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輕小說 繞遠路的雛人偶

第40章 五

繞遠路的雛人偶 米泽穗信 5805 2018-03-23
酒水最後好像還是來晚了。不過因為路線變更造成的時間差,就結果而言倒還算及時。隊列回到神社後,等在前方的是熱乎乎的食物以及溫好的酒水。雖然發生了很多事,但祭典總算是平安結束,之後就只剩類似後夜祭的續攤了。整頓午飯氣氛和樂,飯桌上充滿了歡聲笑語。 千反田等活偶們則顧不上吃飯,她們一回來就進到拜殿裡,好像要舉行除穢儀式。 雛人偶原本就是替人類承受污穢的道具,所以每次積蓄的穢物必須趕快祛除。雖然我不知道水梨神社的活偶祭起源於何時,不過由人類承擔人偶的職務,就祭祀來看是相當怪異的。如果將其考慮成咒術的一種,甚至會讓人覺得很危險。因此,活偶們刻不容緩地直接去除穢,也不能說毫無意義。 告訴我這些的,正是那位“遍知天下無用事”的福部裡志……才怪。告訴我這些的是伊原。穿回便服裹著風衣的我,和伊原、裡志兩人在神社院角吃起了醬油團子。話說回來,我完全不知道伊原對咒術這麼了解。

裡志告訴我的是另一件事。 “奉太郎,簡直就是奇蹟啊!” 他說。 “你是指自己趕上祭典的事?” “啊,也對,那也是個奇蹟。沒想到祭典竟然整個推遲了。” 據說他補習一結束就全速騎車飚過來,正好趕上了祭典後半、隊伍渡過遠路橋。只見裡志把手伸進麻布手提袋中,取出一次性相機來:“雖然對這相機不是很滿意,不過總比沒有好。我為了以防萬一帶上它,沒想到真就派上用場了。趕上那種場景實在是萬幸,要真沒拍到的話,我肯定腸子都得悔青了。” “拍到了?” “包括櫻花,全都拍進去了。” 看我陷入沉默,裡志露出一個坏笑說:“就憑奉太郎你,想必是說不出'也幫我洗一張作紀念'這種話的吧。不過不用擔心,你不說我也會給的。”

“但是說真的,你在裡面完全不搭調。”伊原補充了一句多餘的話。 直到最後,我和千反田都沒能在水梨神社碰上面。不知不覺間祭神儀式已經結束,隨著遊客紛紛散去,裡志他們也不好再作停留了。 “那你幫我們跟千反田同學問聲好。”留下這句話後,二人便揚長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這個“相關人員”應該當到什麼時候。吃過午飯後,我又積極地參與了收拾碗盤的工作。雖說有事的男人全都早早離開了,但席間還剩著十個左右的人依舊在吃吃喝喝。 和千反田見上面,已經是夕陽西照之後的事了。受邀去到千反田家的我,在走廊中遇見了她。 本來我一直在客廳乖乖呆著,後來因為出門上廁所,回來時剛好和她打了個照面。 “啊,折木同學。我正想去跟你打個招呼呢。”

已經卸了妝的千反田微笑著說道。這次是學校裡那位平常的千反田。雖然沒有直勾勾地盯著她看,但我心中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我果然還是更熟悉這樣的她。千反田已經脫下那身十二單,換上了帶領襯衫和素色短裙。不過這身裝扮說這是家居服依舊有點正式,估計一會兒還要去見人吧。 就在我觀察她的時候,千反田突然不滿地鼓起了臉頰。 “怎、怎麼了?” 只見她長舒一口氣,然後氣勢十足地叫道:“折木同學!” “…………” “今天真是太難熬了,我一直一直都在忍耐。唯有今天,連我自己都佩服起自己來了!” “哦,你說活偶啊。” 然而我錯了。千反田搖搖頭,向我逼近了一步。光鑑照人的走廊地板發出咯吱的一聲。

