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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六回老伶工得寵裝宋江大皇帝失時哭劉備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2738 2018-03-23
馮旭接到旨意,為何這般歡喜?原來那旨意上對於他處理這件事大加獎勵。說他能以簡捷手段迅平內亂,使革命黨不至蔓延。殊深嘉慰,即升他為江西巡撫,以瑞清補授江西布政使,範啟瑞升授江西按察使。銘新猝遭意外,以身殉難,深堪悼惜。照著總督陣亡例,從優議卹,賜謐忠愍。生平事蹟宣付國史館立傳,並准在省城建立專祠。胡孟雄擒賊有功,即升江南狼山鎮總兵。郝長山冒險救護,著以都司即補。張長城、谷長保、賀長勝隨同銘新殉難,義勇可嘉,均追贈都司。馮旭接到這旨意,立刻傳諭下去,即日到撫署接印。合城文武知道他升了大帥,全來道喜。此時司道不敢再講平等了,全是照例遞手本,見面便尊稱大帥,伏地叩頭。人說官場如戰場,是一點也不錯。此時馮旭也公然居之不疑,一場天大是非,算是做成他一個人的富貴,少不得拜折謝恩。折子到了北京,軍機大臣恩親王呈與皇太后閱看。

此時皇太后正在頤和園演戲開心,她又不放心光緒皇帝,恐怕將他一個人放在宮中,倘然有帝黨挾之起事,豈不與自己不利?因此連皇帝也帶到頤和園來。原來此時朝中分帝后兩黨,後黨最佔勢力,如恩親王、興貝子、區鳴紀、路川霖等,這全是後黨。還有崛起的拉同、瑞方,同親貴中的溥常、載擇,也全是皇太后的紅人。帝黨中僅僅就有兩位老狀元,一位是孫嘉鼎,一位是陸鳳翔。孫嘉鼎雖然入閣拜相,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卻是一點權柄也沒有。所兼的差事,什麼國史館總裁、會典館總裁,專門同死人辦交涉,活人是一個也管不著的。陸鳳翔略好一點,叫他做禮部尚書。禮部本是閒曹,除去演習跪拜請安,學著當奴隸外,別無他事可做。這兩位先生,一位是皇帝的老師,一位是在南書房伴讀多年,所以同光緒感情甚厚。太后知道這兩人全是書呆子廢物,因此隨他們去,倒不想法子收拾他們。要換兩個少有作為的,也早就驅逐回籍了,當日的翁同和便是一個榜樣。因此光緒帝雖有這左輔右弼,其實毫無用處。太后自從到了頤和園,凡一切王公大臣有差使的,全得隨駕前往。她終日追歡取樂,把北京唱戲的名角一個不剩全叫到園子來,終日不是梆子,便是二黃。其中最得寵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譚鑫培(小叫天),一個是郭寶臣(元元紅),一個是楊小樓(小楊猴)。為什麼這三個人單得寵呢?其中全有一點原因。

郭寶臣本是陝西西安府人,在北京唱戲多年,很賺過幾個錢。眼看快六十歲了,便回籍養老,開著幾個買賣,很是自在。那一年正趕上庚子鬧拳匪,皇太后跑到西安,郭寶臣聽說聖駕到了,他連忙跑到御路旁邊,跪在地上接駕。太后轎子過來,他便扯開嗓子喊道:“奴才郭寶臣接駕。”太后看了他一眼,回到行宮,便問李得用道:“方才接駕的,可是元元紅嗎?”李得用道:“佛爺眼力不差,正是元元紅郭寶臣。”太后歡喜了,說難得他一個伶人還有這份忠心,知道來迎接我。你可傳我的懿旨,特賜他四品頂戴,並叫他趕緊成立一個班子,預備傳差演戲。李得用哪敢怠慢,立刻跑出來,叫小太監去捉郭寶臣。郭寶臣也不知是什麼事,還以為方才喊的聲音太大,驚了駕,捉他去問罪。只嚇得渾身亂抖,一步也邁不開,直央告小太監,請他替遮蓋遮蓋。小太監瞪著眼道:“這是旨意,你敢不去嗎?”兩人硬架著,把他架到總管處。李得用一見面便笑道:“郭老二你大喜。”這一句話不要緊,郭寶臣嚇得幾乎屙出屎來。在前清時代,每逢出斬,人才說道喜。郭寶臣認著太后要殺他呢,立時嚇得面色如土,兩淚交流。說三爺呀,寶臣今天驚了駕,本來罪該萬死,但求你老人家替我說個情吧。