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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九十九回追證書兩院議員同散伙設參政一群怪物盡登場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27063 2018-03-23
項子城正在天安門上閱兵,許多中外要人圍在他的身旁。正在肅靜無嘩,忽聽得砰然一聲,恰是槍響。把個吳必翔嚇得啊呀了一聲,嶽大誼臉上的顏色也變了,左右幾個重要人物,竟有跳下座位,預備逃命的。幸而項子城還沉得住氣,他在正位上坐著,端然不動。幾個外國公使,雖然稍露驚慌之色,到底還能一毫不動。只是大家的眼睛,止不住向四外瞧看。段吉祥上來向總統回話,說方才的槍聲,是因禁衛軍步隊中,有一個三等兵。他隨著隊伍向前走,平日步伐生疏,走起來有點跟不上。他心裡一著急,向前搶了兩步,不曾立穩,摔倒在地上,肩頭扛的槍,也隨著落地。竟自摔過了火,因此槍子兒飛出。現在已將他捆起來,交軍法處訊辦去了。項子城聽了,滿心不悅,說:“軍士步伐生疏,為何叫他出來現眼。可傳諭該軍統領,記大過一次,營長罰薪三個月,連排長一律褫職。”段吉祥答應下去,緊跟著阮中書起立說道:“天已不早,總統可以回宮,各外賓也該休息休息了。”項子城藉著這一句,便起身向各公使拱手道勞,各公使也隨著起來,大家陸續全散了。項子城回到新華宮中,休息了一天,第二日早晨,將吳必翔路成章一律叫來。說:“現在這北京城中,還藏著不少的禍首,你們也許知道吧。”這一問把兩人問得張皇失色,必翔只是瞪著眼不敢答一句話,路成章膽子比他壯,便起立回道:“末弁自到京以來,無時不嚴查禍首,雖不敢說搜剔淨盡,到底也不至所藏甚多。但不知總統所指的禍首,究系何人?還得求您明白吩示才好。”項子城大笑,說:“我指的這些禍首,你兩個當然不大了解。你們要知道,那些高視闊步,趾高氣揚,自稱人民代表的議員,有多半全是禍首。他們時時刻刻,總想擾亂北京治安,這些人若長久存留著,終歸是一個隱患。”路成章笑道:“總統慮得何嘗不是?成章在數月前,早已看到了。所以上次陳畸生那一案,成章用千方百計,才套出他幾句實話來。總統如有決心,總宜及早下手才好。”子城道:“他們是藉著議員頭銜,所以敢公開活動。如今要收拾他們,必須先取消他們的議員頭銜。要取消他們的議員頭銜,必須先解散議院。我已經把手續擬定好了:第一步搜黨證;第二步繳證書;第三步才說到解散議院。你們先下去調查,現在兩院中,屬於平民黨的議員,一共有多少人。調查明白了,每一家派兩名警察,兩名偵探,看住了不許他出京。然後挨著個兒,搜查他們的黨證。連黨證帶文電,一律搜檢出來,送到府裡,交內史處,詳細審查。你們下去,先預備這第一步好了。”吳路兩人下來,暫且按下不提。

單說參議院議長汪立堂,自選出總統之後,他便緊閉家門。凡有來訪他的,他是一概不見,尤其是平民黨的議員,無論何人來了,他只叫門役回說有病,不能見客。他卻約了兩個精於崑曲的笛師,終日在家裡教他小姐度曲。他終日把著一本《聖經》,專研究宗教道理。他本是一個基督教徒,他那客廳裡,只放著許多關於宗教的書。宗教書外,便是幾部曲譜,什麼《綴白喪》、《遏雲閣》、《元曲選》等等,應有盡有。他把自己的私人函電,一律都尋出來,只揀那有關宗教的留了一部分,其餘都付之一炬。汪太太同小姐也不明白他是怎樣一種用意,至再地問他,他笑著說:“我們眼前有一步大難,必須藉宗教作護身符,然後才能安然度過。要不然,可就怕有生命的危險了。”汪太太母子一聽,全嚇得變貌變色。問他是什麼難關,立堂低言悄語地對他們解釋了一番。汪太太發急道:“你這人真糊塗,既然明白一定有這種結果,為什麼不早早地逃出北京?卻一死兒地等著人家來逮捕呢。”立堂大笑,說:“我的太太,你以為你真精明,早早地逃出去就沒有事了,天下哪有這樣容易的事呢?假如真能逃得出去,不用等到現在,我早已攜眷潛逃了。你要知道,那項子城的手段,比秦椒還辣呢!他早已就撒下了天羅地網,你就是長有翅膀,也飛不出北京城去。你沒看見凌冰同許仁鏡嗎?一個吃槍子兒,一個在獄裡住了三個月。錯非河南張都督的力量,也就把命送掉了,我難道還跟他兩個學嗎?”汪小姐在一旁笑道:“阿爹說話,前後全都矛盾不符。我時常聽您說,每逢到了總統府,怎樣留您吃飯,怎樣同您客氣,這總是同您很有交情了,為什麼又會要您的命呢?”立堂益發大笑起來,說:“傻孩子,你怎麼竟說出這樣呆話來?你以為總統同我要好嗎?我實對你說吧,項子城這種人,他無論對於誰,也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今天用著你,便同你好;明天用不著你,便不同你好;後天看你有什麼危險之處,不利於他,也許要了你的性命。他前者同我好,因為我是議長,他想做正式大總統,必須經我手選出來,然後才名正言順。說明白了,他不是同我好,他是同議長好。如今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這個議長,便成了無用廢物。他不但不再同我要好,遇巧了還許看我有什麼不妥當地方,小小使一個手段,把我的性命玩掉了也說不定呢!”汪小姐經她父親一解釋,嚇得粉面焦黃,說:“既然這樣,阿爹還不快快地逃跑,難道在家裡等著他來拿嗎?”立堂道:“你同你娘可是一個傳授,就知道快跑。實對你們說吧,我在家坐著,穩於泰山。要拿起腳來一跑,當時便有生命危險。好在我已經佈置好了,你們母女兩個,最好一天到晚除去唱曲子,便念《聖經》,也不要到外邊去。如果軍警來捉我,你們也不要管,只跪在地上,求上帝保佑,千萬不可驚慌。”汪太太母女似信不信地答應著。

又過了兩三天,才吃過早飯,忽然有人敲門,而且敲的聲音很大。立堂笑道:“巡警捉我來了,你們沉住了氣,不要多說話。”正囑咐著,他的跟役孫升慌張張跑進來,說:“門外有一二十警察,還有幾個便衣偵探,一個巡官,帶著點名冊,要同老爺說話。您可見他們不見呢?”立堂即刻站起來,說:“讓至前廳,待我親身去會他們。”孫昇道:“前廳兩位笛師陳先生武先生,正在那裡,一個吹一個唱,叫他們迴避不迴避呢?”立堂罵道:“渾蛋,我正在用這兩位先生,憑什麼迴避呢?你傳我的話,請他們兩位,只管吹唱,不要迴避,也不必停止。”孫升跑出去,先安置好了,然後請巡官同那位偵探頭目一同進來。這兩個人才走到前廳門前,就听見裡面笛韻悠揚,一個嗓音蒼老的人,正在裡面唱《搜山打車》。偏巧這個巡官,也有昆癖,他一聽見笛子,便鑽進來睜眼一看:吹笛子的是武榮英,唱的是陳榮會。這兩個人,全是當年老醇王府昆弋班坐科的學生,如今全有五十開外了。巡官是個旗人,名叫盛全,他老子盛三奎,是一個昆班中的名淨,當年也在醇王府坐科,同陳武兩人是師兄弟,年紀卻比他們大。