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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十八回皇太后下詔訪名醫窮秀才得時充上客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4147 2018-03-23
光緒被青苔滑倒,太監將他抬到宮中,一時間竟緩不上氣來。當時由張德立、王保真二人分往皇太后、皇后宮中報信。皇后聽了,不覺大吃一驚,連忙三腳兩步地跑了來。一進宮門,見光緒直挺挺躺在床上,面如白紙,不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的貼身太監張德成忙勸道:“娘娘先不要哭,快快摸一摸主子的脈還有沒有,他的心口窩還溫不溫。趕緊傳御醫進來,好評脈開方要緊,淨哭一陣子當得什麼?”皇后聽這話有理,忙不迭地拉了光緒的手腕,坐在龍床上替他評脈,又伸手到他胸口上試一試。問德成道:“脈息很微,胸口倒還溫熱,你趕緊傳御醫去吧。”張德成才要出宮,忽見王保真匆匆進來向皇后道:“快接老佛爺,他老人家自己看主子來了。”皇后嚇得忙站起來,跑至宮門外,見太后扶著李得用已經走至面前。皇后連忙跪下,說:“臣媳跪接聖駕。”太后揚著頭,只說了一句你起來吧。皇后連忙起來,隨在太后後邊進到宮中。

太后坐在床邊,看了看光緒,皺著眉道:“這人是不中用了。你們伺候主子管什麼的,會眼看著叫他跌倒?他倘然要有三差兩錯,你們這幾個奴才休想活命,我把你們全交到慎刑司,活活打死。”張德立等一干伺候光緒的太監一聽此言,全嚇得真魂出竅,一個個趴在地下,只是磕頭。太后也不理他們,又掉過臉來向皇后道:“你是管什麼的,皇上病成這種樣子,你還終日坐在宮中,消受清福,也不知道過來伺候伺候。娶你這種媳婦有何用處?你難道願意皇上死了,你好守寡嗎?清朝就讓沒有德行,也不至於輩輩兒出寡婦啊!你不用痴心妄想,皇上死了,你當皇太后,好給你過繼兒子,你可以垂簾聽政,獨攬大權,你那是做夢呢。實對你說,當日穆皇后便是一個榜樣。皇上死了,我便派你隨駕,多一天也休想活。哼哼,真不要臉。”皇后本來憋著一肚子委屈,又被太后申飭了一頓,心裡說平日你不許我們夫妻同宮居住,一旦有了病又怪我不伺候,我這人還有活路兒嗎?不知不覺的眼淚直流。太后見她哭了,氣益發撞上來,大聲喝道:“混賬奴才,人還沒有死,你哭的是什麼?”太后提高了喉嚨喊這一聲,沒想到卻是光緒的救命星,居然把他驚醒,微睜二目。見皇太后坐在身旁,不覺嚇了一跳。想要勉強起來,如何掙扎得起。倒是李得用發了慈心,忙攔道:“主子不要動彈,才甦醒過來,哪有氣力呢!”太后見光緒活了,不覺大失所望,面子上卻又不肯帶出來,先合掌當胸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又按住光緒道:“我兒,你好好躺著,不要起來。為娘的見你病得這樣,幾乎沒有急死。你既醒過來,這就好了,快去傳御醫,我要立等著聽一聽病源呢。”張德立領了懿旨即刻去叫太醫,光緒有氣無力地對太后道:“臣兒臥病在床,不能迎接慈駕,罪該萬死。又勞母后如此掛念,益覺不安。”太后道:“咱們母子用不著說客氣話。”少時御醫傳到了,在宮門外候旨,太后說叫他進來。

這御醫姓徐,名叫靈忱,在太醫院二十年了,資格既老,閱歷也深,治病倒是很有把握。今天恰趕他值日,進至宮來,先給太后雙腿請安,又給皇后請安。因為光緒躺在病床上,卻不敢行禮。因為前清很重迷信,說躺著受禮,猶如死人上祭,是最不吉祥的,所以徐靈忱不敢請安。皇太后說:“你過來給皇上診一診脈,倒看他這病是因何而起。”徐靈忱走到御床前,雙膝跪下。太監將光緒的手輕輕挪過來,放在脈枕上。靈忱輕輕將自己手指搭在光緒腕上,低著頭,平心靜氣診了足有六十呼吸,然後將手抬起。兩個太監又扶著光緒把身子掉轉過來,靈忱又照樣診了六十呼吸,然後向太后奏道:“小臣徐靈忱診視萬歲爺脈象,左寸微細,心氣太虧;左關沉而洪,肝火太旺,卻又太鬱;左尺沉細,腎氣亦虧;右脈寸關尺均沉遲無力;脾虛胃弱,命火太微,有漸入肺病之象。小臣大膽,有一句話得先求老佛爺恕臣無罪,方敢奏明。”皇太后道:“你有話自管說,我不怪你。”靈忱又奏道:“據小臣看,萬歲爺的病實在不輕,必須峻補,才是治本之方。無奈萬歲爺肝鬱而旺,必不受補。必須補瀉兼施,用清靈之品慢慢挽回,過了今年冬天,明春可望大好。”太后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趕緊下去擬方吧。”靈忱磕了一個頭,慢慢退下來,寫了一個方子,由太監呈與皇太后觀看,立刻交至禦藥房,按方選藥,皇太后方才回宮。從此光緒只在宮中養病,不能再臨朝了。皇太后卻格外忙碌,終日垂簾訓政,還要演戲開心,又天天打發李得用探視光緒的病狀。她意中以為光緒的病決然不能好了,至多不過捱過今冬,明春是萬逃不過。卻沒想到吃了徐太醫的藥,居然慢慢地有了起色。太后聽見,心中格外不痛快。抓了一點差兒,硬把徐靈忱驅逐出京。又下了一道旨意,說皇上聖躬不豫,著各省督撫訪求名醫,送來京師,給皇上治病。如能治好,連該省督撫全要特別超升。