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處。李得用聽了大笑道:“你這人真是瘋了,我給你道喜,是因為老佛爺念你忠心可嘉,賞你四品頂戴,你怎麼疑惑到刑部監牢的事上去了?”寶臣聽見這話,立時心神安定,面上的顏色也由白轉為紅,不覺喜極而泣,眼淚又流下來,撲地跪倒,先給得用磕了一個大頭道:“這雖是老佛爺的天恩,究竟也是三爺的提拔,我這裡先向你老人家謝恩吧。”得用笑道:“站起來吧,咱家不挑這些小禮,誰叫當初你伺候得不錯呢。”寶臣連忙立起來,垂手侍立在一旁。得用忽然說道:“老二,你不是開的有皮貨舖子嗎?”寶臣連忙應道:“是的是的,有這麼一個小買賣。三爺想用什麼,自請吩咐一聲。”得用道:“咳!不要說了,這回被洋鬼子趕得一跑,什麼衣服也沒能帶出來。眼看著天要寒了,對付著穿一件同州灘皮,想來你鋪子總現成了。”寶臣道:“現成現成,回頭我叫他們精選地道灘皮,先送二十件來。三爺挑一兩件可意的用,其餘的便分給手下諸位老爺,這是小的一點人心。其實三爺倭刀猞猁金絲猴全穿得不耐煩了,哪在這一兩件灘皮上!”李得用聽他這一奉承,越發樂了,說:“老佛爺有旨意,叫你趕緊成班子呢。他老人家也是悶得慌,你天天帶班子進來,哪時有旨意,哪時就開鑼。”寶臣連聲答應,又回道:“請三爺早晚要奏明老佛爺,這陝西的戲只有梆子,沒有人會唱二黃,求老佛爺包涵一點才好。”得用道:“你不用發愁,早晚會唱二黃的全趕了來。你就預備箱底零碎好了,回來我便傳諭陝西地方,該置備什麼,你開單子到他衙門要去。”寶臣答應著,又請示小的蒙老佛爺賞給功名,怎樣叩謝天恩,還得請三爺的示下。得用道:“這點小事佛爺說過去就忘了,等傳戲時候我帶你磕磕頭就完了。”

寶臣答應下去,當日便送過二十件真灘皮來。這個老陝,藉此可就發了財了,立刻換上四品涅藍頂子,朝珠補褂皇皇的官銜,是欽賜四品頂戴,管理陝西全省梨園。第二天便去拜陝西巡撫。此時陝西巡撫范曾吉本是一位老名士,為人極其調皮。他看見寶臣的帖,又驚又笑,說這是哪裡的事呢?立刻傳下話去,叫在花廳相見。寶臣大搖大擺地踱進花廳,見了范曾吉連忙請安,曾吉卻直立不動。突然向寶臣道:“你道官銜是誰給加的?一個唱戲的優伶,也敢拿帖子來拜本院,你這膽子真算不小。”在曾吉的意思,原想用一個虎頭拍先把他拍回去,然後再奚落他幾句,便趕他滾蛋。哪知這一拍,卻拍到釘子上了。寶臣在北京多年,常當內廷差事,皇太后皇上都不時見面。有時太后高了興,還叫至面前問問他演戲的事,他便趴在地下一五一十地說。至於王公大員,凡好聽梆子的,時常叫至府內,命他當面清唱,也居然命他坐下,並不以下賤相待。他所會的官兒,自有比范曾吉大的,何嘗把范曾吉放在眼裡。此番曾吉當面羞辱他,他如何肯受?立時冷笑道:“你要問我這官兒是誰給的,是太后老佛爺親口封的。你這一問,便犯了欺君之罪。你看我是一個優伶,本來下賤,但是老佛爺昨天當面派我成立戲班。雖然事體小,不能不算欽命大員。我因為有許多事得跟你接頭,所以特來拜你,沒料到你當面罵人。既然這樣,我也不便同你多說,只好奏明老佛爺,有什麼用你的地方,請佛爺給你下旨就是了。”說罷扭轉頭開步便走。這一來,可把范曾吉嚇壞,連忙追出花廳,叫道:“郭老闆,郭欽差!請你轉來。本院是同你開玩笑,你怎麼認起真來了?”無奈老陝的脾氣,能折不彎,毫無通融餘地,邁開大步,一直跑出院署。原來此時的院署是藉用西安首府的衙門,真正巡撫衙門,早騰出來做了行宮。范曾吉一見寶臣走了,又是懊惱,又是害怕。先將幾個辦差委員叫上來申飭一頓,說你們終日在行宮裡邊聽候差遣,為何這點事全探聽不出,卻叫本院碰釘子?內中一個委員回道:“大帥明鑑,卑職們非經呼喚,誰敢進行宮的門?那些內扇的老爺,一個個如狼似虎,咳嗽一聲,就有不是。連大帥去了,還要站兩三刻的班沒人答理,卑職們怎配去探事情?”曾吉被這一堵,心中恍然大悟,知道是不曾將內扇買好,所以耳目不靈,才招出這許多麻煩來,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可將首府叫來,派他趕緊去疏通郭寶臣,然後再想法子,打點內扇。

