沙拉,一邊強迫自己看書,然後回到汽車裡。不久汽車又上路了,隨著距離東部越來越遠,田野在他眼前越來越開闊。這時司機提醒大家把表上的時間倒回去一小時,他照著做了,不是因為他讓步(他不在乎時區的差異,在未來三十天裡他將使用自己的時間),而是因為羅絲會這麼做。他翻開書,當讀到一個牧師在花園裡發現了一具屍體後,厭倦地把書放下了。 “趁你毫無準備的時候。”他說。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下了車,站在車門外,凝視著發出巨大迴聲的長途汽車站,盡量用羅絲而不是警察的標準評價那些妓女、揀煙頭的孩子及叫花子的外表,他和她同樣在人性處於最低潮的這一時刻,走下了同一輛汽車,進入同一座長途汽車站,看到了同樣的場景。

他站在那裡觀察著這座發出迴聲的巨大建築,讓它的外觀、味道、嗅覺以及感覺完全淹沒自己。 我是誰?他問自己。 羅絲·丹尼爾斯,他回答道。 我現在感覺怎樣? 渺小。失落。恐懼。事情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我害怕到了極點。 一個可怕的想法湧上他的心頭:她會不會出於恐懼和驚慌,接觸了一個不該接觸的人?這完全可能。這種地方對於一些壞人來說就像是個自由出入的邊境地區,萬一那傢伙把她帶到黑暗的角落裡進行搶劫和謀殺怎麼辦?說不可能是無濟於事的;他是警察,他知道這種事完全有可能發生。假如那個蠢貨看見她手上那隻樹膠做的戒指…… 他深吸了幾口氣,聚精會神地考慮著:假設我是羅絲,現在我該怎麼辦。如果她真的被謀殺,也只好由她去,他無能為力。但是他最無法容忍的是,她竟以這種方式逃脫了他的追踪,讓某個愚蠢的傢伙拿走了本應屬於他諾曼·丹尼爾斯的東西!

沒關係,他跟自己說。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從現在起,你要像羅絲那樣走路、說話和思考。 他手裡拿著錢包(假想中羅絲的那隻皮包),慢慢走出了長途汽車站。人群像潮水般湧動,或用手拉著皮箱,或肩上扛著紙箱,女士摟著男友的腰,男人將胳膊搭在女人的肩上……正在這時,一位男士向一個帶小孩的女人跑了過去,那人抱起孩子就拋了起來,小男孩又驚又喜,縮成了一團。 我真害怕——一切都是那樣陌生,我簡直嚇壞了,諾曼對自己這樣說。在這種地方我能做些什麼,有什麼人值得相信呢? 他走在大塊瓷磚地板上,仔細地聆聽自己腳步的迴聲,試著通過羅絲的眼睛觀察事物,用她的皮膚感受環境。有一群孩子正在遊戲廳裡玩樂。她看了看自動收費電話亭,能打給誰呢?她既沒有朋友,又沒有家庭——甚至連德克薩斯州普羅維登斯的老姨媽也不在了。她看著通向外面的大門,也許她想離開這裡,去街上找一個能過夜的地方,把這個充斥著危險的世界關在門外。多虧他的信用卡,她的錢足夠找一個房間了,但她會這麼做嗎?

不,他感到她不會這麼做。我不想在凌晨三點鐘去汽車旅館開房間,中午便被趕出門外,因為這不值得。在必要的時候,我完全可以熬夜。當然還有其他原因使我留下來: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還有兩個小時天才亮。我看過許多電視劇,讀過許多偵探小說,又嫁給了一個警察,所以知道一個女人深更半夜獨自外出會發生些什麼事情。我會等到天亮的。 可是我該怎麼打發這段時間? 肚子裡飢腸轆轆的感覺使他有了主意。 是的,我得吃點東西,汽車最後一次休息是在晚上六點鐘,現在我已經餓極了。 距離售票窗口不遠處有個自助餐廳,諾曼順著那個方向走去,跨過流浪漢的身體,竭力克制住強烈的慾望,才沒有將那些頭上係發帶的雜種一腳踢到離他最近的鋼椅子腿上。最近他越來越頻繁地需要克制住這種慾望。他痛恨無家可歸的人,他們是豬狗不如的垃圾。他痛恨他們請求原諒的哀號和愚蠢透頂的藉口。有人碰了他一下,問他有沒有多餘的零錢,諾曼克制住用傳統印第安拳腳揍他一頓的強烈衝動。他成功了,並輕輕地說:“請離我遠點兒。”因為她可能會這樣說。

他剛要拿烤肉和煎蛋,忽然想起來,她從來不吃這種玩意兒,除非他堅持要她吃(吃什麼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誰在這場人生的遊戲中說了算)。他只好點了些冷食,要了一杯令人作嘔的咖啡和半只像是1620年搭乘五月花號遠洋輪來美國的葡萄袖。食物使他清醒,立刻感覺到好多了。吃完飯,他下意識地摸出一支香煙,習慣地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了打火機,剛要點著,突然又鬆開了手。羅絲不吸煙,所以不會受到這種慾望的支配。經過幾分鐘的沉思默想,強烈的渴望終於被壓了下去,他知道他能做到。 他走出自助餐廳,用沒拿錢包的那隻手塞著襯衣。這時他看見了一個很大的藍白兩色環形廣告,上面寫著“旅行救援處”幾個字。 頓時,諾曼的腦子裡閃過了一道白光。

我想去廣告下面的那間小屋裡看看,說不定會有適合我的東西。 當然要去。此外你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他側著身子走到了小屋門口,先悄悄走過去,又掉轉頭返回,從各個角度對裡面的工作人員仔細觀察了一番。這是一個細長脖子的猶太天真漢,年齡約五十歲左右,看上去和班比的一位外號叫做號手的朋友十分相似,具有一定的危險性。他正在讀一份報紙(諾曼認出是《普拉達報》,不時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往汽車站裡看一眼。假如諾曼現在仍是羅絲,“號手”應該已經看見他了。但現在諾曼又成為他自己,一位被派遣到外地執行監視任務,並與現場融為一體的探員丹尼爾斯。他一直在小屋後面不緊不慢地來回走著弧形(在這種地方,只要你不是靜止不動地站在那裡,就不會有人懷疑你),雖然遠離號手的視線,但能聽見他的聲音。

