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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天意(2)

玫瑰瘋狂者 斯蒂芬·金 11183 2018-03-12
7 當羅西回到姐妹之家時,發現波爾坐在接待室的折疊椅上。她的膝蓋上放了一本書,注意力正集中在格特·肯肖和剛來這裡十天的叫做辛西婭的骨瘦如柴的小傢伙身上。辛西婭梳著一頭既華麗又俗氣的朋克髮型,一半綠色,一半橘黃色,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多公斤。她的左耳朵上笨拙地貼著一塊邦迪,襯衫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永不放棄!每當她動一動身體,超大的短袖里便露出她茶杯般的乳房及草莓色的乳頭。她氣喘吁籲,滿臉是汗,但是看上去高興得發瘋。 格特·肯肖與辛西婭兩個人有著天壤之別。羅西永遠搞不清楚,格特·肯肖到底是一位顧問,還是姐妹之家的長期住戶,或者僅僅是董事會的一位朋友。她每次來到這里以後只露幾次面,住上幾天,隨後就消失了。姐妹之家每天有兩次治療時間,這裡的住戶每週必須參加四次這種治療。她經常坐在參加治療的人群中,但是羅西從沒有聽她說過話。她長得人高馬大,至少六英尺一,深棕色的肩膀寬大而柔軟,甜瓜一般大的乳房,大腹便便,三個×的超大號體恤衫被她穿得走了樣,蓋住了下面那條百穿不厭的運動褲,頭上是辯得亂糟糟的捲髮辮。如果不算她那硬梆梆的二頭肌和舊運動褲下面那雙長滿贅肉富有彈性的大腿,以及那對在她走路時不停上下跳動的巨大乳房,她看上去和那種坐在乾洗店裡嚼著零食,翻著最新一期《國內查詢》的女僱員沒有什麼兩樣。羅西惟一聽到她說話多一點的時候是在這種接待室裡舉行的討論課上。

格特向姐妹之家那些長住的婦女中所有感興趣的人傳授自我保護術。羅西已經上了幾次課,還打算實踐被格特稱為製伏男人最厲害的六種辦法,至少一天練習一種。她並不長於此道,無法想像如果在一個真正的男人,例如維尼酒吧門廊裡那個長著深紅色鬍子的傢伙身上練習的話,會產生什麼效果。儘管如此,她還是很喜歡格特。她特別喜歡的是那張膚色很深的大臉盤,每當講課時她都會一改往日那種陶罐般永久不變的面孔,變成一副生氣勃勃,雋永智慧的神情,實際上這使她變得漂亮了。有一次羅西問她教的到底是跆拳道、柔道、空手道,還是其他拳路。格特只是聳聳肩膀,說道:“只不過是東拼西湊的大雜燴。” 乒乓球檯被抬到了一邊,接待室的地面鋪上了灰色的軟墊。在陳舊的立體聲音響和過時的電視機之間,靠著松木圍牆放著八九把折疊椅,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淺綠色和淺粉色的。只有波爾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她用一根藍色棉紗將頭髮系在腦後,兩隻膝蓋規規矩矩地靠在一起,膝蓋上還放著那本書。她的模樣看上去完全像是一個高中舞會上選出來的校花。羅西緊挨她坐著,把那幅精心包紮的油畫靠在腿上。

大約270磅體重的格特和不到她體重三分之一的辛西婭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辛西婭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在開懷大笑。格特沉默不語,保持著冷靜,輕輕彎下身體中間本應是腰的那個部位,胳膊向前伸出。羅西既感興趣,又有些不安地看著她們,好像在看一隻松鼠,準確地說應該是金花鼠,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一隻大黑熊。 “我真為你擔心。”波爾說,“事實上我曾想過搞一次交友晚會。” “我度過了一個妙不可言的下午。你怎麼樣?覺得好點了嗎?” “好多了。你這是怎麼了?看上去光彩照人。” “真的嗎?” “不騙你。能透漏一點嗎?是怎麼回事?” “哦,是這樣,”羅絲說,她邊說邊搬著手指計算,“首先,我發現我的訂婚戒指是假的,我用它換了一幅畫,一旦我有了自己的房間,我要把它掛在裡面;其次,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她停頓了一下,表現出一種深思熟慮的神情,然後補充說,“我遇到了一個挺有趣的人。”