盛全一進來,連忙向陳武兩人請安,說:“兩位師叔,在這裡消遣呢。我的父親還時常念叨您呢。”陳榮會笑道:“兩年不見,你居然做了官啦。你父親可好啊?”武榮英道:“我們兩個人窮得沒飯吃,承汪議長約來,教他小姐幾出昆戲,每天管兩頓飯,每月還送二十塊錢脩金。你父親比我們有造化,用不著在外面奔波了。”三人正說著,汪立堂從裡面出來。巡官同偵探全朝著他行禮,尊一聲議長。立堂滿面含春,拱他兩人上坐。盛全說:“末弁一個小小巡官,怎敢同議長對坐?今天到府上來,是奉了敝上吳總監之命,總監是奉了總統當面交派。叫派人到各位議員先生家裡,凡有屬於平民黨的,請先把黨證交出來,匯總呈與總統閱看。並傳諭要檢查各位先生家裡,同黨部有什麼往來文電,大總統全要過目。總監因為汪議長是一院領袖,又是老平民黨,當然得由您身上辦起。並會同執法處,這位便是執法處的少尉探長郭寶銘。我兩人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只好求議長多多原諒。”立堂聽了,絲毫不露驚慌之意,連說:“很好,但願貴廳查一查,也好明心見性。請隨兄弟到裡院去吧。”盛郭兩人見立堂這樣客氣,反倒不好意思招呼門外的警兵。只他兩人隨著立堂,一直到後院臥室。立堂親自將箱子櫃開開,請他兩人下手檢查。檢查出來幾封信,全是關於基督教青年會的事,其餘有不少書籍,也都是關於宗教的書,另外還有些手抄的曲譜之類。立堂將平民黨證書取出來,雙手交與盛全,說:“請你帶回,面呈吳總監。如果總監有什麼信不及之處,得要當面問我,我一天到晚總在家裡候著。你什麼時候來,我什麼時候就可到廳裡去,決不誤總監的傳喚。”盛全將黨證接過來,立堂又取出二百塊錢的票子,說:“二位慢著點走,這二百元錢是兄弟一點菲薄的意思,請二位賞臉收下,添置一雙鞋,作為咱們相好的一種紀念。如果不收,便是看兄弟不起。”盛全正色說道:“這個萬萬使不得!我等奉命而來,辦的是公事,如要受議長一文錢,將來這個風聲傳出去,如何擔架得起?”郭寶銘也說:“議長請快快收起來吧,我們決然不敢受賄。”立堂道:“你二位錯會意了,這個並不是賄賂。假如要是賄賂,我必須先有求於你們,然後再給你們錢,這叫作賄賂。汪立堂既不是革命黨,又不是政治犯,我不過是一個基督教徒,終日除去唸《聖經》,就是辦慈善。所以入平民黨的緣故,是因為該黨中有幾位,曾在我們教會學校讀書。我勸他們入教,他們便勸我入黨,我當時因為傳教心熱,便同他定了交換條件。其實我這種黨員,不過是掛銜而已。他們黨的內幕,我簡直就不曉得。方才你二位也搜查過了,可曾發現有一函一電,是我同黨裡往來的嗎?至於我這二百塊錢,完全是一種交朋友性質。不但說不上賄賂,我也決不能再對旁人去說,僅止你我三人知道而已。你們要一定不肯接受,是看我汪立堂不懂得交朋友,我也不敢十分勉強。不過北京城的朋友,全是最慷慨、最豪爽的。你們這樣,又似乎拘謹得太過度了。”汪立堂這樣一說,兩人心裡全有些活動了。但是盛全的膽子小,他從來又沒遇著過這種事,仍然有點遲遲疑疑的,不敢說一句肯定的話。郭寶銘是一個偵探老手,他們向來是專講吃私受賄,今天因為同盛全在一起,所以面子上不得不有此一讓。假如是他一個人來,早就接過去了,還用立堂費這許多話嗎?他見這件事不得下台,便笑嘻嘻地對盛全說:“盛二哥,方才汪議長的話,真是面面夠朋友。比如人家托咱們事,給咱們錢,咱們當然不能接受賄賂。如今人家並不是托情納賄,不過是交朋友,要同咱們弟兄留這一點人情紀念,咱們要執意不肯要,不但辜負了議長的盛意,而且顯著咱們固執不通,空是北京人,根本就不懂得交朋友。將來到外省去,倘然有借重議長的地方,咱們有什麼臉去見人家啊?據我想,倒不如暫且收下。俗語說得好:禮尚往來。將來遇著機會,咱們再設法補償人家,這才合乎交朋友的道理呢。”郭寶銘這樣一說,立堂立刻伸出大拇指來,說:“是啊!到底是郭先生眼光既遠,看理又透。這一來盛先生可沒得說了。”他一壁說著,一壁早將二百塊票子遞在郭寶銘手中。寶銘接過來,分作兩疊,將那一疊遞給盛全,說:“二哥帶起來,咱們同議長彼此心照,也不必說謝了。”盛全接過來,揣在懷中,他高低還向立堂請了個安,說一聲謝謝議長。立堂看他是一個雛兒,要笑又不敢笑,只得也照樣還了他一個安,說你太多禮了。郭寶銘卻坦坦然彷彿毫不在意似的,卻向立堂說:“議長既問心無愧,何妨將這幾封青年會基督教的信,同那幾本曲譜,由我兩人攜去。分請總監處長,再由他二位轉呈總統,豈不一了百了?從此再不留絲毫痕跡,也省得你我來回多跑許多路兒。”立堂連說:“好好,到底是郭先生想得周到。”忙將幾封信幾本聖書、幾套曲譜,一總兒都交給他們,這兩人方才告辭去了。

單說盛全回到廳中,將黨證同信件,另外有幾本書,一總呈與吳必翔。必翔接過去,又詳詳細細地問了他一回。盛全說:“汪議長在家裡,除去唸《聖經》之外,就是學習崑曲。他特請了兩位笛師,這兩人卑弁全認得,確乎不是假託粉飾。”必翔說:“你先下去吧。”盛全退下來。必翔心中打算巡官的話未必靠得住。倘然汪立堂在默地裡有什麼勾結,被大總統查出來,顯見得我是不能做事。倒莫如我先將這種情形回明,聽總統是一種什麼口氣。如果他信以為真,不主張再往下究,我也犯不上做惡人。倘然他有點信不及,或是有什麼別的交派,我再想法子,上緊地偵察他。無論如何,不要再落一個馬後砲,叫大總統看我太無能為。必翔想好了主意,便拿著黨證信件書籍等,到公府去見項子城,當面把情形回明,並呈與總統閱看。項子城只笑了一笑,對必翔說:“我知道了,汪立堂確是一個熱心宗教的人,他決不至於革命搗亂。我們只需向那慣於搗亂的人身上註意好了。”必翔一聽,心中好似一塊石頭落地,不再著慌了。告辭下來,又去調兵遣將對付其他議員。暫且不提。

單說項子城對於汪立堂,為何這樣深信不疑?原來內幕之中,立堂早有一種安置。項子城府中,設有一座專教英文的學校。這學校裡,一共是兩個外國教員,兩個中國教員,全是一男一女,可並非夫妻兩口子。外國的男教員,是英國人姓惠,名叫惠得理,是一個傳教的牧師。女教員是美國人,姓費名叫費家玉,是大學畢業、尚未出閣的一個姑娘。因為她的父親,在海關上做稅務分司,因此將女兒薦至總統府中充當教員。那兩個中國教員,全是留美大學畢業回來的。男教員叫丁盛時,女教員叫王者貴。這四位教員在一個學校裡,專教項子城的公子小姐。每人每天,只有一個鐘點的功課。中外兩個教員合教,一個講解,一個翻譯,合在一處,每天不過兩小時而已。外國人更能看風頭,他們明白總統的公子小姐,都是非常嬌慣的,不能以學校督課的手段督催他們。每天不過多少教一點,其餘工夫,只講一點外國風景,西洋故事,津津有味地說給他們聽。翻譯再加上許多枝葉,小孩子們當然歡喜高興。就這樣抱定哄孩子主意,橫豎哄上一個月,外國教員每人是八百元的薪水,中國教員折半。