四點一刻,旅行救援處進來了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告訴號手,她乘大陸快運從紐約上車,睡覺時錢包被人偷走了。那女人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用掉號手的許多面巾紙,他最後幫她找了一家旅館,讓她先住一兩個晚上,等她丈夫派人送錢來。 女士,如果我是你丈夫,我會自己送錢來,諾曼一邊想,一邊繼續在小屋後邊晃來晃去。而且我會先在你屁股上猛踢幾腳,看你以後還犯不犯病。 號手給旅館打電話時,告訴對方他叫彼得·斯洛維克。對諾曼來說,這已經足夠了。當猶太天真漢對那位女士解釋去旅館的路線時,諾曼離開了小屋,來到自動收費電話亭,這兒的兩本電話簿既沒有被玷污和撕破,也沒有被人拿走,他本來可以給他所在的警察局打電話,索取他所需要的信息,但是他寧可不那樣做。根據他對那位閱讀《普拉達報》的猶太天真漢的觀察,他認為打電話有一定危險,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他查到了三個斯洛維克,只有一個名叫彼得。 諾曼撕下有號手地址的那頁紙,走出了這座高大的長途汽車站,來到出租汽車站。最前面是位白人司機,諾曼問他市內有沒有既收現金又沒有蟑螂的旅館。司機想了幾秒鐘,然後點了點頭說:“只有白石旅館。那兒既乾淨又便宜,還收現金,而且從不多問。” 諾曼打開後門坐進車裡。 “就這麼辦吧。”他說。 2 星期一早上,當羅西跟隨一名有著時裝模特般長腿的紅發小姐進入錄音事務所C座錄音棚時,拉比·利弗茨正如他所說的那樣在等候著她,他還像在街口勸她朗讀時那樣地和藹慈祥。羅達·西蒙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對她也很和氣,她將是她未來的導演。導演!這樣一個陌生的詞竟會和羅西·麥克蘭登這個連課堂表演都從來沒有嘗試過的人聯繫在了一起。錄音工程師科蒂斯·漢密爾頓儘管忙於調整控制台,只能簡短而像徵性地跟她握握手,也對她十分友好。在張帆待航(拉比用這個詞比喻開始工作)之前,羅西加入到拉比和西蒙斯女士喝咖啡的行列中來,她乾淨利落地弄好了咖啡,顯得神態自若。然而當她跨進雙層隔音門,來到那間有著整整一面玻璃牆的小錄音棚時,一種恐慌的感覺立刻控制了她,好像就要被某種雷霆萬鈞之力壓得粉碎。她差點丟掉手裡的一沓被羅達叫做台詞的複印材料。她又感覺到當初在維斯莫蘭看到一輛紅色汽車,被錯當成諾曼的紅色桑德拉時的感覺。 她看到他們正從玻璃的另一面看著她,甚至連那位嚴肅的小科蒂斯·漢密爾頓也正在看她——他們的臉隔著玻璃牆顯得有些變形和飄忽不定,他們之間好像是隔著水,而不是隔著空氣。她想,人們在魚池邊上彎下腰往裡看時,金魚從水里看到的人便是這副模樣。她緊跟著便想到:我絕對不行。以上帝的名義,我究竟是怎麼了,居然會認為自己幹得了? 咔噠一聲,幾乎使她跳了起來。 “麥克蘭登女士?”是錄音工程師的聲音,“請你坐在麥克風前,我來調整一下聲音好嗎?” 她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她就像長在地上一樣,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挪動腳步。她覺得面前那隻麥克風很像是一條未來世界中可怕的毒蛇。即使她掙扎著走過去,等她坐好以後,她會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羅西似乎看到她精心建立的一切都從此垮掉了;她看到當她那筆小小的積蓄花光以後,她搬出那座僅住了四天的舒適小屋;她受到姐妹之家全體女友的冷淡,甚至包括安娜本人。 我不能為你保留原來的工作,她聽到安娜在她心裡說,你很清楚,姐妹之家總有新人進來,大家不停地出出進進,只有新來者才有優先權。羅西,你為什麼這樣傻?身處如此低下的位置,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將會成為一名終身藝術家?她似乎看到自己在市中心咖啡店裡應聘女招待時同樣遭到了拒絕,不是因為她的模樣看起來不怎麼樣,而是因為她身上的氣味聞起來不怎麼樣——她被打垮,被羞辱,徹底失去了一切希望。 “羅西?”這是拉比·利弗茨的聲音,“請你坐下,科特需要調整聲音。” 他並不知道,所有那些男人都不知道,只有羅達·西蒙斯知道,至少她對她產生了懷疑。她把插在頭髮裡的一支鉛筆拔出來,在她面前一張卡片上心不在焉地亂寫著。她眼睛並沒有看卡片,而是看著羅西。她眉頭緊鎖著。 就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在水面極力搜尋一切可以支撐的物體那樣,羅西突然發現自己在回憶著那幅油畫。她真的把它掛在安娜建議的那個地方——起居室的窗戶旁邊,原來的房客居然在那兒留下了一個掛畫的鐵鉤。這真是一個完美的地方,特別是到了晚上,當太陽在布萊茵特公園的滿園綠色中徐徐落下時,你可以向外觀望一會兒,然後回到畫前,然後再重新觀賞公園的景色,這兩樣東西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般完美,但它的確如此。假如她失去這所房子,那幅油畫也將不復存在。 不可能,它必須掛在那兒,她想。它本來就應該掛在那裡! 至少現在她能挪動腳步了。她慢慢地走到桌旁,把台詞放在桌子上,坐了下來。