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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一百回姑蘇擁泉石遺老鳴高歐陸起風雲公孫受窘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27980 2018-03-23
項子城發表了一大批參政,內中五光十色,哪一界人都有,最多尤屬滿清遺老。遺老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有滿清的宗室貴冑,如滔貝勒朗貝勒之類;有前朝的封疆大員,如陳純宣、田伯龍之類;有當年同朝為官的尚書侍郎,如丁鐸聲、莊子模之類;更有一種,是他當年做北洋大臣時,手下的幾個紅候補道,也都網羅在裡邊,一同發表了。這其中有一位,雖然當日也是項子城的屬員,但是後來卻又放到外省去,做過提學使、布政使,還護理過總督。這位先生姓毛名慶田,字實秋,他原是江西人氏,從幼年時,就注重理學。不止八股的手筆好,古文的工夫也很深。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曾國藩,一言一動,無不以文正公為法。他從二十三歲便舉了孝廉,七上春官。直到四十多歲才會了進士,在戶部任差多年。那時大學士王文韶正管理戶部事務,對於毛慶田特別賞識。那時候恰趕上甲午中日之戰,王中堂特派毛慶田督辦後方兵餉。他老先生經手七百多萬現款,涓滴歸公,自己連一絲一毫也不肯沾染。這項差事辦完之後,他不但不曾剩著一個錢,反倒賠了一千多兩。因此王中堂愈加信任,特特將他補了戶部實缺郎中。後來王中堂死了,他便改捐了道台,指省直隸候補。那時候項子城還做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平素很知道毛慶田的為人,特特委他為賑撫局總辦。毛先生對於賑務,真是竭盡心力,實惠及民。項子城很是嘉獎,又特特委他署理通永河務兵備道。他在通永道任上,很做了不少善政,後來又由通永道調永定河道。在永定河道任上過了半年,項子城見他辦得井井有條,正趕上直隸藩司出缺,便奏請以毛慶田署理直隸布政使。後來直隸布政使放了一個旗員,項子城又奏請以毛慶田署理按察使。其實以慶田的資望同才幹,很能勝任藩司,便是項子城也有以他實授之心。無奈有一節,這位毛先生,不肯花錢運動,他確實也沒有錢。那時候朝里的軍機大臣,同慈禧太后身旁的閹宦,每逢外省放督撫藩臬,他們全看成一口肥食,必須成千累萬地在他們手里花錢,然後才有外放的希望。毛慶田是一個清官,他既不想摟錢,又何必花錢去運動官。因此直隸的藩臬兩司,他雖然都署理到了,落葉歸根,還是輪不到他的頭上。後來交卸了臬司,索性倒閒起來了。因為他是做過藩臬兩司的人,小一點局面的差使不好放他;局面大一點的差使,哪能那樣現成。一氣閒了足有半年,忽然朝旨降下:毛慶田著補授江蘇提學使。欽此。這一道旨意,真彷彿是天外飛來的。按清末的提學使,其職權同舊日的學院是一般無二,不過地位卻沒有從前的學台高。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舊日的學台是客官性質,由朝廷簡放,三年一任,任滿仍回京官原職,所以同本省督撫,全是平行。如今改為提學司,是變成了地方官,同藩臬兩司立於同等地位,自然得奉督撫為上司。其實所辦的事,同舊日學台也差不甚多。而且對於府廳州縣的權力,比從前的學台還大一點。因為舊日學台是客官,州縣也以客官之禮事之。如今的學台是地方官,州縣得以侍奉藩臬的禮來侍奉他,他對於府廳州縣可以下考語詳參,因此權力也就大起來了。不過從前的學台管考試,如今的學台管學校,這是彼此不同之點。到底毛慶田坐在家裡,怎麼會放了江蘇提學使呢?聽說各省提學使的缺,以江蘇為最優,一者因為學款充足,二者因為江甦的富紳最多。他們對於舊日的學台,總要聯絡歡迎,或是拜老師,或是求作文字,求寫對聯,真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地送銀子。如今雖然換了名稱,他們尊重學台的心依然存在,尤其是對於學台的學問文章,更特別注意。毛慶田本是一位老名士,又是兩榜進士出身,當然為江蘇人士所歡迎了。究竟他這個美差,是因何而放的呢?原來此時中央正在簡派各省提學使,把翰林院中老資格的狀元,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如東三省湖北所放的提學,全是殿撰。後來議到江蘇,依著大家的意思,也要派一位狀元,大學士孫家鼐卻不贊成,說江蘇士氣浮囂,必須放一個理學名儒,才足以崇氣節而挽頹風。狀元不過是一種美觀的陳列品,實際上有何用處。大家聽老中堂發了這一套議論,便向他請教究竟放誰去好。孫中堂想了想,說:“江蘇提學,不必一定向翰林院中取材。我意中倒有一個人,此人是老科分的進士,現在做著外官,不妨將他調至江蘇,充任提學使。他一定能整頓學風,為國家造體用兼備之才。”眾人問他是誰,他便提出毛慶田來,說:“此人雖係部屬出身,他的學問文章,卻高出一班詞林之上。尤其是他那持躬廉潔,守正不阿,更足為人倫師表。”大家聽孫中堂提出這樣一個人來,雖不十分滿意,但是確知道決非由運動而來,樂得給孫中堂一個面子,也省得大家你也提人,他也提人,彼此互爭,因此當時便決定了,隨著這一批提學使共同發表。

毛慶田得著這個消息,趕緊到北京請訓。到了北京,有友人向他報告:這一次特簡,完全是出於孫中堂的力量。慶田嘆息說:“孫中堂原是我會試的座師,老先生居然還記掛著這個學生。”親自到孫中堂宅里致謝。師生見面,很談了多時。孫中堂對慶田說:“如今的官兒不好做,像你這樣規規矩矩的,不肯運動,哪能有出頭之日。其實要論你的人品學問,文章才識,哪一樣不高出今日官僚之上!只因你不能隨波逐流,一言一動,都要合乎聖賢之道,反鬧得所如不合,屈在下僚,老夫心裡很替你抱屈。如今朝廷採納我的忠言,使你總司一省教育,但願你以身作則,一洗江南士子囂競之風,也不負老夫的期望。”慶田道:“門生賦性愚拙,雖然做了多年官,於宦途的閱歷,是一點也沒有。這一次若不虧老師提挈,只怕終身也沒有出頭之日。門生此次到江蘇,只有矢慎矢勤,使江蘇士子群趨正軌,庶不負老師栽培之盛意。”師生又談了一刻,方才辭去。第二天召見,照例問了幾句下來,毛慶田便到江蘇赴任去了。他在江蘇提學使任上,直做了兩年,既不升也不調。老先生對於宦途,本不十分熱心,尤其是那些後起的官兒,因為善於運動,竟應了汲黯的話:如積薪然,後來者居上。他在直隸做藩司時候,朱寶田正做清苑縣知縣。一個小小縣官,對於藩司是間接的屬員,連直接都夠不上。後來朱寶田升了保定府知府,這算是直接的屬員了。哪知保定府做了沒有半年,居然簡放了通永河務兵備道。這一來,司道平行,竟同毛老先生分庭抗禮,由屬僚變成了同寅。