波爾睜圓了雙眼:“你在瞎編!” “我對上帝起誓,絕對沒有。不過你別那麼激動,他已經六十五歲了。”雖然她說的是拉比·利弗茨,記憶中卻出現了身穿藍色真絲背心,長著一雙漂亮眼睛的比爾·史丹納的形象。這真有些可笑。多年以來,她對愛的感覺就像對癌症一樣,完全是冷漠的。此外,史丹納至少比她小了七歲,一點兒也不難看出,他還不過是只雛鳥。 “就是他給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他名叫拉比·利弗茨。我們忘掉他好嗎,現在來看看我的畫。” “餵,大家一起練吧!”格特站在房子中間說道,她的聲音親切和藹,但略帶一絲不滿,“這可不是什麼中學舞會,寶貝兒。”最後幾個字聽起來甜潤極了。 梳著庸俗髮型的瘦小女孩兒猛推了她一把,她身上那件不合體的衣服擺動起來。格特躲開身體,並用小臂將她攔腰抱住,向空中一拋,使辛西婭兩腳朝天翻了過去,最後背朝下落在了軟墊上。 “哇哦!”她喊道,像只皮球似地跳了起來。

“不,我不想看你的畫,”波爾說,“除非畫的是那傢伙。他真的六十五歲嗎?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也許還要更老一些。”羅西說道,“不過,除他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人。就是那個人告訴我,我的訂婚鑽戒其實只是一隻氧化鋯戒指。他用這幅畫換走了我的戒指。”她停了一會兒,又說,“這個人不是六十五歲。” “他長得怎麼樣?” “他的眼睛是淺褐色的……”羅西把油畫放了下來,“等你告訴我你對這幅畫的看法以後我再告訴你。” “羅西,別裝神弄鬼!” 羅西開心地笑了。她早就忘記了善意的玩笑給人帶來的樂趣。她繼續撕著畫外面的包裝紙,那是比爾·史丹納為她精心包裝的、象徵著新生活的第一件東西。 “好了!”格特對圍著她轉圈的辛西婭說。她的胸部鼓了起來,像海浪般在白色體恤衫下面洶湧澎湃。 “你已經知道怎麼做了,現在再來一遍。記住,你不能背我,你這樣無足輕重的傢伙要想背翻我這輛重型卡車,只能把你自己拖倒。不過你可以巧妙地利用我自身的勁兒來把我摔倒。準備好了嗎?”

“為我加油!瞧我的!”辛西她說道。她的笑容更加開心了,暴露出整潔的牙齒。羅西覺得她的牙齒更像是某種類似蠓的危險的小動物。 “格特路德·肯肖,倒下來!” 格特推了一把。辛西婭抓住她多肉的小臂,轉過扁平的、像男孩似的臀部頂住格特側面的突出部位,那種自信真令羅西羨慕不已……突然,格特好像一個身穿白襯衫灰運動褲的幻影一樣飛了起來,翻到了空中。她的襯衫撕破了,露出了羅西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碩大的乳房。那隻米色的力克拉獎杯很像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砲彈殼。當格特終於被摔倒在軟墊上面時,整個房間都震動了。 “萬歲!”辛西婭尖叫著,雙手在頭頂拍著,歡快地跳起了舞,“老媽媽被摔倒了!萬歲!萬萬歲!倒記時!見他媽的鬼,倒計時啊

格特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可怕,她兩腿像樹杈一樣分開,一把抓起辛西婭,在頭頂上舉了一會兒,然後像螺旋槳般,旋轉了起來。 “媽呀,我要吐啦!”辛西婭一邊大笑一邊尖叫著。她頭上半邊綠色半邊橘黃色的頭髮和熒光襯衫由於飛快旋轉而變得模糊不清。 “哎喲,我真的要吐出來啦!” “格特,鬧夠了。”一個聲音平靜地說。是安娜·史蒂文森的聲音,她正站在樓梯口。羅西很少見她穿別的衣眼,這次她仍然穿著黑白套裝,一條黑色蘿蔔褲上面配了一件白色真絲高領套衫,她的高雅氣質總是令羅西羨慕不已。 格特有點不好意思,輕輕地放下了辛西婭。 “安娜,我一點沒事兒。”