世界上哪裡去尋這費力少,而得錢多的好事啊?有一次,惠得理又同學生談起閒話來,說:“你們中國學生,最有出息的,無過於現在你們議院中的議長汪立堂。”他這樣一說,大家當然要問,是怎樣的有出息呢?惠得理笑道:“提起這話來很長了,因為他是我的學生,所以我知道得格外詳細。他原是一個苦孩子出身,他的父親是個賣豆腐的老頭兒,他打七歲,他父親就死了,可憐他母親只守著這個兒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就指著十個手指,給人家縫連漿洗,過著窮日子。他家緊靠著教堂,教堂中有一座小學,通共有三四十個小學生,全是七八歲十來歲,最大的十二三。立堂看人家夾著書包,來往上學,他小心眼裡羨慕極了。但是他娘哪有閒錢供給他讀書,他便立在講堂外邊,偷偷地聽講。日子長了,教員知道他是一個好孩子,便把他叫進來,問他都聽了什麼去。他居然朗朗上口,背誦無遺,僅只不認得字就是了。教員從第二天起,便叫他入學讀書,不但不要他的學費,還替他預備書籍紙筆墨硯。他真能苦志用功,從此便入了基督教,從小學直至大學,完全是教會培養出來的。他倒也不忘本,直到如今,總以傳教為他畢生不貳的職務。他對於政治啦,黨務啦,全都不甚熱心。最熱心的,就是宗教,他真是中國一個最好的學生。我在大學當教授時,最喜歡他,直到如今他見了我,總是規規矩矩地執弟子禮。你們大家生在總統家裡,是天賜的福氣,但是處世做人,也要同汪立堂學一學才好呢。”惠得理這一席話,深深印入了學生的腦中。他們回至後堂,拿當笑話似的,說給項子城聽。原來汪議長是賣豆腐的兒子。項子城聽了,也很覺著新奇,便向他們打聽,是怎麼一回事。學生原原本本地說了。項子城說:“先生勸你們這是好話,你們從今以後,立志同汪立堂學。你看人家才三十幾歲的人,便在議院中充當領袖,要沒有一點真本事大家能夠選他嗎?他的英文英語程度好極了。你們現有這樣名師,為什麼不努力去學呢?”項子城嘴裡說他的兒女,心中卻認定了:汪立堂是一個好學生,是一個宗教家,對於政治並沒有野心。本來這也是人情,在旁人說千言萬語,不如自己的妻子說上一言半句。汪立堂便是利用這個弱點,居然發生了很大效力。其餘各民黨議員,哪有這樣準備?可憐他們一個個都被警探嚇得不輕,連黨證帶議員證書,完全被他們追了去。

第二天便下了一道皇皇明令,解散議院。議院是解散了,這一班議員,還不能遽然出京。只好在北京關上家門,連大氣也不敢喘。項子城此時就算志得意滿,再沒有絲毫後患可慮。偏偏有人向他進言,說這一班議員,想要偷偷離開北京,一同到武漢去。因為李天洪雖當選為副總統,卻始終不曾到北京來就任,他仍舊在武漢坐鎮,領著兩三萬新軍,做他的湖北都督。湖北原是革命發源之地,李天洪又深得軍心,在平日,項子城看著便是一種很危險的局面。何況這些議員,又有意投奔他去。倘然武漢有一點變動,或者竟成立一座革命軍政府,聲討老項,星星之火,就許燎原。這是關係全局的事,不能不設法消弭。所以進言的人一提及李天洪,項子城聽了就有點動心。他想把李天洪調到北京來,另換一個心腹之人去做湖北都督。只是急切間想不出適當之人,後來同段吉祥商議,段吉祥力保段毓芝堪勝此任。段毓芝本是項子城的書僮,經他一手提拔起來,曾在武備學堂畢業。項子城在北洋時代他是天字第一號的紅候補道,曾放過一次黑龍江巡撫,被御史參倒,從此一蹶數年,不能得志。這次項子城做了大總統,他處心積慮,只想到外省做一回封疆大吏,也好過一過官癮,只可惜沒有這種機會。眼前各省都督,都是握有實力之人,段毓芝平日既未帶兵,如何能夠總攬一省軍事。但是他這個人,卻很工於心計,他知道總統心目中,只有湖北都督一席,決不願李天洪久於其任,自己便在暗中運動段吉祥替他鼓吹。段吉祥對他說:“此事很不容易,一者李天洪未必肯到北京來;二者湖北的帶兵官恃功而驕,最難駕馭。你縱然勉強接過去,也怕不能順手。”段毓芝說:“這兩事均無可慮,只要總統肯派我去,我能使李天洪歡喜來京。至於湖北軍官,唯有王占魁功勞最大,資格也最老。當日在北洋時候,我很替他出過力,由連長幾年工夫便升至旅長,全是我向馮國華極力保薦。如今我到湖北去,他當然格外歡迎。最好先不露聲色,俟等李天洪來京之後,先派我暫時代理。這樣移花接木,不愁不慢慢轉移過來。”吉祥聽他說得很有把握,這才答應了向總統推薦。項子城當然十分樂意,只是如何調李天洪來京,卻不能不煞費斟酌,後來想了一條公私兩面促駕的法子。原來天洪的老家,在海下大沽。他父親也是武職,在湖北做過參將,因此便在湖北置產落戶。後來他父親死了,靈柩依然運回老籍。從此以後,天洪便不曾到北方來。他的本家族人,在大沽住的,還有幾戶。項子城婉轉周折,託人向他本族關說,由族中同人具名,述說景仰思慕之意,盼他衣錦還鄉,為宗族光寵。一方面又由北京官商士民,大家具公呈,請副總統來京就職,以慰人民之望。一方面又由項子城親筆作信,請他來京,言有許多軍國大事,均在渴望領教。三方面的手續,全預備好了,特派段毓芝阮中書二人為歡迎專使,到湖北去歡迎這位李副總統。阮中書的三寸之舌,向來不讓蘇張,他見了李天洪,申述項大總統仰慕之切。無論如何,必須請副總統來京一行。他深知道天洪的為人謹小慎微,最怕中央疑忌,他索性串通了他的左右,說京中一班議員想到武漢來,擁他獨立,與政府為難。如不早早躲開,將來難免受他們包圍,最好先到北京暫避一時,俟等風頭過了,再回湖北不晚。天洪對於此事也有所聞,他心中計算,目前中華民國總算是統一了,我豈能再為人利用,自毀前功。項子城雖然手段毒辣,但是我到京之後,一言不發,總不至招出他的疑忌來。正所謂身居虎口,穩於泰山,倒比在湖北住著,可以免去許多麻煩。再者族人既有公函前來,祖宗廬墓,也必須省視。有這兩種關係,他居然允許到京一行。

北京知道了這個消息,立刻叫京漢路特備花車,好迎接這位來京就任的副總統。同時又下了一道命令:湖北都督著段毓芝暫為護理。此令。其實毓芝一到湖北,早就疏通好了,王占魁很給他幫忙。所以湖北各鎮陸軍,面子上全歡迎毓芝,骨子裡卻以按月發餉,不折不欠為交換條件。毓芝此時,但求大家肯幫他,什麼條件都可以應許。李天洪樂得有一個替人,自己可以早早起身。只派了幾個職員,辦理交代,他帶著家眷,直到北京來了。項子城聽見天洪來京,真是說不盡的歡喜,特命庶務處長季雲程,將南海瀛台收拾乾淨,陳設華美,為副總統行轅。又特派段吉祥為正式代表,他的大公子可定為私人代表到車站去歡迎。所有北京各部院局所,文官自簡任以上,武官自中校以上,一律穿著禮服,排班接迎。特派公府第一號紅色汽車,為副總統乘坐,由大禮官洪啟文相陪。其餘又備了普通汽車二十餘輛,專為家眷分坐,及運送行李之用。一個西車站上,人山人海,擠得風雨不透。各界商民,也都要瞻仰副總統風采,沿路之上更是絡繹不絕。