這道旨意傳下去,各省督撫誰不想巴結這差使?自然全要加意訪求,多方遴選,好預備送上北京。內中卻有一個走好運的醫生,居然得膺首選。此人生長在江西南昌府,姓呂名文紳,字子書,乃是府學的秀才。十三歲便進了學,南昌的人全呼他為神童。哪知這位神童天資雖高,卻不肯專心求學。自從進學以後,志氣發舒,目空一切。以為中舉人、會進士直然是探囊取物,手到擒來。及至十五歲上,他父母希望早抱孫子,便給他娶了一房媳婦。媳婦娘家姓洪,丈人洪道生,是一位老學究。洪氏名叫孝荌,倒也知書識字,比文紳長三歲。娶過來沒有三年,公婆全都死了,家中只剩他小兩口二人。文紳丁憂在家,一時既不能赴考,又去了父母兩層管束,他便漸漸地暱比匪人,什麼吃喝嫖賭吸鴉片,慢慢地全學習會了。他家在南昌城中,雖算不得富戶,卻薄有資產,足敷日度之需。自從他這一荒唐,可就漸漸地支撐不住了。始而將兩三處房子典的典,賣的賣,全都屬了人家。繼而連家中的衣服家具也一件一件地入了典鋪,最后索性連住的房子也換了錢。他夫妻此時已有了兩個孩子,大的是個女兒,名叫白妮;小的是個男孩,名叫升官。可憐他四口兒沒有安身之處,只得在丈人家的後院三間茅屋權且借住。窮到這個樣子,文紳仍然是不肯回頭,每天總得吸兩份鴉片煙。要富餘幾十個錢,也得跑到賭場上,將它輸光,心裡才覺著受用。他妻洪氏又氣又恨,見了面便指天畫地地笑罵他。他卻是天生的厚臉皮,一概置之不理。橫豎家中沒了飯,他丈人總不能袖手旁觀,無論如何得供給他米麵柴炭,外管零花。哪知洪道生因為老病侵加,又見女婿不成材,心中多添了一份鬱悶。這一年春天,竟自嗚呼哀哉了。

他的兩個兒子洪大經、洪大緯全是刻薄不過的人,一見父親死了,便提議分家,一草一木全要平均分開。三間茅草房卻分在大經名下,大經便催他妹子同妹夫趕緊搬家,說這房子要拆了,重新另蓋。孝荌至再懇求,他哪里肯答應。後來求他弟兄,拿出幾個錢,好賃房搬家。大經更急了,說你們四口兒白占我的房子,三四年工夫我不要房錢,這就是看在兄妹的義氣上,如今反倒朝我要錢,這不是訛賴嗎?我限你們三天工夫,如果不搬家,我便叫下人即刻將你們驅逐出門。到那時,可別怨我不留面子。大緯在旁邊,也冷譏熱嘲地說了許多很難聽的話。洪氏見所求無效,也就不往下說了。夫妻領著一對兒女,回至茅草房中。孝荌放聲大哭,只哭她死去的老爹。升官在旁邊,還拉著她的衣襟嚷道:“娘呀,我餓了,從昨天就沒吃餑餑,今天還不做飯嗎?我這小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娘你也不管嗎?”升官這幾句話,聽在洪氏耳中,彷彿小刀子扎心一般,那眼淚益發的多了,只得忍哭說道:“兒呀,你忍著一點吧,誰叫你爹爹不成器,就會花錢,不會掙錢呢!咱娘兒們挨餓是應當的。等明天到大街上娘替你要上一碗飯來,你再吃吧。”升官到底太小,有她娘哄,便不吵了。白妮大幾歲,心中稍明白一點,聽見她娘要去討飯,小心中一難過,哇的一聲便哭起來。

此時文紳坐在旁邊,看見這種情景,心中痛極了,忽然大徹大悟,對他妻子侃然說道:“你們也不用哭了,已往從前,總怨我呂文紳的不是。從今以後,只要有我這三分氣在,我若不能恢復祖業,使我的妻子得享幸福,我誓不為人。”洪氏自從嫁了他十幾年的工夫,從未聽見他說過這樣有志氣的話,如今還算是第一回,聞所未聞,立時間覺得有了一點生氣,忙回道:“你果然有這志氣,也是我們娘兒三個的造化。但怕你口不應心,說過去就算沒事,那倒不如不說了。”文紳道:“賢妻,這也難怪你信不及,以後請你慢慢地看吧。你兩位哥哥既然驅逐咱們,咱們也不便再往下住了。現在我心中已經有了成算。古松吟老伯同我父親是換帖弟兄,近年因我做的事見不起人,所以沒敢尋他去。如今走投無路,只得求一求這位盟叔。他老人家古道照人,萬不能袖手不管。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吧。”好在家中也沒有什麼可攜之物,連鋪蓋全當淨了。於是大小四口,偷偷地出了屋門,從後門出去,到百花街古家,去尋這位老翁。