後來朱寶田又被簡為江蘇按察使,過了半年,毛慶田放了江蘇提學使,兩人又同城為官,品級也是一樣。在朱寶田倒不敢妄自尊大,仍以對待上司的禮對待毛慶田。毛慶田至再謙遜。算是不論同寅,只論會進士的科名遠近。毛慶田的進士,比朱寶田早著兩科,於是朱寶田只稱慶田為老前輩。慶田自以本人是海內知名之士,便也居之不疑。哪知道沒有半年,江蘇藩台出缺,以資望論,本應當毛慶田署理。到底慶田的運動力是一點也沒有,朱寶田卻是一位運動大家,又趕上這時候的兩江總督正是瑞方。瑞方是一個專講運動的人,自然對於朱寶田針芥相投。於是奏請以寶田兼署江蘇布政使,這一來是青出於藍,又高居毛慶田之上了。慶田自知運動力遠不如人,倒也泰然處之,不以為意。哪知又過了不多日子,一鳴驚人,朱寶田居然實授了某省巡撫,由兩司一變而為封疆大吏。所以全城的文武官,當然全要到藩署去致賀。除去江蘇巡撫之外,一律得要遞手本,稱大帥。毛慶田當然也是此中一分子,他老先生是大發牢騷:“三年前的一個小小知縣,居然做了方面大員,這是什麼用人道理。憑我的資望,要去向朱寶田遞手本,稱他一聲大帥,真活活把人羞死了。”他的幕府劉明侯,也是一位老名士,同他氣味相投。這一次見東家大發牢騷,不肯向朱寶田遞手本,他倒是至再勸解說:“老先生何必負這氣呢?常言說得好:官場如戲場。東家縱然向他遞手本,於自己的人格,也並不減損毫末,並且可以試探試探他的人格如何。假如他稍有自知之明,他絕不敢接受東家的手本。他當真接受了,不過暴露他的人格卑下而已。東家同這種人,又何犯上斤斤計較呢?”慶田聽他說得很有道理,便依了他,特具聯名手本,到藩署去賀喜。朱寶田不敢妄自尊大,忙派差官拿著慶田的手本,到轎子前回話,說:“敝上說:大人這樣謙恭,萬不敢當,原帖璧回。大人如一定拜會,先請換帖。”慶田聽他這樣說,也不再客氣,換了寅愚弟的帖。寶田這才延請在花廳會見。毛老先生一見他的面,便要叩頭致賀。寶田用雙手將他拖住,說:“老前輩要一定這樣,簡直是不以人待我了。”慶田這才作罷,兩人分賓主坐下。寶田沒等慶田開口,便迎頭說道:“晚生求老前輩千萬不要稱我大帥,如果這樣稱呼,便是罵我。老前輩要看得重晚生,請論年誼,務必拋去官場那種無謂的周旋。”慶田笑道:“這是國家的功令,本司怎敢妄自尊大?”寶田哈哈大笑道:“如今時勢,還有什麼功令可講?晚生這也不過是一時幸運,要論我的學問才氣,哪一樣敢同老前輩開比例?”慶田連連搖頭,說:“國家任官唯賢,老年兄確有方面之才,並非幸致。似小弟老朽無能,連眼前地位都不能勝任,何敢再存非分之想呢?”兩人談了一陣,慶田方才別去,寶田特送至大堂外方才折回。毛提學回至本署,劉明侯問他怎樣,老先生將方才情形敘說了一遍。明侯點頭說:“這還罷了,朱寶田總算不失讀書人面目。”過了幾天,朱寶田自去履新。這裡老先生,依然做他的提學使。又做了一年,依然不見升轉。這位老先生,在江蘇任上,很積蓄了幾個錢,多半是本省紳學兩界送的贄敬。他家中過日子,又非常儉樸,他的太太幫著兩個少奶奶,早起得到廚房做飯炒菜。吃過早飯,得漿洗衣服,收拾屋子。吃過晚飯,在燈下還得做針線。毛老先生穿鞋,永遠不到街上去買,是她婆媳三人輪流給做。他時常對太太少奶奶演說:當年曾文正公,出將入相,封一等侯,做三江總督部堂。他那歐陽夫人同少奶奶小姐,天天還得做飯做菜做針線,漿洗衣服,何況我這一個小小官兒?家中婦女,豈可吃現成的,穿現成的,養成一種懶惰的習慣呢?況古人說: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可見勞逸兩字,便是人獸關頭。你們婆媳,一日也不可忘了勤勞。將來的家庭,自然可以蒸蒸日上。這位老先生的家教,假如要叫現代摩登式的小姐太太聽見,真要笑掉大牙。不但是時代的落伍者,簡直成了洪荒草昧之人了。到底可是《國語》上敬薑的話並沒有說錯: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如今摩登式的女先生們,大概沒有不注重性學的(淫字當然得要避諱),這都是閒出來的緣故。其實終日坐汽車兜風,看電影聽戲,吃大菜跳舞,從午後(早晨起不來)忙到天曉,何嘗有一刻清閒。然而這種勞,與古人所說的勞,卻不可同日而語。古人所說的勞,乃是牛馬服苦之勞;如今這種勞,才合乎人生享樂之勞。果然一輩子能這樣勞下去,縱然勞死也不委屈。可笑曾文正同毛老先生,真是不開竅的愚人,要說到現在世界上,不要說省主席教育廳決然無分,只怕連一個初小教員的資格還夠不上呢。

閒言少敘。卻說毛慶田做了三年提學使,提學使本是一種清閒的官兒,每逢無事之時,便領著他那十幾歲幼兒,在蘇州城里關外,飽餐湖山秀色。他說蘇州這地方,山明水秀,真是天造的桃園仙境。人生若終老於此,死後埋骨於虎丘山下,亦算得毫無遺憾了。老先生拿出錢來,在南門內買了一所宅子,雖然房間無多,倒也寬敞幽雅。又在城外買了一頃幾十畝稻田,預備將來卻任之後,便在蘇州落戶,作一個盛世遺民,也不再做進取之想。哪知置產之後,為日無多,竟放了甘肅布政使。這一次簡任的突兀,同上回的提學使也差不甚多。因為事前京中,並沒有一點消息,怎麼無端地又會升官呢?說起內幕的原因,也同上次性質相似。上一次是孫中堂的推薦,這一回是陸中堂的進言。不過上一次僅僅是朝臣的會議,這一回卻是正式向君主薦賢。那時候光緒皇帝,雖然受制於太后,自己不能行使君權,但是他那圖強望治的心,依然非常迫切。他每逢召見群臣,總是責備他們不能薦賢。這時候陸潤庠正在南書房行走,同光緒皇帝天天見面,君臣談起閒話來。光緒說:“太后近來很責備朕躬懶惰,不肯留意政治。朕當時回奏:'為政之道,首重用人。在朝群臣,誰也不肯薦賢,子臣也不斷責備他們,他們依然還是緘口不言,卻叫我有什麼法子呢?'太后說:'他們不肯薦賢的緣故,也許怕你無權任用。雖然薦了,也等於不薦,所以才緘口不言。其實我這大年紀,也不願意至纖至悉,全都過問。最好以後京官自尚侍以上,外官自督撫以上,再同我商量,其余小一點的官兒,你看著可用,自管隨意簡放,我決不過問。'朕當時答應下來,以為聖母這一番美意不可辜負。因此同卿商議,你意中如有賢才,朕自當破格錄用。”陸中堂聽了非常歡喜,以為這是太后將要歸政的表示,說:“皇上望治甚殷,所以太后才有這種吩咐。臣平日留意人才,見有江蘇提學使毛慶田,品端學粹,操守謹嚴,頗有古大臣之風。皇上要用人,必須用這悃愊無華的人,才足以風厲末俗。”光緒聞奏,很是歡喜,說:“卿家既信得及毛某,朕必加以擢用。”這時候恰趕上江寧布政使出缺,光緒即刻召見軍機,說:“江寧布政使的缺,可令毛慶田補授。”老恩王奕劻連忙回奏,說:“江寧布政使出缺之後,兩江總督瑞方已經密摺保薦繼長繼任,經太后批准,交臣等擬旨,尚未發表。如今皇上又令改任毛慶田,與太后的意思豈不衝突?還請皇上加以聖裁。”光緒很躊躇地說:“毛某在江蘇提學使任上,三年不遷,朝廷用人也似乎太不公允,所以朕才想到用他為江寧布政使。要照你這樣一說,是毛慶田永無升遷之望了。”恩王尚未回奏,大學士拉同先奏道:“依奴才之見,倒有一條變通辦法,但不知皇上能俞允否?”光緒忙問他:“是怎樣變通辦法?”