軍警雖為五步一崗,卻並不驅逐閒人,因為李天洪這種人物,是決然不會有危險的,不必以伺候項子城的法子來伺候他。只此一端,兩人品格之高下,已可見一斑了。李天洪的汽車,一直開進新華宮,項子城在自己會客廳門前,降階相迎。滿面表示誠懇的意思,趨前握手,高叫天洪的號:“唐卿老弟,今天可會著你了。愚兄多日相思,一朝快慰,我們從今以後,可以常常聚首了。”天洪以恭敬的態度回道:“天洪本是一庸愚之人,蒙總統提攜、國民寵愛得有今日,實在慚愧得很。以後得常在總統座前,飫聞教誨,不勝榮幸之至。”兩人手拉著手到客廳裡,暢談了足有一點鐘之久。項子城又請他到自己臥室,就在臥室中,設宴給天洪接風,兩人越說越投機。天洪本是篤誠君子,對於項子城的話,全都信以為真,反倒盛稱子城是一位救時總統。宴過了,子城特派侍從武官長印長,送副總統到瀛台行轅。天洪來至瀛台,見裡麵糊裱粉飾,煥然一新。一切陳設鋪墊,比總統的臥室客廳,尤為華麗。並且也派有許多職員,如文武承宣官,侍從武官,以及廚夫汽車夫,男女僕人,無不具備。並將各人員夫役的花名冊,呈上請副總統檢閱,以便隨意指揮。李天洪見府中這樣優待,心裡很覺不安。其實項子城這種手段,完全是學漢劉邦待英布,唐李淵待李密,直然是以金玉錦繡窮奢極欲,好穩住英雄的心,使他不至別有所圖。從古以來,奸雄待人,全是如此。

這時候正在春末夏初,三海的嫩荷葉,已經一卷一卷地浮在水面。項子城吩咐特備花船同副總統游海,並且船上設宴,與副總統共進一觴,並約本府的內史秘書作陪。正副兩位總統在畫舫上,容與中流,十分高興。項子城忽向天洪問道:“老弟今年貴庚多少?”天洪回道:“小得很,今年五十一歲。未請教總統今年甲子若干?”子城道:“比老弟虛度五春。”天洪道:“看總統面貌還不像五十六歲的人,足見禀賦康強,得天獨厚。”子城嘆道:“不中用了,你看兩鬢俱已星霜,直然入了衰境。這二年又因為國事蜩螗,終日總在憂煎愁迫之中。看起來,未必能支持幾多歲月呢。”天洪道:“總統為國賢勞,當然不得休養。不過忙裡偷閒,也要擅自珍攝,為蒼生自重才好。”子城道:“愚兄生平毫無嗜好,因此興趣最少。惟膝下幾個小兒女,每逢公事完畢之後,將他們叫至眼前,隨意玩耍一回,聊破愁顏,這便是唯一消遣之法。其餘的事,簡直無一可以助興。”天洪問道:“總統跟前有幾位公子幾位千金?”子城笑道:“犬子十五人,小女十六個。從第六小兒第七小女說起,最大的還不過十二三歲,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不知老弟膝下,可有多少位世兄小姐?”天洪道:“男女各有一雙,長子今年十六,長女只十三歲,現在家中請一位老夫子教他們讀書。只是他們天資很笨,始終也不見有什麼長進。”子城笑道:“咱們住家相離很近,以後將世兄同小姐,送在我家讀書,我家請的莊子模先生,乃是天津名士。舍下幾個小兒女從他讀書,很有進步。據我看,你就將世兄小姐一齊送來,保管這個先生能使他們聞一知二。”項子城說到這裡,又吩咐左右,快快到書房中請莊先生攜帶六少爺同八小姐,到這船上來大家遊逛,也好開心。家人去了,不大工夫回來說,莊師爺同少爺小姐少時就來。

果然過了不到一刻鐘,一隻小瓜皮艇,載著莊子模同少爺小姐書僮一共四個人,飛一般地趕到大船上來。左右家人,忙過去將他師徒等四人攙扶過來。大家全起立相迎,子城忙給引見,天洪知道莊子模是一位老名士,少年科第。在前清時代,已經做到侍郎,同項子城交厚。但是子城做了總統,他卻以遺老自居,不肯出任民國。子城下官書,請他做教讀老夫子,每月送一千塊錢脩金,三節加倍。子模欣然來京,就了這個館地,特為他收拾出一所屋子來作為書齋,派四個夫役,四個書僮,專伺候這位老夫子每天兩遍點心,兩遍飯。由夫役呈上食單,老夫子隨意點用。這樣請教讀先生,大概刨除總統府,再也尋不著第二家了。天洪也是海下老籍,因此對莊子模格外謙恭,呼為老鄉長。子模連說:“不敢當,副總統要這樣稱呼,以後學生再也不敢謁見了。”項子城笑道:“我們年歲全差不多,最好是弟兄相稱,不必做那無謂的謙虛才好。”又伸手將他那六公子八小姐,一齊領過來指著天洪說:“這是李叔父,行三鞠躬禮。”兩個小孩子果然聽說,都恭恭敬敬地朝著天洪三鞠躬。天洪連忙還禮,舉目細看,見這兩個小孩生得玉雪可愛。向子城笑道:“大總統福氣不小,看公子小姐都是秀外慧中,不愧荀龍謝鳳之選。真真可喜可賀。”子城道:“太過獎了。愚兄尚有不情之請,想邀世兄小姐,也到畫舫上來。使他們小弟兄小姊妹,歡歡喜喜地聚會一回,我兩人看了也格外助興,但不知老弟肯允許否?”天洪道:“大總統命令焉敢不遵。只是犬子小女,全都愚陋不堪。叫到這裡來,直然是美玉蒹葭,更覺相形慚愧了。”項子城笑道:“老弟這話,恐怕要說反了。晤對之餘,只怕慚愧的是在此而不在彼呢。”幾句話把大家也招笑了,天洪只得也叫他的隨從,快去將大少爺大小姐叫來。

阮中書早替總統發令,派了一個侍從武官,駕瓜皮艇隨著李宅家人前往迎接。少時果然接了來,扶上畫舫,由天洪領著給大家引見。這兄妹兩個,五官端秀,也不愧璧人之選。項子城拉著李公子的手,問他年齡多大,現讀何書,李公子應對如流。子城十分歡喜,又問李小姐。這位小姐侃侃而談,極其大方,並沒有絲毫羞怯之態。子城大笑道:“這一對照,可將我家的比下去了。唐卿老弟所言,果然不假。”阮中書笑道:“今天這一會,可稱陳荀競爽,兩家珠玉,確沒有優劣可分。”子城又向天洪問道:“不知大世兄已定親否?”天洪道:“從兒歲時候,便定了同寅王副將之女,與小兒同庚,明年就要迎娶了。”子城點點頭,似露一種悵惘之意。阮中書向天洪問道:“想來大小姐也許聘高門了?”天洪道:“小女尚未許有人家。”中書笑道:“晚生想替大小姐做伐,喝副總統一杯喜酒。但不知這樣優差,可能輪到晚生頭上否?”天洪笑道:“阮先生肯代小女執柯,這正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兄弟哪有不贊成之理?”中書道:“天下姻緣,皆由前定。當年瑞制軍在河南時候,本想同大總統結親。他的二小姐,許給總統的五少爺;總統的四小姐,也想許給他的大少,這不是極好的兩門親事嗎?偏偏瑞制軍的少爺留學英國,在海外已經自由結婚,大總統於是將四小姐許了他的侄兒。由這上看起來,豈不是姻緣前定嗎?”中書說到這裡,項子城接口說道:“天下事哪能樣樣皆如人意。我深喜李大公子英秀天成,原想高攀,做乘龍之選,哪知道已有捷足先登的呢?”阮中書笑道:“總統何必這樣拘泥,眼前還有一門極好的姻緣,中書情願約莊先生一同出來做伐,真是門當戶對,天生成一對璧人。料想兩位總統一定沒有不贊成的。”中書說到這裡,又用目向莊子模示意。子模是一位老道學家,然而閱歷深沉,決不肯輕舉妄動。他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卻聽了個清清楚楚,早明白他們的用意所在。