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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2章審判日

DOOM啟世錄 大卫·卡什诺 18450 2018-03-12
亞力克斯·約翰(Alex St. John)是個滿頭紅發、思維敏捷、隨和開朗的人,他收到比爾·蓋茨關於Doom的郵件時,正坐在他微軟的辦公室裡。據說這世界上共有一千萬台計算機安裝了Doom的試玩版——這個數字比視窗95的裝機量還多,微軟花了上千萬美元為它這款於1995年8月發布的新一代操作系統做地毯式市場轟炸,他們的廣告遍布城鄉各地,他們在每一個街角向路人打聽:“你今天想去哪兒??”(Where do you want to go today??)。蓋茨不明白,為什麼啊為什麼,為什麼一個麥斯奎特的小公司,居然能從他手下挖走邁克爾·亞伯拉什,而且僅僅憑藉幾個遊戲就勝過了自己的軟件帝國。 在郵件裡,蓋茨向這位微軟圖像部門的首席決策師詢問,他是不是應該直接把id買下來算了,看到這裡,亞力克斯忍不住笑了起來:在1995年,似乎所有人都想染指id。

Doom類游戲充斥了貨架,並高據銷售榜前列。盧卡斯工作室推出了基於《星球大戰》主題的一款射擊遊戲:《黑暗原力》(Dark Forces);Interplay則發行了一款主視角飛行射擊遊戲:《天旋地轉》(Descent);一家名叫牛蛙(Bungie)的小公司製作了在蘋果機上運行的《馬拉松》(Marathon);甚至湯姆·霍爾,這個在id時一心想讓遊戲富有內涵的人,也在為斯科特·米勒的天極公司開發一款名叫《龍霸三合會》(Rise of the Triad)的射擊遊戲。 Doom已成為了一個文化名詞,它出現在電視系列片《急診室的故事》(ER)和《老友記》(Friends)裡,它出現在黛米·摩爾(Demi Moore)主演的電影裡,它還被記敘成若干本小說,好萊塢正在製作一部關於它的電影,海軍陸戰隊用它來訓練士兵,甚至業界裡一貫抵制暴力題材的老祖母:任天堂,也計劃把這部鮮血淋漓的大作移植到它們的新主機N64上。而這遊戲背後的id拒絕了一切投資,卓爾不群地保持著獨立。 “我覺得你不大可能買下這家公司,”亞力克斯在給蓋茨的回信中寫道:“但Doom無疑對我們非常有用。”

自從1992年《德軍總部3D》來到微軟,亞力克斯就對id的遊戲上了癮。 Doom在微軟是如此流行,那就像是宗教狂熱一般:員工們崇敬這個遊戲,不光是因為那令人沉醉的效果,還因為那令人嘆為觀止的頂尖技術。現在計算機業裡的熱門詞彙是“多媒體”,Doom無疑是這個領域的王者,既然微軟想通過視窗95的多媒體特性來一統江山,亞力克斯想道,那麼Doom顯然可以助微軟一臂之力。 但他也知道,在老闆蓋茨的眼裡,多媒體意味著視頻,而不是遊戲。蘋果公司的媒體播放軟件QuickTime已經領先了一步,蓋茨希望微軟能拿出一個類似的產品與之抗衡。亞力克斯不同意蓋茨的做法,他爭辯道,遊戲才是未來真正的多媒體軟件,他還指出,英特爾,微軟的另一個競爭對手,已經行動了起來,如果微軟不想就這麼一敗塗地的話,它就必須要讓世人相信,視窗95是最好的遊戲平台。

而蓋茨吃過遊戲的苦頭。 1994年聖誕節時,微軟發布了一款基於迪斯尼動畫片的遊戲:《獅子王》(The Lion King),它和視窗操作系統一起,預裝到了一百萬台康柏(Compaq)公司生產的PC機上。在最後時刻,康柏更換了機器的硬件配置,隨後,一百萬份遊戲拷貝引發了一百萬次系統崩潰。亞力克斯看出了問題的關鍵,那就是沒有一種手段可以讓遊戲在千差萬別的機器上安全高效地展現各種多媒體特性,從而,遊戲開發者們更傾向於在微軟試圖廢棄的DOS上,而不是微軟試圖推廣的視窗上,進行開發。如果微軟想讓普通用戶們升級到視窗系統,那它首先要做的事是把遊戲開發者們趕上架。 於是,在1995年初,亞力克斯帶領他的隊伍開發了一種技術,使遊戲能穩定可靠地在視窗系統上運行,而無需擔心硬件改變帶來像《獅子王》那樣的滑鐵盧,這項技術叫做DirectX。亞力克斯也知道,遊戲開發者們是疑心很重的一群人,他們不會輕易移情別戀,他們不會馬上轉而效忠視窗系統。如果要說服他們,亞力克斯認為,最有效的手段莫過於給他們展示運行在視窗系統上並採用了DirectX技術的Doom。

但亞力克斯很快得到答复,id對此沒有任何興趣。不光是微軟,他們還拒絕了蘋果和IBM,因為卡馬克現在沒空,Doom在微軟的DOS上運行得很好,已經被無數玩家所接受,幹嘛去把它移植到同樣出自微軟的視窗系統上?那是沒事找事。此外,為了讓技術的進步能真正給人們帶來美好的生活,卡馬克一直以來都是開放源代碼運動的支持者,而微軟在這方面的表現如同葛朗台,卡馬克對此只有蔑視。亞力克斯只好向他保證,id一根手指頭都不用動,微軟自己來把Doom移植到視窗系統上,卡馬克同意了。 1995年3月,矽谷,Doom視窗版在遊戲開發者大會(Game Developers Conference)上揭開面紗,微軟為此不惜重金租下了大美利堅主題公園,當會場的燈光暗下時,觀眾中的玩家們有節奏地喊起:“DOS!DOS!DOS!”以抵制微軟所謂的新一代遊戲平台。但當Doom出現在大屏幕上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會場裡升起一股莊嚴的氣氛。視窗和DirectX的時代由此拉開序幕。