拉同奏道:“繼長原是甘肅布政使,如今由甘肅調至江寧,總算由簡調繁,由邊城調至腹地。他的原缺甘肅布政使,尚無適當繼任之人,可否求皇上即以毛慶田補授甘肅布政使。如此調換一下,於太后的意思,絲毫也不違背。不知皇上以為何如?”光緒聽了大喜,連說:“好好,就是這樣。你們下去擬旨吧。”眾軍機退下來,恩王很不滿意拉同,嗔著他多說話,將甘肅布政使給了毛慶田。毛慶田自從做官以來,不曾在老恩王手中花過一個錢,他心里當然不甚愉快。並且甘肅布政這個缺,拿出錢向老恩王運動的已有三人之多,他正在待價而沽,卻沒料到竟被拉同一言打散,心中尤其鬱鬱不樂,叫著拉同的號,說:“琴堂,你何必多這事呢?今上的話,還能一定認真嗎?”拉同微微一笑,說:“王爺大概不知道吧。前天老佛爺對今上曾有交派,說外官自司道以下,准其今上酌量簡放。假如我要不圓這個場,今上心裡一定不痛快,擋不住見了老佛爺,也許微露端倪,說軍機王大臣,對於用人的事故意作難,不肯奉詔。那時老佛爺為敷衍今上面子,也許要傳旨申斥我們,豈不是自討無趣麼?”恩王一聽這話,不覺打了一個寒戰,說:“照這樣,太后許是要歸政吧。果然這樣,我們大家恐怕全要討不出公道來。”這時候項子城也在軍機大臣之列,他朝著恩王笑道:“老師王不必憂心,決然沒有意外之事。在太后說這話,不過是掩飾耳目,叫外間知道她聽政是出於不得已,很希望皇上病體早早痊癒,自己可以脫卸這種責任。其實再過多少年,也說不到歸政二字。假如真有誠心歸政,早就實現了,還能等到現在嗎?”項子城這一席話,老恩王聽了,方才將心放下。又討論到毛慶田的為人。項子城說:“慶田實在不愧是一位廉吏,昔年我在北洋時候,曾叫他署過兩次直隸布政使,倒是很能措置裕如。此番皇上以他調升甘肅布政,總算用人得當,我們當臣子的,只有贊成,哪能反對呢?”項子城替毛慶田說了這一套好話,軍機大臣中,當然可以壓住口面,沒有人再說什麼了。

廷寄到了江蘇,毛慶田一面專折謝恩,一面預備到甘肅接任。因為旨意上說:該員著馳赴新任,毋庸來京陛見。欽此。所以慶田無須來京,他開外便到甘肅去了。甘肅本是西北的邊省,地廣人稀,前朝建都,有時候在陝西,有時候在洛陽,也有時候在開封。因形勢的關聯,甘肅便成了西涼重鎮。尤其在西晉五胡亂華時代,甘肅地方很出了不少草澤英雄。一個甘肅省中,便建立好幾個國,如前涼張軌、後涼呂光、前涼禿髮鳥姤、北涼沮渠蒙遜、西涼李暠。所謂五涼者,全在甘肅地方。後來李暠的元孫李淵,還統一全國,做了大唐開國天子。甘肅形勢的重要,於此可見一斑。迨至元明,定鼎幽燕,滿清繼之,甘肅距離都城較遠,它在形勢上的地位價值,可就遠不如前了。到底這一省的人民,還是非常難治,因為漢回雜居,民風強悍。尤其是寧夏一府,回民佔一多半,當年馬化龍董福祥曾一度反清,經左宗棠費了很大氣力,才將西夏蕩平。董福祥雖然歸化了滿清,後來給滿清闖的禍也不在小處。庚子年要不是他的軍隊,戕害了德國公使克林德,何至召八國聯軍攻陷都城,驅走帝后。甘肅民風獷悍,不易統治,於此又可窺見一斑了。

毛慶田到了甘肅,對於察吏安民,確是非常注意。他到任的第二天,藩庫書吏賀春陽上來回話,說:“請大人排設香案,先祭祀庫中神鴿。”慶田聽了十分詫異,忙問神鴿是什麼東西。賀春陽回道:“這一段神鴿歷史,可是很久遠了,下吏也是得自傳聞。據從前的庫吏世世相傳,都說自前明萬曆某年,藩庫中忽然飛來一百多只鴿子,它們就在藩庫房中盤窩孵卵,再也不向他處去了。當時大家也都不甚留意,過了沒有幾天,藩庫中忽然著起火來,並且火勢很兇,多少官人運水撲救,只是救不下去,藩台大人急得要向火中跳去。正在這萬分危險之時,忽然庫中的鴿子,成群結隊地飛在半空,它們鼓翼而下,專向火旺處煽去。它們的翅膀,向何處一煽,何處的火便立時消滅。不大工夫那烈焰飛騰的火,完全被鴿子煽息了。因此全署的人,全都稱它為神鴿,藩台大人親自焚香致謝。後來又有一次,藩庫中來了一個大盜,從庫中盜了二十個大元寶,整整的一千兩,背在身後,仍然躍出藩庫,想要逃走。不料神鴿出來將他兩眼啄瞎,他想走也走不了啦。第二天早晨,被守庫的兵丁將他擒住,訊明了正法。因此神鴿的名譽,益發更大了。大家都說這是老天爺特特派來,看守藩庫的。所以歷任藩台大人接印之後,必要親身拈香,向神鴿致祭,也是求保平安之意。現當大人榮任之始,下吏不敢隱瞞,特來回明,請大人的示下。”慶田聽了哈哈大笑,說:“你講的這段故事,可以說是神話,也可以說是鬼話。我堂堂司道大員,要是向一群鴿子叩頭致祭,真成了大笑話了。你趁早將這一條迷信俗例根本刪除。不但我在任時候不許再提這話,便是後任來了,也不得援以為例。”賀春陽碰了這個釘子,不敢再說什麼,他在默地裡卻對人說:“這位毛老先生過於任性了,他不肯致祭神鴿,將來恐怕這官兒,就要壞在藩司任上。從前的藩台,也有不肯致祭的,後來全不曾得著好結果。神鴿的靈異,萬不可輕視啊!”大家聽了他這話,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哪知毛慶田在藩司任上,做了一年多,安安穩穩,並沒有一點風波。

這一年冬天,光緒皇帝同慈禧太后相繼崩逝,攝政王載灃操了全國行政大權。他的政策,第一就是防家賊。家賊是什麼人呢?便是我們全國的漢族。他眼光中看漢人一律靠不住,漢人多半是革命黨,唯有旗人是他們的同種,又是他清室永久不變的家奴,當然對於他效忠不二。因此朝內的尚書侍郎,各省的總督巡撫,多一半要換他們旗人去做。他以為必須這樣,然後國家大權,才可以把得牢牢的,不至落於異族之手。這時候陝甘總督恰是一個漢人,載灃便示意叫人家辭職。辭職之後,便趕緊下旨:以長賡補授陝甘總督。欽此。這長賡乃是一個滿洲旗人,從筆帖式外放知縣,不到十年工夫,便升到甘涼兵備道。從兵備道任上,又調為科布多辦事大臣。在科布多住了不到兩年,又特升為陝甘總督,他的官運太好了。其實他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連字都認不得許多。載灃為什麼這樣賞識他呢?就因為他這個人,頑固到了極點。他不但反對新學,反對時務,甚至連外國人他都反對。他說外國全是夷狄化外之人,唯獨中華是天朝大邦。滿洲人更是天朝中一種特別高尚的民族,其余漢蒙回藏,乃是上天生來,特為伺候滿洲人的奴隸。漢人近來盛倡革命,這就叫作小犯上,奴欺主,按國法論,應當以大逆不道治罪。他在科布多任上,凡漢人犯了罪,到他面前,十有八九被其處死,因此又有屠戶的名稱。載灃認准了這個人一定可靠,他必能製服漢人,決不使革命黨有得手的機會。因此越級高升,竟把他補了陝甘總督。長賡因為在科布多尚有許多經手未完事件,在短期內,不能到甘肅去接任。所以載灃又降了一道旨意:陝甘總督長賡未到任以前,著毛慶田暫為護理。欽此。按前清體制,必須同級的官,然後才能署理,或是代理。不同級的官,大可以署小,小卻不能署大。比如司道是同等的官,所以道員可以署理兩司。府司是同等的官,同知可以代理知府。比如在一種緊急情形之下,道員出了缺,以府同兼代,這就叫作護理。督撫出了缺,以司道兼代,這也叫作護理。因為督撫是欽命的身份,兩司是地方官,彼此的品級雖然相差無多,然而地位的高下,卻不可同日而語。