如今見阮中書以目示意,他便用做文章超以像外得其寰中的手筆,含笑說道:“在下掌了三次文衡,教了半輩子窮書。所收的門生,無慮數千,當以項可敬為第一。他的天資穎悟,固然不必說了,尤其是沉靜好學,手不釋卷。在近今貴家子弟中,實在可稱絕無僅有。阮兄但知為李副總統的小姐執柯,卻不為我這得意學生做伐。據兄弟看,實在有點向隅了。”阮中書笑道:“晚生很願將兩件喜事,合為一家。但不知二位總統的尊意如何,所以不敢遽然提出。今聽老前輩所言,項公子實為人中麟鳳,料想副總統一面,或者也許表示同情吧。”項子城不等天洪張口,自己先說道:“犬子雖承莊先生嘉獎,但與副總統的千金相比,恐怕鴉鳳懸殊,難免為門楣之玷呢。”他三個人此唱彼和,把弦外之音,全貫入李天洪耳中。天洪此時,想不搭腔,其勢也有所不能了。只得接著說道:“阮先生這番美意,兄弟實在感激之至。要論大總統的六公子,講人才,講品貌,哪一樣不是圭璋特達,傑出人群。得婿如此,尚有何憾?不過兄弟看,小女愚蠢,恐怕般配不上,因此很是躊躇。再者內人對此女格外鍾愛,兄弟縱然樂意,似乎也不便單獨做主,俟我回家同內人商議一番,必有以報命。”天洪本是一個直爽人,他這一套話,自以為立言得體,不亢不卑。哪知在阮中書一干人聽了,直然是彀其轂中,同允婚也所差無幾。他當時便拍著巴掌,哈哈大笑,故意向莊子模說道:“老前輩你看如何,副總統的眼力,當然高人一等,不用我們張口,人家早已就看中意了。至於慮到小姐般配不上,這正是與大總統鴉鳳之談針鋒相對,彼此當然有這一種相互的客氣,我們原不必認真。唯有副總統夫人這一關,當然也得有人正式去請求,晚生願遣內子,專誠到副總統府當面洽商,但不知老前輩的尊夫人,可以屈駕同往否?”莊子模心裡說:這小子真壞。他不但拴住了我,還要拴住了我的太太。李天洪想不允婚,其勢也有所不能。倒莫如今天痛痛快快地應許,豈不免去許多折磨?他想到這裡,便連聲答應:“荊人一定隨同行前往,縱然沒有這一門親事,副總統夫人才來北京,內眷也應當過去問安。”天洪連說不敢當,項子城卻插言說:“提起問安來,我今天已經吩派內人,叫她明日帶著子女,到副總統府去問候,最好叫小兒也隨同前往,請副總統夫人當面相看。便是後天你們二位的太太前去說親,也好張口說話,不致有粉飾誇大之嫌。”阮中書笑道:“能這樣更好極了。”天洪一聽,這簡直是連環布陣,八面埋伏。天洪可以擺脫得開,自己女兒也在船上,簡直有點不好意思,便用阻攔口氣說:“大總統夫人,同二位先生的太太,全都不敢勞駕。要說相看,兄弟已經相看過了。我既中意,內人當然無異詞,何敢勞總統夫人枉駕光臨。俟家事摒擋就緒,內人便要親往請安叩謁。阮兄只管放心,這事全在小弟身上好了。”眾人聽了俱都大笑,說:“到底是副總統豪爽真誠,不失大元帥本色。”緊跟著天洪的公子小姐,向眾人告別,說出門時候未曾向母親說知,恐怕她老人家不放心,必須先走一步。眾人也明白他兄妹的意思,不便堅留。天洪又囑咐回到家中,不要對你娘說什麼。二人答應著,仍由侍從武官駕小艇將公子小姐送回。天洪因為關係女兒終身大事,在項六少身上格外注意。見這個小學生,確是沒有一點浮躁之氣,足證莊子模所言,尚有幾成可靠。大家飲宴過了,各自分手。

第二天午後,大總統餘夫人果然帶著六少爺八小姐,到副總統府望看,攜著很厚的一份禮物。副總統的劉夫人忙出來迎接。兩位夫人雖是名門小姐出身,卻因為年歲的關係,全是舊派。所講的還是三從四德、《女兒經》、之類,因此越說越投機,彼此恨相見之晚。六少爺同八小姐在他嫡母眼前,卻是循規蹈矩,侍立在一旁,連座位也不敢坐。劉夫人見了,心裡很是滿意。對余夫人說:“你家的公子小姐,沒有一點貴冑習氣,這真難得。看起來,咱們兩家的家教相差無多。以後他們在一處讀書,我也可放心了。我最怕的,就是染上現在那種洋習,好好的孩子,同他爹娘也講起自由平等來,這還成一個什麼世界?我家那幾個孩子在我眼前,連新名詞都不准他們說。這雖然過於小心,到底為防微杜漸,也不得不如此呢。”餘夫人笑道:“您這主張很對。我家里寧可請舊派的老夫子,教他們念四書五經,也決然不送到洋學堂去,就是怕他們受了傳習病。如今的世家子弟,動不動就送到外國去留學,任什麼也不曾學會,只學了一身的洋習。回到家來,看家裡的老老少少,沒有一個入他眼的。從前娶的媳婦,一回國就不要了,得自己滿世界去挑,美其名曰自由結婚。要叫我們看,簡直是不要面皮。”幾句話招得劉夫人大笑起來。少時李公子李小姐下學,到後堂來,餘夫人親熱得了不得。兩個公子,兩個小姐,每人給了四塊金洋錢,全是一兩重的,上面還鑄有萬壽無疆字樣。這種金錢,還是當年慈禧太后做萬壽,項子城在北洋時代,特特定鑄了進供的。他防備臨時缺少,多鑄了二百塊,交給餘夫人放在箱子底上,始終不曾用著,今天卻想到了,特帶來十六塊,分送給李宅的公子小姐。劉夫人執意不肯收,說:“這見面禮太重了,小孩子家承當不起。”餘夫人說:“這算不得見面禮,不過是一種玩物罷了。當年總統留下幾塊,就是為送給小孩玩的。您要一定不收,不但看不起我,直然看不起總統了。”劉夫人這才收下,叫他兄妹四人謝過。自己卻尋了兩件玉器,一個玉琢的麒麟,一個雕成的鳳凰,送給六少爺同八小姐,餘夫人不客氣地收了。她母子三人走後,劉夫人反倒先向天洪誇讚項六少是一個好學生,在世家子弟中不可多得,不知他定了親事沒有。如果未定,咱家大丫頭許給他,倒是一門很好的婚姻。天洪聽了,心說這可真是姻緣前定,我還生怕她這一關不易通過,卻沒想到,反倒先出自她的口中。看起來真是天作之合,我倒不必再瞞她了。隨將昨日在船上的經過,對劉夫人說了一遍。劉夫人大喜,說:“這是一件好事,我寧願將女兒許給這舊式子弟,也決不嫁給洋學生。”天洪點頭稱是。第二天,莊子模同阮中書的太太一同來了,並沒有費話,三言五語,這一門親事就算完全成功,她們高高興興地回總統府復命。項子城的目的,總算是達到,擇定吉期,便納彩下聘。兩方總統府,全都張燈結彩,忙壞了在京的文武大員,兩面道喜。跑到了這一面,還得去那一面。最得意的無過於莊子模與阮中書,男家的庚帖,是子模繕寫;女家的庚帖,是中書揮毫。兩人全穿著禮服,坐上汽車,往返奔馳,執行大賓的責任。男家謝大賓,是每人金錢十元,定織進供最高江綢兩匹;女家謝大賓,是每人禮服一套,禮帽一頂,禮靴一雙,全都是上好的材料。 這一樁喜事辦過之後,項子城心中安穩了許多。他最怕的,就是孫中山與李天洪。因為這兩人是革命頭腦,其勢力足以號召一切。孫是鴻飛冥冥,使弋人無法羅致。且喜李已入彀,此後便可減去很大阻力。彼此既做了親家,當然有一種特別關係,無論如何總得幫自己的忙。如今參眾兩院,已經取消,民意機關,表面上是一個也沒有了,必須設法再製造出一個來,暫為替代。以後遇著事,也好有所借重。但是這種民意機關,必須由人民選舉,然後才可以名副其實。民意選的,到底能否聽自己指揮,這又是毫無把握的事。