但是,把視窗作為遊戲平台推銷給大眾是一項更為艱鉅的任務。儘管Doom進入了一千萬台計算機,但在大部分人心目中,計算機還是個新鮮玩意,哪怕只是玩個遊戲,也需要進行一大堆晦澀難懂的設置,任何小疏忽都會導致遊戲無法運行。亞力克斯知道,這對微軟而言是一個絕好的時機,DOS的那些缺陷能促使用戶升級到視窗。而此前Doom視窗版的閃亮登場已幫助他徵召到了幾個公司用DirectX為視窗95系統製作遊戲,接下來,他們只需要在聖誕旺季前舉辦一次空前的派對。既然Doom是個充滿妖魔鬼怪和血腥的遊戲,那麼,最理想的日子無疑是萬聖節前夜,也就是西方國家的鬼節,那將會吸引從遊戲媒體到主流媒體的大批記者,它將向世人展示,在多媒體時代,微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這個成敗在此一舉的活動自然被命名為:審判日(Judgment Day)。

亞力克斯非常幸運,因為id剛多了一個喜歡熱鬧的傢伙:麥克·威爾遜。這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剛結束和狄萬戈·鮑勃的合作,因特網的普及使狄萬戈狂歡之旅走到了盡頭,玩家們現在不需要再每個月付錢給他們才可以進行網絡死亡競賽,但對麥克來說,這不算什麼,生活就是永無冷場的派對。留著金色長發的他是個無拘無束、隨遇而安的人,他經營過酒吧,在鄉下賣過印著耶穌像的錢包,儘管他不是個狂熱的玩家,但他知道,遊戲就是新的搖滾樂,而id,就是新的搖滾明星。 麥克喜歡“審判日”這個點子。亞力克斯計劃用微軟的自助餐廳和車庫來建造一幢巨大的鬼屋,三十餘家著名的遊戲製作公司和出版商,譬如Activision、盧卡斯工作室和id,將被邀請來參加派對並可以隨意佈置他們各自的展區。麥克聽到這個消息後兩眼放光:id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大開殺戒啦,譬如……邀請世界各地的頂級Doom玩家們來一場面對面的角逐,怎麼樣?就在這次派對上,這將是前所未有的比賽!幹嘛不呢?就這麼定了! “現在正式宣布,”麥克在新聞稿裡寫道:“id接下來將帶領微軟直奔地獄而去。”

亞力克斯沒覺得麥克的做法有什麼不對,他也想活動越火爆越好。因為不管他花多少功夫在DirectX上,微軟似乎總認為那是“混飯吃”的事情,曾經有一個主管撥通他的電話,開口就是:“給我一個繼續留著你的理由。”而審判日,就是亞力克斯給他們的答复。但如果想要派對舉辦得成功,亞力克斯知道,光有Doom是不夠的,還得有教皇本人:比爾·蓋茨。 不出所料,亞力克斯的申請被駁了回來,他被告知:“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蓋茨。”但亞力克斯沒有放棄,他苦苦勸說蓋茨的一個跟班,希望至少能錄一段演講給到場的來賓,這個要求得到了滿足。拍攝的那天,亞力克斯在微軟的攝影棚裡見到了老闆,他周圍簇擁著一群唧唧喳喳的公關顧問,這些導演和編劇們正在給蓋茨講戲,而這位男主角則留意到了站在一旁滿臉沮喪的亞力克斯,於是他讓侍從們禁聲。

“你希望我怎麼做?”蓋茨問道。 亞力克斯深吸一口氣,遞給蓋茨一支霰彈槍。 ﹡﹡﹡﹡﹡﹡﹡﹡﹡﹡﹡﹡﹡﹡﹡﹡﹡﹡﹡﹡﹡﹡﹡﹡﹡﹡﹡﹡ 派對於1995年10月30日晚上在微軟如期舉行,現場熱鬧非凡,一輛大花車在會場周圍巡行,馬戲團帳篷裡提供啤酒和烤肉,紅色的光芒從一個三層樓高的人造火山頂部噴薄而出,好萊塢著名脫口秀主持人傑伊·雷諾(Jay Leno)在台上握著麥克風娛樂來賓。但最刺激的活動在地下,在被改造成鬼屋一般的車庫裡——麥克·威爾遜組織的死亡競賽正如火如荼。 二十位精英玩家參加了比賽,大屏幕上展現著他們戰鬥的場面。最後,兩位頂尖選手——打法冷酷的美籍亞裔丹尼斯·Thresh·方(Dennis “Thresh” Fong)和來自佛羅里達的沙灘小子Merlock進入了決賽,比賽開始了,玩家們聚在他倆身後不停發出歡呼聲和噓聲,結果Thresh贏得了勝利,他立刻被玩家和記者們團團包圍。 “噢,天哪,” 傑伊·威爾伯難以置信地說:“這簡直是項競技運動。”

打扮成撒旦的亞力克斯在炫目的燈光和煙霧中四處尋找麥克,最後他看到了打扮成《天生殺人狂》裡那對嗜血鴛鴦殺手的麥克和他女友,和他們一起在角落裡喝酒的兩個玩家,一個扮成了耶穌,一個扮成了羅馬主教。亞力克斯告訴麥克,他覺得id的展區很有創意,但是微軟的公關顧問很不滿意。不知道媒體們或者是微軟高級主管們,看到id的鬼屋後會作何感想。 記者和主管們走進會場時,四下里一片歌舞昇平,毫無越軌之處。 Activision正在演示一個名為《彼得弗·哈里》(Pitfall Harry)的冒險遊戲,他們搭建了一小片叢林,參觀者們可以在其中的藤蔓上蕩蕩鞦韆;另一個房間裡,Zombie公司安裝了一個不斷吐出藍色泡泡的巨大的金屬球;但id的東西略為與眾不同:他們架起了一個八英尺高的陰道。