首府姓崔名柏,字冬青,雖是捐班出身,卻精明幹練,奉了大帥的命,立刻去尋寶臣。先遞上官銜手本,少時請進去。崔柏一見寶臣的面,便伏地叩頭,口稱卑府給大人叩喜。寶臣忙拉起他來,說:“我的府大老爺,你這不是折我的草料嗎?”崔柏道:“大人是老佛爺簡命的欽差,卑府怎敢同大人抗禮?卑府接著這個喜音,一刻也沒敢停,立時便來給大人磕頭,大人為何說出這樣話來,更叫卑府慚愧無地了。”寶臣聽他這樣奉承,哪有不歡喜的,立時拱他上坐。崔柏還一再謙遜,用屁股靠著椅子邊兒,悚然危坐。寶臣先問他道:“你看人生的際遇也是天定。這回老佛爺到西安來,我是感念舊恩,所以前去接駕,想著她老人家也未必認得我了。哪知聖目如電,不像咱們這肉眼凡胎,舉目一觀,便照著我了,說那不是郭寶臣嗎?我趕緊奏道:'正是奴才郭寶臣,前來跪接聖駕。'你猜怎麼樣,老佛爺立刻臉上有了笑容,只聽她吩咐李三爺道:'孩子們記住了,哀家一到行宮,先召見寶臣,我有事情派他。'李三爺領著一班內扇老爺,如春雷般地應了一聲。果然在行宮中蒙她老人家立時召見,先賞了四品頂戴,緊跟著又派我管理全省梨園,急速成立戲班,不日便要進宮開演。我連忙磕頭謝恩,哪敢怠慢。出了宮門,便趕緊收拾戲箱,召集名角。怎奈咱這陝西並無新鮮行頭,是我又去請旨。奉老佛爺面諭,制辦行頭的事可與陝西地方商量,地方便是保正。老佛爺金口所呼的保正,便指的是陝西巡撫。因此不敢怠慢,趕緊去尋老范,哪知他竟擺出大帥的架子來。我只好奏明老佛爺,說他抗旨不遵,請老佛爺當面發落他好了。”寶臣這一套帶說白的談話,連吹帶拍,早把一位崔太守嚇得抖衣而戰,幾乎要唱盜宗卷,左一個安,右一個安,竟大安請了十幾個,連說:“大人請息雷霆,範中丞絕不是輕看大人,因為他不知底細,諸事得求格外包涵。大人有什麼意思,自請吩咐卑府一聲,立時便可做到。”寶臣道:“你回去告訴老范,叫他趕緊預備銀子,好添置戲箱。如果誤了用,老佛爺要怪下來,這個天大的不是,可要他去擔承,我可不能替他遮飾。”崔柏連聲答應,又請示他需用多少銀子。寶臣想了想,說道:“這行頭要是他自己採買,多費了錢,還未必適用。我如今看你的面子,替他代勞,叫他先送過五萬銀子來。如果不夠,添多添少再說。”崔柏應了一聲是,辭別寶臣,回去禀复范曾吉。

此時曾吉花了三萬銀子,已將內扇說通,知道欽派郭寶臣,成立戲班的話並不假,心中正在著慌。崔柏回來,將見寶臣的話又添了許多枝葉,詳細禀明。曾吉怎敢怠慢,立刻傳諭藩司,由庫中撥給寶臣五萬兩現銀。其實一切大小戲箱,寶臣家裡全是現成的,並用不著花一個錢去買。五萬兩民脂民膏,白白下了他的腰櫃。果然未出三天,行宮裡面便要傳戲。寶臣帶著全班的地道陝西梆子,進宮開演。皇太后很是開心,大有此間樂不思蜀的神氣。這一天把寶臣叫上去,親自問他:“你生平最得意的戲是什麼?”寶臣答道:“奴才最得意的戲是《潯陽樓》,只是不敢在老佛爺駕前出演。”太后問他潯陽樓是什麼戲,寶臣奏道:“《潯陽樓》是宋江吟反詩,大鬧潯陽酒樓,後來在公堂吃屎裝瘋,種種情節。現在天下太平,奴才怎敢演這造反的戲呢?”太后大笑道:“難為真會粉飾太平。我們娘兒兩個被洋鬼子趕出北京城,同宋朝的徽欽二宗還有什麼分別?要說宋江是大盜,這更不要緊了,你看如今的義和團不也是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嗎?只怕他們這種胡鬧比宋江尤其厲害十倍呢!你不必鬧這假惺惺了。今天我欽點《潯陽樓》,要你加力去演。如果演得好,我還有賞賜呢。”寶臣連忙叩頭謝恩,急忙忙下來扮演,演到公堂吃屎的一幕,真乃淋漓盡致。此時正在九十月間,柿子已經熱了,把柿子搗爛假充稀屎,遠遠地看著,是很像的。皇太后看歡喜了,立時賞給他四匹江綢,四個小金錁子。這不過是一句空話,其實行宮裡哪有這些東西?可是太監李得用立時口傳聖旨,叫陝西地方代辦。范曾吉只得和顏悅色地同寶臣商量怎樣折價,寶臣要了三千銀子,曾吉哪敢駁回,也只好如數拿出。寶臣卻轉送給得用,自己一個也沒敢留下。過了幾天,果然北京的王公貝勒俱都趕到了。他們這些人全是文武昆亂,六場通頭。到了以後,便加在戲班中終日演戲,給皇太后開心。敬親王同通將軍善演胡生,信貝勒、浪貝勒善演武生,其餘各樣角色,無一不備。皇太后開心極了,卻忘了乘輿播遷,天子蒙塵,清朝的宗社怎會不墟?這以上便是寵愛郭寶臣的一段小史。