還是由我自己選派的好,不過這種機關取一種什麼名義呢?似乎得不即不離,又有民意,又有官意,官民合作的性質,才覺適當。思索了多半天,想不出一個恰好的名稱來。忽然靈機一動,想到滿清時代,原有一處諮政院,何不仍循這個名稱。諮政院的院長,是綸貝子。他對本院的設置及一切權限,當然胸有成竹。我何不把溥倫叫來,先向他問一問,然後再照方炮製,自然用力少而成功多。項子城想到這裡,便將侍從武官張其盛叫來,派他拿著自己的名片,到倫貝子府第,請貝子爺即刻到新華宮,有要事面商。張其盛騎上快馬,一直來到倫貝子府下了馬,徑奔門房,高聲喊道:“大總統派人來見你家貝子,有話面談。”門房的值日門役,聽說是總統府派來的,先嚇一愣,趕忙跑進內宅,向溥倫回話說現有大總統派來差官,要見爺有話面談,爺在哪裡會見他啊?溥倫一聽,也覺吃驚:項子城此時正在志得意滿,看我們這一班貴冑土芥不如,怎麼又想起尋我來,別要敲竹槓吧。他猜到這裡,便有些膽怯,不敢出見。繼而一想,他縱然敲竹槓,也敲不到我頭上。因為我在貴冑中,是一個有名的窮光蛋,既未做過軍機,又未掌過部務,僅僅做了幾天諮政院院長。誰不知諮政院是一個粉飾太平、虛有其表的機關。每月一千塊錢公費,還沒有地方去領,哪裡去尋發財的路子呢?項子城他也做過京官,當然知道得很清楚,決不能敲到我的頭上。或者還許有一點好處,也說不定。想到這裡又高興起來,吩咐門役,讓到客廳相會。溥倫隨著也出來了,一見張其盛,忙抱拳帶笑,說:“這位老爺上姓,不知大總統差閣下來有何事面諭?”其盛掏出名片來,說:“總統請貝子爺,即刻到府裡去,有要事面商。下官略候一候,請貝子爺一同走吧。”溥倫雖係貴冑,在官場中,卻是一個很有閱歷的人。他見項子城拿名片來邀請,知道並無惡意,隨吩咐套車。張其盛給他打頂馬,一直向總統府來,路上許多人見了,都很覺詫異:這個許久沒人理的窮貝子,今天竟這樣威風起來。別是項總統讓位,宣統又要登基吧。一班窮旗人,大家傳嚷起來,都覺著格外高興。 卻說倫貝子來到總統府,先到文傳宣處,等候上去回話。不大工夫,便高聲說請。倫貝子隨著文傳宣官,來到總統休息室。這個休息室,是總統辦公事疲倦了,便在這屋裡靜坐幾分鐘以資休養,從不曾在這裡會過客。今天在這室裡接見倫貝子,真是從來未有的異數。倫貝子恭恭敬敬地向上鞠躬,項子城一壁還禮,一壁握了他的手笑道:“四爺許久不見,一向在府中納福?”倫貝子很惶恐的,說:“大總統怎麼這樣稱呼?怕不折盡了溥綸的草料。”項子城大笑,說:“咱們一殿稱臣,是多年的老同寅,你怎麼鬧起客氣來了?快請坐下,難得今日閒暇,咱們正好傾談肺腑呢。”溥倫坐下,隨侍官獻上茶來,又替他燃著煙卷。項子城笑道:“我自從披上了這一件刺猬皮,舊日同寅尤其是天潢貴冑,都不願同我親近了。這真真是誤會。兄弟擔任總統一席,完全是為皇室渡這一步難關。將來我的苦心孤詣,總有完全大白之一日。四爺你要不信,請看我目前所行的政策,哪一樣不是踵武前朝。參眾兩院,我毅然將他們解散了,所為就是將來免得搗亂。但是兩院解散之後,外邊的浮言四起,都說中華民國,卻沒有民意機關,這還成什麼民國?兄弟是迫於無法,只好另創立一種機關,暫時代替民意。曾記得前幾年,北京曾成立一座諮政院,是四爺為一院之長。如今莫如蕭規曹隨,再照樣建設這麼一座機關。只是一切規劃,兄弟這裡並無成案,我想藉重四爺,仍參照當日的規模,替我擘劃一切。但不知四爺可能幫忙否?”溥倫本是一個熱衷做官的人,並不懂得什麼叫骨氣。如今聽項子城要成立諮政院,請他來商量,不用說,這院長一席,當然要指派到他頭上了,立刻喜形於色,說:“大總統這種替代民意的方法,實在又簡便,又光明,溥倫極端贊成。一切設備,當年諮政院的成案,我家裡全有副本。大總統盡可不必操心,只要指定地點,溥倫便可著手籌備。”項子城大喜,說:“這樣一切全求四爺多分神吧。當年諮政院地點,彷彿記得就是現在像坊街那個參議院。如今最好仍就參議院的地方,成立諮政院。那裡面全是新修飾的,最為合用。四爺可以先去調查一番,如有什麼應當改修之處,可以斟酌辦理。”倫貝子道:“眼前似乎沒有什麼可以修改,不過成立諮政院,也得有一班辦事人員及夫役等等。家具等項,似乎也應酌量增添。當這青黃不接之時,參議院無人負責,裡面的家具,當然不能齊全。這些事都得要提前趕辦的。”項子城的心裡何等透徹,聽溥倫這樣說,明白他是索款。立刻提起筆來,寫了一個條子,著財政部撥給諮政院開辦費二萬元,以後經常費仍按月向該部諮領。此令。隨手交給倫貝子,說:“你先拿這筆款去開辦吧。”倫貝子接過來,說:“籌辦情形如何,溥倫當另具清折,向大總統呈報。”他說完了才要走,阮中書進來,見是溥倫,忙行旗禮請安。說:“貝子爺,今天這樣閒暇。”項子城一見他,說:“你來得正好,也可以少參末議吧。”隨將要立諮政院的經過,對他說了一遍。阮中書道:“大總統何必沿襲諮政院的舊名稱呢?據中書想,最好改為參政院,較比諮字,格外來得響亮,而且權限也似乎比諮政院寬廣。隱然是允許人民參政的意思,將來院中議員,也可直名之曰參政,豈不比用諮政院的舊名強得多嗎?”項子城鼓掌贊成,倫貝子也附和說好。又將總統手諭呈上,請他改過來,然後告辭下來。 他先到參政院調查一切,一進門便遇著兩個夫役,正抬著一張最新式的寫字台,向院外走來,迎頭卻遇著了倫貝子,大聲喝道:“你私抬本院家具向何處去?還不快快放下!”兩個夫役抬頭看,不認得這個人。內中一個不知死活,沒好氣回答,說:“你管不著,我們想抬到哪裡,便抬到哪裡。”倫貝子一聽,真氣極了,向看門的守衛警察罵道:“你們這些東西,是木雕泥塑,眼看著夫役向外偷東西,你們並不攔阻。莫非是串通一氣嗎?”兩個警察全是旗人,他們卻不認得倫貝子,還認著倫貝子是多管閒事呢。也拿出一種不耐煩的神氣來,說:“這是庶務科長的命令,叫他們往外抬。你又不是本院的職員,管這閒事做什麼?”倫貝子一聲冷笑,說:“我還是管定了,今天有我在這裡,這張桌子,無論如何也抬不出大門去。你們的差事,大概是當得不耐煩了。”警察也是兩個才出手的渾人,聽不出話音來,反倒豎眼說:“你少說閒話,別等買貴的。”倫貝子身旁的家人,實在看不過了,挺身過來,向兩個警察說道:“你們是大米飯撐糊塗了吧,這眼前站的是大總統新委派的參政院院長倫貝子爺,特來本院調查家具,當然不能容他們私抬東西。你兩個不說公事話,反倒一死兒地袒護他們,這倒是什麼意思呢?”家人這一席話,把兩個警察兩個夫役全都嚇傻了。本來旗人最怕親貴,何況又加上本院院長一道荣銜,立刻嚇得也不知行什麼禮才好了,又是舉手,又是立正,又是請安,把倫貝子招得要笑又不好笑。那兩個夫役,來了一個羊羔吃奶,雙膝跪下,說:“小人該死,早知是貝子爺駕到,我們天大膽子也不敢向外私抬東西,就求貝子爺開恩,饒了小人不究吧。”倫貝子道:“我也不怪罪你們,我只問你們這東西,是誰叫你們抬出來的?”