id請了一支粗鄙的搖滾樂隊Gwar來參與展示會的創作,他們那臭名昭著的色情颱風這次發揮到了極致:陰道壁上掛滿陰莖模型,像是一排排利齒,辛普森的首級懸在上方,當參觀者們走進陰道口時,Gwar的兩個成員披著生魚片和獸皮從黑暗中躡近,然後手裡揮舞著橡皮陰莖撲過來。微軟的主管們愣在原地,就在其他人忐忑不安的時候,他們大笑了起來。 但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有幽默感。麥克朋友們的一支樂隊:“被詛咒的社會”(Society of the Damned)開始了表演,他們在台上聲嘶力竭地演唱起一首工業搖滾風格的樂曲“諸神的恐懼”(Gods of Fear),這時,微軟的公關顧問們無法忍受了。兩個保安衝上台去,責令樂隊立刻停止演出。亞力克斯看到了這一幕,他穿過擁擠的人群,臉憋得像他身上的撒旦裝束一樣通紅:“他們是id軟件的朋友!”他咆哮道:“id軟件!製作了Doom的那家公司!id的朋友就是我們微軟的朋友!”但保安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們粗暴地拔斷了音響線。 主會場裡,燈光緩緩暗下,正戲即將上演。大屏幕上出現了玩家們熟悉的Doom場景,現場一片歡呼,但在追殺惡魔的並不是大家熟悉的太空戰士,而是……比爾·蓋茨。微軟這位大無畏的領袖身著黑色披風,手握霰彈槍,在遊戲裡奮勇殺敵。沒過一會,他停了下來,站到鏡頭前,開始大談特談視窗95是一個多麼非凡的遊戲平台,它將給玩家帶來最前沿的多媒體體驗,譬如Doom。就在這時,遊戲中的一個小鬼湊到蓋茨身邊向他索要簽名,怒不可遏的蓋茨一槍把它轟成肉醬:“我講話的時候不要打斷我!”短片的最後,血色鋪滿屏幕,微軟的標誌凸現,伴隨著一行字:“你今天想處決誰?”(Who Do You Want to Execute Today?) 得,也不用去考慮去處決誰了,亞力克斯想,我自己馬上就要被炒掉。他到後台去取帶子,但發現微軟的人已經捷足先登把它拿回去保存了,亞力克斯知道,這意味著他還可以保住工作。 ﹡﹡﹡﹡﹡﹡﹡﹡﹡﹡﹡﹡﹡﹡﹡﹡﹡﹡﹡﹡﹡﹡﹡﹡﹡﹡﹡﹡ 消息傳得很快。 標題:羅梅洛去世 > 我在新聞組裡聽說約翰·羅梅洛發生了交通事故。 > 他還好吧? 這可能嗎?約翰·羅梅洛——二十八歲的王牌程序員、未來富翁、死亡競賽手術師——死了?在網上流傳的故事裡,他的法拉利在達拉斯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側翻出了護欄。厄運已經光顧過一次id的跑車:卡馬克有輛保時捷(Porsche),諾伍德把它改裝成了Doom賽車,並把遊戲標誌烙在了它火紅的引擎蓋上,幾星期前,這輛價值五十萬美元的車在停車場神秘失踪,也許,羅梅洛也陷入了某種詛咒。 而在現實裡,羅梅洛依然生龍活虎。他剛巡視完他正在建造的都鐸式(Tudor)豪宅,它總投資一百三十萬美元,佔地九千平方英尺,有一個六車位的車庫、一個街機廳、兩座鎮守大門的怪獸雕像。現在羅梅洛正坐在666套房的窗戶邊,俯視著他那輛嶄新如初的法拉利。網上流傳的噩耗不過是使他成為遊戲之王的加冕典禮罷了,就像披頭四(Beatles)時代,歌迷們都為“保羅死了”的謠言而傷心欲絕。但羅梅洛要澄清一下,以免別人以為他是個冒失鬼:“噢,不,我沒有死,”他在網上回應道:“我的車不會發生意外,更不用說我這個人了。” 但同事們可不這麼認為。日曆翻到了1995年11月,Quake依然沒有頭緒,大夥已經不是在心裡,而是在嘴上,嘀咕著對羅梅洛的不滿。卡馬克還在埋頭製作引擎,公司其他人覺得工作漫無目的。美工們,凱文和艾德里安,已經厭倦了在沒有明確計劃的情況下製作各種稀奇古怪的貼圖;關卡設計師們,麥基和桑迪,已經玩夠了那些早期的建築預製件。他們只知道Quake將是一個神話遊戲,裡面有把大錘子,僅此。不管什麼時候他們向羅梅洛詢問下一步的方向,他總是那麼幾句話,然後就讓他們自由發揮。這算哪門子項目主管? 但在羅梅洛看來,Quake進行得一帆風順:卡馬克正忙於研製下一代引擎,他知道那會是個了不起的遊戲,現在根本沒有必要去催促引擎師約翰,其他人只需要隨時準備好拿出精彩的遊戲設計。在這種時候,最好是去嘗試些別的途徑來給公司創造價值,羅梅洛選擇了去監製其他遊戲,他認為公司能直接從中獲益。 羅梅洛能感覺得出來,其他人是怪他沒有盡心盡力,沒有讓遊戲開發正常進行。在他們眼裡,羅梅洛的分心,羅梅洛那比特的波動,是一個信號,預示著id這位一直以來的搖滾明星正在——如果還沒墜落的話——偏離軌道。他們這種態度讓羅梅洛很不爽:我七點鐘就離開又怎麼樣?我有妻子等著我,我在建造我的家,我在過我的生活,這些都是我努力的結果,是我應得的。現在id有了那麼多可以挑大樑的員工,我自然可以輕鬆一點,如果公司在走下坡路,那你們的牢騷還情有可原,但問題是,現在公司勢頭正旺,而且這還都歸功於我監製的那些遊戲,如果我不去照看那些遊戲,誰會去? 但羅梅洛並沒有試圖去博得他人的理解。一天晚上,桑迪·彼得森實在忍不下去了,他衝進卡馬克的房間,關上門,說道:“我知道約翰的確是非常優秀的設計師,但我也知道他沒有協調好Quake的開發工作。