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古典文學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第30章 第二十七回海關納賄昏夜乞憐監政被參病床謝過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2360 2018-03-23
光緒同皇后正在宮中談話,貿然進來一人,二人見了,直嚇得魂不附體。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皇太后得意的太監李得用。李得用因何能自由進宮?這是平日奉有太后懿旨的。他這回跑到光緒宮中,因為皇太后白天見了光緒大哭,知道他必為聽《連營寨》的戲動了感情,所以觸景生悲,流這許多的眼淚。她想光緒是久病新愈之人,這一傷心,定然舊疾復發,離死期不遠了,所以特派李得用私自來偵探一切。得用來至宮門外側耳竊聽,聞有皇后說話的聲音。他心說皇后未奉老佛爺旨意,愣敢跑來皇上駕前,她的膽子誠然不小,便立定了仔細竊聽。皇后勸光緒的話,隻字不遺,全被他聽去了。後來又聽見光緒的話,他不覺在暗中吐了吐舌頭,心說好厲害呀!倘然太后先死了,他一旦大權獨攬,不定得殺多少,剮多少呢。有心回去禀知太后,繼而一轉念,不大妥當,叫太后知道了,徒然給他二人造了大孽,究竟與我也沒什麼好處。在光緒如果訪著是我說的,他心中的怨毒更深一層,將來倘或落在他手裡,我這項上吃飯的傢伙,便有些長不牢了,我何不索性送個人情?再說還有一件事,藉這機會要求他,他萬不能不准。他準了,這白花花四十萬銀子便安穩入我腰中,我為何不做這俏買賣呢?想到這裡,便輕輕揭起簾子,側身進來。見了光緒,連忙雙腿請安,說奴才請主子晚安。轉過身來,又請安道:“奴才請娘娘安。”這兩個人見了,直彷彿芒刺在背,皇后嚇得抖衣而戰。還是光緒有些膽量,仍然撐著他那皇帝的架子,淡淡地問道:“三更半夜你跑我宮裡來做什麼?”李得用見光緒責備他,連忙跪下磕頭道:“奴才無事也不敢來驚聖駕。只因太后老佛爺見主子看戲累了一天,恐怕新愈之軀支持不住,特差奴才前來探望。這也是老佛爺眷愛皇上的一點慈心,所以奴才敢冒昧進宮。卻不知娘娘鳳駕,也在這裡。奴才驚動聖駕,實在罪該萬死,還求主子同娘娘格外開恩,饒恕奴才。”說罷又連連磕頭。光緒聽說是奉太后旨意來的,也就不敢怠慢,連忙立起身來,向李得用道:“原來老佛爺派你來看望我,快快起來吧,不要跪著了。”李得用卻故意作態,說:“求主子赦奴才無罪,奴才才敢起來。”光緒笑道:“朕赦你無罪,你還不起來嗎?”得用忙磕了一個頭道:“謝主子聖恩。”然後爬起來,垂手侍立在一旁。光緒立著問他道:“皇太后晚天身體可好?”得用躬身回道:“不勞主子惦念,老佛爺晚間很是精神。現在還同榮壽大公主對坐下棋呢。”此時皇后實在忍不住了,向得用道:“李總管,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成全才好。”得用道:“娘娘說哪裡話,奴才是伺候娘娘的人,娘娘有什麼事,自請吩咐一聲,奴才赴湯蹈火也必給娘娘去辦,哪裡會說到求字。奴才實在擔架不起。”皇后道:“不是別的,方才我到皇上宮裡來,你回頭見了老佛爺,千萬不要提及一字,免得他老人家生氣。”得用笑道:“娘娘怎把奴才看成壞人了?實在不瞞主子同娘娘說,奴才在老佛爺駕前,事事遮蓋,好話多說,不好話從來不說。奴才的意思,總願意人家母子婆媳和和氣氣,我們當奴才的伺候著,也省去許多麻煩。拉老婆舌頭,奴才從來不做那樣事。娘娘自請萬安。”光緒同皇后聽他這一套冠冕堂皇的話,信以為真,立刻將心放下,滿臉帶笑地說道:“得用,我們也知你是好人,只因近來這些奴才們賢愚不等,有時在老佛爺面前獻殷勤,三言兩語,便挑起很大的是非來,所以也不能不防。”