辛西婭說著,搖搖晃晃地在軟墊上站不住,剛走了幾步就摔倒了,她趁勢坐了下來,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看得出來。”安娜冷冰冰地說。 “你剛才看見了吧,”她說,“我把格特摔倒了。說實話,真夠刺激的。” “毫無疑問。不過格特會告訴你,她其實是自己摔倒的,”安娜說,“你只不過幫了她一把。” “是;嗎?我想這大概是真的。”辛西婭說。她吃力地站起來,撲通一聲又倒在地上,笑得更厲害了。 “天哪,我剛才被她轉得昏天黑地的。” 安娜來到羅西和波爾身邊。 “你這裡有什麼好東西?拿出來看看。”她對羅西說。 “今天下午我買了一幅畫。是為我未來的住處買的,總有一天我會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然後,羅西又敬畏地問她道:“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咱們拿到亮處看一看。” 安娜把油畫放到了乒乓球檯上。羅西一抬頭,看到五個,不,七個女人圍在畫的周圍觀看。羅賓·聖詹姆斯和康蘇洛·德爾加多剛下樓梯,也加入到她們中間來。她們透過辛西婭骨瘦如柴的肩膀往裡看。羅西等待著有人打破沉默……她敢保證這一定是辛西婭。可是半天役人說話,羅西開始緊張起來。

“這幅畫到底怎麼樣?誰能說兩句。” “這是一幅很奇怪的畫。”安娜說。 “完全正確。”辛西婭補充道,“它有一種神秘感。我以前見過一幅跟它一樣的畫。” 安娜看著羅西。 “羅西,你為什麼要買這幅畫?” 羅西聳了聳肩膀,心裡更加緊張起來。 “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我好像被這幅畫迷住了。” 安娜的話令她吃了一驚,她確實給了她很大的安慰。安娜點點頭,笑著說:“我認為,這就是藝術的魅力所在,它不僅僅存在於畫中,而且還存在於書籍、小說、雕塑,甚至沙漠城堡之中。藝7忙品的作者好像在對我們說話,它們使我們著迷,事情就是如此。不過話說回來,羅西,你認為這幅畫漂亮嗎?” 羅西注視著它,試圖用那天在商店裡的欣賞方式,感受到那種無聲的語言對她所產生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使她不再感到寒冷,她的頭腦中除了這幅畫,不再有任何雜念。她看到身穿玫瑰紅古希臘式緊身短裙的金發女郎站在小山頂那片沒膝深的草地上,她又一次注意到她頭上那條筆直地垂在背後的髮辮以及右臂上那隻金色的臂環。這時她的目光轉向山腳下已經毀壞的古希臘神廟和倒塌了的《哦,上帝! 》神像。身穿無袖短裙的女人正在註視著它們。

你怎麼能夠知道她正在註視著這些雕像?你憑什麼會這樣認為?你是無法看到她的面孔的! 你當然看不到。但是除了雕像她還能看什麼呢? “不對,”羅西說,“我買它不是因為它漂亮,而是因為它有一種魅力。當時它非常強烈地吸引著我。你們真的以為只有漂亮的畫才是好畫嗎?” “並非如此。”康蘇洛說,“想想傑克森·鮑羅克吧,他的東西並不漂亮,但是有一種生命的活力。還有戴安娜·阿伯斯,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是誰?”辛西婭問。 “是一位攝影師,專門拍攝長鬍子的女人以及抽煙的矮女人。” “哦,”辛西婭使勁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麼,她的眼睛突然一亮。 “我在一次聚餐會上見過一幅畫,當時我在吃開胃菜,那是在一個美術館裡,有一個名叫羅伯特·艾潑索普的人,他專門抓取別人的幻想!不騙你們!這可不是在那些騙錢的雜誌裡做些假畫的勾當,那傢伙夠賣力的,他超時工作,以便做好生意。你們想像不到,一個人怎麼能夠從一把用舊的笤帚把上得到那麼多的……”