我在一家大公司幹過,在那裡,遊戲開發被組織得井井有條,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而他沒有這麼做,他不是一個稱職的項目經理,他不知道怎麼做,除非他改變一下他自己,否則Quake會一直拖下去。” 卡馬克點擊了一下腦袋裡的“回复”按鈕,隨即念出了他現在面對這種抱怨的標準答案:“在需要的時候,羅梅洛會玩命做事,Quake會順利完成的。”說完他就轉動著椅子回去繼續工作了,沒有再見,沒有結束語,什麼都沒有。 “又來了,”桑迪想道。卡馬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從不在意會話的禮節,從不在意和另一個人類交談時該如何開始、進行、結束。只是他這怪脾氣最近愈發嚴重了:一天下午,邁克爾·亞伯拉什告訴卡馬克,他在費了一番周折後,終於把女兒送進了一所好學校。這件事情顯然對亞伯拉什很重要,但卡馬克的回答只是:“嗯嗯。”然後他就回到了計算機前繼續工作。 卡馬克覺得自己彷彿飄向了外太空,周圍的人和事在他眼裡漸行漸遠,他無法和現實世界建立起任何联系,他根本無暇顧及什麼人際關係、派對、MTV,等等。他的世界是Quake,他的工作是Quake,他的白天,他的黑夜,他的生活,是Quake。他現在晝夜顛倒地坐在屏幕前,他每週的工作時間都在八十個小時以上。 id的人們會看到他進屋,拿起一瓶可樂,隨即直線朝他的房間走去,此後,只有不時上門送比薩的小伙子才會讓他們意識到卡馬克的存在。 但是,不管卡馬克付出多大努力,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束手無策。 Quake逼著他徹底另起爐灶,幾乎沒有任何Doom裡的技術可以沿用到Quake中來。 Doom通過一些網絡編程的小技巧來支持四個玩家對戰,但Quake要支持十六個玩家通過因特網進入到同一個世界;Doom並不是真三維的視圖,它是局促簡陋的所謂“二點五維”,而Quake要展現一個真三維的世界,就像現實世界裡一樣,玩家的視線將可以轉向任意角度,所有物品——包括玩家本身——都不再是二維動畫,而是三維的多邊形。這個虛擬世界將更加令人信服。但讓人氣餒的是,卡馬克的引擎無法繪製出一個完整的世界,或者用更專業的說法,一個完整的可視集合。 Quake的世界里布滿了縫隙和漏洞,當卡馬克穿行於一條過道中時,他只會失望地發現,過道的盡頭不是期望中的牆壁,而是一片藍色的虛空。它無處不在:地面上、牆上、天花板上,到處是藍色的虛空。他的虛擬世界千瘡百孔。 卡馬克的思維完全陷入其中,他假想著各種幾何體如何依照他的指令移動、旋轉,他要把它們分解開,調整,再組裝,再分解……,哪怕他在凌晨四點蹣跚著走進家門時,這些幾何體仍在他腦海裡飄來飄去、飄來飄去、沒有盡頭。同齡人會夢到一對男女在屋裡的關係,而卡馬克只會夢到一對多邊形在三維空間中的關係。一天清晨,他坐在屋裡,看著編碼後的指令沿手臂傳送,指導著它如何抬起、伸出、收回,他覺得奇怪,現實生活里手臂不是這樣工作的呀,這肯定是個怪異的夢——他忽然驚醒,一身冷汗。他被困在了Quake的世界裡,無處可逃,哪怕是在睡夢中。 儘管卡馬克幾乎從不曾感受到有壓力,更不用說被壓力弄得亂了手腳,但Quake已的確使他有點不堪重負。他開始苛責起其他人。一天,傑伊建議把id的遊戲技術註冊為專利,“一旦你們這些傢伙去申請專利,”卡馬克咆哮道:“我就走人,就這麼簡單,談話結束!”所有的事情都讓卡馬克看不順眼:商務上的雜事、人際關係、其他人的懶惰——至少在他看來。一天晚上桑迪離開辦公室時,卡馬克對他說:“你總是那麼早就走。”桑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每天至少工作十一個小時,只不過他是早上九點到公司,而卡馬克是下午四點才來,“我沒有早走,”他告訴卡馬克:“只是我在這裡的時候你沒有看到。” 但卡馬克不依不僥,他開始給職員們發送措辭嚴厲的整風郵件。他首先禁止了辦公室裡的死亡競賽,然後,他制定了評級標準,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表現得到了一個字母:桑迪是D,羅梅洛是C。這還不夠,卡馬克一天晚上把他的桌子從房間裡拖到門廳,他以後要在這里工作,以便隨時盯著周圍的人。大家開始生活在焦慮中,擔心丟掉飯碗。為了跟上卡馬克的步伐,他們在辦公室里呆的時間越來越長。 壓力讓大家喘不過氣,公司裡也沒有了任何樂趣。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已不止是羅梅洛一個,卡馬克也脫離群眾,遁入了他自己的世界,人們開始連他一起抱怨。現在,沒有任何事物,哪怕是最誘人的事物,能夠使氣氛活躍起來。一天,卡馬克坐在自己房間裡,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她問這裡有沒有人訂了比薩,羅梅洛回答她:“沒有,我沒有訂。”她又問了一遍:“那是你訂的?”另一個人回答:“噢,我也沒訂。”然後卡馬克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你訂了比薩嗎?”