古松吟見了他們,十分憐惜,立刻將跨院兩間平房讓給他們居住,一切飲食零用之物全都送過來,甚至連鋪蓋枕頭都一齊替他們備妥。老頭兒膝下有兩個兒子,全未抱孫,看見這兩個小孩子格外愛惜,立時拾出幾盤糕點來,叫白妮、升官吃。孩子餓了兩天,看見點心,歡喜得不住跳躍,抓著向嘴里送,吃了不少。古先生又問文紳,因何四五年不到我家來。文紳跪在地下哭訴已往從前不成材的歷史,自言從今以後,既承盟叔援救,必然要改過自新。松吟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不失為聖賢。你如今既然醒悟了,可住在我家,不許出門,我看你三個月再說。”從此他四口兒住在古家,果然規規矩矩的。過了三個月,古松吟見他心神安定,鴉片煙癮已經斷絕,臉上吃得胖胖的,不似來的時候那般難看。這一天將他叫到自己屋中,拿出一部書來,乃是張景岳先生《內經註解》,交與文紳,對他說道:“你將這部書帶回自己屋中,下力讀它一年。俟等一年後,我卻要當面考試。”文紳連聲答應,接過書來,恭恭敬敬地拿回屋中仔細閱看,原來是《靈樞》、《素問》,上部是原文,下部是張景岳的註釋。他便專心致志從頭讀起。始而還覺著無甚滋味,及至日子長了,慢慢地有些領悟。知道這部書,實在是衛生卻病的聖經,益壽延年的妙術,便下真功夫去揣摩研究,心領神會,日子久了,居然能夠融會貫通。他本是聰明過頂的人,記性又著實的好,過了一年,已經讀得滾瓜爛熟。這一天松吟又把他叫過去,當面考問,果然背得熟,講得通,發揮一點見解,能補原註所不及。古老頭兒聽了,這一喜非同小可,不覺讚道:“好,好!賢侄真是有誌之士,不枉了老夫一番苦心。實對你說,老夫幼年也在科舉上很用過幾天工夫,後來看破了那是無用之學,才棄儒學醫。當初範文正有言:'不為良相,當為良醫。'我們既不能發跡,良相是沒得指望了,所以立志要做良醫。果然老天不負苦心人,這南昌城中,古松吟的醫道總算薄負微名。我家的財產事業,也全由醫道而來。如今老了,跑不動了,有心將這一點學業傳給兒子,可惜我那兩個小孩天資魯鈍,夠不上學醫的材料。自從賢侄前來,我便有這意思,恐怕你不能專心,所以拿這書先作一個引子,試一試你的志向如何。卻沒想到你居然能這樣用心,好極了,你隨我來看吧。”文紳隨著松吟來至一間書房,只見兩座書櫥。滿滿的全擺著醫書,一共有四百多種。指與文紳看,又告訴他應在什麼書入手,那樣書有何長處,那樣書有何短處,便將文紳安置在這屋中居住,松吟又天天來給他講解。

又過了兩年,凡有尋松吟看病的,松吟便叫文紳先診脈立方,然後自己再參酌改正。過了幾個月,松吟看他進步很快,居然能獨立給人看病,便叫他掛牌行醫,把家中的小房子借給他一所居住,叫他領妻子自立門戶,每月還貼他錢米。文紳初學行醫,名望很淺,當然請的不多。到底每月掙的錢還能對付著吃飯,總算是有了自立的本事了。又過了兩年,古松吟也病故了。臨死時候,將自己著的一部醫書,名叫《醫學權衡》,一共八十四卷,完全贈予文紳。這部醫書乃是薈萃數百種醫書的精華,斷章取義,細大不遺,又參以他生平的閱歷見解,總算一部極完美的醫書。文紳自得此物,醫學更有進步,無奈他命途多舛,始終不能享名。越是貧苦人家,尋他診治的,一劑藥准好。富貴人家,多多許錢,他格外用心,反倒不能見效。因此同道的人全譏誚他,不管他叫“文紳”,都管他叫“瘟生”。

這一年活該他要露臉了,正趕上馮旭做江西撫台。馮旭已經六十三歲了,膝下只有五個小姐,並無公子,他盼兒盼得眼穿。他的太太卞氏,乃是續娶的,也有四十八歲了,只生過兩位小姐,近十年以內,並未生育。依著大家的主意,全攛掇馮旭納妾,馮旭執意不肯,說我該有兒子,太太自然會生;不該有兒子,縱然納十房妾,也不中用。再說我這大年紀,何必再糟蹋人家的女孩子?因此納妾的事,便擱住了。就是他升巡撫的這一年,太太忽然病了,終日嘔吐飲食不進,又嚷著肚子發脹。先把官醫院的院長叫了來,這院長姓陳字蘭甫,是上海最出名的醫生。莊之山保過他知縣,後來又保到同知。莊大帥做兩江總督時候,特把他薦到江西,便派了這官醫院院長的差。到差二年,很撈摸幾個錢。也又慣於逢迎,歷任撫帥全都另眼看待。他一面做著官,一面還行著醫。出診是二十塊的脈金,兩塊錢的車費。在司道以上請他,是不要錢的。可是看好了,不是委他一個兼差,便是一千八百地送銀子。因此他一個人身上,總兼著有十七八份差事,在本省佐貳班中,算得是第一紅官了。這一次馮旭的太太病了,巡捕房用電話招呼他馬上就來。他哪敢怠慢,只恨爹娘少生兩隻翅膀,要不然一飛便可到了。連忙坐上轎子,箭一般地跑到撫院衙門,手本遞上去,立刻就請。