得用道:“誰說不是呢?奴才因為這些事,恨得牙癢癢。上一次管給佛爺梳頭的王得功,無緣無故說珍妃娘娘在背地裡咒了老佛爺,恨得她老人家立刻將珍妃娘娘叫到眼前,痛罵了一頓,還要打嘴巴子。是奴才跪在地下,響頭磕了有好幾百,把腦門子全磕腫了,方才求下來的。後來我打聽出來,是得功串的戲,恨得奴才大罵一頓。前天對太后說,他這人靠不住。老佛爺倒還肯聽奴才的話,立刻將他的差事革了,驅逐回籍。娘娘請想一想就知道奴才的為人了,焉能把方才的事去對太后說呢?”光緒道:“朕數年以來,還不知道你這樣誠實可靠,以後倒要另眼看待你了。”

得用得了這句話,立刻又跪下叩頭道:“奴才謝主子天恩。”說到這裡,他卻掏出手帕來,擦抹眼淚。光緒忙問道:“你為何啼哭?莫非有什麼為難的事嗎?”得用道:“奴才有一件事,得求主子做主。在主子不過是提筆之勞,奴才的父母叔嬸弟兄子侄一家大小,可就全沾了天恩了。”光緒忙問他什麼事,得用道:“奴才的父母生奴才弟兄三人,奴才從十六歲便進宮當差。家裡兩個哥哥俱皆務農為業。奴才還有叔父嬸娘,全是雙失目,也靠奴才家裡吃飯。家裡有薄田五十畝,不夠嚼用,偏巧又趕上旱潦不收。奴才有四個侄兒,全都不成材,只會花錢,不會掙錢。奴才當這份差使掙幾個錢,不夠應酬的,哪能拿回去養家。可憐父母叔嬸時常挨餓,奴才想起來,白淌會子眼淚,也是無法。前天忽然有人向奴才說,粵海關監督的缺,眼前就要點放了,是內務府郎中常春。按次序應當他去,但是他心中害怕,怕萬歲爺不歡喜他,另放別人。所以他情願拿出十萬銀子來,給奴才作為養家費,托奴才在萬歲爺駕前替他說句好話,將粵海關監督這缺點放了他。奴才向來膽小心細,哪敢受人家的賄賂?是我回絕了他。後來介紹人說:'他的班次應得這個差使,萬歲爺決不肯放別人的。你樂得使他這現成錢,為什麼要回复他呢?'奴才說:'他雖然應得,我既使了他的錢,若不向萬歲爺奏明,便擔著一個欺君之罪。'奴才長幾顆腦袋,敢做欺君的事?所以對他說:'此事必須向萬歲爺奏明,萬歲爺若可憐我家中寒苦,准許我要他這錢,這便是奉了旨意要的,既不欺君,亦不負友。倘然萬歲爺不許我要,無論放他與不放他,我決然不敢使這筆錢。'今天奴才大膽,將這事奏明萬歲爺,要與不要,只憑萬歲爺的旨意吩咐。奴才想萬歲爺皇恩浩蕩,必不忍奴才的一家老幼忍飢挨餓,隻請御筆在常春頭上畫一朱圈,奴才一家便全有飽飯吃了。”說罷又連連磕頭,不住地拭淚。光緒仰著頭想了一想,問得用道:“今年應放的粵海關監督不是叫常興嗎?”得用忙奏道:“不錯,內中有一個常興,但是他的資格是很淺的。並且此人是一隻眼睛,五官不全,主子若派他去,於朝廷體面未免有些不大雅觀。”光緒道:“你這話固然也有理,但是上次朝見皇太后的時候,他老人家曾當面囑託過我,說這一次粵海關換人,你就叫常興去。我當時只得答應著,如今若改派常春,太后豈不要向我翻臉?”得用道:“這一層主子自請放心,老佛爺那邊全有奴才一個人去疏通,決然怪不到主子頭上。其實奴才不當說,老佛爺卻又何必!她老人家內庫裡的金子,就存著一百幾十萬,何必還貪這一點小便宜?常興是托王得功說的,如果放了他,他情願報效老佛爺二十萬現款,其實是三十萬,得功一個人便吞起十萬來。主子請想,他肯花三十萬本錢,將來到了任,還能不苦害商民嗎?莫若放了常春,奴才沾點實惠還是小事,他決能替主子出力,不至鬧出生氣來。”光緒想了一想,我能得罪太后,不能得罪李得用。因為得罪了太后,得用替說上一兩句好話,便可以雲消霧散。倘若開罪得用,他在太后駕前飛短流長,我的孽可就大了。再說今天皇后來此,本是疼顧我的一番好意,我若不准得用所請,他回來將皇后看我的事全向太后說了,我那可憐的御妻豈不又要受盡凌虐?我倒成了以怨報德了。想到這裡,便含笑向得用道:“既然你說了一回,又關係你一家老幼的生活,朕決然能替你為力。但是太后怪下來,你可要承當。”得用聽光緒答應了,歡喜已極,便爬在地下叩頭謝恩。