她問道,卡馬克轉過椅子,看到一個穿著露肩裝的迷人女郎托著比薩盒子站在門口。這個舞女是麥克·威爾遜請來的,他想讓大家開心一下。 “不,”卡馬克冷漠地告訴她:“我沒有訂比薩。”說完他就轉身繼續工作。 “天哪!”舞女驚嘆道:“你們這地方簡直無聊透頂!”然後她扭頭就往門外走去。 卡馬克只想不受任何干擾地工作,或者,最好能像個隱士一樣,乘風而去。在這時,似乎只有一個人能理解他,那就是羅梅洛。一天晚上,羅梅洛把卡馬克拽到一旁,對他說:“哥們,你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我都看在眼裡,但你要知道,你不是超人。” 在卡馬克看來,羅梅洛有他一定的道理,他們的確沒有必要再讓大家像以前那樣玩命工作,但羅梅洛的這種心態還有其他背景。儘管共同奮鬥了那麼多年,儘管互相陪伴著在顯示器前度過了那麼多不眠之夜,但對浮名的追求已使羅梅洛脫離了編寫代碼的第一線。當卡馬克需要他來一起工作、一起試驗、一起探索時,他在哪裡?他在蓋他的大房子,他在四處充當名人! 卡馬克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他要證明羅梅洛的確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而且他知道怎麼去做。他寫了個程序,不管什麼時候羅梅洛在機器上乾活時,這個程序就會記錄下時間信息。從結果來看,卡馬克的這位拍檔沒做多少事情。當卡馬克把數據放到羅梅洛面前時,後者震怒了:“你這麼做就是想炒掉我!” 嘿,卡馬克心想,耶! ﹡﹡﹡﹡﹡﹡﹡﹡﹡﹡﹡﹡﹡﹡﹡﹡﹡﹡﹡﹡﹡﹡﹡﹡﹡﹡﹡﹡ 卡馬克有了證據,在懷疑許久後,他終於有了科學的數據:羅梅洛不只是沒有好好工作,他甚至給公司帶來了消極的影響。從而,卡馬克在決定下一步怎麼做的時候,心裡沒有念及一絲舊情。卡馬克要正式警告羅梅洛:他和媒體打了太多的交道,和id迷們聊了太多的天,在辦公室裡玩了太多的死亡競賽,以至於整個公司都被拖累。卡馬克找到艾德里安和凱文:“我們要警告羅梅洛,他很有可能會被解僱。”儘管這兩人知道卡馬克有時候很突兀,但這次他們還是被嚇了一跳。 “不,不,不,”艾德里安說:“我不想這麼做,羅梅洛是我的朋友和拍檔,他很快就會重新投入的。” 但卡馬克堅持如此,凱文和艾德里安只好答應了。這已經成了一種模式:在他們或者所有其他id員工看來,引擎師約翰就是公司的核心,麥克說得好:“如果他帶上皮球回家,那麼大家也只好散伙。”1995年11月,全體持股人召開了一次會議,大家嚴肅地圍坐在黑色的會議桌旁,背後是黑色的玻璃幕牆,卡馬克像往常一樣坐在首席,“你仍然沒有做好你的工作,”他對羅梅洛說:“你必須認真擔負起你的職責,否則你將被解僱。” 羅梅洛憤怒地回答道:“我和其他人一樣賣力,我整天都呆在公司。” 卡馬克看向艾德里安和凱文,期待著他們的聲援,但艾德里安只低頭看著地板。 “噢,”凱文替羅梅洛辯解道:“約翰的確經常在辦公室,他做了他的事情。” 卡馬克聽到這話後目瞪口呆,因為艾德里安和凱文事先已經同意了他的決定。大家都知道,他無法憑一己之力就解僱羅梅洛,表決的時候要大多數人讚成才能通過。最後,大家同意削減羅梅洛的獎金,以提醒他馬上把心思放到製作遊戲上來。隨你們怎麼弄,羅梅洛想道,我現在手頭又不缺現金,等遊戲完成的時候,你們就會知道你們錯了。 但到了感恩節時,情況仍沒有任何改觀。遊戲的開發工作遠沒有進入正軌,卡馬克又召集了一次會議,這次是公司全體人員,他開門見山:“遊戲設計到現在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大家點頭,一致認為如果再這樣毫無計劃地走下去,遊戲永遠也完不成。麥基開口了,他建議放棄羅梅洛那個宏大的故事,不要去做什麼短兵相接的神話遊戲了,還是做個簡單一點的:“我覺得如果做一個有火箭筒之類的遊戲更好些。” “對,”桑迪附和道:“我們來做Doom3吧,創新的點子留到下一個遊戲。” 羅梅洛被激怒了,先是減少獎金,現在又來這套?這些傢伙算什麼東西?他們知道什麼?他們從來沒有自始至終做出哪怕是一個遊戲!他們根本不知道id是怎麼做遊戲的。 “id從前的每一個遊戲都是這樣的!”他說道:“卡馬克先寫出革命性的引擎,然後,我們再基於它拿出一個革命性的設計。我們先把引擎做好,接下來就可以做出個前所未有的精彩遊戲。Quake將超過Doom,就算我們只是把Doom那些東西放到新引擎裡,我們也會大獲成功,但我們不能拘泥於此,我們要超越自己,我們要用新引擎製作一個全新的偉大遊戲,就像Doom那時一樣。” 時過境遷了,新人們就此和羅梅洛展開了激烈的爭吵,他們覺得自己無法展現創造力,因為不知道要做什麼。前面有兩條路,一是以卡馬克的技術為主導,在可預計的時間內做出一個簡單緊湊的遊戲,或者以羅梅洛的設計為主導,然後在天知道什麼時候完成那個宏大復雜的遊戲。 艾德里安和凱文看起來是站在羅梅洛一邊的。 “甭扯了,伙計們,”艾德里安開口道:“我們已經做了那麼多事。”過去一年裡,他和凱文都在忙於為一個中世紀神話遊戲準備貼圖,而不是為一個未來戰士遊戲,而且,他們最近剛剛熬出頭,正開始做最有意思的部分:往牆上刷血,以及精雕細琢各種駭人的場景。 “不能只因為你們什麼都還沒做,”艾德里安正色道:“就放棄這個項目。如果改變設計,那麼我們要再花一年的時間才能做到現在的地步,我是說一年,不是幾天或幾個月。” 但其他人根本聽不進去,他們繼續反對著羅梅洛的設計方案。羅梅洛難以置信地看著卡馬克,噢,天哪,他察覺到,卡馬克同意他們的觀點,他默許了這些人的反對。羅梅洛爆發了:“這個公司,一直以來都在被技術奴役,但至少我們可以在技術之上做我們想做的精彩遊戲,譬如Doom,現在居然有人想再把Doom那套東西扔出去作為一個遊戲?!我們可以繼續我們的輝煌,只要我們肯下功夫,肯花時間。” 他們兩邊的說法卡馬克都能理解,但羅梅洛的陳詞中有個致命的缺陷:他的論點沒有任何東西作為依據。現在惟一能運行的關卡出自麥基之手,它是Doom風格的。如果羅梅洛已經建造出了一個讓人目眩的神話世界,那麼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但目前,在卡馬克看來,羅梅洛說白了就是什麼都沒做,顯然,他們長久以來談論的那個Quake,那個從什里夫波特湖畔小屋裡誕生的想法,將要走入歧途。 卡馬克開口了:“做事情要給自己留後路,以便犯錯後還可以彌補。如果假裝胸有成竹,甚至在有很多凶兆的情況下還埋頭向前衝,那麼,這絕不是一件正確的事情,相反,這只會讓人跌個大跟頭。我們應該不斷審時度勢,譬如說,嗯,那聽起來是個好主意,但它看上去不是很行的通,而我們現在有另一種選擇,它看上去更行的通——那我們就按這個做。” 這,而不是什麼警告或扣獎金,才是真正刺中羅梅洛的時刻:我們不再有默契了,我們不再所見略同了。羅梅洛無法相信卡馬克的選擇,他本以為卡馬克會說:“冷靜,伙計們,你們會看到,這將是一個最棒的遊戲。”就像卡馬克認為羅梅洛已不再是一個程序員那樣,羅梅洛也認為卡馬克不再是一個玩家,他聽取那些人的觀點,就說明他在擔心,說明他對再做一個偉大的遊戲已不抱信心,說明他對羅梅洛,已不抱信心。爭論了幾個小時後,羅梅洛放棄了:“行,我會按照Doom的風格重新設計整個遊戲,我們就那樣做。”但他心裡卻說了句完全相反的話,說了他在很久以前一個宿命的早晨對卡馬克說的那句話,那句讓他們擁有了今天的話。 就這樣,羅梅洛告訴自己,我走人。 ﹡﹡﹡﹡﹡﹡﹡﹡﹡﹡﹡﹡﹡﹡﹡﹡﹡﹡﹡﹡﹡﹡﹡﹡﹡﹡﹡﹡ 儘管推翻從前的設計方案無疑將使Quake的發布日期延遲到1996年,但GTI在1995年已經賺了個盆滿缽滿。 Doom2在美國本土賣到八千萬美元,在歐洲賣到兩千萬美元,這其中有百分之三十來自禁止Doom2上架的德國。同時,id的那些老遊戲依然勢頭不減,此外還有若干衍生作品,譬如《終極Doom》,光這款Doom共享軟件的零售版就在美國賣到兩千萬美元。另外,Raven製作的《Hexen》和《Heretic》也賣到了接近兩千萬美元。 一夜暴富的GTI開始和更多的遊戲製作者接觸,譬如製作了《真人快打》系列的Midway公司,街機界的老大哥Williams娛樂公司,以及發行了《D!Zone》的Wizard-Works。在Doom2的幫助下,GTI的計算機軟件銷售額在兩年之內從一千萬飆升到了三億四千萬,當GTI於1996年上市時,它是該年度吸引了最多風險投資的新股,甚至超過出品了因特網瀏覽器的網景公司。 “GTI這個無名小子一出場就橫掃千軍,”《紐約克萊恩商業周刊》(Crain's New York Business)如是報導:“它成為全國第三大的互動娛樂公司。”它的市值達到六億三千八百萬美元。 但GTI的成功並沒有使它在id眼中變得可愛,那年,GTI試圖用一億美元買下id,但它被告知,這是不可能的。 id認為GTI是一家卑劣的出版商,他們不想把自己賣給根本信不過的人,而且,他們現在已經被內部的緊張氣氛弄得焦頭爛額,壓根沒有心思再去做什麼商業決策,畢竟,錢不是問題,id在過去一年的收入比前年增加了一倍,達到一千五百六十萬美元,而且他們的人數並沒有怎麼增加,幾個持股人的腰包裡都多了上百萬美元。 id還認為GTI過分強調了自己在Doom2的成功中所發揮的作用,id也不喜歡他們把大筆的錢扔給一些跑龍套的小公司。麥克這個商務助理現在越來越桀驁,在他的鼓動下,id決定利用Quake來踢飛GTI。 他們的武器就是:共享軟件。 1995年底,共享軟件在所有人眼裡都已經是一個古老的詞彙,這種模式在過去還可以稱之為精明,而放在遊戲業如此成熟和壯大的今天,顯得很不合時宜。所以,當id向羅恩·柴莫威茲提出保留發行共享版的權利時,羅恩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很快就會為這個決定而後悔的。麥克提出了一種新的市場策略,除了通過因特網發布試玩版外,他們還可以製作一張同時包含了試玩版和加密完全版的光盤,玩家可以花9.95美元購買試玩版,然後直接撥id的電話,付款50美元後得到完全版的解密口令,從而,沒有零售權的id就直接把GTI掃出了局。 儘管卡馬克對此持保留意見,但其他人甚至已經吵著要採用一種更誇張的商業模式:自行出版。最後,方案定了下來,就按麥克的建議做。