直讓到內宅,馮旭親自招待。蘭甫見面,請過安,先說道:“卑職不知帥太太坤駕違和,不曾早來伺候,求大帥恕罪。”馮旭笑道:“太客氣了,內人身體平素倒是很健壯的,這一次忽然腹脹作嘔,鬧得很厲害。你老哥醫道高明,快快給她診診脈,立個方子,早一點好了,也省得家事這頭,兄弟又得多操一份心。”蘭甫道:“大帥自請萬安,這倒不是什麼大病,卑職先診診脈,回頭再議方子。”馮旭親自將他引至臥室。此時卞夫人才吐過,躺在白洋縐的帳子裡不住地哼哼。女僕見先生進來,忙將帳子打起,將卞夫人扶起來,用枕頭靠住身子。然後端過一個凳子來,請蘭甫坐下診脈。蘭甫先朝著太太請了安,方才側著身子,坐在凳兒上。女僕放上一個小炕幾,炕几上又放上脈枕,將夫人的手輕輕扶到脈枕上。蘭甫低著頭,伸過手去評脈,用浮中沈三取法子診了好大工夫,然後又換手診。診過了,問女僕道:“太太這病是新得的,還是舊日就有這病根?”女僕道:“從前有時候也吐些清水,卻沒有這次厲害。”蘭甫點點頭,對馮旭道:“帥太太這病純粹是停飲,略微地消散消散,一兩劑藥便可大好。不過太太的貴體不比尋常人家,禁不得猛烈之劑。必須於消散之中,還要少施清補,才不至過傷元氣。卑職到外邊繕寫藥方好了。”馮旭又陪他到書房。蘭甫恭恭敬敬,擬了一個方子。不過是茯苓、半夏、檳榔、砂仁、當歸、白芍之類,又另外加了二錢洋參,一錢半炙耆。馮旭見了,連聲誇讚高明。等把他送走,便立刻派人將藥取來煮好了。

卞夫人吃下去過了一刻,又大吐起來,而且吐得比前尤重。馮旭嚇慌了手腳,連罵陳蘭甫無用奴才,這一點小病全治不好,反倒給添了病。立刻又派人將西醫請來。這位西醫是德國人,名叫班弟,聽說還是醫學博士呢。及至將他請來,診完了脈,又聽了聽臟腑,說是血寒壅滯,叫到他醫院去取藥水。藥水取來,叫一次吃半格,如果見效,再吃一格。卞夫人吃下半格去,倒是不嘔吐了,卻喊著心裡堵截,喘不上氣來,要悶死了。這一來可真把馮旭嚇慌,心說中西的兩大名醫全請到了,依然有增無滅。這樣看起來怕沒有指望了,急得在書房中只有跺腳。還是教他女兒唸書的老夫子歐陽先生靈機一動,便獻計道:“東翁何不把全城的文武官全請了來,問問他們,可有靠得住醫生急速請來,也未見得不能治好,豈不比袖手著急強嗎?”一句話提醒了老頭子,便立刻派武巡捕,拿著自己的名片,將本城現任候補人員一齊請來,一個也不剩。大家聽說撫帥請,誰敢遲慢?不一刻將一座巡撫衙門全擠滿了。馮旭也來不及一一招呼,只站在人群中,對大家宣布說:“內人病勢沉重,諸位老寅台如有可靠的醫生,請薦舉一位。如能將內人治好,兄弟必要格外酬勞。”他這番話說出去,自以為眾人必爭先恐後地薦人了,哪知遲了片刻,並無一人應聲。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因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曉得這位太太的病連大名鼎鼎的中醫陳蘭甫、西醫班第全沒治好,可知是一種疑難大症了。要貿然薦上一個人去,治好了固然得臉,倘然小有參差,如何擔架得起?因此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多事。沒想到正在此時,由知縣班中搶出一個人來,向馮旭道:“卑職意中倒有一個醫生,此人雖不十分有名,卻真正是一位儒醫,學有根底,經驗又多。倘令他給帥太太診治,必能妙手回春。卑職家人,經他治好的不止一次,所以卑職才敢大膽保駕。”馮旭一看此人,認得是候補知縣秦穎士。此人是山東蓬萊縣人,以舉人大挑知縣來江西候補,已經三四年了,不但沒署過缺,連差事上的紅點子也不曾落到他頭上一次,要算本省第一名黑知縣了。此番出頭薦醫,大家全看著他,暗暗發笑。心裡說這位秦老先生多半是想差事想瘋了,愣敢向大帥薦醫。這種倒霉鬼薦的醫生,保管一劑送終,他大半是不想在江西混了。等帥太太咽了氣,他還不是滾蛋大吉嗎?哪知馮旭此時卻不作如是想。他見眾人袖手無言,唯獨秦穎士這樣熱心,足見此人性情直爽,不善趨避,倒還是書生本色。不覺滿面堆笑,對穎士道:“難得秦兄如此關切,兄弟一事不煩二主,索性請你老哥辛苦一趟,將這位先生陪了來吧!”穎士連聲答應,連頭也不回,便去了。馮旭又向大家道了一聲勞駕,眾人索然無味地各自散去。