毛慶田以藩司護理總督,他的官運總算是很好了。哪知不護理總督還好,這一護理總督反倒因此丟了官。塞翁得馬,安知非禍。看起來人的升沈得失,真是沒有一定。毛慶田自兼護陝甘總督,他很是認真做事,並不存五日京兆之心。這時候北京政府,面子上倒是極力振作,其實骨子裡益發腐敗不堪。戶部早改成了度支部,度支部的尚書是載擇。載擇同載灃是親叔伯弟兄,在載灃想:財政是國家的命脈,無論何事,非錢不行。這個財政權,如果交給漢人,將來難免事事掣肘。況且自己在集靈囿,正在大起府第,土木工科,動需數百萬之多,全得由度支部照撥。假如要是漢人掌管部務,雖說不敢勒掯不發,到底這個風聲,必至傳到外邊,於自己的面子,卻很不好看,因此才特特選到了載擇頭上。因為載擇在當年,曾出洋考察過政治,便把載擇看成了一位專門人才。其實經濟學這一門,在外洋留學多年還摸不著頭腦,僅僅走馬觀花地遊歷一遍有什麼心得,就配做度支部尚書,管理全國的財政,這不是開玩笑嗎?好在他是一位天潢貴冑,自然與凡人不同。正所謂神聖萬能,何況是區區財政?這位擇公爺,生長在貴族之中,自幼兒鬥雞走狗,無所不通。所交遊的多半是流氓市儈,雖然說不到整理財政,到底敲竹槓的手段,倒是應有盡有。他自得長度支部,便聯想到各省督撫,多是腰纏百萬,我必須從他們身上設法,然後才可以大大地揩一筆油水。於是特上奏章,請由本部派財政監理官,到各省去監督財政。其實果能認真辦理,剔除積弊,涓滴歸公,這未嘗不是善政。怎奈載擇是別有用心,他不過選派自己私人,到各省去給他做鷹犬,何嘗是替國家監督財政。這些清理官到了各省,儼然以太上督撫自居,在那一班滑頭的老督撫,一看這類神氣,趕緊托過人去同他說了私話。公爺方面,孝敬多少,監理官方面,饋贈多少,按省分的大小,定價值的高低。比如監理官定出價目,公爺是五十萬,自己是十萬。你再慢慢磋商,公爺能減到三十萬,監理官自然可以減到六萬。只要將款子過付清了,以後你這一省的財政,無論向中央怎樣報銷,度支部也決不議駁。至於這位監理官,更可以不聞不問,只要每月將乾薪送過去,就算是完事大吉。甘肅的財政監理官,派的是牛玉霏。這牛玉霏因他生得身體肥胖,大家送了一個綽號,就管他叫胖牛。他父親本是一個褒衣旗人,名叫恆利,手中很有錢。姘了一個寡婦姓牛,名叫春妞。已經守寡兩年多了,因為結識了恆利,有人供她吃喝穿戴,便不往前走一步了。面子上是為夫守節,其實骨子裡是同人姘靠。姘了一年多,居然生了這個兒子。因為生他這一天,恰趕上大雪紛紛,因此便取名玉霏。春妞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自從她丈夫死後,她就撒出謠言去,說身懷有孕。果然孕了兩年多,居然生下一個白胖白胖的大小子來。親戚朋友都說牛家有德,天賜貴子,所以懷了二十八個月的身孕,方才生下來,將來一定官居極品,位列三台。恆利對於牛家的孩子,倒是非常關切,僱奶母哺養到了七八歲時,便送入八旗官學讀書,後來居然得中宛平縣的秀才。恆利又給拿出錢來,捐了戶部主事。牛玉霏當差謹慎,又有恆利在後面托情,幾年工夫,便補了實缺。又過了幾年,提升了甘新司員外郎。恰恰趕上載擇做度支部尚書,恆利因載擇府裡的管家大人春明是換帖弟兄,至三至再地託付拜弟照應牛玉霏。果然不到半年,又升了甘新司主稿郎中。因為派財政監理官,大家全知道這是發財的差使,誰不爭先恐後運動擇公爺,好派到自己頭上。玉霏尋了恆利去,至再央求,說:“侄兒做了這些年的官,手中並不曾剩了一個錢。我們母子兩個老花您的錢,自己問心也不忍,求您替我運動運動,弄一個監理官幹幹。剩個三萬五萬的,我們母子經濟獨立,您也就省得操這份心了。”恆利笑道:“傻孩子,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監理官是替公爺摟錢的耙子,你自問有這一套本事嗎?如果沒有金剛鑽,千萬別攬這瓷器。到時候你不能給公爺弄錢,只怕連你那郎中的缺,都要搞丟了,這是鬧著玩的嗎?”玉霏笑道:“您自請萬安,我不但能替公爺弄錢,而且弄的錢比旁人還要格外加多呢!錯非有這個把握,敢托您運動嗎?”恆利被說活了心,便去尋春明說項。春明說:“這事不大好辦,因為公爺把這監理官看成招財童子,非十拿九穩,準能有本事替他弄錢的,他決然不肯派。並且未派以前,還得先交一筆保證金。保證金分大中小三等:大省二十萬,中省十萬,小省五萬。有了這一筆保證金,將來弄了錢來,原數發還;如弄不了錢來,可就完全沒收。公爺用這法子,是防備著自己決然不至落空。如三江閩浙兩湖廣東,全是大省,直魯豫晉是中省,其餘是小省。你替玉霏運動這種差使,可曾將保證金備齊了嗎?”恆利一聽,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原來還要保證金呢!這多的銀子,我上哪裡去湊啊?”他為這事特到牛家向玉霏說知,沒地方去籌備保證金,趁早不必做此夢想。玉霏倒是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他的母親春妞對恆利說:“憑你的身份,拿十萬八萬算不了一回事。只因玉霏不是你太太生的,你就不肯拿錢。假如玉霏要投到你太太懷裡,不要說十萬八萬,再多一點,你拿著也不心疼啊!怨我們母子命苦,什麼也不用說了。”她說到這裡,三行鼻涕兩行淚,竟自痛哭起來。鬧得恆利也沒有法兒了,只得好言相勸,說:“你不要哭,我拿錢還不成嗎?明天我就照撥五萬,咱們由小省中挑一個好缺,又穩當又剩錢,事情也好辦。要真把你放到三江去,你還是辦不動呢。”果然第二天,恆利拿著五萬塊錢支票去見春明,春明把錢接過去,說:“你候信吧,不出三天,準有好音。”果然第二天晚上,部裡公事便下來,特派牛玉霏為甘肅省財政監理官。因為他是甘新司的實缺郎中,所以外邊看著,倒不覺怎樣詫異。玉霏接到公事,親自到公府,面見載擇謝委。載擇先交派了幾句公事話,然後對玉霏說:“你這次到甘肅去,事事要格外留心。甘肅總督同布政司,全是有名的暗缺。表面上是邊僻瘠省,其實骨子裡邊,比哪一省全肥。土地膏沃,出產甚多,只皮件藥材兩項,每年就不下數千萬。你到了甘肅,盡可以放開量地向他索價。況且眼前甘肅的總督藩司,由毛慶田一身兼任。他多拿出幾個錢,也不吃虧。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做去吧。”