至於譚鑫培因何得寵,其中也有一段淵源。鑫培在內廷當差,資格很淺,當日還是孫菊仙薦進去的。偏巧老譚不達時務,頭一天進宮當差,便碰了一個老大釘子。你道是因為什麼呢?原來在內廷唱戲當差的人,很不容易。頭一樣,得把太監聯絡好了,要不然他便設法叫你塌台。第二樣,穿的衣服要格外樸素,萬不可少涉奢華。如果衣服一華麗,這一群內扇的太監便認准你有錢,不定出什麼花樣敲什麼槓子。老譚初次進宮,哪裡曉得內中竅要?正在三伏天氣,他便穿一件翔雲紗大衫,還掛著十八子的茄楠香串。才一進來,被老孫看見,早嚇得直吐舌頭,暗暗把他叫至一邊,抱怨他道:“你是乾什麼來了?你睜開眼看看,多少軍機大臣、內閣大學士,也不曾穿這樣闊的衣裳,你為何跑到這個地方來擺闊?這一闊不要緊,回頭聽著吧,五千銀子也完不了事。”鑫培嚇了一跳,忙問因為什麼,菊仙便把此中情形詳細對他說了。又囑咐他以後再進來,最好穿粗布大褂子,連月白缸靠全穿不得。鑫培似信不信的,還不十分介意。哪知當日唱過了戲,管南府的太監頭兒張文卿(按:清時,內庭選小太監學戲,召各名伶充當教習,其機關叫做南府)便同他套近,說了許多客氣話。鑫培還認著是好意呢,哪知圖窮匕見,是要向他借三千銀子。老譚嚇了一愣,只得用話支吾,說籌劃著看。張文卿聽他不肯慨然應允,便老大的不快活,哼了一聲,也沒有下文。老譚出來,趕緊同老孫商量,說大哥果然應了你的話,這三千銀子叫我向何處拿去?隨將上項事說明,又托老孫替他疏通。菊仙為難了半天,說這事你想一個錢不拿是做不到了。到底你能籌多少,我先去說著看,至於說得下來說不下來,我也毫無一點把握。始而老譚只認能籌五百,老孫搖頭道:“如果這樣,就不必碰釘子了,至少一個整數是打不破的。”老譚道:“我如何辦得了?要是這樣,我只好辭差不當了。”菊仙冷笑道:“你說得好輕巧話兒。你今天辭差不當,明天便把你捉進宮來,一頓亂棍打死,直好比打死一個蒼蠅。你死了,全沒地方訴委屈。依我說,當賣質押,也給他湊一千銀子。我再去磕頭央告,總沒有過不去的事情,誰叫咱們是把兄弟呢,我還袖手旁觀不成?”

老譚聽了這話,好似冷水澆頭,哪敢道一個不字。他手中本來沒有錢,向來是掙一百要花二百。況且那時候不比現在,北京梨園行的份錢頂多的不過四十八吊京錢。此時孫、譚在一個園子唱,老孫每日拿四十二吊錢,老譚只拿三十八吊錢。老孫因為人緣好,時常拉一拉官纖,每一筆交易成了,一千八百的賺銀子。老譚就指著唱戲,入不抵出。連行頭全入了當舖,每天唱什麼戲,用什麼衣裳,現到當舖去取,用完了趕緊再給人送去。他窮到這種樣子,哪裡有錢應酬老公?無奈攤著這樣的事,也無計奈何,只好垂頭喪氣,回到家中,同他妻子金氏商量。金氏手中雖然積蓄幾個錢,卻不叫老譚知道,在暗中生息。如今眼看丈夫遇著這樣大禍,怎能袖手旁觀?便應許給他借錢,至少也要出二分息。老譚百依百順。金氏在外邊討回五百銀子賬,只說是朋友家的,叫老譚立了字據,二分五厘行息,兩月歸還。老譚一一照辦,只是還差著一半。沒得法子,只可將金氏的衣服首飾,同自己的衣裳完全送到當舖去,勉勉強強又湊了五百銀子,通共一千兩,雙手捧到張文卿面前,賠了許多小心,說了許多好話,請這位張大爺收下。張大爺連看也不看,只往鼻子裡似哼不哼地響了一聲。