卻說穎士薦的醫生到底是誰?原來就是運蹇時乖、綽號“瘟生”的呂文紳。因為穎士同文紳住在一條巷中,穎士沒有差事,閒極無聊,常尋文紳去閒談。彼此都是讀書人,便結了文字之交。有時候穎士家中人有病,便請文紳來看,手到病除,卻從來不曾要過他家的脈金。不過偶然預備一點酒菜,請文紳吃吃喝喝,權當酬勞,文紳卻也不計較他。後來文紳的夫人洪氏同穎士的夫人白氏二人,結為乾姐妹,便益發走得親密。這一天白氏跑到呂家去閒談,帶著八歲的小兒長祿,同升官在一處玩耍。文紳正拿著一本講故事給他們聽,正講到“宮夢弼埋石成金”的故事,洪氏、白氏全聽入了神,齊說像我們兩家這樣窮苦,不知什麼時候才掘著金子呢。文紳笑道:“你們不要著急,我同秦大哥發蹟的日子,眼前就快到了。”正說到此處,忽見穎士慌張張地跑進來,對文紳道:“子書,你快穿上袍子馬褂,隨我到院上去。大帥的太太病了,立等著你去看呢。”文紳聽了,不覺喜出望外,對洪、白二氏笑道:“你們看如何?”一面說著,便披上馬褂,又戴上大帽子金頂兒,寫了一個府學生員的手本,匆匆地隨著穎士去了。這一次到院,巡捕房哪敢怠慢,立刻拿手本上去回,即時延至後宅。一切應酬俗套,不必細表。及至診脈之後,文紳的頭一句話,便將這位大帥同帥太太說得樂不可支,這病也去了一大半。你道他說些什麼?原來頭一句便正顏厲色地對馮旭道:“生員給大帥道喜。帥太太的脈,確是喜脈。他們按停飲治,按血寒治,全錯了。”這幾句話,把一位馮老先生歡喜得幾乎跳起來。卞氏夫人聽了,也覺著精神一振。旁邊的女僕,卻幾乎沒有笑出來。心裡說六十歲的老爹,五十歲的老娘,還會有喜?可真奇怪了!馮旭定了定神,笑道:“先生可拿得準嗎?”文紳道:“如果不是喜,生員從此摘下牌子去,永不行醫。大帥是全國的老名宿,豈不知《內經》上說:'女子七七而天癸絕,男子八八而精竭'?這還是照普通人說,像大帥同帥太太,聰明壽考,又可多延三五年,怎見得不能有喜呢?如今但用安胎養血之劑,定能收效。所喜上項消散的方中,分量輕,而且有參耆為佐。要不然可就要出危險了。”馮旭連連稱謝,陪文紳到書房開了一個方子,立時取藥,煎好。卞夫人吃下去,嘔吐也止了,腹脹也好了,心口堵截的病也去了。這一來,合署中全把文紳看成活神仙。馮旭又請他天天到署中來,給太太診脈調理。又過了一個月,懷孕居然證實。兩口子又強著文紳,叫他給評斷是男是女。文紳斷定是男胎。馮旭益發歡喜,過了沒有兩個月,便下公事,把陳蘭甫的官醫院院長撤掉,另委呂文紳為院長,也保了他一個知縣班子。秦穎士薦賢有功,高高掛出牌去,委他署理南昌首縣。這兩個人真是平地一聲雷,天外飛來的富貴。卻可憐陳蘭甫從此在江西立腳不得,只好請了長假,依然回至上海,掛牌行醫。 卻說江西撫署這一天忽然懸燈結彩,車馬盈門,凡本城的文武官僚,一個個頂冠束帶,俱來院署道喜。原來是卞夫人十月滿足,生下一位公子來,方面大耳,又白又胖,直把這位六十三歲的老撫台樂得手舞足蹈。到了三天開湯餅大會,各官員又來道賀。馮旭特備了上好的酒席,自己執杯讓坐,一定要叫呂文紳坐首席首座,叫秦穎士坐首席二座相陪。文紳至再不肯,說現有許多位大公祖、老公祖在此,生員一介寒儒,怎敢僭坐。馮旭笑道:“今天由不得你,今天的酒乃是慶功酒,老夫年逾花甲,倖免伯道之優,全是出於先生所賜。你不坐首座,更有何人肯坐?”眾司道也跟著湊趣,同聲說道:“老帥年高德劭,天賜麒麟,所以扁鵲應運而來,調元贊化。呂先生神醫濟世,我們大家全仰為神仙,這首座正是仙翁的座位,誰人敢僭?請呂先生老實坐下,不要客氣了。”文紳無法再讓,只得說一聲有罪,慢慢坐下。馮旭又讓秦穎士,穎士如何敢坐?他現署著南昌首縣,睜眼一看,全是他的上司。雖說是大帥有命,究竟官禮怎敢不講?鬧得他謙又不敢謙,坐又不敢坐,蹐跼不安,進退兩難,反倒成了可憐蟲了。後來高低是藩台發話道:“從古以來,進賢者受上賞。呂先生醫道雖高,若非秦大哥推薦,也不能進身帥署。當日魏無知薦陳平,得受五百黃金之賜,今日區區二座,尚未足以酬秦令之勞。你就老實坐下,兄弟敢代表大家,決沒有人嗔怪你的。”穎士聽藩台這樣說,方才放心,告罪坐下。以下俱按著次序坐下。大家開懷暢飲。過了幾天,馮旭又保文紳過班直隸州,委他兼充官藥局總辦,秦穎士又升署石鼓營同知。 此時文紳居然是大人了,出門也是四人大轎。他的夫人洪氏又時常進院署,同卞夫人閒談。卞夫人感激她丈夫看病的好處,對於洪氏自然特別優待,便將自己生的公子天保寄在洪氏膝下做義子,從此便是乾親家了。合城的官紳,誰不巴結他夫妻?文紳倒也不忘本,將古松吟的兩個兒子,一個叫古忠,一個叫古義的,全叫至官藥局中,委古忠管理庶務,委古義為採買員。此時他的兩個大舅子洪大經、洪大緯,因為父死之後不務正業,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二三年工夫將祖產花了個精光。洪大經做了一名更夫,洪大緯在煙館中當小伙計,日食三餐,也顧不周全。