“我忍的並不是那個。所謂'忍耐'當然是指……” 千反田將雙手握在胸前,傾吐出心中的想法說:“給中川施工隊打電話的到底是誰,為了什麼?我一直都在好奇這件事!” ……那個啊。 “在那間屋子的時候,我就覺得折木同學肯定知道。可那時我又沒法問你。一想到這裡,我甚至覺得折木同學就在帷帳對面向我吐舌頭做鬼臉。” “我可沒吐舌頭。” “那你吐什麼了?” 這可真是個預料之外的問題。 “我想了很多。如果長久橋不能通行的話,誰會得到利益呢?可是今天我有要職在身,既不能一直考慮這件事,又不能詢問其他人……” 雖然她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語氣中卻帶著一絲不甘。走廊上沒有帷帳,所以像徵著千反田好奇心的巨大眼瞳也湊到了至近的距離。

“折木同學。你一直待在社務所,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了嗎?” 雖然我很想說“沒有”—— 但實際上確實是有的。要在平常,我肯定不會去留心一座橋如何如何。不過鑑於今天的種種特殊情況,我一直在考慮千反田是不是會好奇。也是因此,我對旁人對話聽得也比較仔細。 在那個房間裡,千反田並沒有說“我很好奇”,所以我還以為這事已經過去了。沒想到她會留到傍晚在家裡問我。 我後退半步,答道:“的確……今天見到了好多人。老實說,大多數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我應該全部都認識。” “你沒覺得誰可疑嗎?” 我試著反問道。因為驚訝,千反田那燃著好奇光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咦?我嗎?” 她指著自己問道。說起來,最近好像經常能看到這個動作。千反田微微歪了歪頭思考了起來:“……讓我想想。雖然沒有證據,但我確實覺得一個人比較可疑。”

“我也有一個懷疑的人,只有他好像一開始就知道事態。” 千反田扑哧一笑:“那要怎麼辦?寫下來然後一起亮給對方?” 說是這麼說,不過這裡既沒有紙也沒有筆。 不過千反田不會隨口亂提意見。她把手伸進短裙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支簽字筆。 “這裡有筆。” “幹嘛帶著筆?” “因為我剛才在寫信封。先別管這個了——” “寫到哪兒啊?” 一瞬間千反田困惑地皺了皺眉,不過她很快就得出了結論:“就寫在手上吧。” ……我是無所謂,不過你一會兒不還得參加宴會呢嗎? 拔下筆帽後,千反田毫不猶豫地在自己潔白的手上書寫起來。一寫完,她就迅速把筆轉遞給我:“給,折木同學。” 沒辦法,我也只好寫了起來。左手好癢啊,我花了老大的勁兒才忍住沒怪笑出來。不過因為花了老大的勁兒,可能表情反倒變得很奇怪了吧。

我們倆都握緊了拳頭。走廊上雨窗大開,說不定外面能窺探進來。不,應該不用擔心。千反田家的庭院很廣,圍牆也很高。 “我說'預備,開'就打開哦。好,預備……開!” 千反田的左手上寫著'小成先生的兒子'。 我左手上寫的是'茶發'。 千反田來回比了比兩隻手上的字,然後微微點點頭,很是滿足地說道:“小成先生的兒子頭髮就是茶色的。” “開始我覺得那個阿園很奇怪。明明家裡還在服喪,他卻來給祭典幫忙。” “啊,園先生啊……他家婆婆應該接近一百歲了。” “不過這並不是絕對的疑點。如果村里有兩家姓園的話,那就不成問題了。” 千反田點點頭:“雖然有親戚關係,不過園家的確有兩個。同姓的家族相當多呢。”

“是吧。因為這個,阿園就可以排除了。接下來是負責準備酒水的中竹。他讓酒水一點鐘再到,結果被白髮老爺爺罵了。因為橋路不通,遊行隊伍繞了遠路,就結果而言一點送到的酒水也算趕上了。 “不過為了讓酒水趕上時間而叫人開始施工,想來未免太荒謬了。而且施工隊接到電話是在前天,所以把酒水這邊考慮成單純的安排失誤還更自然一些。” “中竹先生……並不是個壞人哦?” 是我不會說話,你就諒解一下吧。 “然後還有中川施工隊、村井市議員和與之交涉的谷本。我在考慮這之間會不會有誰在說謊。施工隊會不會把工期放在第一位,不肯放過這一天呢?村井會不會對谷本打了包票,卻對中川施工隊說'表面上這麼說,你們照舊施工就好'呢?