台詞是1951年出版的小說放大件。她感到自己即將倒下去,好像原來有人用釘子將她的膝蓋釘住,現在又拔掉了似的。 羅西,你能做好,一個深沉的聲音在安慰著她。你在租賃店門口的街角那兒讀得那麼好,在這裡你當然也能讀好它。 她毫不吃驚地發現自己一點兒也沒有被這個聲音說服。令她驚訝的其實是她的另一個想法:畫上的女人不會害怕,身穿玫瑰紅短裙的女人絕對不會害怕這種微不足道的玩意兒。 當然這種想法十分荒謬可笑,假如畫上的女人真有其人,她應該生活在古代,在那個時代彗星被認為是厄兆;諸神在山頂上游玩嬉戲;大多數人活一輩子從來不知道書為何物。假如那個女人活到現在,走進這間有玻璃牆和冷光燈、鋼蛇從惟一的一個抽屜裡伸出頭來的房間,她會尖叫著往外跑,或者立刻暈死過去。 但是羅西有一種感覺,穿玫瑰紅短裙的金發女人一生中從來沒有暈倒過,微不足道的錄音棚決不至於讓她尖叫起來。 她內心那個深沉的聲音又說,你好像認為她真正存在似的,那聲音聽上去有些神經質。你肯定你的辦法明智嗎? 假如這樣做能讓我渡過難關,暫且只能這樣了。她回答那個聲音。 “羅西?”羅達的聲音通過話筒傳了過來,“你感覺怎麼樣?” “我很好。”她說。她寬慰地發現,自己的聲音還是老樣子,只是略有些嘶啞,“我就是有點兒口渴,而且很害怕。” “桌子左邊的冷水器中有水和果汁。”羅達說,”有點兒害怕屬於正常情況,總會過去的。” “羅西,說點兒什麼好嗎?”科蒂斯說,他戴著一副耳機,正在調整一排刻度盤上的讀數。 多謝穿玫瑰紅短裙的同名女人——羅絲·麥德,恐怖和慌亂總算過去了。從效果來看,只要回憶一下那幅油畫就超過以前在搖椅上搖晃十五分鐘。 不,不是她起的作用,而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她內心的聲音在告訴她。你贏了,至少暫時如此,小姐妹,你做到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請你千萬記住,在這裡誰是真正的羅西,誰是羅西本人。 科蒂斯告訴她說:“請說點兒什麼,無論什麼都可以。” 她真有點兒不知所措了。她的目光轉移到擺在面前的台詞上。第一頁是封面的複印件,畫面是一個笨重的男人用刀子威脅著一個正在穿衣服的瘦弱女人,那個男人留著鬍子。 “下面我將要朗讀的一本書名叫《章魚》。”她以她所希望的正常聲音說,“此書出版於1951年,由獅子公司,一家不大的出版公司出版發行。雖然書的封面寫著作者的姓名是……這麼多夠了嗎?” “暫時沒問題了,”科蒂斯說,一邊將電源從他的工作台上接到他的轉椅上,“再來一次好嗎,我需要調整一下音頻。順便說一句,你的聲音非常不錯。” 羅達說:“是的,好極了。”羅西認為她寬慰自己的語調不像是一位導演的聲音。 羅西受到了鼓勵,又對著麥克風說了起來。 “封面上說,這本書是理查德·拉辛寫的,但是利弗茨先生,也就是拉比,他說這本書實際上是一位叫做克里斯蒂娜·貝爾的女士寫的。這是一套完整的系列有聲讀物,書名叫做《善於喬裝的女人》,我得到這份工作是因為朗讀克里斯蒂娜·貝爾小說的那位女士在另一本書中得到了一個……” “可以了。”科蒂斯·漢密爾頓說。 “我的天,她的聲音聽起來真像巴特非爾德第八集中莉茲·泰勒的聲音。”羅達·西蒙斯一邊說,一邊鼓起掌來。 拉比點了點頭。他顯得很高興,咧著嘴笑了。 “羅達始終會幫助你的,不過如果你能像在自由之城商店外面為我讀《黑暗通道》時那樣出色,我們會更加高興。” 為了避免腦袋撞在桌角上,羅西彎下腰,從冷水器中倒了一杯水。她在擰開關時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我會盡最大努力的,我向你保證。” “我知道你一定會。”他說。 羅西對自己說,想想小山頂上那位同名的女郎。想一想,她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在那裡,既不害怕她那個世界中正在臨近的危險,也不怕面對我這個世界中不可知的一切。雖然她的手中沒有一件武器,卻毫不畏懼,這一點不用看她的表情,只要看她背後的姿勢就能夠知道。她已經…… “一切準備就緒。”羅西低聲地說,她的臉上掛著微笑。 拉比靠在他這一面的玻璃上,說:“請原諒,我沒聽清。” “我是說都準備好了。”她說。 “音高很好。”科蒂斯說,他轉向羅達,她正在把小說的複印本放在一沓白紙旁邊。 “教授,你準備好了就可以開始了。” “好的,羅西,讓我們給他們看看,怎樣漂亮地干完它。”羅達說,“本書是克里斯蒂娜·貝爾所寫的小說《章魚》,委託人是音響新概念公司,導演是羅達·西蒙斯,朗讀者是羅西·麥克蘭登。現在已經走帶,錄音即將開始……” 哦,我的天,我不行,羅西又一次想到,她把想像中出現的那個形象縮小到一個極其明亮的光環上,當同名女人戴在胳膊上的臂環變得越來越清楚時,她肌肉上一陣陣的痙攣也在逐漸平息下來。 “第一章。” “奈拉一直走到紅綠燈和倒滿垃圾的路口之間時,才意識到她正在被一個身穿灰色舊外套的男人跟踪。一條小路在她左邊張開了大口,就像一位瀕臨死亡的老人嘴裡被塞滿了食物。這時天色已經很晚,她聽見身後有鋼鞋掌敲打地面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一隻巨大的積滿灰塵的手伸向了黑暗中的夜空……” 3 那天晚上七點一刻,羅西用她的鑰匙打開了春藤大街一間位於二樓的小房間。這個城市今年夏天來得早了一些,她又累又熱,但是非常快樂。她胳膊上挎著一籃青菜,一卷黃色的廣告紙露在籃子外面,那是有關姐妹之家舉辦消夏聚餐音樂會的廣告。羅西路過姐妹之家,進去告訴大家自己今天的工作是怎樣進行的(她心中充盈著的全都是和今天的工作有關的新鮮內容),當她離開時,羅賓·聖詹姆斯問她能不能順便帶走一些廣告,放在隔壁店主那裡。