又滿口應承,太后見怪,自有奴才化解,決不干主子的事。光緒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得用叩了一個頭,站起來才要退出,光緒又把他叫回來,說:“有一件事同你商量。你偷偷地告訴御膳房,朕每天的早晚兩膳,叫他們做一點可吃的東西,我也好搪飢,別再上那酸臭之物才好。”得用聽了那話,倒有些為難,遲疑了片刻,方才奏道:“這件事奴才實在不敢做主,因為老佛爺有旨。奴才有一個變通的法子,好在娘娘寢宮同主子寢宮相離不遠,最好以後將娘娘的御膳撥送主子一半,也夠用了。老佛爺所派查看主子飲食的人廖小福是奴才的徒弟,奴才囑咐他不准洩露,料想總可以無事。只好就是這樣辦吧。”光緒點點頭,說如此甚好。皇后在旁邊也極端贊成,得用方才去了。

次日早朝,軍機大臣恩親王果然將粵海關監督應放的三個人名一齊全開上來,光緒看了很覺詫異,因為這三個人全姓常:頭一個是常泰,第二個是常興,第三個方是常春。這其中原來全有原因。要論資格,以常泰為最深。他在內務府當差已經十七年了,由筆帖式升堂主事,由堂主事升堂郎中,繼而又轉為緞匹庫的郎中。每一年總不下二十萬的進款,他仍然於心不足,非要求外放不可。在前清時代,全國中最著名的闊缺就是粵海關監督、杭州織造、長蘆鹽政、兩淮鹽政道四個缺。每年全有幾百萬進款,非旗人不能得,而且旗人中非內務府的旗人不能放。這內務府的機關在清朝時代,就好比是皇家一個聽差的門房。凡皇宮裡一草一木全由內務府承辦,一切飲食起居,至纖至悉,全要由內務府預先備妥。說白了,就是皇上的家人奴僕。所以內務府旗人比滿洲旗人小一級,可是有一樣便宜,凡是在內務府當差的,無一個不是囊橐充盈,腰纏十萬。甚至裡面當小差使的,較比其餘各部的尚書侍郎尤其闊綽。因為這一個內務府中,淨說庫就有好幾百座,比如管綢緞的叫做緞匹庫,管皮革的叫做皮革庫,管點心的叫做點庫,管茶葉的叫做茶庫,管果子的叫做果庫,管香花的叫做花庫。甚至滿洲人好迷信,三天二日總要供佛燒香,於是內務府中又添了供庫、香庫。諸如此類,凡是吃的、穿的、用的,自有一樣東西,便有一樣庫。有這一庫,便有管庫的郎中主事,以庫事的繁簡分缺的肥瘠,相沿已久。至每年的內務府的開銷,總不下數千萬。其實府中的人員,自總管大臣,下至筆帖式,一個個全是酒囊飯袋,除去作闊擺架子之外,毫無所能。每年卻耗費這許多民脂民膏,怎不可惜?按滿清的例條,宮中太監應當歸內務府管轄,其實是他們管著內務府,並不是內務府管著他們。當老公的,自見了內務府的官兒,兩隻眼睛瞪起來,比琉璃燈還大,要什麼便得給什麼。答應慢了,嘴巴子立刻上臉。不管你是總管大臣,自惹著太監,在皇太后皇上面前進兩句讒言,拖翻了便是四十禦棍,打完了沒地方去訴委屈。這全是君主專制時代說不盡的餘毒。在內務府的人,就求著多賺錢。差事當煩了,還要運動外放。海關織造,是他們應升的缺。

起先連鹽政大臣也歸他們專利,後來被直隸總督劉長佑硬給端了鍋,這才改為總督的兼差。要說起來,倒是一段笑話。本來清初時候,制定這鹽政的官缺,就是為叫旗人發財,並無別的意思。辦事有鹽運使,何必頭上安頭,又加一個鹽政?況且鹽政的官兒僅止四品,鹽運使卻是三品。可是鹽政到任以後,鹽運使得遞手本,行庭參禮。鹽政去拜司道,全是平行,唯獨見了運使,便是擺出上司的架子來。從前天津有鹽政衙門,鹽政衙門的轅門以內是一條通行的大路。彼時津河道坐著轎子從他衙門經過時候,可以入轅門出轅門,通行自由。運台卻不敢,除謁見時候可將轎子抬進轅門,若平常往這裡經過,必須繞道而行,在轅門外通過。可見君主時代連官級全沒有一定標準。有一年來了一位鹽政,卻是紈褲出身,不達世務。那時的直隸總督是劉長佑。劉長佑乃是平洪、楊的功臣,在朝廷也另眼看待。他到任之後,覺得這總督的缺非常清苦,便想到鹽政上來。這一日備了一席,特請鹽政吃飯,有運使、津道作陪。