老譚哪裡敢再說話,只輕輕地將銀子放在床上慢慢地退出來,趕緊去請老孫,求他代為說情。老孫同張文卿也是把兄弟,進得屋來,文卿忙起身讓座。不待老孫開口,先冷笑了兩聲道:“無怪人說你們梨園行的人,詭詐多端,不識抬舉,原來是一點也不錯的。”老孫假裝糊塗,故意問他道:“老弟台,又是誰氣著你了?”文卿道:“還有誰呢,不是你引進來的名角兒嗎!九城誰不知小叫天兒。你看他頭一天進宮當差,也是什麼這個紗那個羅的大衫,我看他那趾高氣揚的神氣,彷彿是入閣拜相了,手筆一定不小,所以我才同他張張口,不過借上三吊銀子。你不借也倒罷了,他如今卻拿著這一個數兒,來搪塞我,簡直把我看成小孩子了。我是看著二哥你的面子,要不然早給他扔在金魚池裡去了。”老孫聽了,嚇得吐了吐舌頭,笑著答道:“老弟台,你千萬不要生氣,氣壞了身子實在不值。你老弟是堂堂內相,他不過是一個草木之人,你何必同他一般見識。再說他家的底細,瞞了別人瞞不了我,何嘗有一個真錢。別看他穿兩件漂亮衣裳,其實呢是驢糞球外面兒光,內囊兒裡空虛得很呢。實在不相瞞,此次這一個數兒,在他也就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他家堂客的金鐲子衣裳等,全湊在裡面了。你老弟無論避多大曲委,看在愚兄面上,饒了他吧。”

文卿見老孫如此哀求,也不好再說什麼。究竟他心裡總是不歡喜,每逢傳差時候,對於老譚唱的戲碼必要多方挑剔,哪知老譚正走紅運,你越挑剔,他在皇太后駕前越是得臉。有一次唱《盜魂鈴》,向來是王長林去豬八戒,文卿故意拿老譚開心,在太后面前說:“譚鑫培唱《盜魂鈴》是拿手戲,他能唱時調小曲,並且不用掛假嘴,扮出來天然像豬八戒。”太后信以為實,立時傳旨,叫老譚唱《盜魂鈴》。老譚從前並未唱過這齣戲,如今奉了懿旨,怎敢說是不會?只可向王長林討教怎樣唱法。向來梨園行是最嫉妒的,誰有真本事,也不肯傳給誰,有時連師徒全不能通融,何況是朋友。長林面子上雖將穿過節說與老譚,至於其中討巧要好的地方如何肯說?只告訴他,這宗戲本是遊戲三昧,並無一定的程式,最好是胡拉亂扯,隨便多唱幾句。什麼梆子、二黃、時調、小曲,甚至連靠山調、蹦蹦戲全可以插在其中。最要緊是從三張桌子上一個筋斗要折下來,要簡捷麻利快,方能討好。在長林這一席話,明是要毀老譚,在太后面前隨便唱,要是唱砸了,至不濟也得挨一頓鞭子。三張桌子往下翻筋斗,在長林是武丑出身,原來算不得什麼,老譚卻未必勝任。倘或折不好,不但當場出醜,還許動骨傷筋,這主意卻是陰險極了。

哪知天下事不由人算,在受之者,反可因禍得福。老譚扮出八戒來,太后見了,便鼓掌稱妙。因為他那嘴是特別的大,不用帶假嘴,天然有豬八戒的神氣,所以太后看了,十分滿意。及至唱起來,他那一條嗓子本是最便利的,什麼腔調全可運用自如。時調、小曲、大鼓書唱了一個全,太后聽得津津有味。等到翻筋斗時候,比王長林翻得還好,因為他本是武生出身,工夫是很結實的。這齣戲唱完,太后不但未曾見怪,反倒賞了他四隻銀鑠子,兩匹江綢。老譚喜出望外,磕頭謝恩之後,卻不敢公然將這銀綢拿回家去,恭恭敬敬地送至張文卿面前,請他賞收。文卿卻拿腔作勢的,說這是老佛爺的恩典,我怎能要你的?你拿走吧,咱家不稀罕這東西。老譚信以為實,說既然張老爺不肯賞臉,我就帶回去吧。誰知道一拿走又不對了,文卿益發將他恨入骨髓。 有一次唱《翠屏山》,向來老譚總去石秀,這一回忽然傳出旨來,叫他去潘巧雲,把一個老譚急得直哭。說別的角色,我全能對付著唱,這玩笑旦是生平不曾扮過,卻叫我怎樣唱法。無奈既是旨意,誰敢駁回?只得搽脂抹粉,現跟田桂鳳借了一身女衣,裝扮起來,扭扭捏捏地去學潘巧雲。去石秀的,卻是路三寶。兩個人去的角色是彼此對換的。三寶卻故意拿譚開心,二人斗口時,三寶說:“往常時我看你很像一個規規矩矩的男人,為何今天卻變成這樣一個潑辣的婦人?”老譚隨機應變,便答道:“你不知道,我上回進廟燒香,受了佛爺的點化,要男變男要女變女。你平日卻很像潑辣的婦人呢,為何今天這樣雄赳赳氣昂昂的,變成男子?你倒是受了誰的點化啊?”一句話倒把三寶問住,招得皇太后哈哈大笑。演完了,又賞給老譚兩個金鑠子。平白叫唱戲的玩笑開心,反倒歡喜賞錢,宮廷的景象,可想而知,能說不是亡國之兆嗎? 皇太后終日高樂,卻苦了光緒皇上,在旁邊看著雖然憤懣,卻一句話也不敢說。太后還要挑他的不是,變著方法作踐他。那一班後黨的王公大臣,又慫恿著叫太后廢了光緒,另立新君。太后雖有此意,只是不知各省督撫的意思究竟如何。