後來聽說文紳闊了,有心去尋上門,回想從前沒一點親情,這時候還有什麼臉去見人家,只得忍耐著,不敢出頭。這一天實在餓急了,洪大經溜到呂公館門前。只見門前放著三四輛馬車,大門內立著幾個下人,全都穿綢著緞。自己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哪裡還敢上前?遠遠地瞧著,少時見文紳送客出來,身披狐裘,頭戴貂帽,面上紅白光亮,與前幾年判如兩人。有心過去叫一聲妹丈,只是膽怯怯的,不敢邁步。直待文紳進去,馬車全走淨了,這才躡足潛踪地來至門前。又不敢一直進門房去,只立在門前張望,被看門的趙二看見了,大喝一聲:“哪裡來的小賊,敢跑到公館來溜門子,還不快滾!等喊巡警來,牽到局子去,休想活命!”洪大經藉著這一吆喝,索性跨進門來,先朝著趙二請安,叫一聲:“二爺,在下有一點事,求你老人家。”趙二不等說完,又喝道:“快滾,這裡不打發,討飯也要長眼啊!”大經賠著笑臉道:“二爺不要生氣,在下並不是討飯,是來尋親戚。”看門的又喝道:“胡說!你睜開眼看,這公館裡上上下下誰有你這一門親戚!”大經又笑道:“二爺不要這般說,常言皇上家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你老自當行好,替我說一聲,我就沾了大光了。”看門的道:“你到底尋誰?也得有名有姓,我好替你說去啊!”大經道:“我尋的是這公館裡的主人呂文紳。”這一句不要緊,可把看門的氣炸了,大聲罵道:“混賬東西,你有多大膽子,敢跑來同我家老爺冒認親戚,還敢直叫我們老爺的官印!你這個化子,可真是瘋了!我叫巡警來,把你牽走吧。”大經一聽這話,早嚇得魂不附體,戰戰兢兢地央告道:“二爺千萬別叫巡警。據實對你老說,我實在不是冒認親戚,你們老爺是我的妹夫,你們的太太是我嫡親的妹子。因為七八年沒有走動,所以二爺不認得我,請你老替回一聲,就說洪大經求見。倘或上邊可憐我,給我一點好處,我情願分給二爺三成,不叫你老人家白受累。”看門的仰頭一想,不錯,我家太太娘家彷彿是姓洪,可始終沒看見走動過,這或者倒許不假。也許是這位舅老爺出外去了,沒有混好,如今尋上門來。我要不給他回,將來叫太太知道了,我這碗飯還吃得成嗎?再說他許我三成好處,至少給他一百塊錢,有我三十,這樣俏事為什麼不做呢?想到這裡,立刻換了一副面容,笑道:“原來還是舅老爺到了,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你老人家千萬別怪,先請到門房坐吧,我這就替你老回去。”一面說著,將大經讓到門房中坐下,叫同事的陪著,“千萬別怠慢了舅老爺,我上去回話。”說罷掉頭便往裡跑。門房的人全都很詫異,彼此面面相覷,說哪裡來的這位花子舅老爺,趙二別是氣迷心吧。 不表眾人詫疑,且說趙二跑進後宅,在堂屋立住腳,先對女僕郭嫂笑道:“郭大娘,勞你駕,向老爺太太回一聲,說外邊有舅老爺求見。”郭嫂也覺著奇怪,但舅老爺是太太的內親,怎敢不回。連忙進屋中,先對洪氏笑道:“太太,外面有一位自稱是舅老爺,前來望看,請示太太,可讓他進來嗎?”洪氏一聽,不覺臉上一紅,心裡一跳,連忙定了定神,向郭嫂發話道:“糊塗東西,你不知道我娘家人全死絕了嗎!哪裡來的舅老爺,不要順嘴胡說了。”郭嫂吃了這一碰,連忙退出屋門,要想朝趙二發作兩句。睜眼一看,哪裡還有趙二的影兒。原來趙二隔著簾子聽見太太發作,心說不好,我快走吧,別再饒上一個,一直跑到前邊。才進門房,大經忙站起來,想听好消息,冷不防被趙二左右開弓,打了兩個大嘴巴子,打得大經直翻白眼。旁人看著也莫名其妙,心說方才恭恭敬敬的,派我們招待舅老爺,怎麼才一轉臉,便打起來?這事可真奇怪,大概趙二是氣迷心,一定不錯。眾人心裡猜著,卻聽趙二發作道:“你是哪兒來的餓不死的野驢,跑到這裡來胡認親戚!就憑我家太太,會有你這樣現眼的舅老爺?快滾開吧,別等叫巡警來,牽你上局子。”大經一聽這話不對,心想這必是他夫妻不肯相認,管門的挨了申飭,所以拿我來出氣。有心再問一問,又怕再吃苦子,只得忍氣吞聲地走出門房,蹭至大街上慢慢地走開,再想法子吧。 偏巧正在這個時候,忽見郭嫂慌慌張張地從裡面跑出來,直奔門房,問趙二道:“舅老爺在哪裡?快請裡面坐。老爺叫問一問,這位舅老爺可是姓洪嗎?如果姓洪,千萬不要慢待,那是太太的嫡親哥哥。”郭嫂這一套話不要緊,把趙二嚇得幾乎屙出糞來。連忙三步併兩步跑到街上,見大經已經走出有半箭遠了,撒開腿便追,嘴裡還直喊:“舅老爺!舅老爺!快請回來!快請回來!”大經在前邊,卻不曾聽見。趙二腿快,轉眼已經趕上,一把揪住大經的破棉襖。