“美潑索普。”安娜冷冰冰地說。 “誰?”“他叫美潑索普,不是艾潑索普。” “哦,對了。大概是叫這個名字。” “他已經死了。” “啊,真的?”辛西婭問道,“怎麼死的?” “愛滋病。”安娜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仍在看羅西的那幅畫。 “這種病有些地方叫做笤帚把病。” 格特低沉的聲音說:“你說你以前見過羅西這幅畫,年輕人,你在哪兒見過?那個美術館裡嗎?” “不是,”剛才討論有關美潑索普的話題時,辛西婭顯得很興奮,現在她的臉頰變成了粉色,嘴角上的酒窩顯出了帶有防禦性的微笑,“不是同一個美術館,但是……” “接著說。”羅西說。 “我父親是加利福尼亞貝克斯菲爾德的衛理公會牧師,”辛西婭說,“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們住在教區牧師的住所,樓下的那些客廳裡掛著各種各樣的舊畫。有州長,有花兒,還有狗。沒人在乎那上面畫的是什麼,它們掛在牆上,房子裡就顯得不那麼空曠了。” 羅西點了點頭,想起了這幅畫在商店裡時它周圍落滿灰塵的畫架上擺著許多畫——威尼斯的平底船、果盤中的水果、狗和狐狸等等。它們掛在那裡,只是為了使房間看起來不太空曠。像一隻沒有長舌頭的嘴巴。 “裡面有這樣一幅畫……它叫做……”辛西婭眉頭緊皺,努力在回憶著,“我記得它叫做《迪索托遙望西方》。它展示了這位身穿防水帆布褲和平頂帽的冒險家站在懸崖頂上,周圍站著這些印第安人。他從茂密的樹林往遠處的大河望去。我猜這是密西西比河。不過聽我說……其實……” 辛西婭猶豫不決地看著她們。她的臉頰越來越粉,笑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耳朵上那一大塊十分醒目的白色邦迪好像變成了移植到腦袋旁邊的奇怪附件。羅西經常感到好奇,自從她來到姐妹之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為什麼男人都如此刻薄。他們這是怎麼啦?暴力是遺傳造成的嗎?還是他們內在固有的,不可理喻的個性,就像安裝在電腦裡的壞掉的集成電路板那樣? “接下去,辛西婭,”安娜說,“我們不會笑你的。對嗎?” 大家都點了點頭。 辛西婭把手放在背後,好像一名小學生要在全班同學面前背誦課文。 “是這麼回事,”她接著說,比她通常的聲音要小得多,“那條河好像在流動,這件事讓我著迷。這幅畫原先掛在一間房子裡,我父親在那裡講復活節前的《聖經》課,我也去上課,就坐在那幅畫前,有時一坐就是一個小時,像看電視一樣看著那幅畫,很可能想看那條河會不會流動。那時我只有九歲或十歲,記不清了。有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我想,如果它能流動,遲早就會有印第安皮筏子或小船從這裡劃過,到那時我就會知道。直到有一天,當我進去後,發現那幅畫不見了。噢,一定是我媽發現我總是坐在那裡看,就……” “她擔心你,就把它拿走了。”羅賓說。 “對,很有可能扔進了垃圾箱,”辛西婭,“我當時只不過是個孩子。羅西,你的畫使我想起了這些往事。” 波爾走近了一些。 “真的,”她說,“難怪你那麼喜歡它。我能感受到你失去愛物的心情。” 所有人都理解似地笑了。羅西也跟著一起笑。 “不僅如此,”辛西婭,“它看起來像那種老式的……像教室裡貼的那種畫……光線也很暗。除了雲彩和她的裙子以外,顏色太暗。我那幅迪索託的畫也很暗。除了河流以外,河流閃著銀色的亮光。這是整個畫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格特轉過身對羅西說:“談談你的工作吧,聽說你有了一份工作。” “把一切都告訴我們!”波爾說。 “對,”安娜說,“等你說完後,能不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就幾分鐘?” “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 安娜笑了:“實際上,我想是的。” 8 “這是一間條件適中的房間,是列在我們名單上最好的一間,但願你會跟我一樣喜歡它。”安娜說。在她的寫字台一角搖搖欲墜地放著一沓傳單,上面號召姐妹之家積極行動起來,參加夏季聚餐會和音樂會,這次活動部分為酬集資金,部分為維持社會關係,還有部分是慶祝活動。安娜拿起一張,翻到背面,迅速地畫起來。 “廚房在這邊,這裡是內藏式睡床,這兒還有一個小起居室。這是浴室,小得轉不過身來,要想坐在馬桶上,就得把腳放在淋浴下面。儘管小了一些,但它卻是你的。” “是的,”羅西低聲地說,“我的。”幾週以來從來沒有過的,覺得這只是一場美夢,遲早會在諾曼身邊醒來的感覺悄悄地溜進了她的心裡。 “景色很美,雖然不是湖濱大道。但布萊茵特公園也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特別是在夏天。你的房子在二層。鄰居是八十多歲的老兩口,有點好事,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 “好像你自己在那裡住過似的。”羅西說。 安娜聳聳肩膀,完全一副苗條優美的姿勢,在房子前面又畫上了門廳和一排樓梯。毫不誇張地說,她的草圖完全像是繪圖員畫出來的。她低著頭繼續說:“這房間我已經去過許多次了。”她說,“當然你並非真這麼想,對嗎?” “對。” “每個女人離開時我都要去跟她們告別,這聽起來很過時,但我不在乎,因為這樣做很重要。你怎麼認為?” 羅西感情衝動地擁抱了她,發現安娜很僵硬,立即就後悔了。我真不該這麼做,羅西鬆開後想。安娜很善良,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且很聖潔,但有一種奇怪的傲慢,她不喜歡別人在她的空間裡。安娜特別不喜歡別人碰她。 “對不起。”羅西退後一步說。 “別犯傻了,”安娜唐突地說,“你喜歡它嗎?” “我喜歡。”羅西說。 安娜笑了,笑容裡帶著幾分尷尬。她在起居室那個惟一代表窗戶的矩形旁邊畫了個“X”。 “你新買的畫……你一定要放在這個位置。” “我一定會的。” 安娜放下鉛筆說:“羅西,我很高興能給你一點幫助,也很榮幸你來找我們。瞧,你又落雨點了。”安娜自上次在這間房子裡接見她以來,這是第二次遞給她面巾紙,但已經是另一盒了;她想,這間房子裡一定消耗掉大量的面巾紙。 羅西拿起一張,擦了擦眼睛。 “要知道,你救了我。”她嗓音嘶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是你救了我。” “過獎了,”安娜仍是那種枯燥冰冷的聲音,“我救了你跟辛西灰摔倒了格特一樣,實際上並非如此。你只是抓住了機會,離開了傷害你的那個男人,所以是你救了你自己。” “無論怎樣,我還是要謝謝你。感謝你收留了我。” “別這麼客氣。”安娜說。羅西自從來到姐妹之家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安娜·史蒂文森的眼睛裡有眼淚。她笑著將面巾紙隔著桌子送給了她。 “瞧,你自己也落雨點了。” 安娜笑了,她用面巾紙擦了擦眼睛,然後把它扔進了紙簍。 “我討厭哭,這是我內心深處的秘密。我經常有這種想法,我已經斷絕了念頭,結果我又重蹈覆轍。這就是我對男人的看法。” 羅西發現自己一直在想比爾·史丹納和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 安娜又拿起鉛筆,在剛才畫的草圖底下草草地寫了幾筆,遞給了羅西。上邊寫著地址:春藤大街897號。 “這是你的住址,”安娜說,“幾乎穿過整個城市,不過你可以乘汽車,知道怎麼坐嗎?” 羅西含著熱淚,微笑著點點頭。 “你可以給在這裡認識的朋友留地址,將來還可以告訴外邊的人,不過現在只有咱們倆知道。”對羅西來說,安娜就像在進行一次精心排練的告別演講。 “別讓任何人知道怎麼能從這兒到你那裡,在姐妹之家人們一般都用這種辦法。我跟受虐待婦女一起工作了近二十年後才知道這是惟一可靠的辦法。” 以前波爾,康蘇洛·德爾加多和羅賓·聖詹姆斯都告訴過她,那是在每天晚上的大快活時間裡,這是她們給雜務工作起的名字,其實就是一些治療課程、社交禮儀一類事情。這是安娜日程表上的內容,也是她訂的規矩。羅西覺得沒有必要參加。 “你還擔心他嗎?”安娜問。 羅西有些心不在焉,她定了定神,開始有點不明白她指的是誰。 “你丈夫——你很擔心他嗎?剛來這裡的一兩個星期裡,你很擔心他會追踪到這裡,用你的話來說就是'當場抓獲',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羅西仔細地考慮了這個問題。