直隸總督項子城是沒得說了,他同光緒結怨甚深,恨不一刻去了這眼中釘肉中刺。唯有兩江總督牛揆一、兩湖總督莊之山資格最老,是督撫的領袖。若不取得他二人同意,這大事便做不成。於是皇太后授意,叫軍機大臣給他二人去了一道密旨。說光緒皇上染病,不能親政,可否選拔親賢,另立一位皇太子代為攝政,叫他二人表示意思,急速復奏上來,以便早為決定。這兩位老先生不約而同地各復了一封密電,大意說,當今在位多年,並無過失,全國人民無不愛戴。且平日修好睦鄰,與外國君主總統感情甚洽。倘一旦行此大事,必至動搖國本,不但發生內亂,且恐招鄰國責言。千萬要慎重,不可魯莽從事。這兩封回電便是光緒的救命星。太后同一班王公大臣面面相覷,知道疆吏對於此事不肯服從,倘或辦操切了,難免擠出禍變。太后吸了口氣道:“沒想到這無道昏君,暗幕中還有這大勢力。也罷,暫且由他,我自有法子對待。”從此以後,又使出種種手段來對付光緒。先吩咐御膳房中每日皇上的兩遍御膳、兩遍點心,全用酸臭不能下箸之物,叫他無法下嚥。這一來,可將光緒害苦了。桌上幾十樣子菜,並沒有一樣能吃的。除去咽白飯之外,更無他法。後來多虧一個內監名叫史忠的,偷偷地從外邊買了兩簍子醬菜,交給光緒。每逢吃飯之時,還不敢公然拿出來吃,只取幾塊埋在飯裡邊,急速吃完,好遮掩外邊的耳目。有一次,去到太后宮中請安,正趕上吃飯。太后一時高興,便叫光緒同她在一桌上吃,單揀那肥肉大丸子送過來,說這樣做得好,你全吃了吧。又說那樣做得好,你不要剩下。在前清專制時代,奉太后懿旨賞的食品必須當面吃光,是一點也不准剩的。光緒久不吃葷,腸胃全餓細了,哪裡容得開這許多肥肉?卻又不敢不吃,只得勉強往下嚥,咽不下去又用茶往下送,高低吃完了,方才罷休。及至回至自己宮中,上吐下瀉,整整鬧了一夜,臥病十余天也爬不起來。想吃一口稀粥也無人給做。到底是皇后同他割不斷夫妻之情,偷偷地沖一碗藕粉茶湯,派貼身太監送過來給光緒吃,又不敢叫太后知道。 太后三番五次派人來監察,又催著光緒上朝,說他故意裝病,怠於政事,怎配做皇帝。光緒聽了,心中氣得難過,掙紮起來,到太后宮中請安。太后見了他,不但毫無憐惜的意思,還要大加訓飭。說你既為一國之主,就應當勵精圖治。古聖賢宵旰憂勞,縱然有病,還要力疾從公。你無緣無故地躺在宮中裝病,十天半月的不肯臨朝,要你這種皇帝何用?辜負了我當日選立你的一番苦心。太后嘮嘮叨叨,越說越有氣。光緒實在忍不住了,便跪在太后的御榻前垂淚奏道:“母后責備臣兒,無一句不是金石良言。只可惜臣兒命小福薄,實在不配臨禦天下,所以精神恍惚,病體難支。常此遲廷,誤了祖宗基業,並勞母后聖心,臣兒實在擔當不起。今天特懇母后發天地之仁慈,準臣兒退守藩封,遠避賢路,由母后於宗族中另選可當天位之人入承大統,以奉宗廟而安萬民,臣兒不勝戰栗待命之至。”說罷又連連磕頭。光緒這一席話,突然間竟把皇太后頂住了。真准他所奏吧,他立時便能遷出皇宮,搬到醇王府去。在光緒本人固然是一點勢力也沒有,然而投鼠忌器,倘然外省發什麼變動,卻如何對付呢?要不准吧,無形中算是被光緒折服,以後怎好再發脾氣,去凌辱他?太后略一停頓,不覺計上心來,先冷笑了兩聲,說:“好呀,你居然敢同我制氣了,你說出這樣話來,便是兒戲祖宗,輕看父母。你那皇位,並不是你個人私有之物,想要便要,想不要便不要,我雖然是你母親,我也不能替全國人做主。你既然想遜位,等早晚我先召開一次御前會議,如果詢謀簽同,都承認你有可廢之罪,便是我也無法來袒護你。目前還說不到這一層,你暫且回宮,要平心靜氣,自思己過。果然能有悔悟,我是你的母親,常言'虎毒不吃子',豈有不疼愛你反疼愛他人的道理?”太后這一套又軟又硬又拍又拉的話,直把一位英明有為的皇帝說得啼笑皆非,只可忍氣吞聲,又磕頭謝了教訓,方才起來。太后又向李得用說:“昨天駐美大臣伍庭方呈進的西洋花旗參,我用著很有效驗。你取一包來交皇上帶回宮去,早晚用一點,好將息他的病。”得用連聲答應,不大工夫,取過一個小錦匣來,先呈與太后。太后打開看了看,便親手交與光緒,說這是地道西洋參,又和平,又補養,你拿了去用吧。