牛玉霏受了載擇之命,心中更有所恃而不恐。他來至甘肅便作福作威地胡亂挑剔。今天要查庫,明天又要查賬,空費了很大氣力,也不曾查出一點私弊來。後來索性出新花樣,叫藩署三日一小報,一月一大報。毛慶田始而倒是極力敷衍,後來見他無理取鬧,出於規矩之外,索性不理他了。他也曾三番五次地以監理官名義行文督催,全被慶田頂回去,說本省政府,只能向北高度支部呈報,不能向監理官個人呈報。監理官只能隨時監視,並無代管財政之權。牛玉霏本想藉此為難慶田,好叫他托出人來向自己疏通。哪知結果這位毛老先生,根本就不買這一筆賬。不但不疏通,反倒同他硬頂。他自己又不好張口,向慶田直接要錢。想托出居間的人來,又沒有適當之人。因為這一省的官員,自司道以下,無論是誰,也不敢向慶田說這種事。因為他平日清正,從不曾受過一個錢的賄賂,正氣凜然,使人望而生畏,誰肯去碰這種釘子?倘然他翻了臉,連自己的前程都保不住了。玉霏在甘肅住了半年多,始終得不著一點機會,不但一個錢不曾得著,甚至連要錢的話,始終都不能提出。他自己一想:這事恐怕要糟,公爺那方面,既始終見不著錢,倘或他一發脾氣將我撤換,不但自己得不著一個錢,連老子恆利墊的那五萬元,也根本丟掉了。將來回至北京,再想回郎中的任都怕不易。看起來,直然是自己把自己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同老毛砸一下吧。於是給載擇拍去兩封電報:一封是明電,一封是密電。密電上說:毛慶田頑固性成,他自恃毫無私弊,一個錢也不肯花。並且本省之中,也無一人敢同他說私話,看起來此人不去,甘肅省決難得到一個錢。公爺如大度包荒,只可隨他去做,並非是奴才不盡職。要不然只可連根將他鏟掉,別無他法云云。那一封明電,卻完全說的是官話:甘肅財政紊亂,極難清理。毛慶田又一手把持,不肯公開。職司三番五次,催他諮報,他竟置之不理。似此藐視功令,欺侮部員,殊難容忍,請堂憲早定方針,俾職司有所遵循云云。載擇接到這兩封電報,不覺勃然大怒:毛慶田什麼東西,竟敢不買我的賬!我若不將他連根鏟掉,他也不知道本爵的厲害。第二天便上了一個折子,奏參毛慶田營私舞弊,把持財政,對於監理官竟視同無物。若不嚴加懲處,各省必相率效尤。財政前途,何堪設想?以堂堂一部尚書,參一省布政使,當然沒有不准之理。緊跟著旨意便下來:甘肅布政使毛慶田著即行革職。欽此。電旨到了甘肅,毛先生見了,不但不生氣,反倒哈哈大笑,說:“我想掛冠歸隱,只苦沒有機會。這一來,可以遂我初衷了。”他即日辦理交代,攜著家眷,仍回蘇州去了。從此閉門課子,種竹栽花,倒是說不盡的快樂。

他歸隱不到兩年,清室便倒塌了。他老先生口不談時事,隱然做了前清遺老。卻沒想到民國二年,參政院成立,項子城居然又想到他身上,特任為參政院參政。在老項的意思,是先試探試探他肯否出山。如果肯出山,將來直隸巡按使一職,一定是給他的。又叫秘書廳本著自己口氣,給他去了一封電報,大意言總統繫念執事,極欲一談。參政簡放,不過初步,將來尚有特別借重之處,務請移駕來京云雲。這一封電拍至蘇州縣署,叫他親身送至毛宅,當面呈交。縣知事哪敢怠慢,親自到毛宅求見。毛老先生向例是不見官僚的,早由看門的傳話擋駕。縣知事和顏悅色地對門房說:“請你上去向大人回,就說總統府現有電報必鬚麵交,請大人賜以一面,本知事除呈電報之外,並無他言。”門役聽說總統府有電,料想他家主人,又快出仕為官,自己也可以跟著風光風光,便一直跑上去回話。慶田皺眉道:“我與總統府不通往來,早已斷絕關係,他有什麼電報給我呢?”隨吩咐他的大少爺毛邦彥出去接見縣官。邦彥見了,便說:“家嚴臥病,不能親身接待,縣長有何電報,請交在我手,也是一樣。”知縣將電報取出來,交與邦彥,說:“請您面禀大人,務必早早給公府去一回電,本縣的責任就算交代清了。”邦彥答應一聲,知縣這才告辭回衙。邦彥將電報呈與他父親閱看。慶田看完了,隨手向地上一摔,說:“什麼東西!你個人想做亂臣賊子,難道我毛慶田也得隨著你當亂臣賊子嗎?不要理他!”邦彥見他父親生氣,也不敢再說什麼。過了一刻,方才慢慢說道:“父親不就參政,似乎也應當回他一封電報。因為縣官至再託付,要沒有回電,他是要擔處分的。”慶田皺眉道:“哪裡有這些囉唆!待我親自給他擬回電。”提起筆來,便寫了一個電報,交給邦彥,說:“你即刻就去發,也不必給縣官看。”邦彥接過來,看了一遍,心說:這哪裡是回電,簡直是罵人。有心不去發吧,父命焉敢違背;有心真去發吧,倘若把項大總統招惱了,將來豈不有危險。他想不出兩全的辦法來,只可在默地裡,將電報上過於刺目的話,去了幾句,然後才到電報局拍發了。

卻說項子城,自從發表了一大批參政之後,所得的回電,十有八九都是感恩圖報一類的話。內中只有五封電報是不肯就的,內中有三封,是因為身份太大,當日同項子城比肩,這時候焉能出來伺候項子城,所以堅決辭謝,好保全他那遺老的身份。下餘的兩封,不但推辭不就,而且還含著一種譏諷,隱然說項子城是謀奪清室江山。這兩封電,一封是毛慶田拍來的,一封是李鏡芬拍來的。慶田的電報,大意是說息影蘇門,久不與聞時事。宮保乘時得位,做救世的英豪,慶田眷懷故君,做避世的遺逸,不同道不相與謀,願宮保毋忘百世之後,尚有青史在也云云。子城看了這封電報,心裡很不痛快,說:“毛慶田真是地地道道的腐儒,這樣人也就無怪當年丟官了,只好請他老死牖下吧。”再看李鏡芬的電,更可笑了。上面說鏡芬寧願蹈東海而死,不願與聞國家事也。電後又發了許多牢騷,說先文貞公如有取天下之心,只需一揮手之力耳。鄙人仰承先志,寧願做世外畸人,採首陽之薇蕨,不復履中華境土。足下好自為之,莫令後人笑汝拙也云云。子城看罷這封電報,可真有點氣壞了,說:“你不就便不就吧,怎麼出口傷人呢?我倒看看你,怎樣蹈東海;我倒看看你,何時到首陽山去采薇蕨。你要辦不到這兩句話,不但對不起我,連你家文貞公也對不起了。”原來這李鏡芬是中興功臣李鴻文的孫子,李鴻文出將入相,在滿清末葉是一個最有實力的漢官。鏡芬是他的長孫,為人風流倜儻,不拘小節,尤其不喜做官。他是欽賜舉人,又中了進士,點了翰林,卻不肯當差。只在北京津滬各地隨便遨遊,做了一個不衫不履的王孫公子。項子城因為同他是世交,當日兩人同嫖共賭,又是在一處玩樂的朋友,因此想起他來,特簡為參政院參政。哪知結果不但不來,反倒惡狠狠地將子城教訓了一頓。老項因為自己曾受過他先人的好處,要不然,早就翻臉動手段收拾他了。當時發了幾句牢騷,這個風聲,便有人傳至鏡芬耳中,說:“你也太張狂了,不就也罷,何必罵人呢?如今把老項罵翻了,提防著他早晚要收拾你。”鏡芬一聽,真有點害怕了。自己一想:我得尋一個地方避避風頭,天津上海全不好,別看有租界,老項的勢力一樣能達到。我必須於此兩方之外,另尋安身之地。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青島,自從租給德國之後,德人以全力經營,早變成北方第一良港。聽說那裡依山靠海,風景絕佳,而且氣候溫和。一年到頭,無大冷,亦無大熱,真不愧是一座世外桃源。我何不搬到青島去住,看老項又能把我怎樣?他主意打好,便偷偷地先從德華銀行匯去了五十萬現款,託一位姓吳的朋友替他買房,點名要在海邊上,多花幾個錢,也肯認頭。