首先,害怕這個詞遠遠不足以表達她對諾曼的感情;甚至恐怖也太微不足道,因為她感情中涉及到他的部分被其他感情淹沒了,這就是:由於婚姻失敗而產生的羞恥感、對心愛之物的思念和眷戀(例如搖椅等)、每天都有新鮮內容的自由所帶來的欣快感、一個走鋼絲者保持著平衡,提心吊膽走過峽谷時的輕鬆感…… 毫無疑問,害怕是她內心感情的主旋律。在姐妹之家的頭兩個星期裡,她總是不停地做著同樣的夢:當一輛嶄新的紅色桑德拉汽車開到路邊,停在她面前時,她正坐在門口的一把搖椅裡,車門打開了,諾曼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印著越南南方地圖的黑色體恤衫。有時地圖下面寫著:心在哪裡,家就在哪裡;有時又寫著:身患愛滋,無家可歸。他的褲子上濺滿了血跡,耳朵上懸掛的是類似手指骨頭做成的耳環,一隻手上拿著血肉模糊的面具。她努力掙扎著,卻像癱瘓了似地無法站起來,只能坐在那裡看著他慢慢從人行道上走過來,耳朵上的骨製耳環不停地上下跳動。她按照他說的那樣,跟他緊緊挨在一起談談。他笑了,牙齒上血跡斑斑。 “羅西?”安娜輕聲地叫她,“你好像有點神不守舍?” “不,”她有點激動得喘不上氣來,“我沒事。你說對了,我還在怕他。” “其實這並不奇怪,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會一直害怕他,不過只要你記住,你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什麼都不用害怕……甚至連想都不用想他,你就會沒事的。我要問你的並不是這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還怕他會找到你?” 是的,她還是怕。不僅是怕的問題。在過去十四年中,她曾經無數次聽他在電話上談工作,聽他和同事們討論過大量的案子,有時在樓下客廳裡,有時在院子裡。當她給他們送去喝啤酒和咖啡用的小點心時,幾乎沒人注意過她。大多數都是諾曼在談,當他彎下腰,巨大的手掌心裡幾乎握住了半只啤酒罐,他急躁不安地催促其他人快點說完,壓制他們的懷疑,拒絕考慮他們的推斷。偶爾他還會跟她討論案子。當然,他對她的意見毫無興趣,只想藉用他人來反映他的自我。他總是想在絕無可能的時間內得到結果,當一個案子拖到三個星期還沒有結果時,他就對它失去興趣。如同格特在教防身術時所稱呼的那樣,他把他們叫做雜燴。 她現在還是他的雜燴嗎? 她盡可能地相信。她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她仍做不到。 “我不知道。”她說,“我頭腦的一部分認為,他真想找我的話,早就找到了。另一部分卻認為,他可能還在繼續尋找。他不是出租車司機,也不是搬運工,他是警察。他知道怎麼找人。” 安娜點點頭說:“是的,我知道。這就意味著他更加危險,你要特別小心才行。還有一點你必須牢記,你不是孤立的。羅西,過去的你已經永遠成為了過去。記住我的話,好嗎?” “好的。” “真的嗎?” “真的。” “如果他真的出現,你怎麼辦?” “當著他的面把門撞上,鎖好。” “然後呢?” “打911。” “毫不猶豫?” “絕對如此。”她說,這是真心話,但她仍會害怕。為什麼?因為諾曼是警察,她叫來的人也是警察。因為諾曼是只阿爾法狗,她知道他能逃脫。還由於諾曼一遍一遍又一遍無數次告訴過她,所有的警察都是兄弟。 “打完911後,你還乾什麼?” “我會給你打電話。” 安娜點點頭。 “你會完全沒事兒的。” “我知道。”她信心十足地說,但是她仍感到有些疑惑,當她在某天黃昏打開門發現是諾曼在敲門時,她在過去一個半月中所有的生活——姐妹之家,白石旅館,安娜,她新交的朋友們——會淡化為一場白日夢,這種事情會發生嗎? 羅西將目光轉移到油畫上,斜靠著辦公室的門,她感到不可能發生。她的油畫面朝牆放著,所以只能看到背面,但她仍舊能夠看見它,多雷雨的小山頂上那個女人的形像以及山下一半已被燒毀的神廟在她的心裡已經變得通體發亮,這一切絕對不是在夢中發生的。