酒至半酣,劉長佑向鹽政笑道:“兄弟今天有一點事要同老哥商量,無論如何得要求老哥玉成才好。”鹽政福海是一個輕浮少年,哪裡明白他這話的意思?還認著是套近呢,便慨然道:“老前輩有什麼不了的事,委給晚生,晚生必然竭力報效,決不推辭。”劉長佑暗暗好笑: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我全都辦得了,有什麼事用著你?不過跟你借幾個錢罷了。想到這裡,便含笑答道:“老哥肯幫忙,是再好沒有的了。兄弟從前只在軍營裡做事,開銷是輕的,多少有幾個錢,便可以敷衍。而且素性愚魯,又不懂得積錢,多以仕宦半生,依然是清風兩袖。如今蒙皇上天恩,命我開府直隸,一切應酬挑費非常浩繁,自己卻又一個錢沒有。一年的養廉不過一萬八千銀子,連一個月的嚼用也不夠。其餘旁的進款,是分文皆無。不怕你老哥笑話,連內人的衣服首飾全都當了。如今萬分無法,才向你老哥商議。老哥的鹽務,每年平風靜浪,準看一百二十萬兩的收入。兄弟不揣冒昧,打算同你老哥通融一步。我一年只借二十萬,你老哥有一百萬,也足夠用了。這是咱們私人的交情,並不為例。兄弟如有調轉,仍可恢復原狀,決不叫下任知道。料想你老哥慷慨為懷,決不吝這千金一諾,兄弟可就受惠無窮了。”

此時鹽政要換一個精明的,說上幾句好話,應許他十萬銀子,這件事也就和平解決了。哪知越是膏粱子弟,越有一種特別吝嗇的毛病。別看他平日自己揮霍,成千累萬全不心疼,要是為人作臉、慷慨好義的勾當,他是一毛也不肯拔。至於什麼叫利害關係,他更不明白了。聽了劉長佑的話,他倒明白人家這叫敲槓子,只是拿定了主意,不叫你敲。但是不叫敲,也得有不叫敲的對待方法,不能再用口頭得罪人了。哪知道他滿不計慮,便脫口答道:“晚生掙的錢多錢少,老前輩既未做過鹽政,怎會知道?再說晚生縱然真得一百二十萬,這乃是皇上的恩典,無論何人不能分這一筆皇恩。老前輩看我的缺優,何不請皇上派你做鹽政?豈但二十萬呢,這一百二十萬全是老前輩一個人享受不更好嗎?”這一席話,說得運使、津道及一班陪客全都惶然失色。哪知劉長佑老奸巨猾,絲毫也不動氣,只微微一笑道:“你老哥太認真了,兄弟不過說著玩玩。你肯借呢,是人情,不肯借呢,是本分,絕不敢少為勉強,千萬不可誤會。”說罷又端起酒杯來,不住地讓酒。從此再不提這話,反倒東拉西扯,格外套近,彼此盡歡而散。

當日夜間,劉長佑特將一位貼己的紹興師爺請至自己臥房,屏退家人,把方才的事詳細說知,務必請師爺想一個法子,好洩一泄這口怨氣。這位師爺姓黃字淑朗,叫白了,人全美之曰“黃鼠狼”,為人心思精敏,刀筆純熟,在幕府中總算一位特出之才。如今聽說東家受了侮辱,他怎肯甘心?略沉吟了一會兒,附在長佑耳旁,低低說了一遍。長佑不覺鼓掌道:“好計!好計!事不宜遲,就請老夫子擬稿,即日繕發。”黃鼠狼應了,回至自己房中,過足了鴉片煙癮,拿起筆來,一揮而就。一封上朝廷的奏摺,兩封私信:一封是給兩江總督曾國藩的,一封是給軍機大臣恭親王的,次日呈給劉長佑過目。長佑閱畢,讚道:“妥極妙極!”三件底稿,並未交與清書繕寫,全留在上房,叫他自己的公子寫好,先後發出。過了沒有半個月,鹽政福海忽然接到軍機處寄來一封廷寄。福海看了,倒嚇得目瞪口呆,半晌喘不過氣來。原來廷寄上說:“奉皇上面諭,長蘆鹽政福海辦理不善,著將該署事務替交劉長佑代理。福海交卸後,仍須留津聽候查辦,俟查明復奏後,再行降旨。欽此等因,合即傳諭福海,遵照辦理。軍機處寄。”福海見了這封廷寄,自己思前想後,五臟庵中彷彿開了一座油鹽店,也說不出來是苦是鹹是酸是辣。到此時也恍然大悟,明白這來源全是劉長佑身上發的。早知這樣,那時慷慷慨慨地許他二十萬,哪還有這宗岔子?如今後悔是來不及了,旨意又不敢不從。還得立刻去請示長佑,何日來接,又不知查辦自己的到底是何人,大約也許是劉長佑。從前同他有嫌隙,如今他豈肯饒我?將來還不定弄一個什麼罪名。自己越想越怕,只得立刻將鹽運使請了來,託他代為疏通。