他這朋友叫吳玉孫,在前清時做過侍郎、軍機大臣,鼎革之後,便卜居青島,做他的遺老。此次李鏡芬託他買房,他便寫信去,叫鏡芬先到青島來,房子現成。但必須自己看好,如果中意,再講價錢,朋友似乎不便做主。鏡芬接到這信,即日便到青島來,先住在吳玉孫家裡。玉孫因他初來此地,便親自做嚮導,領著他在馬路上閒遊。鏡芬不覺嘖嘖稱羨,說:“玉孫兄住在這裡,真乃桃源仙境,別有洞天。小弟要早知道,恐怕十年前就搬來了。”玉孫笑道:“你現在搬了來也不算晚,你看這裡比天津上海何如?”鏡芬道:“天津太俗,上海太囂,全不如這裡幽雅清靜。”玉孫道:“咱們到濟南館子去喝酒。這轉角處,有一座明湖春,他那裡湯菜最好,真是別有滋味。你不信去嚐一嘗,保管齒頰留芬。”兩人信步遊行,來至明湖春。櫃上都認得玉孫,大喊著吳大人來了,快請到樓上坐。兩人緩步上樓,迎頭遇著一個堂倌,不覺失聲叫道:“李大人,你老什麼時候來到這裡?小人有四五年沒伺候你老了。”鏡芬大笑道:“今天巧極,真可稱他鄉遇故知了。”原來這個跑堂的,在北京緻美齋多年。因為他姓孔,大家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聖孫。因為他伺候飯座格外周到,凡北京一班老京官,沒有不認得他的,尤其李鏡芬同他最熟。他今天見了鏡芬,表示十二分歡迎,特意把他兩人讓至一間有後窗戶的雅座,隔著樓窗,正看海水。只見白茫茫一片,有四五條火輪船點綴其間,煙筒裡冒出的白煙,同天上浮雲,似銜接而不銜接,似融合而不融合,蕩蕩漾漾的,煞是好看。再看海面上的沙鳥,往來飛翔,全有一種悠閒自得之意。鏡芬看了,笑著向堂倌說:“聖孫真有你的,你怎麼就會尋著這樣一塊好地方呢?我要早知道,也來做堂倌。”小孔笑道:“大人別說笑話了,我們是苦命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也是伺候人。照大人同吳大人的身份,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也不愁沒人伺候。”鏡芬道:“既然這樣,你在北京緻美齋,許多大人老爺,都說你伺候得好,你在北京待一輩子不好嗎?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呢?”小孔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大人,您哪裡知道我的苦衷呢?”一句話把吳李兩人全招得哈哈大笑,說:“你聽,跑堂的也有苦衷,無怪大清國變成了中華民國了。你倒把苦衷說一說,我們也明白明白。”小孔笑道:“我的青天大老爺,小人的苦衷,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完的。請二位大老爺先慢慢地喝酒,小人一壁伺候著,一壁說。您就拿小人的苦衷,權當一種下酒的果品吧。”吳玉孫連說:“好好,你這法子真妙!咱們就是這樣辦。您想喝什麼酒,吃什麼菜,趁早兒告訴他,好叫他去預備。”鏡芬道:“我在北京時,聽山東人說,有一種即墨黃酒,是黃米做的,很好喝,咱們何妨嚐一嘗呢?”小孔笑道:“巧極了,昨天從即墨城裡,運來四大壇好黃米酒,是埋在地下經過三年的,倒出來掛盅子,喝到嘴裡沉甸甸的,又香又甜,真真有福不在忙,兩位大人的口福不淺。還有本地風光的幾樣菜,膠州灣出的小海參,只一寸多長,滋味卻非常深厚。比那外國來的東洋參,強得太多了。還有濰縣出的霸魚子,用芝麻油煎出來,比什麼都香。至於蠔子蜊子蟶乾,也全是山東的出品,做上來您嚐一嘗,保管是別有滋味。”吳李兩人點頭,說:“這樣你就換著樣兒,都做上一點來,我們嚐嚐吧。” 小孔有了全權,便自去調動各種菜品。少時酒菜一齊上來,滿桌子全是海味,然而利不外溢,全是山東海內的土產。鏡芬連聲誇好。一抬頭看見小孔在一旁站著,便問道:“你怎麼不聲訴苦衷啊?難道還等大老爺拍驚堂木嗎?”小孔道:“小的不敢。自從沒有了大清國,小的在北京住著,彷彿沒有了靈魂。我實在有點傷心了,所以才跑到外江來。”小孔這幾句話,針鋒相對,直刺入吳李兩人的內心,不由得他們不感動。鏡芬卻故作狡獪問道:“你這話我真不明白。如今是中華民國了,北京的市面,比從前還加幾倍繁華。又有項大總統做著變相的皇帝,哪一樣兒不如滿清?卻值得你這般傷心。你這豈不是說夢話嗎?”小孔聽了鏡芬的話,抬頭向他臉上望一望,然後慢慢答道:“我的李大人,你老怎麼也說這樣話呢?你老既這樣責備我們,為什麼不在北京,扶保項大總統做皇帝,偏偏要跑到這海邊上,中國勢力不到的地方,卻有什麼好處呢?小的說話太魯莽,大人可不要見怪。”小孔的話尚未說完,吳玉孫拍著巴掌大笑,連說:“痛快痛快!我得浮一大白。”說罷端起一杯黃米酒來,一飲而盡。李鏡芬也笑了,說:“不要看不起茶博士,他居然也有故宮禾黍之思。較比那世受國恩的衣冠禽獸,實在強得太多了。我如今倒要問你:中華民國,怎麼不如滿清;中華民國的官兒,怎麼不如滿清的官兒好,你也能說出一點道理來嗎?”小孔笑道:“小人哪裡懂得什麼叫道理,我不過看中華民國,太以的不成體統。想當年大清國招賢取士,還要憑三篇文章一首詩。誰的才學好,手筆高,平地一聲雷,立刻就有官給你做;你要是沒有才學,沒有手筆,作不好文章,寫不好字,縱然黃金過北斗,爸爸做宰相,丈人做總督,也輪不著你去做官。因此前清的官兒,無論如何,總保有一種斯文面目。下三濫,總上不了台盤。如今可好了,也不知從什麼地方起來的,洋買辦居然能做總長,流氓地痞居然能做都督,甚至連大茶壺毛兒匠,遇巧了都能做師長旅長,再不然便是某局的局長、某所的所長。尤其是北京這塊地方,這類的官兒最佔多數。我在緻美齋中,一天到晚,伺候飯座兒,這種人不定得要遇著多少。其實我們這一行,無論誰來吃飯,都得伺候,原問不著人品高低。但是伺候與伺候不同,從前在大清年間,伺候王八兔子賊,有伺候王八兔子賊的規矩;伺候老爺大人、文人學士,有伺候老爺大人、文人學士的規矩,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如今可好了,中華民國,一律平等。從前的王八兔子賊,一變而為老爺大人、文人學士。果然真變得好,變得像,我們便糊里糊塗,照以前伺候老爺大人、文人學士一樣地伺候他,也未為不可。怎奈這些人,變得了皮毛,卻變不了骨頭,依然拿出王八兔子賊的面目來。可是吹五喝六那種氣焰,比真正的老爺大人、文人學士,還加十倍地難伺候。我一看這神氣,心說算了吧,寧可回家挨餓,也不犯著受這一份骯髒氣,因此卷被出京。卻沒想到,老天無絕人之路,我的一個朋友,在青島要開明湖春,約我來幫忙,我便跑到這裡來,已經一年多了。以上便是小人的苦衷,兩位大人替我想一想,我們跑堂的雖然下賤,也犯不上給奴才當奴才啊!”李鏡芬點點頭,說:“難得你總算有志氣,我這次到青島來,同你所抱的苦衷,也可以說大同小異,以後咱們倒可以引為知己了。”小孔笑道:“李大人高抬,小人哪裡配呢?我看你二位的酒,已經喝得不大離了。吃什麼點心,用什麼飯,請您早一點吩咐下來吧。”吳玉孫說:“我們吃上很有限,你只來兩小碗米飯,一大碗汆鮑魚湯,我們隨便吃兩口好了。”小孔下去。不大工夫,湯飯一齊上來。兩人用湯吃飯,隨便吃了一點。吳玉孫叫算賬,一共吃了四元二毛五分。他給了五塊錢票子,下餘作為小費。小孔謝了,兩人下樓。吳玉孫想回家,李鏡芬遊興未闌,說:“你請隨便,我自己還得遛一遛。咱們在家裡見好了。”