羅西極力控制住自己,不至於因為擁有了一位鄰居而顯得過分激動,答應說盡可能多帶去一些。 “你真是救命恩人。”羅賓說。今年她負責票務,售票情況不太好,她對此並不想隱瞞,“如果有人問你,羅西,你就告訴他們,這裡沒有逃學少年,我們也不是什麼女子同性戀者。票不好賣多半是因為這個原因。行嗎?” “沒問題。”羅西雖然回答了她,心裡卻想,我絕對做不了這種事情。她不能想像給一位從不相識的店主上一堂有關姐妹之家的課。 但是她想,我可以這樣說,她們都是漂亮的女人,她打開了牆角的電扇,又打開冰箱放進去幾樣東西。做完之後,她大聲說:“不,我要說的是女士,她們都是漂亮的女士。” 是的,這樣說要好聽得多。對於男人們,特別是那些年過四十的男人來說,由於某種原因,“女士”這個詞比起“女人”聽起來要舒眼得多。以羅西的觀點來看,一些女人在用詞上面大驚小怪、斤斤計較,顯得十分愚蠢。但是這種想法立刻勾起了她的回憶:諾曼怎樣談論他抓過的那些妓女;他從不稱她們女士(這個詞他只用於談論同事的妻子,例如:“比爾的妻子是位漂亮女士”)。他也從來不叫她們女人。他把她們叫做女孩兒,女孩兒這樣,女孩兒那樣。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從喉嚨後部讀出來的詞有多麼痛恨。女孩兒,好像你在努力控制著,使自己不要嘔吐出來。 忘掉他,羅西,他不在這裡。他將來也不會找到這裡。 這個簡單的想法使她充滿了快樂、驚奇和感激。曾經有人告訴過她——很可能是在治療室裡——這種欣快的感覺遲早會過去,但是她很難相信。她已經獨自一人了,她逃離了魔掌,她自由了。 羅西關上冰箱門,轉過身來,在她的房間裡看了個夠。家具並不多,除了她的油畫以外,沒有任何裝飾物,但是這裡沒有一樣東西不值得她洋洋自得地吹噓和誇耀。牆壁上漂亮的奶油色是諾曼·丹尼爾斯從來沒有見過的;諾曼·丹尼爾斯從來沒有從這把椅子上將她推開過,以使她“保持健美”;諾曼·丹尼爾斯從來沒有用這台電視機看過新聞,也不可能嘲笑它,或為家庭錄像節目的重播而歡呼。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她不用坐在任何一個牆角里哭著提醒自己,如果胃裡感到噁心想吐的話,一定要吐在圍裙裡。這一切只因為他現在不在這裡。他將來也不會在這裡。 “我是獨自一人……”羅西喃喃地說,然後緊緊地擁抱著自己,心中充滿了快樂。 她穿過房間走到油畫前,金發女人的玫瑰紅短裙好像在晚春的日光中閃閃發亮。因為她是個女人,羅西想。她不是女士,而且更不是女孩兒。她高傲地站在小山頂上,毫無畏懼地看著山下神廟的廢墟和坍塌的眾神鵰像…… 眾神?可是那上面只有一尊雕像……難道不是嗎? 不對,她看見了兩尊——一尊在安詳地遙望著萬里晴空中即將來臨的雷雨,另一尊注視著長滿青草的小路,你甚至能看見石雕像上的眉毛、一隻眼眶及一隻耳垂的白色曲線,除此以外看不到別的東西。她以前沒有註意到另外的這一尊雕像,但這幅畫裡可能還有許多東西是她還沒有註意到的,許多微小的細節…… ……這些全都是廢話!這幅作品的風格其實非常簡潔明快。 “是的,正是如此。”羅西低聲說。 她發現自己又想起了辛西亞講過的故事,在她生活過的那間教區牧師住宅里,有一幅叫做迪索托遙望西方的油畫。怎麼解釋她像看電視一樣欣賞那幅油畫,而且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這種事情?而且她還看到了河水在流動? “這一定是假的,她絕對看不到河水在流動,”羅西說著,打開了窗戶,讓春風吹進來,充盈著整個房間。從公園遊樂場上傳來小小孩兒們微弱的聲音,大一些的孩子們在玩棒球。 “對了,那一定是假的,這是小孩兒的騙人把戲,我小時候也玩過。” 她在窗縫裡放了一根棍子,用它撐住了窗戶。如果不這樣做,它只能開一小會兒,然後好地一聲又關上。她又開始觀察那幅畫。她驚愕地發現,而且完全可以斷定,玫瑰紅短裙上的摺皺發生了變化,它們改變了位置。這些摺皺其所以改變了位置,是因為穿短裙的女人變換了角度。 “你要是這樣想,那你一定是瘋了,”羅西對自己說,她的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 “純粹是白日做夢。你知道這事不可能發生。” 她知道,但是她仍然彎下腰仔細地觀察了起來。她的目光在短裙下邊的那個位置上停留了大約三十秒鐘,屏住呼吸,使油畫不至於被玻璃上的霧氣擋住。最後,她寬慰地呼出一口氣,讓肺裡的空氣舒心地吐個乾淨。她可以肯定,玫瑰紅緊身短裙上的摺皺一點兒都沒有發生變化。經過了奇妙而又可怕。緊張而又漫長的一天以後,她的想像力製造出這種惡作劇來捉弄她。 “是呵,不過我總算通過了這一關。”她告訴穿古典式緊身短裙的同名女郎。她已經習慣於高聲和她談話了。這可能是一種古怪的行為,不過這又怎麼樣?它傷害了任何人嗎?沒有人能知道。那女郎背對著觀眾,更使人相信她真的在傾聽。 羅西走到窗口,雙手放在窗台上往外看。大街對面,興高采烈的孩子們在比賽棒球,他們專心致志地打出每一個球。就在她的窗口下面,有一輛汽車正在開進車道。曾經有一段時間,只要有汽車開過來她就害怕,就會感到諾曼的拳頭和警校指環朝她迎面揮來,指環上的“忠誠,服務,公眾利益”幾個字越變越大,直到裝滿了整個世界……那段日子總算過去了。感謝上帝。 “其實我感到我所做的不僅僅是完成了一項工作,”她對油畫說。 “我覺得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拉比也這樣認為。但我必須說服羅達。我剛去時她並不喜歡我,因為我是拉比找來的,你明白嗎?”