鹽運使姓吉名謙,也是一位旗員,平日同福海意見很深。因為吉謙在旗員中資格很老,他是一位老科分的翰林,同福海的父親是同年,論起來還是福海的老年伯呢。福海的父親做過江蘇巡撫,很剝了不少民膏民脂,替福海捐了一個郎中,在內務府當差。老頭子故去以後,他便花錢打點,居然授了實缺的堂郎中。他仍然於心不足,又想外放,恰趕上長蘆鹽政出了缺,他便花掉五十萬,將這缺實到手中。到任之時,吉謙自以為是老前輩,無論怎樣總要有個面子。哪知初次見他,遞手本他居然收下,庭參時他也不攔,把這位老翰林的肺全氣炸了。有心要辭職不干,又捨不得這份優差,只可咬著牙關往下挨。從此抱定主意,永不去見福海,便是三節兩壽,也只拿手本掛一個號便算交差。因為這個,福海心裡也很不痛快他。無奈他資格老,總督劉長佑又很庇護他,幹生氣也無可奈何。如今卻想起他來了,派人過去,請即刻就來才好。自己卻忘了眼看卸職,還要擺上司的臭架子。這種不達時務,也算到了極點了。豈知家人去了,硬碰回來,說吉大人傳出話來,染病在床,不能出門,如有緊要公事,請大人下劄子好了。福海一聽,不覺大失所望,立刻傳轎子,到運台衙門去問病。

吉謙聽說他親自來了,老猾吏的心夠多靈通,早明白他必有關係己身的特別事故,連忙躺在床上,拉過一條被子蓋住,吩咐家人請福大人到臥室談話。福海進了他臥室,卻見吉謙躺在床上,蒙著一條被子,呻吟不止。見福海進來,便伏在枕頭上叩頭,口中哼哼著說道:“本司因為病了,褻瀆大人,罪該萬死,我在這裡給大人叩頭了。”福海忙走過去,攔著說道:“老年伯這是做什麼?小侄聽說你老人家病了,趕緊過來請安,年伯為何反鬧起官禮來了?”吉謙一聽,心說這小子今天是被魔鬼附下來了,自從他到任以來,也不曾聽見他痛痛快快招呼我一聲年伯,今天為何變了口氣?想到這裡,又連連叩頭道:“大人這種稱呼,本司不得病死,也得折壽死了。這是從前的老賬,如今雲泥勢隔,千萬請大人要自尊自重,不可失了欽差的體統。”吉謙這幾句尖酸刻薄話把福海說得滿面通紅。再要謙恭也不好,不謙恭也不好,只可老著臉,就床沿坐下,又低聲叫了聲年伯:“小侄年幼無知,從前得罪你老人家,千萬不要過意。還求年伯念先父同榜之情,替小侄想一想法子才好。”吉謙聽罷,心裡明白了,面子上卻裝糊塗,故意問道:“我的大人,你說了半天,倒是為什麼事來的?你叫本司想法了,這法子向何處去使呀?”福海被這一問,又好羞又好笑,哪有不向人家說事,先叫人想法子的道理?連忙從懷中把廷寄取出來,交與吉謙閱看。吉謙看完了,又還給他,立時他不招呼大人了,冷冷地說道:“這是旨意,哪有想法子的餘地?你趁早交出去就完了,難道還敢抗旨不成?”福海道:“怎敢抗旨呢?不過……”說到這裡,遲疑了片刻,方繼續道:“不過劉制軍那邊,上次在酒席筵前,小侄得罪了他,年伯是親眼看見的。如今將事情交給他,去看他的嘴臉,這面子上太難堪了。再說還有查辦一層,料想也逃不出他的手去。將來他若復一個亂七八糟,小侄的前程豈不毀淨了嗎?老年伯無論如何也不能瞧著不管,你必須設法保全我的面子同前程。無論如何咱們總是一旗的人,不看在小侄面上,還要看在先父的面子上啦。”吉謙聽他說得怪可憐的,又想起他父親在日待同年實在不錯,便也微微動了一點惻隱之心。這才開誠佈公,拿出老年伯的身份來,教訓他道:“你們這年輕的人,實在太沒有閱歷。從前劉制軍向你要求款項,你但凡知時達務,也應當許給他一點。縱然二十萬做不到,難道十萬還拿不出嗎?你卻說出那種拒人千里的話來,也不想一想,制軍在今日夠多大身份,連皇太后皇上還得敷衍他三分,何況我們一個破旗官怎能惹得起他?如今這場是非明明是他變的戲法兒,想要壟斷這鹽政的美缺。至於報仇洩憤,還是末焉者也。你現在既然掉在他腕子底下,醜媳婦也得見公婆,倒是急速去見他,將事情完全交出。他既得償所願,也不至再與你為難。至於那查辦的事,據我想,萬不能派在他的身上,因為他是原告,世界上萬沒有派原告查被告的道理。我們趕緊打聽查案的倒是何人,快快疏通還來得及,似乎不至於再擔罪名。可是這顆印把子決不能再抓住不放了。你要知道,軍機處既有廷寄給你,當然也有廷寄給他。倘遲延兩天你不交出,他給軍機處去一電報,只說你抗旨不交,只怕你吃不了,還得兜著走呢。”