羅恩在報紙上讀到了這條消息,麥克·威爾遜——這個小阿飛!他恨恨地想道,這個毛頭小子根本不知道怎麼做人,怎麼做生意!但id有這個權利,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不管怎樣,GTI已經無法阻止id了。 ﹡﹡﹡﹡﹡﹡﹡﹡﹡﹡﹡﹡﹡﹡﹡﹡﹡﹡﹡﹡﹡﹡﹡﹡﹡﹡﹡﹡ 1996年伊始,id不止是在和GTI開戰,他們內部也是硝煙瀰漫。由於拋棄了羅梅洛的設計而選擇了卡馬克的技術,辦公室裡的壓力已逼近沸點。為了在三月份拿出一個Doom風格的射擊遊戲,整個公司都進入了毫無喘息機會的壓榨模式。卡馬克開始覺得公司像是一艘航行在驚濤駭浪中的舢船,而他是惟一的機師,然後他決定該給爐膛加點煤了,他要讓火燃起來。過去幾個星期他已經搬到了門廳工作,而現在,他要把牆都拆掉。 正巧,公司一直在說要擴大工作空間,於是他們買下了隔壁的一個套間,卡馬克把這看做是推動改革的絕佳時機:他們可以立刻重新編組,都走出各自獨立的辦公室,融入一個大房間。大家很不情願地接受了這個安排,他們把這個大房間叫做,作戰室。 但他們沒想到這回真的像是上前線一般。進去沒幾天,四周的牆皮就開始脫落,從而把作戰室變成了一片沙場。他們沿著窗戶修建出一排桌子,架起計算機,然後各就各位。卡馬克現在和羅梅洛肩並肩坐在了一起,而座位之間的縫隙是如此狹小,以至於伸手拿一下飲料都會碰到鄰座的肘子。為了架設網絡,他們不得不把線纜從天花板上走,然後移開頂棚,讓線纜垂到桌子邊。燈光暗下,盤根錯節的線路彷彿一個巨大的蛛網懸掛在房間裡,他們不像是坐在計算機前,而是坐在計算機裡。現在,想要做什麼事而不被其他人看到是不太可能了。 沒有了個人空間的私密性,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他們現在每週工作七天,每天十八個小時。如果這時有人來id,他將看到許多人擠在一個幽暗的房間裡,每人都戴著耳機,沉默不語,只有敲打鍵盤和點擊鼠標的聲音密如雨點。羅梅洛最近喜歡上了遊戲原聲碟——大都是日本進口的,他拿起一張放進光驅,然後痛苦地把頭塞到耳機中間。這不是過去的id了,他心想,過去的id是:“我們來做一個精彩的遊戲吧!那多有意思啊!”現在的id是:“閉上嘴,專心幹活。” 這樣的環境無疑充滿競爭,羅梅洛不再威風八面,麥基悄悄樹立起了權威,但甚至這個id新星也遇到了挑戰者:提姆·威利茲(Tim Willits)。提姆身材不高,禿頂,說話時偶爾會緊張得結結巴巴。提姆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是id第一個從Doom玩家社群裡招募來的員工,他在明尼蘇達大學唸書時發現了這個遊戲。那時他剛二十三歲,主修計算機,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父親是一位管道安裝工,母親是一位無線技師,家里人一個個都爭強好勝,提姆經常和他那個主修圖像設計的姐姐吵得面紅耳赤,他事事不落人後,他不但加入了美國後備役軍官訓練隊,還在學校舉辦橄欖球賽等活動時穿上戲服,扮演學校的吉祥物:金地鼠。 提姆也喜歡玩遊戲,但沒有任何遊戲能讓他覺得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直到某天,他無意中在網上看到Doom,這個同學們都在談論著的東西。在Doom的世界裡,他可以和周圍的環境交互,譬如按下機關或打開門,他驚訝於這個空間的壯麗,驚訝於這個小宇宙的神奇。提姆隨即用網上四處流傳的黒客工具創作起自己的天地。製作並上傳了幾個關卡後,他博得了其他玩家的認可,包括麥斯奎特那幾個——他收到了一封來自id的郵件。 麥基本是把提姆雇來協助製作《Strife》的,但當Quake啟動後,提姆隨即被徵召進主力團隊。在作戰室裡,他坐在羅梅洛的另一側,他很快就和羅梅洛打成一片,並虛心學習起關卡設計藝術的方方面面,他不光技藝精湛,而且手腳麻利,他打破了關卡製作的最短時間記錄。羅梅洛現在竭盡全力也只能是和提姆打個平手,卡馬克立刻注意到了提姆的貢獻,並表示了他對提姆的讚賞。儘管卡馬克仍把麥基當做最親密的朋友,但麥基卻覺得自己被晾在了一旁。 一直憧憬於羅梅洛那種明星生活方式的麥基開始裝點起他自己的生活。這都要從工業金屬樂隊九寸釘的靈魂人物特倫特·雷佐和id的一份協議談起。這個搖滾明星兼死硬Doom迷願意為id製作Quake的音樂及音效,而麥基則被指派為監製。在大明星的熏陶下,麥基開始改變自己的外表:修刮鬍須、梳理髮型、穿起黑裝,他覺得他和卡馬克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儘管他負責的音樂工作還算讓卡馬克滿意,但卡馬克現在總是斥責他花在關卡製作上的時間不夠多,這讓麥基頗為不爽。別離的序幕正在上演,他在id最好的朋友,戴夫·泰勒,已經自立門戶開了一家遊戲公司。現在的麥基不再是叱吒id的神童麥基了,現在的麥基,是孤獨的麥基。 那麼,誰將取代麥基?甚至是,取代羅梅洛?謎底很快揭曉。卡馬克於某天忽然宣布,Quake共享版的初始關卡將從提姆的作品中選出,那將是玩家對Quake的第一印象,那是每一個關卡設計師都覬覦已久的榮耀。