她又一次回過頭,像注視著一位朋友那樣注視著畫像上的人物,想從她臉上判斷出這些想法是否具有說服力,但是畫像上的女郎仍然在觀望著山下的神廟,繼續將自己的後背留給人們做判斷。 “你知道嗎,我們這些小姐妹們有時候變得很壞,”羅西笑著說道。 “不過我認為是我的魅力最終徵眼了她、我們只做完了五十頁,我的感覺越來越好,而且所有那些老書都不太厚。我肯定能在星期三下午做完這一本書,你想知道什麼是最奇妙的事情嗎?我一天差不多掙了一百二十元——不是一個星期,而是一天——還有三本克里斯蒂娜的小說,如果拉比和羅達都給我的話,我——” 她突然閉上了嘴,睜大眼睛看著畫像,既聽不見街對面孩子們微弱的喊叫聲,也聽不見樓梯上傳來的一陣腳步聲。她在觀察畫像右側較遠處的一些物體——眉毛的曲線沒有發生變化,眼睛裡沒有眼球,耳朵的輪廓也看不見了。她突然頓悟。剛才自己的判斷並不完全正確——以前確實沒有出現過第二尊石雕,在去公司錄製《章魚》之前,畫上並沒有出現那尊石雕像,同名女人裙子上的摺皺改變了位置也是她的潛意識為了支持錯誤印象而創造出來的幻覺。不過那種幻覺畢竟對她發生了作用。 “畫像變大了一點,”羅西說。 不,並不完全如此。 她舉起手,在空中比劃著鏡框的尺寸,斷定它同原來一樣,仍然佔據著三英尺高兩英尺寬的牆面。她還在鏡框裡面看到了同樣的白色襯墊物。究竟什麼是最重要的? 第二尊石雕像從來就不在那裡,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大概就是如此。 羅西突然覺得頭暈,胃裡一陣噁心。她緊緊閉上雙眼,按摩著額角即將爆發頭痛的那個部位。當她睜開雙眼時,眼前仍是她最初看到的那幅畫像,而不是孤立的幾個部分:神廟遺址,倒在地上的雕像,玫瑰紅短裙,舉起的左手,它們用一個整體的內在的聲音召喚著她。 現在她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她幾乎肯定這決不是幻覺,而是不折不扣的現實。油畫不僅僅是變大了一點,她看見每一邊都大了許多……上邊和下邊的尺寸都增大了。而且好像電影放映師發現用錯了焦距,正在從三十五毫米的窄銀幕調整到七十毫米的寬銀幕上。現在你不僅能夠看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還能看到他周圍的牛仔。 你這個傻瓜,羅西。油畫並沒有變大。 沒有嗎?那你怎麼解釋第二尊石雕像?她斷定它一直存在,其所以直到現在才看到它,那是因為…… “因為現在右邊多出了一些東西,”她咕噥著,眼睛睜得滾圓,不知道這其中包含著災難還是奇蹟。 “左邊也多了一點,還有——” 突然,身後響起一陣緊張的敲門聲,那聲音又急又輕,似乎連成了一片。羅西匆匆轉過身,感到自己似乎是在水底作業,或者在做慢動作。 她沒有鎖門。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她想起剛才在窗口看到一輛小巧玲瓏的汽車開進了車道,是單身旅行者從赫斯或艾維斯公司租到的那種汽車。她腦海中所有那些和油畫有關的想像都被絕望和服從的黑色基調取代了。諾曼終於找到了她。雖然花了一點時間,但是他終於辦到了。 她回憶起上次和安娜談話的內容。安娜問她假如諾曼真的出現她該麼辦。她說,鎖好門,撥打911。可是她忘了鎖門,也沒有安電話。多麼可怕而又富有諷刺意味。起居室的牆角有一個可以使用的電話插座,她今天中午剛剛去了一趟電話公司,交納了預付金。負責接待她的女士給她一張白卡片,上面寫著她的電話號碼,羅西將它塞進皮包就離開了。其實她還經過了一個電話機專賣店,但是仍然打算抽時間去湖濱市場買一台,這樣就可以省下十塊錢。現在,都怪那該死的十塊錢…… 門外沉默下來了。但是當她從底下的門縫往外看時,看見了皮鞋的形狀,黑色發亮的皮鞋。他不再穿警服了,但仍穿那種堅硬的黑皮鞋。她能夠證明它的堅硬程度,因為在他們共同的歲月中,它曾經多次在她的小腿、腹部和臀部,留下過傷痕。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敲了三次,每次三下:砰砰砰,停頓;砰砰砰,停頓;砰砰砰。 這天早晨在錄音棚裡由於過度驚慌面差點兒窒息時,她想起了油畫上的同名女人,她站在鬱鬱蔥蔥的小山頂上,不畏懼近在咫尺的暴風驟雨,不害怕荒涼廢墟中出沒的鬼魂、侏儒或者四處遊蕩的流氓惡棍,她絲毫沒有驚慌失措。從她的背後,從她若無其事舉起的左手,甚至(羅西確信不疑)從她若隱若現的胸部,都可以看出這樣的自信。 畢竟我和她不同,我害怕他——如此地害怕,以至於差點尿在了褲子裡——但是我不會就這樣等著你來抓我的,諾曼。對上帝起誓,我決不。 她試著回憶格特,肯肖曾經給她做過示範的摔跤術,抓住兇猛對手的上臂,然後突然轉身。她焦急地回憶著具體的動作要領,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她腦海中只有諾曼齜牙咧嘴地一步步逼近,緊挨著她談一談的情景。 緊緊地挨著她。 那隻菜籃仍然在廚房的櫃檯上放著,上面露出了黃色的野餐會廣告。她已經將容易變質的食品放進了冰箱,籃子裡還有幾樣精心挑選的罐頭食品。她挪動著像木頭一樣毫無知覺的雙腿,走到廚房櫃檯前,把手伸進了菜籃。 三聲更加急促的敲門聲;砰砰砰。 “來了。”羅西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驚人地冷靜。她從菜籃裡挑出了一樣最大的傢伙:一個兩磅重的調味外罐頭。她緊緊地抓住它,邁開僵硬的雙腿,往門口走去。 “來了,請等一下,我這就開門。” 4 羅西在市場上購物時,諾曼·丹尼爾斯吸著香煙,身穿內衣躺在白石旅館的床上,目光呆滯地看著天花板。 