光緒接過去,又重新謝了恩,這才迴轉宮中。自己越想越氣,我已經三十多歲了,還拿我當小孩子,弄諸股掌之上。這種皇帝,做的什麼味?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恰是他的萬壽,老早地起來,先到慈寧宮給皇太后行過禮,緊趕跟著又得臨朝,受了王公大臣的朝賀。太后已經派人來告訴他,說今天傳戲慶祝萬壽,請皇上急速前去聽戲。光緒心中雖不以為然,面子上又不敢抗旨,連飯也沒敢吃,便到太后這邊來看戲。太后很有面子,還叫太監拿著戲折子,到皇上駕前請他點戲。光緒再三謙讓,說請老佛爺隨意點一點,我全都愛看。太后偏不答應,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必須叫你開心,你喜歡看什麼,便點什麼,絕沒有一點忌諱。光緒無法,只可點了一出《孝感天》,是孫怡雲、王桂官、謝寶云三個人合唱的。太后看了,心中很不受用,說他點這齣戲,分明是譏誚我不能像武姜那樣疼愛共叔段。好,好!我也有法子對待他。少時傳出旨來,叫譚鑫培唱《連營寨》、《哭靈牌》帶《白帝城託孤》,並吩咐戲台上一切門簾帳幔,甚至兵將穿的衣服全換白的。等到託孤晏駕之後,凡台上人一律要大哭皇上,還得真哭真流淚。如果哭得不痛,便活活打死。這道旨意傳下去,誰敢不遵?少時譚鑫培扮出劉備來,自然帶著一種頹唐快死的神氣。 《哭靈牌》時候,連哭帶唱,已經悲慘得不得了。及至《白帝託孤》,直然就是一種臨死哀鳴,嗚咽淒惻。彷彿猿啼三峽,蟬咽孤枝。此時聽戲的一班王公大員,少有人心的,無不掩面流淚。再看那位光緒皇帝更是涕泗滂沱,臉上顏色比台上的劉備尤其難看。唯有皇太后一個人笑逐顏開,非常得意。又喊李得用到台上告訴他們,要放聲大哭,如果沒有眼淚的,重打四十禦棍;若哭得有聲有色,特別加賞。一班唱戲的得了這個信,誰敢怠慢?一者怕挨打,二者貪圖重賞,索性連戲的正文全拋荒了,專扯開嗓子大哭皇上。內中有唱小花臉的羅百歲,一邊哭著,還一邊數落著:“我那無福的皇上呀,我那短命的皇上呀,你死得真可憐呀,你這一輩子好委屈呀。”他這一哭,把皇太后哭笑了,對左右太監道:“羅百歲哭得真好,回來賞他五十兩銀子哭錢。譚鑫培也賞五十兩,其餘凡哭的人,一律賞銀十兩。但是哭完之後不可不笑。快傳劉義增來,叫他唱《小上墳》,開場就要大笑,一直笑到收場。如果笑得好,也有重賞。” 原本這劉義增乃是秦腔中一個名醜,專門善笑,無論什麼戲,他總是嘎嘎笑個不住。他能笑出許多腔調來,各有不同,這也算得一種奇才異能。所以皇太后很歡喜他的,每逢心裡有不快的事,便叫劉義增當場大笑,立時可以減去許多愁煩。偏巧這一天他不走運,《小上墳》唱完,太后說他笑得好,叫太監傳他到御座前,叫他當著太后駕前大笑一陣,倒要看看他這笑為何來得這般爽快。哪知這一來,卻是把他害了。他戰戰兢兢地跪在太后面前,淨剩了哆嗦了,不要說大笑,連牙也不敢齜牙。太后不悅,說此人真不識抬舉,叫他在我面前笑,他偏不笑,這不是有意同我慪氣嗎?你們擰他的嘴,倒看他笑不笑。太監領旨,立時過來擰嘴。這兩太監同劉義增開玩笑,用盡氣力,在他嘴上亂擰,劉義增又是疼痛,又是害怕,卻又不敢告饒,鼓著腮幫子一對一對地流眼淚。看這情形,非常可憐,把皇太后也招笑了,吩咐太監拿二十五兩銀子賞他,因為他不笑,只好減半吧。此時劉義增但求著把他放下來,便是天高地厚的大恩典,哪裡還敢希望賞他銀子?沒想到皇太后居然賞他二十五兩銀子,這真是喜出望外,一時間忘其所以,竟自手舞足蹈、嘎嘎大笑起來,連皇太后同左右太監也招得大笑。太后道:“怪不得人說山西人捨命不捨財,方才打著他,擰著他,叫他笑他都不笑。如今聽見五十兩銀子,恐怕不能全得,他把笑拿出來了。孩子們,給他五十兩吧!”太監得旨,立時給了義增五十兩銀子,放他下去。義增忙磕頭謝恩,慢慢地退下來。同行見他反禍為福,全都給他道喜。 這一天的戲唱完了,光緒方才回宮。一天並不曾吃飯,回來便嚷餓,可憐他宮中連一塊點心全尋不出來。