玉孫說:“你一個人認得家啊?”鏡芬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總得人領著,才認得家。至不濟僱一輛膠皮車,還拉不到家門口嗎?”玉孫只笑了一笑,也沒說什麼,自己便回家去了。 鏡芬一個人,踽踽獨行,拐彎抹角,走了有半里路。忽然覺著腹急,想要小解,睜開眼四下張望,只是尋不出一個廁所來。他生平又有一樣毛病,是氣虛下注,提不住大小便。實在急了,只可在一家商店的牆根下,扯開中衣,便溲溺起來。還算好,等他小解完了,上來一個中國巡捕,一抓他的辮子,說:“你是什麼人?在馬路上就敢便溺。走吧!隨我到局子去。”鏡芬出其不意,倒嚇了一大跳。後來一想:人家這是租界地,比天津上海的租界地,還要嚴厲十分,我怎麼能跑到這裡來便溺呢?真叫巡捕扯了去,面子上有多難看。但是看巡捕,這種兇惡的神氣,不去又恐怕不成。忽然福至心靈,想起在北京的把戲來。隨手往懷裡掏出一張小卡片,上面印著李鏡芬,翰林院編修,世襲一等輕車都尉。又印著有安徽廬州字樣。這種片子,要放在北京,是能發生很大效力的。如今來到青島,可就有點不適用了。巡捕接過片子來,只微微一笑,說:“咱們中國人,在這裡沒有勢力可談。不要說前清老官僚的片子,便是當今項大總統的片子,也是一張廢紙。”鏡芬聽到這裡,連忙問道:“到底誰的片子,才能有效呢?”巡捕又笑了一笑,說:“你問誰的片子有效嗎,實對你說,只要是德國人的片子,不怕是一個當醫生的、當工匠的,我們也可以不往局子帶。因為不帶德國人,決擔不著不是;要不帶中國人,我們的不是可就大啦。其實咱們都是中國人,我還願意作惡嗎?可是飯碗子要緊,如果放了你,我的飯碗子就得打一個粉碎。對不起,只好請你隨我走一趟吧。好在你也是體面人,再承認一個初犯,多少不過罰幾個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要遲延著不走,等遇上德國稽查,叫他踹兩腳,再打耳光子,那才犯不著呢。”此時四外已經圍了不少人看熱鬧,鏡芬聽巡捕說的話很有道理,已然犯了警章,就犯不上再買貴的。只得說一聲好,我隨你走吧。巡捕把他送到局子,向值日的警官說明,又把鏡芬的片子給他看,這便是無形托請,暗中關照。到底是山東人,有國家思想,富於同胞感情。要放在津滬,可就不多見了。巡官是一個德國人,他認得中國字,一看片子,就知道是一個中國官僚。叫上來只問了兩句,判罰五塊錢,取保開釋。巡捕問他可有保,鏡芬連說有有,他一想,這種事不犯著驚動吳玉孫,便寫了明湖春飯莊孔聖孫作保。巡捕同他去對保,小孔連聲答應願保願保,自己親自簽名畫押。這一場是非,算是完全了結。小孔又叫了一輛馬車,將李大人送至吳宅,鏡芬心中很感激他。到了吳宅,玉孫一見面,便問他因何去了這大工夫。鏡芬嘆氣道:“不要說了,我當時隨你回家,何至出乖露醜,丟這樣人?”玉孫忙問他是怎樣一回事情,鏡芬把方才被罰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玉孫也鼓掌大笑說:“你這是才嚐著滋味,要在這裡住久了,似乎這一類的事情多得很呢。你還認著是在北京,掏出一張片子來,就能唬住巡警,這裡可做不到啊。”鏡芬說:“怎麼做不到?吃虧我們不是德國人,假如我們是德國人,也一樣能發生效力。”玉孫道:“別的事可以做到,唯有這件事,卻是做不到。我們明明是中國人,怎能變作德國人呢?”鏡芬大笑說:“你洗淨眼看著吧,不出三個月,我就能變成德國人。一樣在馬路上便溺,掏出片子來,甩手一走,也出一出今天的惡氣。”玉孫道:“依我勸你,還是做中國人吧。為撒一泡溺,先得捐一個德國人頭銜,那犯得上嗎?”兩人說說笑笑。 第二天,玉孫帶著他去看房子。緊靠海邊上,一所大樓房,通上到下三層,連平房一共七十多間。另外還附著一座小花園,裡面桃杏梅柳,棕樹塔松,一概俱全。據說這房子是山東一個販牛商人蓋的,他連買地皮帶蓋房子,一共花了十二萬五千多塊錢。現在又不願住了,想要出售,索價十四萬。鏡芬看了,很是中意,只是嫌價錢太貴。後來往返磋商,算是兩不虧本,照原蓋的價值,付給十二萬五千元,作為定局。由德華銀行將款撥清,又在工部局更名註冊,一切手續俱都辦清。鏡芬將家眷接來,大賀新房,將本地隱居的幾位遺老,還有幾位銀行公司的老闆,更有提督府工部局幾個華籍職員,也一齊約了來,用示聯絡之意。席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大家非常快意。在座有一位姓曲的,他是提督府華文書記,名曲江潮,是登州府文登縣的人,曾留學德國,大學工科畢業,德文華文,全都很好,而且談風甚健。在酒席筵前,他一個人說的話,特別加多。座中各買賣家老闆,也都夠著同他接談,明明表示是他在提督府中,有一部勢力。李鏡芬也一眼看中了他,因此勸酒布菜,格外殷勤。當日慶賀過了,第二天鏡芬又親自坐著馬車,到提督府拜會曲江潮,兩人談得很是投機。第二天,曲江潮特在凝海樓番菜館請李鏡芬吃飯,在座的還有兩個德國人:一個是提督衙門書記官馬格爾,一個是德華銀行洋經理梅約翰。這兩人全在中國多年,華語說得非常流利。馬格爾自言,在十幾歲時,曾隨他父親馬德,謁見過老中堂。彼此談起來,全是世交,李大人在此地住著,自請萬安,一切事全有小弟關照。鏡芬又結識了這樣一個洋朋友,膽子立刻壯起許多來。 過了兩天,特特備了一份厚禮,送給馬格爾,兩人彼此便成了極要好的朋友。有一天彼此閒談,鏡芬說:“我雖是中國人,但是看中國的事,樣樣不入眼,所以才跑到此地來,眼不見心不耐。我此時恨不得脫離中華國籍,心裡才覺著安慰。但是脫離之後,入哪一國的籍,心中尚未決定。請馬先生替我籌劃一番。”馬格爾哈哈大笑,說:“李大人,你在中國,是名門華冑,為什麼無緣無故地想脫國籍呢?這件事,我老馬很不贊成。”鏡芬道:“你怎麼這樣不開通,現在文明世界,一個人跨三五個國籍,全是有的。古人說:'狡兔三窟,可以免死。'我如今只多營一個窟,你還嫌多嗎?”馬格爾道:“不是旁的,憑你的身份世家,我總以為有點不相宜。”鏡芬道:“實對你說吧。我家跨籍的事,並不自我本人始。我那家伯,便跨著英國籍,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怎麼見得我就不能跨籍呢?”馬格爾道:“既然這樣,你最好是入德國籍,因為你住在德國權力支配的地方。入了德國籍,便可多得一層保障,為什麼要捨近而求遠呢?”這一席話,恰說到鏡芬的心坎上。他立刻高興極了,忙請教馬格爾,是怎樣的手續,得繳納多少銀錢。馬格爾道:“咱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你要託我辦,還能叫你花許多錢嗎?不過有一個難題,我得預先向你聲明,免得將來後悔時,你又要埋怨我。”鏡芬道:“什麼難題?我倒要請教你。”馬格爾道:“我們德國的國籍法,比世界各國都格外嚴厲。比如你要入德國籍,在青島註冊之後,還得呈報柏林內政部正式核准。