他曾像許多男孩一樣偷著吸父親的蓓爾美爾牌香煙,抓住了便挨一頓打,吸煙的習慣就是這樣養成的。如果在位於鬧市區的州立49號公路拐彎處偷著吸煙,就不會遭此待遇。你可以彎腰靠在奧布瑞維爾雜貨店和郵局門外的電話亭上,豎起夾克衫的領子,把香煙掛在下嘴唇上。 “夠帥的,寶貝兒,你是一堆最酷的垃圾4”當你的朋友開著他們的舊車駛過你身邊時,他們怎能知道你經常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對你老爸的食品櫃來一番徹底的清掃,否則你就得有足夠的勇氣,去雜貨店買一盒自己的香煙,老格里高利會哼著鼻子說,回家吧,等你長出了鬍子再來。 吸煙在他十五歲時變成了一項重要的活動,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活動。它足以彌補所有那些他想要而又沒有的東西(例如汽車,甚至一輛像他朋友開的那種舊捷洛普車,引擎安在儀錶盤上,車燈包了一圈白色塑料鋼,減震器用一卷破鐵絲固定住)。十六歲時他擺脫了控制,一天吸兩包,每天早上發出只有真正的煙民才會發出的干咳聲。 在他和羅絲結婚三年後,她的全家——父親,母親,十六歲的弟弟,被同時撞死在49號公路上。當天下午他們剛從飛樂採石俱樂部游泳回來,一輛運砂車掉頭時,像捻死窗戶上的蒼蠅一樣撞倒了他們。後來在離撞車現場三十碼外的一個下水道裡找到了老麥克蘭登的腦袋,他的嘴大張著,一隻眼睛裡濺滿了臟東西(當時丹尼爾斯是個警察,一般來說警察會經常聽到這類事情)。丹尼爾斯一點也沒有為他們感到難過,事實上,他反而在事故發生後感到幸災樂禍。像老麥克蘭登這種愛管閒事的雜種終於得到了應有的下場。麥克蘭登經常愛問他女兒一些不該問的問題。至少羅西已經不再是麥克蘭登的女兒了。從法律上講,她是諾曼·丹尼爾斯的妻子。 他猛吸了一口香煙,吐出三個煙圈,看著它們向天花板上慢慢飄去,變成了一團煙霧。窗外,汽車喇叭聲響個不停。他來到這個城市還只有半天,已經開始討厭它了。它太大了,有那麼多藏身之處。不過這算不了什麼。由於事情進展順利,要不了多久,克雷格·麥克蘭登那位剛愎自用的小女兒羅絲的頭就會被擠進堅硬的牆壁之中。 奧布瑞維爾幾乎所有的人都出席了麥克蘭登的葬禮。從一開始丹尼爾斯就咳個不停,他非常討厭人們回頭注視的目光,那比任何實際的譴責還要糟糕。丹尼爾斯由於難堪而面紅耳赤,惱羞成怒(但仍然在不停地咳嗽),他用一隻手摀著嘴,推走仍在哭泣的妻子,匆匆忙忙離開了教堂。 走出大門以後,他咳嗽得更兇了,以至於不得不彎下腰來,用雙手撐著膝蓋等待著這場發作過去。他通過水汪汪的眼睛看見,有三另兩女甚至等不到短短半小時葬禮結束就急於出來吸一支,他突然決定,該告別吸煙生涯了。他知道這種陣發性咳嗽可能是夏季過敏症引起的。不過這並不重要。吸煙畢竟是個該死的習慣,是宇宙間最愚蠢的習慣。 當他回到家,發現信用卡失踪,接著又發現羅絲出走了以後,那一天,實際上是當天晚上,他不再強迫自己做任何不願意做的事情。他到山下的24商店裡買了十一年來的第一盒香煙,他就像殺人犯回到犯罪現場一樣,又找回了自己所熟悉的老牌子。 最初幾口令他頭暈,吸到只剩煙蒂時,他覺得馬上就要嘔吐,暈倒,甚至發作一場心髒病,也許三種病同時爆發。直到現在,他已經恢復到一天兩盒的煙量,早上起床時又發出了那種撕心裂肺的干咳聲,就像他從來沒有中斷過一樣。 沒有關係,他正在經歷著一種緊張的生活。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容易恢復過去的老習慣。人們都說,一種習慣——特別是吸煙喝酒這類壞習慣——就像是一根拐杖。假如你是個瘤子,用拐杖又有什麼不好?如果讓他照顧羅西(注意,如果非正式離婚,可以用這個名字稱呼她),他會扔掉所有的拐杖。 這一次他將永遠照顧她了。 諾曼掉頭看著窗外。天正在黑下來,但是還沒有完全黑透。到了該出發的時候了,他不想在約會中遲到。他在電話機旁那隻已經很滿的煙灰缸上捏碎了香煙之後,把腿搭在床邊,開始穿衣服。 不用太著急,這種工作太愜意了。他用掉了所有的倒休日,當他去請假時,哈德威中尉很痛快地答應了。諾曼猜測這是由於兩個原因:第一,報紙和電視台都選他為本月風雲人物;第二,哈德威中尉不喜歡他,他曾經兩次唆使紀律警察以過度使用武力追究他的責任。毫無疑問如果他能離開一段時間,他將會十分樂意。 “今天晚上,你這婊子……”諾曼乘電梯下樓時低聲地說。除了那面疲勞過度的舊鏡子裡反射出來的影像以外,電梯裡只有他自己。 “就在今天晚上,假如我走運的話。我感到運氣不錯。” 一輛出租車開上了車道,諾曼超過了它們。出租車司機保持著良好記錄,他們能記住違章者的面孔。不行,還是搭汽車保險一些。他打算乘公共汽車。他疾步向十字路口的汽車站走去,很想知道所謂的“運氣不錯”是不是自欺欺人。他發現並非如此。他知道他正在逐步靠近,他知道這一點。因為他找到了進入她頭腦裡的方法。 走綠色路線的那種公共汽車拐過十字路口,開到諾曼身邊。他上了車,付了車費,坐在靠後面的座位上——今晚他不必充當羅絲,真開心!他從窗口上欣賞著一閃而過的街邊景色、啤酒廣告、餐廳廣告、山谷啤酒、比薩薄餅、性感女孩。 你不屬於這裡,羅絲,當汽車開過一個叫做“大眾廚房”的餐廳時諾曼想到。 “地道堪薩斯城牛排”,櫥窗裡血紅色的霓虹燈上這樣寫著。你不屬於這裡,不過沒關係,我已經來了,我來帶你回家。無論如何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 錯綜複雜的霓虹燈和深天鵝絨色的天空使他回想起過去的好時光,那時他的妻子還沒有變得這樣古怪和不可思議,她還有點幽閉恐怖症,例如覺得四面的牆壁正在變得越來越小,要把她囚禁起來等等。當霓虹燈亮了的時候,娛樂便開始了,這是他在二十多歲時過的一種比較簡單的生活。