這一席話,提醒了福海,連三並四地給吉謙請安道:“小侄是當局者迷,若不虧老年伯開誠指教,我這禍事一定不小。我今天便去會劉制軍,請示他接印的日子。明天有何消息,再來領教老伯。”說罷辭了吉謙,也不回衙,一直去拜劉長佑。傳出話來,在花廳相見。福海在花廳候了片刻,劉長佑從裡面出來,彼此一見,福海便請安道喜,說晚生一來給老前輩叩喜,二來請示接印的日期,以便妥為預備。長佑忙拉著他的手答道:“老弟,你千萬不要多心。愚兄今天接到廷寄,心裡是很難過的。你我弟兄,相與甚厚。從前酒席上,不過說幾句玩話,如今卻發生這事,倒好像是愚兄有什麼作用,未免叫我難為情。今天我已復電懇辭,請老弟少安毋躁,倒不必忙著交卸。萬一有個轉圜,也省得交過來又交過去,徒多此一番周折。”福海聽了,心說你這真是貓兒哭老鼠,裝什麼慈悲呢!到底面子上又不敢得罪他,還得信以為真地說道:“老前輩的盛意,晚生實在心感。但是皇上的旨意,我輩當臣子的豈敢不遵,還望老前輩先公後私,將鹽政的印暫時接去。俟等聖怒少息,再求老前輩代為設法。再說晚生交卸後,還是待罪被查之人,還得求老前輩格外關照,代為疏解。晚生但求無罪,便是天恩,也不敢再希望連任了。”劉長佑道:“老弟說的也很是。我們此時若不依旨辦理,反倒給你多添了一層罪過,索性明天照例文章咱們先辦一辦,遮遮人的眼目。至於查辦的話,無論何人前來,愚兄必替老弟台多方辯護,決不能叫你擔著一點不是。”福海見他應許接印,又應許給自己掩蓋,把害怕的心略微放下,連忙請安道謝。回到自己衙門,便傳諭預備交代。

第二天午後,劉長佑坐著大轎到鹽政衙門,先望闕謝恩,然後拜印。所有鹽政衙門的官員胥吏俱都堂參過了,然後同福海說了幾句閒話,這才帶著印迴轉自己衙門。他老先生算是加了兼領鹽政的頭銜。可憐福海交卸之後,仍然得住在天津,聽候查辦。到底查辦的人員派了誰呢?卻派的是兩江總督曾國藩。曾中堂得了旨意,心中早了然這件事的遠因近果。因為劉長佑事前曾知會他,求他向軍機處代為說項。此時曾中堂一言九鼎,在朝的人誰敢得罪他?所以將這個美缺,直然送給劉長佑,又把查辦的責任完全付與中堂。老曾便委了候補道彭毓橘,到天津來實地調查。彭毓橘便住在總督衙門,請示劉長佑這件事應當怎樣禀复。到底劉長佑是武人出身,心地忠厚,不肯過為已甚。將鹽運使吉謙尋來,向他示意,轉達福海,出幾個錢,將查辦委員疏通好了,便可安然無事。後來高低由福海出了十五萬銀子,查辦委員得了十萬,吉謙使了五萬,只復了一個長蘆鹽務積弊太深,福海馭下太寬,難資整頓。而且鹽政無地方之權,凡查緝等事,對各州縣不能指揮如意,因此日久玩生,有妨國課。至於福海本人尚無營私舞弊情事,應如何整頓之處,請爵相通盤核擬,奏請施行,非職道所敢擅擬,含含糊糊復了這一套公事。一面給福海開脫,一面卻是替劉長佑說話。在彭委員來的時候,實在是受了曾中堂的交派,叫他如此禀复。所以樂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白白得十萬銀子,也算是最便宜的事了。果然禀上去,曾中堂便據此回奏。劉長佑軍機處本來運動好了,未出三天,便降下旨意來:“長蘆鹽政一缺著歸併直隸總督兼理,福海著來京供職,欽此。”以上便是長蘆鹽政歸併的一段歷史,旗人能力薄弱,於此可見一斑。