她感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她的畫變成一場夢。 幸運的是,永遠不會有人問我這些問題,她露出了一絲笑容。 “安娜,房租多少錢?” “每月320元。你能在那裡住至少兩個月嗎?” “沒問題。”安娜當然知道,假如羅西沒有足夠的方法確保她安全地外出,她們就不會有今天的談話。 “這看起來合情合理。即使為了交房租,我也得盡快開始工作。” 安娜手托住下巴,用熱切的目光看著羅西。 “咱們換個話題,談談你的工作。聽上去非常不錯,不過……” “這工作太不確定嗎?還是來得太偶然了?”其實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經反复考慮過這件事……與此同時她還想,儘管拉比·利弗茨顯得非常熱情,但直到下週一之前,她是無法知道是否能得到這份工作的。 安娜點點頭。 “我不會那麼說的。準確地說,我並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好。關鍵在於,你離開白石旅館後,再想回來就很難了,不提前通知的情況下臨時回來找工作就更難。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樣,總是有新人加入姐妹之家,我不得不優先安排她們。” “那當然,我完全理解。” “我自然會盡力幫助你的,但是——” “如果利弗茨先生這份工作不行的話,我去做女招待。”羅西平靜地說,“我背部的傷已經好多了,我能幹得了。多虧了唐,我還可以找一份晚間秘書工作。”她指的是在後排一間房子裡教文秘入門課的唐·佛里克。羅西是一位專心的學生。 安娜仍在熱切地看著她。 “不過,你仍對那份工作寄予希望嗎?” “是的。”她又看了一眼那幅畫,“我相信會成功的。總之,我欠你的太多了……” “你知道該怎麼做?” “別去注意,繼續往前走。” 安娜點點頭:“完全正確。” “安娜,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儘管問。” “我想知道為什麼你父母當時要創建姐妹之家?為什麼你要繼續做這件事?” 安娜拉開一隻抽屜,在裡面翻了一會兒,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紙皮書,隔著桌子扔了過來。羅西揀起書,注視了片刻,眼前出現了倒敘似的生動回憶。這短短的一刻裡,她不僅回憶起大腿內側鮮血淋漓的場面,而且又重新體驗了一遍那種感覺:諾曼在打她之前從她手裡搶走那本紙皮書,撕成了碎片;她從他的影子看見他一邊打電話,一邊無休止地神著縮成一團的電話線;她聽見他對話簡的另一端說事情確實很緊急,他的妻子懷孕了;她看見他回到房間,從地上揀起一片片的碎書,書的封面上印著一位紅發女郎。 安娜扔給她的書封面也是一位紅發女郎。 這事真麻煩,諾曼說。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對這種垃圾沒興趣! “你怎麼了,羅西?”安娜擔心地問。她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又像是在夢中聽到的聲音。 “羅絲,你沒事吧?” 這本書的標題《苦兒的情人》同樣也鍍著紅色錫箔,標題的下邊寫著:保羅·謝爾頓最暢銷的小說!羅西從那本書上抬起頭來,勉強露出笑容。 “是的,我挺好。這是一本熱門書。” “內用按摩器是我的秘密嗜好,它比巧克力好,因為它不會使你發胖。這玩意兒比真正的男人好,因為它不會在凌晨四點鐘把你叫醒,喝點兒酒,跟你再來一次。但它們是垃圾。你知道為什麼?” 羅西搖搖頭。 “因為這整個世界是按照他們設計的,是由他們解釋的。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原因,他們就像超市小報上的故事一樣胡編亂造,在一本像《苦兒的情人》這種書裡,安娜·史蒂文森毫無疑問會管理姐妹之家,是由於她本人也是一位受過侮辱的女人……或者她母親是。但是實際上我從未受到過侮辱,據我所知,我媽媽也從來沒有過。我的丈夫經常忽略我的存在,但他從來沒有侮辱過我。