你找到一處亮著霓虹燈的地方,悄悄溜進去。那些好時光一去不復返了。但是大多數警察——大多數好警察,都知道如何在天黑以後人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怎樣溜進霓虹燈後面,以及如何收取街頭賄賂,一個警察如果不懂得這些,他就乾不長。 他一直在觀察街上閃亮的廣告,判斷自己現在是不是已經接近卡羅來納大街。他站起身,走到汽車前邊,並抓緊了車頂的扶手。汽車終於停在了一個路口,門打開後,他走下了汽車,一言不發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從旅館的書架上買了一份市內交通圖,六元五角錢。這價錢簡直蠻橫無理,不過問路可能會付出更高的代價。有人總是能夠記住問路者的面孔,有時能記五年以上,他們有著十分驚人的記憶力。這都是真的,所以最好不要問路,除非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也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不過你最好遵守遊戲規則。 按照地圖所示,卡羅來納大街與汽車站西邊四個街區遠的比奧迪區相交。想想看,在溫暖的夜晚享受一次美妙的步行樂趣!比奧迪區是旅行救援處的猶太男孩居住的地方。 丹尼爾斯慢慢地走著,雙手放在褲兜里,真正悠閒自得地在馬路上閒逛。他表情茫然,反應遲鈍,沒有任何跡象證明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黃色警告牌上。他把過去的每輛汽車和每個行人都分了類,尤其是那些對他特別留意或正在註意著他的人。幸運的是沒有這樣的人,好極了。 當他接近號手的房間後,從門口走過去兩次,仔細觀察車道裡面的汽車以及正面窗戶裡的燈光。窗簾拉開了,但透明窗紗是關著的。透過窗紗他看見柔和的彩色亮點,那應該是電視機。號手在上面,他在家看一台小小的電視機,也許在去汽車站之前正在用力嚼著一兩根胡蘿蔔,去那裡幫助更多愚蠢得不值得幫助的女人,或者糟糕得不值得幫助的女人。 號手沒有戴結婚戒指,他的長相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壁櫥,諾曼覺得很奇怪,但與其看起來順眼,不如更安全些好。他慢慢走上車道,往號手那輛四五年車齡的福特車裡看了看,想找到任何能夠說明他不是一個人單身生活的證明。他沒有發現任何這樣的東西。 非常滿意。他又往住宅區的路上前後看了一遍,沒有看見一個人。 你沒有面具,他想。你甚至連套在臉上的尼龍長絲襪都沒有,諾米,什麼都沒有,是嗎? 是的,都沒有。 你忘記了,對嗎? 哦……實際上,他並沒有忘記。他有個想法,明天早上當太陽升起時,這個世界上會少了一個猶太天真漢,因為有時甚至在這樣美好的住宅區裡也會有骯髒的垃圾。人們破門而入,大多數時間是舉行老式舞會,跳那種搖搖擺擺的舞,很難對付,但他們真的如此。臟事因此而發生。臟事發生在所謂的好人身上,而不是壞人身上,這似乎很難令人相信。例如,讀《普拉達報》的猶太天真漢幫助女人離開她們的丈夫。你怎能容忍這類垃圾,用這種辦法管理一個社會可不行。如果每個人都這樣做事,社會便無法存在。 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行為。雖然多數心靈痛苦的人並沒有犯過幫助羅絲的錯誤,但是……這個人幫助了她,諾曼就像知道自己叫諾曼一樣對此十分肯定。這個人幫助了他的妻子。 他數著步子,迅速地朝周圍看了看,然後按響了門鈴。他等候了一會兒,又按了一次門鈴。已經訓練得能夠抓住任何一點雜音的耳朵終於聽到了正在逼近的腳步聲。不是啪嗒啪嗒地,而是撲通撲通地走來。號手只穿了襪子,沒有穿鞋。好愜意。 “來了,來了。”號手喊道。 門開了。號手伸著頭向門外看,他的大眼睛在角質鏡架後面游動。 “請問有事嗎?”他問。他的外衣沒有系上衣扣,他讓它敞著,露出裡面的條紋體恤衫,和諾曼的體恤衫款式相同。突然他覺得這太過分了,它好像是壓斷了老駱駝細長脊梁骨的最後那根稻草,他憤怒得要發瘋了。這個人居然穿了一件和他一樣的襯衫!一件白人穿的襯衫! “是的。”諾曼說。一定是他的臉上或是聲音裡,或者兩者都可能洩露了什麼,使斯洛維克警覺起來。他睜大了棕色的眼睛,開始往後退,並伸手去拉門,打算把他關在門外。如果他真這樣想的話,那就太晚了。諾曼迅速進屋,一把抓住斯洛維克的襯衣,將他推到房子裡面。諾曼抬起一隻腳,從身後一腳踢上了大門,其優雅的程度不亞於金·凱利在一個叫做MGM的音樂劇中的表演。 “是的,我想我是有事。”他又說了一遍。 “希望和你有關,蠢貨。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幾個非常不錯的問題,你最好向你的大鼻子猶太上帝祈禱,讓你想出能讓我滿意的回答。” “滾出去!”斯洛維克喊道,“要不我喊警察了!” 諾曼·丹尼爾斯暗自發笑,把斯洛維克轉過去,攥住他的左手往後面抬起,一直扭到能夠著疲骨伶仃的右肩胛骨為止。斯洛維克開始尖叫。諾曼摸到他的兩腿中間,捏住了睾丸。 “住口,”他說,“馬上給我住口,否則我會像揪葡萄一樣把它揪下來。你還能聽見掉下來的聲音。” 號手不喊了。他喘著氣,偶爾露出一兩聲強壓著的啜泣聲,不過諾曼容忍了。他將他趕進了起居室裡,看樣子他是用終端桌上放著的那個遙控器打開電視機的。 他像推手推車一樣把他的新朋友推到廚房,然後鬆開手放下他。 “靠著冰箱站起來。”他說,“我想把你的屁股和肩胛骨打個稀巴爛,如果你敢離開一寸,我會撕破你的嘴。聽明白了嗎?” “聽……聽……聽明白了。”