閒言少敘,卻說光緒見了這奏請簡放粵海關的人名單,遲疑了片刻,便拿起朱筆在第三名常春頭上畫了一個大圈。跟手由近侍太監將單子拿下去,卻不肯遽然發表,先來至軍機處。恩親王見是皇隨駕的太監,哪敢怠慢,忙起身讓座。其餘各軍機大臣也有給他斟茶的,也有向他敬煙的。恩親王問道:“張老爺,你方才值班侍駕,可曾看見萬歲爺圈出海關監督來嗎?”太監張德立笑道:“看見怎樣,不看見怎樣呢?”恩親王道:“你如果看見,早一點將單子發出來,省得人家候著。照例的喜錢反正是跑不了的。”張德立笑道:“老王爺倒會說現成話,你們當軍機的成千累萬,使人家錢,也不問例不例。一到了我們頭上,張口是例,合口是例。粵海關誰不知道是著名的美缺?我們照例喜錢,不過八百銀子,請問王爺,這八百銀子大家一分,輪到我老張名下不過四五十兩。來回跑多少趟,還不夠買靴子穿呢!從先趕上別位值班,我也不便多事,今天這個美缺,誰叫從我手裡經過呢?沒旁的說得,還得求王爺拉個纖,把他們三人一齊叫來,谁愿意早知道消息,叫他破破鈔,先把銀子亮出來。我立刻便有喜音送到他的耳朵裡,這是不費之惠,王爺還做不到嗎?”恩親王笑道:“要這樣辦,容易極了。現在他們三人全在軍機差房候旨,一叫便來。”說罷便吩咐伺候人到差房把常泰、常興、常春一齊叫上來,就說內扇張老爺在這裡候著他們。 伺候人去不大工夫,三人果然一同來到。他們全是內務府的官兒,平日同張德立時常見面,雖然面子上也不敢錯,到底因為皇上不得時,對於光緒這方面的太監總不能照太后的人要一奉十,因此德立心中很不痛快他們。今天卻撞到他手裡,這欽點傳旨的事太后方面的太監卻無過問之權。此時三人只得來巴結他,一見面便深深請安,口裡還說給張老爺請安。張德立只仰著頭,連睬也不睬。三人又給王大臣請了一回安,恩親王便將老張的意思對他三人說知,問他三人肯出多少銀子。這一回真是趕上機會了,三個人心中,全抱著充分的希望。頭一個自恃資格很深,在恩親王面前許過願,又佔的是第一名,料想決然跑不掉的。第二個有皇太后的人情,自信佛光普照,也決輪不到別人身上。第三個卻是李得用當面許的,如此如彼,皇上怎麼當面應了他,金口玉言,萬無更改,也決然是不會錯的。這三個人心裡全存一種必得的成見,所以興孜孜的,聽了恩親王的話益發急不可待,恨不得立時間將本人的名字同粵海關監督連在一條線上,宣佈出來,才足以表示得意。內中唯有常興尤其急不能待,自以為是皇太后允許的,如同板上釘釘,哪有他人爭的份兒。他見常泰、常春也隨在裡邊等聽喜信,心中早有些不自在,以為你們這兩個人真真不知好歹,瞎跟著起哄搗亂,也不掂一掂身份,有同我競爭的價值嗎?他想到這裡,便脫口說道:“張老爺,我情願出兩千銀子聽你一報。”張德立笑道:“你這人到底慨爽,快把兩千銀子拿出來,放在王爺面前,我好再同他們講價。”常興立刻點了兩千銀票,放在桌上。張德立又向常泰道:“人家第二名全這樣慷慨,你是頭名狀元,當然不能叫他壓下去的。”常泰生來好戴高帽子,如今聽張德立以狀元許他,他心中格外高興,便隨手點了三千兩銀票,也放在桌上。 就剩常春一個人了,他此時很有失望自餒的神氣,因見常泰、常興這樣慷慨,當然是有些把握,自己的名兒又在末尾,恐怕是沒有指望了。張德立也看出他的意思來,便對他笑道:“老春,你怎樣呢?”常春道:“算了吧,我這小兄弟焉能有份,萬歲的御筆,飛也飛不到我頭上啊!我又何必花這冤錢?張老爺要用錢,我莫若送給你,豈不比押寶強嗎?”德立道:“你這人真沒志氣,怎就見得不許放你呢?”常春尚未答言,常興早接口說道:“張老爺,你饒了他吧,何必呢!人家總算知道進退,你又何必一定敲他的竹槓。難道這五千銀子還不夠你花幾天的嗎?”德立道:“你這人說出話來就該打你,怎麼知道沒有他呢?”常興冷笑道:“當了多少年差,難道連這點機關還看不透嗎?一定沒有他,我敢保險。”張德立道:“假如要有他,應當怎麼樣呢?”常興道:“如果此次粵海關放的是他,我情願替他出三千銀子,送你張老爺買點心吃。”德立道:“口說無憑,先把三千銀子擺出來,再放這大砲。”常興道:“擺出來很容易,要不是他,你可不能擅動。”德立道:“你怎麼把人看得這樣不值錢呢?我搶過你幾回銀子?”恩親王見他二人斗口,忙勸道:“常興,你自管把銀子拿出來,他搶不了走。