大經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是趙二,連忙用兩隻手將臉捂上,央告道:“二爺饒了我吧,我再不敢去了。”趙二此時鬧得哭不得,笑不得,只得給他請安,叫了一聲:“舅老爺,你老人家不要生氣,方才是小的同你老人家鬧著玩呢。你老快請回吧,我們老爺在家裡恭候呢。”哪知大經一聽此言,立刻拿起來了,搖頭擺手道:“算了吧,拿轎子抬我,我也不回去了。”趙二見他不肯回去,急得跪下,說無論如何,你老也得回去一趟。要不然,我們怎樣交代呀?大人不見小人怪,你老人家如果不出氣,我這裡有現成的嘴臉,你老自管用力地打。說著,便將臉遞過去,鬧得大經怪不好意思的,只得轉回頭來,說咱們走吧。你總算罷了,饒打了我,我還得聽你的招呼。二人走進大門,郭嫂還在門房候著呢,一見這位舅老爺,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向趙二道:“你領這位舅老爺到裡邊來吧。”說罷便進去了。趙二帶著他直奔內宅,先在堂屋候著,叫郭嫂進去回話。郭嫂對文紳道:“舅老爺已經請了來了。”文紳一聽這話,忙躲進套間去,先叫洪氏與他相見。大經一進屋子,不敢驟然抬頭,倒是洪氏先叫了一聲大哥,他這才仰起頭來。猛然看去,彷彿不認得了。若非在此處相逢,他決然不敢說是他妹妹。只見洪氏身穿一件血灰庫緞的白狐皮襖,青庫緞的大坎肩,卻未穿裙子。滿頭珠翠,耀眼生光。再看面上,較比前數年倒像小了幾歲。大經到此時,羞慚滿面,只得老著臉硬著頭皮向洪氏做了一個大揖,低聲問了一句妹妹好。洪氏笑道:“大哥這幾年發福,為什麼一趟也不到我家來?幸虧妹妹是一個長壽的,要不然沒了這口氣,你們還不知道呢。”大經乘勢說道:“妹妹是有福之人,福大壽長,為何說出這樣話來?”洪氏讓他在上首椅子上坐,大經見椅子上鋪著大紅庫緞平金繡花的椅披,自己一身泥土,怎敢在上面坐?笑向女僕道:“請你搬一個凳子來我坐吧。”郭嫂也倒識趣,立刻到外間搬進一個花黎小杌凳,上面罩著紅緞子素套,大經跨著一點坐下。洪氏又問他道:“嫂子同二哥二嫂都好嗎?”大經應了一聲好。洪氏又問道:“大哥今天來,是專為看妹子來,還是有旁的事呢?”這一句話把大經問得直翻白眼,遲疑了片刻,方才答道:“愚兄還有什麼臉來見妹妹,如今迫不得已,一者來看望你,二者……”說到這裡,又咽住。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二者愚兄近年時運不佳,家裡窮得一無所有。可憐你嫂子、侄兒全餓了兩三天了。無論怎樣,求大賢大德的妹妹看在死去爹娘的面上,救我們一救。愚兄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的好處。”說著,流下淚來。洪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我自當大哥是來看妹子,原來是為求幫。當日咱爹爹死時,妹妹窮無立椎,不過借你家房子遮一遮身體,並不是向你們要吃要穿,你們哥兒兩個拿著鞭子硬趕。那時候我們一家大小出來,要是投河覓井,只怕今天大哥也沒地方尋妹妹來了。可嘆我們走後,七年工夫,你們並不訪問訪問這個妹子是否還活在人世。如今沒有飯吃,又想起妹妹來了。你叫我看在爹娘面上,你先要問一問自己,當日為什麼不看在爹娘面上?算了吧,咱們從前雖是同胞,從出家門那一天起,早已變成陌路。你不必認我是妹妹,我也不願認你是哥哥。我這屋子狹小,也容不開你久坐,請你早點回家,另想法子吧。”這一套話,把大經說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覺地跪在地下放聲大哭道:“妹妹責備我的話,沒有一句不是。我如今也不敢同你認兄妹,只當我是一個討飯的花子,請你救苦憐貧,隨意施捨我幾個錢。我拿這錢做一個小本營生,家里大大小小不致餓死,以後再也不來麻煩你了。”他一壁說著,一壁又哭起來。 正哭得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從里間走出一人,叫了一聲大哥,親自走過來將他攙起。大經一看,正是他妹夫呂文紳,不覺羞得滿面通紅,忙立起身來,朝著文紳又是作揖,又是請安。說妹丈原來在家,我今天特來給你請安。文紳連說不敢當,讓他坐下,慨然說道:“方才你兄妹二位口角紛爭,小弟全聽見了。岳父老大人在日,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刻也不曾忘記。只是久不見大哥的面,總以為你家裡還可以過得,沒想到竟自一貧至此。