核准之後,發給你入籍執照,從此以後便正式承認你是德國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受德國法律保護,這是你應享的權利。然而同時也要發生一種應盡的義務,比如德國在平時加什麼捐,增什麼稅,入籍的人,當然是照樣擔負,這究竟還不算什麼重要問題。最可怕的,是到了宣戰之時,凡德國人民,都有當兵的義務。你既入了籍,這一種義務,自然也不能減免。到了那時,憑你的身份,怎能去扛槍筒子,打前敵,這豈不是一個最大的難題嗎?”鏡芬笑道:“你這真是杞人憂天,太以的過慮了。如今世界和平,各國講信修睦,哪有打仗之理?我們只商量入籍好了,你不必前五百年後五百年,瞎操這種心了。”馬格爾笑道:“你遞一張請求書,文字要德華合璧,就交到我手裡,我向提督去說,決無不准之理。準了之後,你就把入籍費呈繳上來,耐心等候,大約有三個月工夫,柏林的回文就到了,那時候你便正式是一位德國人了。不過有一節,凡入籍的人,提督必要當面接談,要能說德國話,彼此問答如流的才算合格。你是一句德國話也不會說,將來可怎樣會提督呢?”鏡芬一聽見這個難題,立刻瞠目結舌,大失所望,忙向馬格爾再三央求替他設法。馬格爾想了想說:“講不得,只好花錢運動了。只要把提督這一關運動好了,臨時全好通融。”鏡芬道:“但求諸事順手,花幾個錢不算什麼。”兩人商議好了,馬格爾問他何時遞請求書,鏡芬說:“這又是一個難題。華文我自己可以預備,唯有德文,我是一個字不通,可怎樣辦理呢?”馬格爾大笑,說:“這一點小事,你就想不出法子來啦。現放著曲江潮,無論什麼德華合璧文字,他全能辦理,你何不委託他呢?”一句話提醒了鏡芬,鼓掌笑道:“我真成糊塗蟲啦。現放著德文大家,卻為的是哪一門子難呢?” 他當時便去尋曲江潮,求他代作請求書,把自己要入德籍的話,完全對曲江潮說了。曲江潮皺著眉頭說:“我的李大人,你又不想到德國去經商,為什麼一定入他的國籍呢?何況李大人在中國,又不是沒有勢力的人,還怕有人欺負,必須尋一張護身符嗎?”鏡芬笑道:“今天真不順當,為這入籍的事,方才碰了馬格爾一個釘子,這時候又碰到你的釘子。難道必須經商,才准入籍嗎?”曲江潮道:“我們是大中華民國一分子,犯不上借他德意志的字號。比如我是一個窮光蛋,要願意入德國籍,早就可以入啦,到底我總覺著不值。何況你李大人,這大的身份,這高的資格,為什麼去做副號的外國人?果然有便宜可得,也還罷了。究竟也沒有什麼便宜,徒然多一層管束,反倒不得自由,那又是何苦呢?”按說曲江潮這一席話,實在是忠告之言。鏡芬要稍為明白一點,也應當取消前議了。怎奈他執迷不悟,也是活該有日後的倒霉。不但不聽曲江潮的話,反倒說他太不開通。曲江潮見他如此,便也隨風轉舵,說:“本來李大人想長久住在青島,入德國籍自然也有種種便利,但不知一切手續,你可都辦好了嗎?”鏡芬道:“我來訪你,正為的是這個。求你替我預備一份德華合璧的請求書,我好交馬格爾呈遞。”曲江潮說:“請求書不難預備,但是這一座提督府中,上自書記處,下至提督的衛隊營,都得花到了錢,然後才可免去許多阻力。要不然,一有人從中破壞,這事就不好辦了。”鏡芬道:“你替我估計估計,大約得花多少錢。一切都求你偏勞,我就一事不煩二主了。”曲江潮假作躊躇,停了一會,方才答道:“這事要都點綴點綴,最少限度,也得要五千塊大洋錢,提督同馬格爾兩人,還不在內。”鏡芬毫不猶豫地簽了五千元支票,交給曲江潮,說:“諸事求老弟多分神吧。”曲江潮也不客氣,把支票接過來揣在懷中,說:“後天請求書便能繕清,我送到府上去,請你簽字蓋章,然後再交馬格爾呈遞。”鏡芬拱手稱謝,回至家中,心裡覺著十分高興:這事一成功,將來再到大街上便溺,也沒人敢管我了。又過了兩天,曲江潮把請求書送來,請他簽字蓋章。鏡芬只將華文看了一遍,覺著立言倒還得體,遂簽了字,將章蓋上,仍交曲江潮帶回去,轉交馬格爾,呈至提督面前。提督名叫黑華,是德國的陸軍中將,奉德皇威廉之命,派來中國,充任青島提督。他本是一員勇將,對於地方民政,並不十分熟悉,一切都交馬格爾辦理。馬格爾在中國多年,對於各界情形無不熟悉。他深知李鏡芬這種腐敗官僚,唯知托庇外人宇下,好保全他的身家財產,並無所謂國家思想。這種人敲他幾個錢,並不為過,藉著這入籍的題目,敲了鏡芬兩萬塊錢。其實黑提督哪裡註意到這些事情,所有當面接談種種手續,也都委馬格爾替他辦理。馬格爾便對鏡芬說他怎樣為力,怎樣說了許多好話,提督這才允許不親自接談。派我替他代見,既然是我代見,這事就好辦了。我回去對提督說,你的德語如何嫻熟,德文如何精通,自然可以完全批准,再不能發生阻力的。鏡芬又封了五千元支票,專送給馬格爾作為謝意。連前帶後,一共整整花了三萬元,算是捐了一個德國人頭銜。其實馬格爾同曲江潮立意之始,對李鏡芬確抱著一副朋友熱誠,勸他不必入籍,真是肺腑之談。怎奈他聽不入耳,人家當然要改變方針,饒敲了他的洋錢,還哄他歡喜,落一個好朋友。可見天下事,要拿真心待人,不但自己得不著便宜,就是對方,也決然不能滿意。你唯有把真的藏起來,只需用假面目對付他,不但受之者高興,連施之者還有利可圖,這是多麼合算的一件事。因環境的演變,遂使人心日趨險詐,不這樣便不能在社會活動。古道已亡,怎能不使人慨嘆呢? 閒言少敘。卻說李鏡芬自入了德國籍,志得意滿,彷彿自己也變成了頭等國家,又極力拉攏了不少的德國朋友。誰都知道他是一位有錢的大富翁,樂得同他親近,只有便宜可得,決沒有虧可吃。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多,鏡芬的劫運忽然來到頭上了。因為這一年正是歐戰發軔之年,塞爾維亞的人,刺殺了奧斯馬加的皇太子,彼此交涉,越鬧越僵,結果只有出於宣戰之一途。此時德國同奧國的邦交最厚,德皇威廉二世抱著獨霸全歐的野心,時時刻刻想打倒了英法,只苦於沒有題目。這一次奧塞的事突然發生,德皇威廉同奧皇飛迭南聯爲一致,向塞國進攻。塞國便聯合法蘭西出而抵抗,這戰事便擴大起來。英國向持穩健態度,對於國際糾紛,輕易不肯取武力途徑。怎奈德國意在挑戰,使英國雖欲中立,而其勢有所不能,後來便也同法國取一致步調,應付德奧。德奧這方面是同盟,英法那方面是協約,兩方面旗鼓相當,戰事便延長起來,無法解決。這時候我們中國,當然是持中立態度,不敢有所偏倚。可是東鄰的日本虎視眈眈,卻認為是天外飛來的大好機會。日英本是同盟國家,有攻守互助的義務,他一眼便看上了青島。面子上是說,德國在遠東方面,有這一座海軍根據地,於協約前途危險很大。日英既為同盟,我們當然得要剷除德國這塊根據地,雖因此用兵在所不惜。其實骨子裡,是要奪取青島這塊肥沃土地、天然良港。在協約方面,當然是讚成他這種舉動。至於我們中國,因為哪一方面也惹不起,只好裝聾裝啞,聽其自然。日本對於青島,倒是採取先禮後兵的態度,正式照會青島德國提督黑華,大意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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