幸虧白天皇后在太后駕前伺候,見光緒以病後之軀直直地聽一天戲,又受了《連營寨》的感動,伏在御案上面如死灰,皇后見了,心中老大不忍。等伺候過了太后,急忙忙回到自己宮中,取了一盒牛奶酥,衝了一碗杏仁茶,帶了自己一個貼身小太監,來至光緒的寢宮,吩咐看門太監,快去奏皇上,就說皇后前來請安。這乃是君主專制國的體制。雖夫婦之親,不能自由出入,必須有旨宣召,方敢進來。光緒聽說皇后到了,料想必然帶有食物,正在飢渴之時,不覺大喜,忙傳旨快叫皇后進來。皇后進入寢宮,見了光緒,才要屈膝請安,光緒一把手將她揪住,似哭地問道:“御妻你可曾帶有點心來嗎?”皇后道:“臣妾想到聖駕累了一天,必然飢餓,特呈進牛奶酥同杏仁茶,請皇上隨意用一點吧。”光緒聽見這話,彷彿小兒得餅一般,歡喜得無可不可。隨皇后的小太監立時揭開盒蓋,將兩宗食物取出來,擺在龍書案上。光緒用手抓著往嘴里送,如疾風捲殘雲一般,不大工夫將一盤奶酥俱都吃淨。然後端起杏仁茶來,一飲而乾,向皇后道:“多謝御妻掛念,要不然,今天晚上朕就要為餓殍了。”皇后道:“主子聖體新愈,一切飲食起居臣妾本當隨時伺候,只因……”皇后說到這裡,連忙咽住不敢再往下說了,吩咐小太監將家具放在盒中,向光緒告辭,便要回宮。 光緒一把揪住不肯放行,說難得御妻今天到我宮裡來,咱夫妻趁此時清靜,正好談談一心,你何必忙著走呢。皇后發急道:“我的爺,你我在這裡暢談,明天這個風聲傳到慈寧宮去,我的罪過便大了。輕者一頓申飭,重者嘴巴子便要上臉。我的皇爺呀,求你天恩,放我趕緊回宮吧。”這一番話益發觸動了光緒的心病,只見他雙眉一皺,將腳一跺,嘆道:“算了吧,大不及不過將我廢歸藩邸,我此時所求的,就是這一著。再往下說,就是將我降為庶民,你我夫妻,度那米鹽歲月,也強似在皇宮中受這桎梏生涯。御妻你無論受甚樣委屈,今晚也得陪我談一談,我心中千言萬語,只是不能向人發洩,今晚也要傾吐無遺了。”皇后到此時,真是進退兩難。要坐下談吧,生怕光緒說出憤恨的話來,傳到太后耳中,連自己全要隨著受禍。不坐下談吧,夫妻之情怎好過卻,況且光緒雖然不得志,他總是皇上,聖旨誰敢不遵。只得狠一狠心,勉強坐下,先對光緒道:“爺的肺病才好一點,總以調攝精神,靜養為是。多說話恐怕勞神,還是少說兩句吧。”光緒冷笑了兩聲道:“御妻,人家盼我立時死了才稱心,你何必這樣愛惜我呢。今天的《連營寨》,你也曾看見了,這明明是拿我比作劉玄德,恨不得即刻也演那《白帝託孤》的故事。到底我哪裡配比劉玄德?人家雖然是偏安西蜀,到底縱橫一世,不愧是一位大英雄。他有一個諸葛孔明,能夠盡其所長,為漢家延一線之緒。至於我呢,僅僅一個康有為,我看他的才實在不在孔明以下,所以推心置腹,想要變法維新,早早實行立憲,將清家的宗社做成萬世一系,方才如了我的志願。沒想到觸怒了母后權臣,如今鬧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總怨我沒有能力,不能打破這萬惡的環境。若比劉玄德匹馬縱橫,真真令人愧死,他們又何必高抬我呢?咳,倘或上天祖宗可憐我這番苦心,將來我吐氣伸眉,我決然將這君主無限大權公諸全國人民,召集國會,成立內閣,為中華開一個新紀元。若是清家氣數已盡,我也就無可奈何了。咳,老天呀,你不生我自由之邦,偏偏生我於專制之國,這是我的不幸,也就是全國人民的不幸了。”光緒說到這裡,不覺掩面大哭,連皇后同旁邊站的小太監也都泣不可抑。皇后只得勸道:“從古以來,多少孤臣孽子,後來全成立很大事業。皇上眼前雖然受些磨難,這正是上天將降大任的一種試驗。千萬不要灰心,況當日虞舜受瞽瞍同後母的虐待,甚於皇上十倍,他還能夠克諧以孝。目前小不如意,皇上又何必介懷?”皇后勸了一番,光緒止住悲聲,說御妻的話何嘗不是?眼前這種境遇實在叫人難過。皇后又要開口相勸,忽然從外面走進一人。他夫妻見了,不覺大驚失色。若問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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