縱然搶走,你有一個粵海關,還抵不得這幾個錢嗎?”常興一聽恩王的話,心中更有了把握,以為這明明是恩王洩露春光,告訴這粵海關監督是放了他,我何必再畏首畏尾,不同他們賭一賭呢?想到這裡,重新掏出靴掖子來,點了三千兩銀票,二次放在桌上。當時桌上三大卷銀票,一共是八千了。張德立此時不慌不忙,又斟了一碗茶,慢慢地喝著,喝罷又吸著一支呂宋煙卷,慢條斯理地對恩親王笑道:“有福不在忙,無福跑斷腸。人一輩子的官星,也關乎一時的聖眷,絲毫也勉強不得的,你用盡心機,也擋不住臨時變卦,今天就是一個比樣了。” 他說到這裡,驀地將煙卷放下,立起身來,臉上現一種嚴重的神色,高聲說道:“皇上有旨,常春跪聽宣讀!”他這一吆喝不要緊,立時在座的軍機大臣同常興、常泰全都變了顏色。常春又驚又喜,反倒鬧得手足無措,立刻俯伏在地,口中說道:“奴才常春接旨,願皇上萬歲。”德立從懷中掏出單子來,高聲念道:“上諭粵海關監督著常春去,欽此!”常春連忙磕頭謝過恩。常興在旁邊聽見,立時痰火上升,一跤跌倒在地。常泰卻白瞪著兩眼,靈魂不知飛到何處去了。恩親王捋著他那白須,只是搖頭不語。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項子城只是點頭微笑。張德立卻將八千兩銀票卷在一處,納入自己囊中,一面又向常春道:“你起來吧,不要只管跪著了。”常春立時起來,又向得立深深請安道:“這全是張老爺在聖駕前替我揄揚,所以才得邀此異數,我這裡先謝謝張老爺。”德立道:“我的監督大人,你這隨身的禮物,就算謝了咱家嗎?人家不得監督的,還三千五千往外掏銀子,你這實缺監督,反倒一毛兒不拔,也太笑話了。”常春道:“張老爺自請萬安,我常春必然要特別酬勞,不但張老爺這一份格外從豐,就是眾位老爺我也加倍致謝,決不彷照從前的舊例。”德立聽他說得很慷慨,自然十分滿意。隨後傳內務府聽差的從軍機處抬出一個常興,又架出一個常泰。可憐二人花了不少錢,各自買了一場大病。 皇太后在宮中正探聽消息,如果常興被放,好向他索款。及至傳出旨來是常春不是常興,這一氣非同小可,立時便要傳光緒到宮來,當面訊問。李得用忙奏道:“老佛爺消消氣,這一點小事也值得去叫萬歲爺。據奴才想,不放常興是頂對了。如果放了常興,老佛爺的氣更得生得大呢。”太后道:“你這話怎麼講?”得用道:“佛爺請想,常興當日原托王得功向佛爺懇求,如今王得功已經回籍,這筆錢已經沒有著落了。你老人家要一定要呢,勢必得叫旁人去對他說。他應許還好,如果不應許,是一點把柄也沒有。真翻臉再革他的職吧,出爾反爾,豈不失了朝廷的體面?再說他革職在後,逢人便說,佛爺的聲名關係甚大。若從全著叫他去吧,這口氣如何壓得下去?豈不比放別人尤甚難過?如今天牖聖衷卻叫萬歲爺放一常春,這正是神靈暗中默佑,不忍老佛爺氣壞聖體。據奴才想,應當嘉獎萬歲爺才是呢,怎能再派他的不是?”李得用這一席話,說得條條有理。皇太后平日對於他本來言聽計從,如今聽他這話尤其近理近情,便把一肚皮怨氣立刻化為烏有,反倒派李得用給光緒送了八樣點心,又傳懿旨,安慰光緒,叫他好好養病。光緒到此時,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不再懸心害怕了。只是他這病乃由平日鬱悶而成,已經轉入癆病,又兼一切飲食起居不得調養,他心中又怕皇太后,輕易不敢輟朝,每逢早晚,還得到太后宮中請安,日積月累,飢飽勞碌,便有些掙扎不起了。又趕上深秋天氣,已經寒冷,他身上穿著夾袍子,早晨起來凍得瑟瑟地抖。這一天從太后宮中回來,一路上被涼風吹得已經支撐不住。偏巧在宮門外,又被青苔滑倒,仰面跌了一跤,立時背過氣去。隨駕的太監吃了一嚇,忙過去將光緒扶起,把他駕進宮去,躺在床上,已經人事不知了。要問光緒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