不知格特和波爾告訴你沒有,我已經離婚二十年了。” 羅西輕輕點了點頭。她想起了諾曼打她,傷害她,使她哭泣的那些日子……他會在某一天晚上毫無理由地送她半打玫瑰花,並帶她出去下館子。她若問他這是什麼日子,為什麼這麼做時,他通常總是聳聳肩膀,說不為什麼,只是“很想款待她一次”。毫無疑問諾曼會以這種偶爾為之的狂風暴雨般的方式款待她,以彌補自己的一切不足。抵消他稱之為“壞脾氣”的所有過失。他決不會想到,這種行為比起他的一次狂怒來更加令她害怕。起碼她知道她應該怎麼對付。 “我不喜歡為報答別人而做事情,”安娜平靜地說,“這引不起我的共鳴。不過在保羅·謝爾頓這類書裡這麼寫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給人以安慰。相信我的話,上帝是十全十美的,人們喜愛的書中主人公決不會有事。請把書還給我,今晚我要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熱茶讀完它。” 羅西笑了,安娜也回報了她一個笑臉。 “羅西,你會來參加艾丁格碼頭的野餐嗎?我們需要盡可能多的幫助。我們做事總是這樣。” “好的。除非利弗茨先生認為我是個奇才,叫我周末上班。” “不會的。”安娜繞到桌子這邊來;羅西也站了起來。談話結束後,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安娜,我什麼時候能搬進去?” “如果你願意,明天就可以。”安娜彎腰拿起那幅畫,她深沉地看著油畫背面硬紙板上的碳筆字,然後翻過來。 “你為什麼說這幅畫很奇特?”羅西說。 安娜用食指撫摩著鏡框上的玻璃。 “因為這女人在畫的中間,卻只有背影。這種畫法對於這種傳統手法的畫作來說是一種極其奇特的嘗試。”她看著羅西,開始略帶歉意地繼續說,“順便說一句,山下的神廟沒有透視感。” “賣給我這幅畫的人也注意到這一點了。利弗茨先生說,作者很有可能是故意這樣做的。否則會丟失一些東西。” “他說得很對。這裡面的確是有些東西,一種充滿的感覺。”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安娜笑了。 “其實我自己也不懂……只感到裡面有些東西使我想起我讀過的浪漫小說來。進發著荷爾蒙的強壯男人和性慾旺盛的女人,充滿是我所能想得起來的惟一能準確表達我的意思的字眼。天空給人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感覺。”她又把鏡框翻了過去,更仔細地研究背面的碳筆字。 “是不是你的名字在上邊才引起了你的注意?” “不,”羅西說,“我已經決定要買這幅畫以後才看到背面寫著羅絲·麥德幾個字。”她笑了,“這只是個巧合——這種事情在你喜歡的浪漫小說裡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 “我知道。”安娜的表情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知道了的樣子。她的大拇指從碳筆字上劃過。它們極容易弄髒。 忽然,羅西沒來由地感到煩躁不安起來,好像在黑夜已經降臨的另外一個時區裡,有人在掛念她。 “不過,羅絲畢竟是個通俗的名字,不像伊万吉藍或者佩特羅尼拉等那麼少見。” “你說得有道理。”安娜把畫遞給她,“不過碳筆字也很有意思。” “怎麼?” “碳筆很容易被抹掉,如果背面的字一直沒有保護起來,它早就被弄髒了。所以玫瑰紅這幾個字一定是後來加上去的。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畫本身不像是近期的作品,它至少有四十多年了;應該有八十到一百年左右。它還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麼?” “沒有畫家的署名。”安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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