夫役回道:“這是庶務科長夏老爺叫小人抬到他家去的。”倫貝子又問:“你們一共抬過多少次?他本人是在院中,還是在家裡?”夫役回道:“自從參議院解散之後,差不多天天總要搬運一點東西,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夏老爺天天早晨到院裡來,臨走時候留下話,叫我們搬什麼東西,我們照樣給他搬去。貝子爺要問詳細情形,可以傳了他來,當面訊問,小人也說不清。”倫貝子問:“現在庶務科中尚有何人?”夫役回說:“科中只有一個三等書記,名叫王奇珍的,管著一堆爛賬,始終尚不曾離院。”倫貝子點點頭,遂吩咐兩個警察監視著,將桌子抬回原處。這兩個夫役,也交警察暫為看管,自己只帶著一個家人,直進庶務科中,尋書記王奇珍談話。 只見屋中冷清清只有一個人,坐在那裡出神,亂哄哄擺了一桌子賬簿。其餘亂糟糟,還有不少零碎東西,也都在地上橫七豎八地放著。他一見倫貝子走進,連忙站起來讓座。這王奇珍雖然年紀不大,卻是一個很見過世面的人,他睜眼一看,就知道倫貝子不是一個等閒人物,忙讓座敬茶敬煙,又問貴姓。倫貝子也不瞞他,把自己的來歷,完全對他說完了。王奇珍又重新行禮,說:“原來是貝子爺駕到,您來得正好,要再晚來幾天,這一座參議院就被人搬空了。”倫貝子故為詫異,問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王奇珍同科長夏仲舒兩人意見很深。王奇珍在前任科長時代,原是一個頭等書記,後來夏仲舒接事,便把他降歸三等。這是頭一樣仇隙。夏科長採買家具器物,全是自己經手,凡科員書記等,休想沾著一個錢的光。這是第二樣仇隙。參議院解散後,警察廳不願代負保管責任,傳出話來,叫兩院庶務科長暫時看管。夏仲舒乘這機會,便實行其趁火打劫主意。所有院中的夫役,同本科的科員一律解散,只留了一個三等書記,代管賬目,便是這位王奇珍先生。又留了兩個夫役張昇李順,便是方才抬桌子的兩個人。他把院中的家具,揀好的全搬到自己家中,卻叫王奇珍在這裡死守。一天兩頓飯,全得自己掏腰包買著吃。他也曾三番五次要離職出院,夏仲舒卻捺著不叫他走,說:“早晚等有人來接,你交代清了,然後再走不遲。”奇珍心裡很明白,他將來是想嫁禍東吳。等交代時候,他來一個不照面,家具器物短了,得由我負完全責任,其用心可謂卑鄙陰險,達於極點。這便是第三種仇隙。有這三種仇隙,他為什麼不走呢?就因為院中還欠著他兩個月薪水,合起來也是一百多塊,他希望早晚能發,所以在這裡守著不動。恰恰遇上了倫貝子,他便將夏仲舒的行為,完全舉發了。倫貝子聽了大怒,立刻要派警察去傳他。王奇珍說:“一傳他就躲起來不見面了,莫如由我打電話,說警察廳人送來兩個月欠薪,請他快來分配。他一聽見有錢,馬上就跑來,那時貝子爺將他扣住了,叫他辦交代。我這裡有家具賬,你就按賬收東西,短一件也叫他賠補,不愁他不全數吐出來。”倫貝子說:“很好,就是這樣。你快去打電話。”王奇珍這個戲法變得真靈,果然兩刻鐘工夫,夏仲舒就趕到了。一見面先問洋錢在哪裡,王奇珍笑著向倫貝子一指,說:“洋錢是這位先生帶來的,請科長向他要好了。”夏仲舒果然朝著倫貝子拱一拱手,說:“閣下是總監派來發欠薪的嗎?”倫貝子搖頭說:“不不,我是總統派來的。”仲舒說:“總統派來的更好了,本院職員欠薪,一共是兩萬五千七百六十元。請先生全數交給我好了。”倫貝子將臉一沉,說:“本院長奉總統的命令,是來接收參議院地址同家具,並不管欠薪不欠薪。你既是庶務科長,趕緊辦理交代。我是照賬查收,如缺少一草一木,你得負完全責任。”夏仲舒嚇了一跳,忙問他貴姓。王奇珍說:“這是倫貝子爺,大總統現派的參政院院長。”夏仲舒慌得手足無措,又埋怨奇珍,為什麼不早早對我說明。奇珍只是笑,也不理他。倫貝子打電話,喚來兩個旗員,全是當年諮政院中的科長。又親筆寫了一個條子,委王奇珍為三等科員,會同兩旗員,點收家具,清理交代。如交代不清,可將夏仲舒交警察廳押追,限兩日內辦齊,不得貽誤要公。手諭寫好,他帶著家人回府。 這裡可嚇殺了夏仲舒,樂殺了王奇珍。從前夏仲舒自恃為本科科長,把三等書記看成茶房夫役,隨便呼過來,喝過去,王奇珍自然得忍氣吞聲。如今這三等書記,竟一躍而為科員,且是新任加委,向他辦理交代的科員。夏仲舒一想,這是昭關,真有點不好過。只得另拿出一副面孔來,向王奇珍遞和氣,說:“王兄,咱們是老同事,得求你格外關照。”王奇珍故做出一種為難的面孔來說:“科長你在前幾日不肯聽我的良言相勸,叫張昇李順隨便搬運東西,偏偏碰到貝子爺的眼中,把他們當場抓住,兩人都招認。並且把科長從頭一天直到現在搬往府上的東西,全對貝子爺說了。貝子爺十分惱怒,來到科中,便把家具賬從我手中要去。又傳諭叫科長先將搬走的東西,一件也不許缺少,照數搬回來,然後再治以監守自盜之罪。我因為跟科長同事一場,不能不將這消息報告給你,你好早做準備。要不然官司由你打,我何必多管閒事呢?”這一席話,把這位夏科長嚇得真魂出殼,連連給王奇珍請安作揖,求他設法遮蓋。奇珍說:“這事我如何做得主?現有新派的兩位,一位是科長,一位是頭等科員。你不設法將這兩人疏通好了,眼前這一關就過不去。憑我一個三等科員,有什麼能力啊?”夏仲舒實在無法,只可托王奇珍向新來的兩位疏通。旗人性質,向來是得理不讓人,口風很硬,非照公事辦不可。後來費了許多話,算是夏仲舒將原物運回,一件不少,另外再拿出五百塊錢來。一切交代清楚之後,下任給以印收,作為完結,從前的事,一概不提。如貝子爺問時,由這兩位擔保。可憐夏仲舒,東西一件也不曾享受,反倒賠上了五百塊錢。新來的兩位,在暗中每人分了二百。王奇珍居中說和,也得了一百塊錢酬勞。在奇珍總算天外飛來的幸運,氣也出了,科員也升了,洋錢也得了,可見官場如戲場,升沈只在頃刻,誰又能料得到呢? 卻說倫貝子將參議院接過之後,仿照諮政院的章程,擬好了一種組織辦法,繕具清折,呈與項大總統閱看。項子城很為嘉獎,又吩咐內史秘書兩處開具人名單,以便選派參政。並當面囑咐,所有參政人選,並不限於官僚。所有京外的富商大賈、教育家、著作家、新聞記者、宗教師,甚至幫會的頭目、綠林的豪俠,凡在社會上有一部分勢力的,都要網羅其中。至於官僚方面,要多開前清遺老。東西洋留學生,也擇其有名的採錄一二。這個風聲傳出來,凡熱心做官的,誰不想弄個參政頭銜。本來這個名義有多麼冠冕堂皇,而且是大總統簡任,每月還有五百塊錢薪水,又不一定限制要做過官的。這樣天外飛來的好機會,誰肯錯過?北京有兩位大腹賈自從聽見這個信,便大施其運動手腕。這兩位一位姓馬名沛霖;一位姓孔名昭蘇。那馬沛霖是本京人,乃是窮漢出身,後來居然發了二三百萬大財,開著兩座金珠店,還開著一處飯莊子,北京中都呼之為馬二爺。馬二爺幼年時,在琉璃廠南紙店學徒,那時候還在前清光緒中年,北京城的地面,統歸提督衙門管理。