大哥為什麼不早來尋我,我也可以替你想想主意,怎麼偏要等待挨了餓,才上門呢?咳,可憐呀可憐。”大經聽了這番憐惜話,益發覺得慚愧無地,低著頭一聲也答不上來。文紳掏出靴掖兒來,點了五十兩銀票,雙手遞與大經笑道:“這五十兩銀子大哥先拿回去,買一點柴米好度日。容我再替你想主意,大小弄一點事做做,好養家糊口。”大經羞羞慚慚地將銀票接過去,老著臉向他夫妻道:“妹丈同妹妹是大人大量,不記念我當初的過惡,我實在感激你們。從今以後,只有祝妹丈官星高照,早早地戴紅頂子吧。”文紳笑道:“你我至親,也用不著說客氣話。今天還有事,不能留你吃飯,改天再會吧。”大經又作揖道謝,方才退出去。走到院中,郭嫂低聲向他說道:“舅老爺,請你隨我來,還有事呢。”大經錯會了意,認著是郭嫂要分他的銀子,說有事改天再說吧,我急等著回家呢。郭嫂發急道:“我的舅老爺,你不要胡疑惑,我們太太叫我傳你幾句話,你怎麼不識好歹,非走不成呢!”大經道:“算了吧,你們太太好嘴臉,我看夠了,若非你們老爺憐惜我,早就要乘熱趕出門了,還有什麼好話對我說的。”郭嫂道:“你這人真糊塗。你是我們太太的親哥哥,太太心裡無論怎樣疼顧你,面子上不能不把好人讓給老爺去做,你怎樣倒錯怪她呢?”這幾句話提醒了大經,忙答道:“我真是窮糊塗了。”說著忙隨郭嫂來至下房。郭嫂提過一個包袱來,交給大經道:“這是太太叫我偷偷地給你的,裡面有幾件衣服,還有五十兩銀子,叫舅老爺拿這錢做一個小本營生。以後千萬不可常來,倘然有要緊的事,必須前來,這包袱中幾件衣裳,可以拆改拆改,穿整齊一點再來,省得太太臉上不好看。”郭嫂說一句,大經答應一句。臨走時候,又央求郭嫂,將他送出大門,恐怕趙二要履行前約,同他分銀子。郭媽笑道:“我的舅老爺,你自管走吧,趙二有多大膽子敢路劫你?”大經這才放心去了。以後被大緯知道,也照樣尋了一回。他夫妻卻也無偏無倚,又照樣送給大緯一份。足見文紳不念舊惡,所以能夠飛黃騰達。 這一年二月,皇太后訪求名醫的懿旨來到江西,馮旭見了,便想到呂文紳。但是他心中又有點躊躇不決,以為皇上的體質不同凡人,如今薦了醫官去,要是治好了,固然是一件大功;倘然治錯了,不但文紳有性命之憂,連我江西巡撫的前程也要不保,這真不是鬧著玩的。正在思索,夫人卞氏抱著公子天保坐在他面前。此時天保已然能夠牙牙學語,伸著小手兒,意思叫馮旭來抱他。老頭子忙把他接過來,把著他的小手兒,替自己捋鬍子,心中說不出來的快活。向夫人卞氏道:“我們夫妻,以風燭殘年保有這一點骨血,不可忘了呂文紳的好處。假如當日不遇著他,不但這孩子毫無指望,連你的性命還要不保呢。”卞氏道:“老爺的話誠然不錯,我們對於文紳總要想一個特別的法子,叫他大闊一闊,才算得知恩報恩。僅僅派他做一個醫長,據我看,還有點對不起他呢。”馮旭道:“目前倒有一個大闊的機會,只是我又游移著不敢叫他去,恐怕是愛之適以害之。”夫人忙追問什麼緣故,馮旭將朝廷求醫的事說了。夫人笑道:“這怕什麼?你自管薦他前去。我敢保皇上的病若遇著了他,必然能手到病除。有這樣好機會,你又畏首畏尾起來,真真可笑。”馮撫台被太太說活了心,便立刻叫文案處繕具奏摺,又將呂文紳請來,將這番意思向他說知。文紳對答得好,說生員醫學疏淺,本不敢冒瀆天威,但既出於大帥知遇,我們做臣子的,理應報答皇恩。生員前去,叨庇聖天子的威靈,或者能藥到回春,也可表明大帥愛國忠君的美德。馮旭聽他肯去,心中十分歡喜。立刻傳諭藩署,支給他一千銀子做路費,並催他早日前往,不可遲延。文紳答應下來,回至家中,叫他夫人洪氏收拾行裝,定於三月三日起程。起程以前,又到撫藩學縣道府各署去辭行。這些人都知道文紳此去,是要覲見天顏。皇太后、皇上也許要問他江西的民風吏治,大家全盼望他說一句好話,誰不格外巴結?藩台送路費一千元,學台送三百元,縣台送三百元。其餘府道也有三百的,二百的,一百八十的。這一次秋風,足足打了三千多塊。 文紳起程赴京,一路之上不必細表。及至到了北京,先赴太醫院報到。此時太醫院院長姓蕭,是北京人,資格很老,還是同治皇上最得意的御醫,歷數十年資格,升到院長。文紳拿手本去參謁,蕭院長傳見,問了問他的履歷,又口試他的醫學,文紳對答如流。蕭院長倒是很佩服的,談了許多工夫。院長忽然長嘆了一口氣,向文紳道:“馮撫台太多事了,你老哥此來,就擎著擔一個充軍的罪名吧!”文紳聽了,不覺大驚失色。若問所因何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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