“然而施工當時根本沒有開始,長久橋直到今早都還可以通行。也就是說,工期才剛剛開始。一般為了應對下雨等不能施工等情況,工期都會多給幾天。所以這一推論的疑點是:施工隊何苦要這麼著急趕工呢?而'市議員說謊'那條假設更是匪夷所思得沒邊兒。” 千反田扑哧輕笑一聲。我還以為自己哪兒說錯了,不想她卻說道:“的確,要說村井先生會干那種事,的確有點匪夷所思呢。” 是嗎,我又不認識市議會議員。 “大家好像都與此事沒有關係。唯有一人,唯有他是以'長久橋不能走'為前提行動的。” “就是小成先生的兒子嗎?”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就是了。” 老站著說話也很累,於是我們便坐到了套廊邊。夕陽很是晃眼。這麼一來,要是再有隻三毛貓、再有杯日本茶可就不得了。

“那個男人說是為了看'難得一見的遊行'才'專程回老家'的。不覺得很奇怪嗎?你從初中時代開始就每年扮演活偶對吧。也就是說祭典每年都會舉辦。一年一次雖然的確說不上頻繁,但既然每年都會舉辦,那'難得一見'這說法就很奇怪了。” “……的確有點不對勁呢。” 千反田慎重地點了點頭。我瞟了一眼她的側臉,好像相當紅的樣子。估計是被夕陽染紅的吧。我把視線轉回到空中,繼續說道:“然而,今年的確出現了'難得一見的遊行'。” “咦?” 千反田聞言一愣。 我想起了裡志的一句話:“簡直就是奇蹟啊”。 “河岸旁的櫻樹有一株不按時令地開花了,長久橋因為翻修而無法通行。雖然不知道小成現在在哪生活,但既然他的老家就在這裡,這種情報應該可以弄得到手。 “如果遊行隊伍繞道遠路橋,那'活偶隊列從櫻花樹下通過'這個奇蹟般的場景就會在今年出現。這便是值得'特意回老家'來看的'難得一見的遊行'。” “竟……” 千反田驚訝地捂了住嘴。 “竟然就為了這種事!” 她驚呼道。但“這種事”其實我也想過。 在我腦海中,石川五右衛門又蹦又跳。絕景啊、絕景啊。說什麼春景值千金實在是小氣、小氣。 櫻花和扮成皇后的千反田。就算只從背後看,這搭配都美得令我窒息。如此景色,確實有仔細欣賞的價值。換句話說,確實有為此搗鬼的價值。 不過我不會說出來。 我把頭撇向一邊,轉而對千反田問道:“你為什麼會覺得是那傢伙?” 聞言,千反田低下頭說道:“那個,我最開始就說過沒有證據了吧?” “說是說過。我又不會笑你。” 就算說到這份上,千反田還是猶豫了老半天才終於開口:“我覺得,要說有誰能滿不在乎地損村井先生面子的話,也就只有小成先生的兒子了。” 原來如此。不過這麼一說,福部裡志也成重要嫌疑人了。 當然,我並不打算因為一句似是而非的發言而告發小成某某。如果想徹底查明真相,估計我還得留在這裡再做一番調查才行。 不過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雖然的確造成了妨礙,不過祭典已經平安結束。我們只是互相給對方看手心自娛自樂而已。所幸千反田這就相當滿足了。 夕陽西下,空氣也漸漸冷冽起來。我剛想開口提議“天涼了,咱們進房間吧”,千反田便說道:“折木同學。我在那個房間說了要聯絡宮司吧。” 我點點頭。千反田去聯絡宮司,千反田的父親去聯絡氏族代表。我僅僅傳達了這句話,由“長久橋禁止通行”引起的混亂就魔法般的結束了。 “雖然可能有點無聊,但請聽我說。” 換作裡志倒是毫不稀奇,不過我還從沒聽過千反田用這種開場白。因此,我沒能說出“天涼了”這句話來。 黃昏之中,千反田的視線越過自家庭院,越過圍牆,聚焦在了環抱村落的山巒上。 “因為土地改良的關係,現在可能已經看不出來了,不過在很久以前,這一帶被一塊濕地分成了南北兩部分。據說,當時長久橋那邊正好是塊沼澤地,以北是我們村,以南是另一個村落。現在兩個村子已被合併,即是神山市陣出地區。” 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但還是靜靜地聽著。 “我們村有個水梨神社,而南方的村子也有個酒押神社。現在雖然不存在土地或是水源爭端,但神事仍是南北分開的。因此,祭神儀式上擅自過線就跟踏入別人家門一樣,雙方都會覺得很彆扭。 “由於這次事出無奈,酒押神社的供奉者們也會予以諒解。花井先生和其他幫工的男人們都明白這一點。但是,不經許可就擅自越境會成為矛盾的導火索,所以應該事先通知對方一聲。然而,具備這種溝通渠道的人並不多。 “我說過'不是什麼大事'對吧。那是因為,只要我說會和酒押神社聯絡,大家就能安下心來越過長久橋南行了。” “……原來如此。” 我直率地佩服道。 “也難怪裡志會稱你家為'名門'。” 想不到千反田稍稍抬高了音調問道:“是這樣嗎?” “…………” “這只是個很小的世界吧?神山市北部,行政區名是陣出。我只是對此處的北陣出和南陣出進行了協調而已。折木同學,我並不是認為這事不重要,但它也並非什麼大事。” 太陽已經落到山頭上了。周圍被火紅色籠罩,夜幕漸漸降臨。 “小成先生的兒子好像夢想成為攝影師。為了這個夢想,他正在大阪的專科學校進修。折木同學說他是想看罕見的景色,我表示認同。這樣一來,他在觀看之餘,應該也拍下照片來了吧。另一方面,我高中畢業一定會進入大學。 “……但與小成先生的兒子不同,我一定會回到這裡。不論路途如何,我的終點一定會是這裡——神山市陣出。” 說到這裡,千反田對我露出一個微笑問:“折木同學。文理分科你是怎麼選的?” 因為這話題太過突然,一時間我有些沒聽明白。意識到她是在指高一升高二的文理科選擇後,我回答道:“啊,我選了文科。” “為什麼?” “因為理科那四門我最喜歡化學,文科那四門我最喜歡日本史。然後相對於化學,我更喜歡日本史。” 千反田抱起雙手抵到嘴邊,笑道:“相當合理呢。” “您就放心吧。” “……我選了理科。” 千反田的成績應該是年級前五名。雖然她本人並沒說過,成績排名也不會貼出來,但大致上可以猜得到。總之這傢伙的話,可以選擇的升學方向也相當廣吧。 不過千反田所考慮的並不是這種事:“我並不認為回到這裡有多麼討厭或是悲哀。千反田家在北陣出具有一定領導地位,作為家中的女兒,我想盡一份心。為此,我在學校裡想了想自己該怎麼做。 “一種方法是率先栽培商品價值高昂的作物,讓大家富起來。 “另一種方法是以經營層面的戰略眼光增加生產效率,讓大家擺脫貧困。 “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前者,並因此選了理科。” 對於陷入沉默的我,千反田再次詢問道:“你知道讓我下定決心最重要的理由是什麼嗎?” “這個嘛……” 說著,我想到了一點:“我只是覺得,後面那個方法不太適合你。” 千反田微微點了點頭:“說得沒錯……直接原因是文化祭時,圍繞文集的那場騷動。給折木同學你添了不少麻煩後,我明白過來了:我大概並不適合經營公司。” 的確,我也這麼覺得。 千反田坐在套廊邊上,向空中攤開雙臂。天空已經基本沉入夜幕,幾顆星星也冒了出來。 “請看,折木同學。這裡就是我的歸處。如何?只有水和土地,村民們也日漸衰老。就算山坡上整齊地種著樹木,但商品價值又如何呢?我並不認為這裡是最美的地方,也不認為這裡充滿了機遇。但是……” 千反田放下手,垂下頭,然後低聲說道:“我想向折木同學介紹這裡。” 我心底一個埋藏已久的疑問,此時此刻終於得到了解答。 於是我打算這麼說:“你所放棄的'經營層面的戰略眼光',由我來修如何?” 不過到底是怎麼了呢。我明明想要這麼說,卻完全說不出口。 這種狀況還是頭一次發生。而這個嶄新的經驗,則是我解開心中未解之謎的一個關鍵。 我明白了。 我明白福部裡志為何要弄碎伊原的巧克力了。 簡單來說的話—— 現在,暮色低垂的千反田家中,我之所以沒說出真心話,而是另找了一句說辭,原因與之大致相同。 我努力裝出冷淡的樣子,這麼說道:“天變涼了啊。” 千反田有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然後溫柔地笑著,慢慢搖了搖頭:“不,已經開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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