提督衙門之下,有五城的街道廳。街道廳的長官,便是巡城御史。這種巡城御史,官雖不大,權力卻不小。比如巡視南城御史,所有前門外的商家住戶,通通歸他轄管。他坐著一輛破車,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商店要是敞著門,店內人一聽某都老爺來了,立刻都得畢恭畢敬地站起來,俟等他的破車走過之後,然後才敢坐下。假如你一時疏忽了,仍然坐著不動,被他一眼望見,他當時把車停住了,一聲令下,跟隨他的差役,立刻進店去把你抓出來。不問青紅皂白,按在地上,先打一頓屁股板子。打完了才問你,因何不敬官長,以後這樣,仍須加重地打。在馬沛霖學徒時,巡視南城的御史姓孔,外號叫孔大瘋子。他生性專好打人,走到街上,看見誰家門口不潔淨,拉出來打。見了他不起立,拉出來打。甚至說話的聲音高一點,被他聽見了,也要拉出來打。馬沛霖曾捱過他三次打。那時候他還是十七八歲的小徒弟,心裡卻很有志向。他說孔瘋子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憑什麼他坐在車裡,我趴在地上,他說一聲打,我的屁股就得腫三天?有朝一日,我也得坐在車裡,吆喝著打人,才算出了這口鳥氣。因此他做官的心,比誰都熱。後來發了財,首先捐了一個大八成知縣,本可以分省去候補,他卻捨不得扔下他的買賣,又改捐京官。京官雖然能捐,但是要捐街道廳卻無此例。並且滿清末葉,北京試辦警察,街道廳這種官兒也根本取消了。今生今世,要想捐一個可以坐在車裡打人的官,是絕對做不到,因此他常引以為憾。可是他的官迷,仍然非常之大。在前清時代,每一出門,總是官靴官帽,三品亮藍的頂珠,坐大鞍車,連趕車的同跟從,全戴紅櫻帽,真是官氣十足。及至改了民國,這一套官衣是穿不出去了。便有人勸他做幾套洋服,穿在身上最時髦。他倒是真做了,只是穿在身上,有點不大得勁,連拉屎撒尿,都有點犯起彆扭來了。有一次在宴會席上,一泡尿全裝在褲子裡。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穿洋服了。 這一次大總統要設參政院,還派參政,還要從商界中取才,這個消息傳至馬沛霖耳中,他以為是做官的機會到了,立刻召集他的謀士,商議運動之法。他原是商會會長,會長之下,還有一個坐辦,此人姓胡名伯孫,乃是一個破落秀才,平日調詞架訟無所不為。因為在馬沛霖家裡教過書,大施其拍馬手段,很博得東家歡心。因此東家當選商會會長,他也隨著得充商會坐辦,在商會中作福作威。凡大小商家,只要有一點事求到他的面前,最低限度,也得厚厚送上一份水禮,再不然,就得送上一包洋錢。錯非這樣,他不但不給你辦,反在暗中給你破壞。因此商界送了他一個綽號,管他叫大洋狗。言其他吃得肥肥的,專能哄主人歡喜,除去主人之外,沒有一個不咬。這次馬沛霖想要運動參政,特特將他叫至家中,商議進行之策。胡伯孫說:“晚生倒有兩條法子,可以同時並進。一條是叫北京九城商界,大家向總統府上一公呈,力保東翁,堪勝參政之職,這走的是明路子。還有一條暗路,是總統府管家謝大爺,常在東翁開的那個飯莊子上請客。東翁同他,也有一面之識,最好他再請客時候,完全由東翁候賬,分文不取,他面子上一定不肯。那時東翁出面,同他客氣拉攏,總算留下這一點好感。然後一面托譚鑫培,向謝大爺關說;一面托劉喜奎向大公子麵談。兩方的情面,都在本府要人身上,料想沒有不成的。這是一條暗路子,關係更為重要。請東翁裁酌,兩計是否可行?”馬沛霖極表贊成,說:“兩計全好,但是劉喜奎我素日同她沒有拉攏,她如何肯幫忙呢?”胡伯孫說:“這個無妨,喜奎的師傅,同晚生是換帖兄弟。我去尋他,他一定不能推脫不管。”馬沛霖說:“這樣很好,你就趕緊去辦,千萬不要走在後邊,要等人名發下來,那時再想加入,可就不容易了。”胡伯孫說:“東翁自請萬安,決然不能使人捷足先登。”他出門便去尋劉喜奎師傅。 原來這時候劉喜奎在北京城中,成了伶界天字第一號的紅角色,連譚老闆,都得退避三舍。其實喜奎演戲,並不是怎樣超群絕倫,唱作有什麼佳妙之處。只因她長得容顏美麗,真稱得起修短適中,穠纖合度。兩隻媚眼,流盼生輝,尤有惑陽城迷下蔡的魔力。又兼她演的全是花旦戲,尤其容易招徠,使一班登徒子,涎垂三尺。她的師傅,也並非什麼出名露色的名伶,只是鄉班中一個唱花旦的,外號叫小香憐,曾在人和班中,唱紅了幾年,天生一條鐵嗓,真能聽出二三里遠近。凡是秦腔的花旦戲,他沒有不會唱的。胡伯孫同他是近同鄉,因此拉攏到一處,伯孫情願同他換帖,小香憐自己倒很知道身份,始而不敢,說:“胡先生是斯文秀士,上等社會的人物,我們一個唱戲的伶人,怎敢同你呼兄喚弟?”伯孫大笑,說:“如今是中華民國,五族平等,並沒有什麼貴賤尊卑,唱戲的同做官的,全在一條水平線上。你要這樣見外,我連同鄉也不認你了。”本來兩人是各有所求,小香憐帶著徒弟,初到北京,能紅不能紅,全要看捧的主兒多少。最要緊是商界,因為商界在社會中,最佔勢力,而且人數也最多,如果商界贊成,自然戲園中可以賣出很多的座位。他知道伯孫在商會當坐辦,從前家鄉演戲時,也曾會過面,因此藉著同鄉的名義,先帶徒弟,坐著馬車,來拜訪胡伯孫。胡伯孫在北京,就知道天津伶界中,有一個劉喜奎,是數一數二的紅角色。第八鎮統曹虎臣,曾在她身上花過很多的錢,卻始終不得為入幕之賓,這個女伶的身份,也就夠瞧的了。胡伯孫本是一個勢利鬼,他總想同有錢有勢的闊人物交結,只是不得其門而入。如今聽見劉喜奎登門來拜,心說這是結交闊人的好機會到了,我必須竭力歡迎。立刻將喜奎師徒,讓進客廳。伯孫親自出來周旋,敬煙敬茶呼小香憐為大哥,說:“難得大哥同劉女士枉駕光臨,小弟實在不敢當。”小香憐連說:“胡老爺,千萬不要這樣稱呼,在下同小徒不過是賣藝之人,以伺候大人老爺為本分,怎敢當胡老爺這樣抬愛?我們今天來,是在天津時候,就訪得胡老爺在北京商會總攬全權,在下與胡老爺忝為同鄉,當然必能替我們吹噓拉攏。因此才帶領小徒,專誠來拜訪。就求胡老爺看在同鄉面上,替我們多多為力,我們師徒,就感激不盡了。”伯孫笑道:“這個小弟理應效勞,用不著大哥託付。以劉女士的藝術,到北京來,一定譽滿九城,為劇界開一新紀元。就連譚老闆,也得甘拜下風。至於九城商界,也不是小弟說一句大話,叫他們包多少廂,就得包多少廂;叫他們定多少座,就得定多少座。貴師徒請安坐飯店,就等著挑簾紅吧。”世界上人哪有不喜奉承的,何況一個身操賤業的女子,喜奎格外高興。同胡伯孫談了足有兩刻鐘,臨走時候,伯孫親自送出大門,當日晚半天,也坐著馬車,到六國飯店去回拜。從此同小香憐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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