號手說,“你……你……你是誰?”他看上去仍然很像班比的朋友號手,但是現在他聽上去活像樹林裡一隻該死的貓頭鷹。 “艾爾文·瑞·利文,國家廣播公司新聞社記者。”諾曼說,“我休假日就是用這種方式消遣。”他拉開櫃檯上的抽屜,一邊找東西一邊用眼角盯著號手。他想他不會逃跑的,但必須估計到一切可能性。一旦這個人的恐懼超過了一定程度,他會變得像龍捲風一樣難以預料。 “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什麼都沒必要知道。”諾曼說,“這件事的樂趣就在於此,號手。你除了回答幾個簡單問題以外,什麼該死的事情也沒必要知道。所有的事都由我來處理。我是專家。只要你把我當成專家就行了。” 他在第五個和最下面一個抽屜裡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兩隻印花的微波爐手套,很可愛。正是那個穿著講究的猶太天真漢從猶太微波爐裡取出猶太清潔食品時所希望戴的那種。諾曼戴上手套,匆匆回到抽屜拉手那裡,擦掉所有可能留下的指紋。然後將號手帶回起居室,拿起遙控器,在襯衣上來回地擦了幾下。 “我們面對面地談一談,號手。”諾曼邊說邊行動起來。他的嗓音變得模糊了,聽起來更像人的聲音。諾曼發現自己由於憤怒而變硬起來,他並不驚訝。他把遙控器扔到沙發上,轉過身面對著斯洛維克。他穿著白人穿的那種襯衣站在那裡,低垂著肩膀,眼淚在角質鏡架後面嘩嘩地流個不停。 “我想緊挨著跟你談談,過來,離近點兒。你不相信我嗎?最好相信,號手。你他媽的最好還是相信我。” “求求你,”斯洛維克悲哀地呻吟著,向諾曼伸出發抖的雙手,“請你不要傷害我。你找錯人了——無論你想找誰,你找的那個人不是我。我幫不了你。” 後來斯洛維克卻幫了他很大的忙,那是當他們來到地下室以後。諾曼開始咬人了,為了壓過他的尖叫聲,諾曼不得不把電視機開到最大音量。不管是在斯洛維克尖叫的時候還是不尖叫的時候,它都幫了不少忙。 消遣結束了,諾曼在廚房洗滌槽下面找到了垃圾袋。他把微波爐手套和他自己的襯衣放進其中一隻垃圾袋裡,因為公開場合已經不能再穿了。他要拿走垃圾袋,找個地方扔掉它。 樓上號手的臥室裡,他只找到一件能包住屍體的大號衣服,那是一件褪了色的芝加哥公牛隊大汗衫。諾曼把它放在床上,然後走進號手的浴室,打開號手的淋浴開關。在等待涼水變熱時,他看了看號手的藥品櫃,發現裡面有一瓶止疼片,便倒出了四片。他感到牙齒和下巴疼得厲害,整個臉的下半部粘滿了血漿、毛髮和小塊皮肉。 他走進浴盆,拿起號手的愛爾蘭噴頭,提醒自己這玩意兒也得扔進垃圾袋內。實際上他並不知道這種預防措施到底有沒有用,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樓下會客室裡留下了多少法庭證據。他變得陰鬱起來。 他洗著頭,唱了起來:“青藤纏繞玫瑰……青藤纏繞玫瑰……你游盪在何方……如今無家可歸……誰在纏繞著你……豐滿野性的玫瑰?” 他關上淋浴開關,走出了浴室,在洗滌池上霧氣蒸騰的鏡子裡照了照那張憔悴的。魔鬼般的臉。 “我行,”他無精打采地說,“我當然行,我就是那個說到做到的人。” 5 比爾·史丹納舉起空出來的那隻手,繼續在門上敲著。他在心裡譴責自己過分緊張了——他通常對女人並不那麼緊張——這時聽見她回答了一聲:“來了,我就來,請稍等一下,這就開門。”聽不出有厭倦的聲音,感謝上帝,他並沒有把她從浴室裡弄出來。 不過,我究竟到這兒來幹嗎?當腳步聲逐漸離近時,他又一次問自己。這很像那一類甚至連湯姆·漢克斯都不怎麼演的思想膚淺的愛情喜劇。 這很有可能。但是它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上個星期來過商店的那位女士的形像已經牢牢地留在了他的心裡。隨著時間流逝,她給他留下的印像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有兩件事可以確定: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向一位不相識的女人獻花;自打十六歲以來,他還從來沒有在跟人約會時感到這樣緊張過。 當腳步聲從門的另一邊傳來時,比爾發現手中的雛菊花束中有一朵高出了許多,便匆忙調整,這時門開了。在抬頭的一剎那間,他看見那位想用假鑽石換劣製藝術品的女人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大桶類似調味計一類的重磅罐頭舉在頭頂,目光裡充滿了殺機。她看起來一觸即發,打算先發製人,在意識到這不是她期望的那個人以後,她呆呆地站在那裡,完全僵住了。比爾後來想到,這是他一生中最不尋常的時刻。 他們兩人在春藤大街二層樓上羅西的房門口遙遙相望:他懷抱著從海琴斯大街附近商店裡買來的一大束春天的花朵,她在頭頂上高舉著兩磅重的調味汁罐頭,雖然僵持的時間頂多只有短暫的兩三秒,對他來說卻顯得那樣長久。它足以使他體驗到了苦惱、沮喪、不安、驚訝,甚至相當奇妙的感受。看到她的姿勢沒有如他所料發生任何改變,使本來就煩惱的事情變得更糟。她並不算漂亮,連中等也算不上,但是在他的眼裡卻非常美麗。她嘴唇的模樣和下巴的線條能讓他的心臟停止跳動,灰藍色眼睛上長長的眼睫毛使他眩暈。他血壓升高,臉頰滾燙。他太清楚這些感覺象徵著什麼,既感到著迷,又不太滿意。 他滿懷希望地笑著向她遞上了鮮花,眼睛仍然留意著那隻舉過頭頂的罐頭。 “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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