聽到這個消息後,大家陷入沉默,這太難以置信了,這簡直是對羅梅洛的侮辱,他們本來全都以為羅梅洛將是這王冠的佩戴者。但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畢竟,自從那次會議否決了羅梅洛的遊戲設計後,他就越來越心不在焉了。 “什麼?”羅梅洛說:“我才是首席設計師!” “這是我的決定,”卡馬克答復道:“提姆的關卡要更前後連貫一些。”羅梅洛像往常那樣立刻把不快扔到一旁,並向提姆表示了祝賀。在所有人看來,這意味著卡馬克已經指定了接班人,並轉交了接力棒。 ﹡﹡﹡﹡﹡﹡﹡﹡﹡﹡﹡﹡﹡﹡﹡﹡﹡﹡﹡﹡﹡﹡﹡﹡﹡﹡﹡﹡ 元月的一個晚上,羅梅洛在他的豪宅里拿起電話,撥通老朋友湯姆的號碼。他倆幾個月前就已開始了聯繫。羅梅洛知道湯姆在天極公司幹得也很不開心,他以前在id遇到的老問題又在天極重演,他依然空有各種充滿創意的點子,卻無法付諸實施。天極現在以3D Realms作為公司名字,顯然,他們試圖在三維主視角射擊領域超過id,這個新公司的第一款遊戲,《毀滅公爵3D》(Duke Nukem 3D),也的確讓他們看到了希望。這款遊戲就像是卡通版的Doom,裡面的場景都取自現實世界,玩家們要從色情影院和脫衣舞夜總會裡殺出一條血路,那裡面甚至真的有脫衣舞孃。儘管卡馬克對它頗為不屑,說它的引擎是“用口香糖糊出來的”,但玩家們卻趨之若鶩,並稱它為“Quake終結者”。而湯姆,則被困於另一個剛啟動的項目:《掠奪》(Prey)。羅梅洛的電話來的正是時候。 “哥們,”羅梅洛說:“你以前遇到那些破事現在給我碰上了。”他接著向湯姆講述了他是如何試圖說服卡馬克去創新,而卡馬克又是如何地保守,並決定再做一個類似Doom的遊戲。羅梅洛甚至還建議把公司分成兩個部門,卡馬克負責技術,他負責設計,但這個建議立刻就被否決了。 “做完Quake我就要離開id,”羅梅洛總結道:“你覺得新開一家公司怎麼樣?在那個公司裡,我們可以天馬行空,我們本就是設計師,設計將決定一切,技術要服從我們的設計,而不是反過來,你想擁有一家這樣的公司嗎?” 湯姆的答复乾淨利落:“那,從來就是我的夢想。” [idsoftware.com] 登錄名:johnc 真實姓名:約翰·卡馬克 主目錄:/raid/nardo/johnc 命令行解釋器:/bin/csh 從未登錄 計劃: 這是我的日常工作…… 當我完成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就給它標上星號;當我發現一個錯誤或是某個尚未實現的功能時,我也會把它記在這裡,一些問題在被解決之前可能會被多次提到。我會不時地整理這個列表,並在我已經修正好的問題前標上一個加號。 ——約翰·卡馬克 二月十八日: ―――――――――――――――― * 調頁錯誤 * 拉伸控制台 * 加快水中移動速度 * 殺傷力的方向性 * 盔甲顏色閃爍 * 殺傷力足夠大時的碎屍效果 * 調整榴彈 * 加亮玩家暱稱 * 釘槍造成的延遲 * 一場遊戲結束時服務器端異常終止 + 記分牌 + 可選的全尺寸 + 平視鍵 + 視頻模式15時的異常 + 狀態欄上的彈藥圖標 + 程序出錯時允許“重啟” + 重生時的血跡殘影? + 火箭彈數量有時會出現負值 + 玩家攜帶寶物時的發光效果 作戰室裡依然硝煙瀰漫,卡馬克覺得應該讓玩家們知道,id真的是在Quake的道路上穩步前進著,於是他決定通過計劃文件的方式來把他的工作日誌發佈到因特網上,計劃文件原本只該用於開發者之間的互相溝通,而不是面向大眾,但id迷們已經被羅梅洛早先的天花亂墜吊了太長時間的胃口,卡馬克覺得,現在該給玩家們展示些過硬的數據了。 經過若干個禮拜的通宵苦戰後,卡馬克和他的良師益友邁克爾·亞伯拉什終於解決了那個惱人的藍色虛空問題,屏幕上呈現出一個完整無暇的真三維虛擬世界。大功告成,卡馬克會靜靜地盯著牆角,或是隨意地在裡面走動,他感受著這個世界的一致,這個世界的真實。 1996年2月24日,Quake已經初具雛形,為了在玩家們各種不同的機器配置上進行測試,id上傳了附帶一個死亡競賽關卡的演示版。為了一睹id新作的芳容,玩家們已經在網上嚷嚷了好幾個月,各種猜測和期望沸沸揚揚,甚至已經有了專門的Quake新聞網站。 但是,演示版並沒有博得一致好評。玩家們的確很嚮往在線死亡競賽,同時,他們也抱怨說遊戲太過於陰暗緩慢,不像Doom那麼快節奏。這些批評並不是站不住腳,為了使真三維的引擎流暢運行,Doom的許多特色都被犧牲了。但玩家們可不管那麼多,“儘管作為一個測試版,它還算過得去,”一個玩家在網上發表道:“但還有許多細節值得改進,想要成為一個偉大遊戲的話,還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做。” 看到反響平平,id的人們只好回過頭來重新審視他們那風格各異的作品。這十六個月下來,關卡設計師和美工們都埋頭在自己的世界裡,現在的結果是:羅梅洛的關卡充滿中世紀風味,麥基的是未來科幻派,桑迪的則是另類哥特流。儘管id特有的黑色幽默仍然無處不在——譬如殭屍們扔過來砸你的東西其實就是他們剛從自己屁股上掰下來的肉塊,但顯然,id還需要對所有這些元素進行整合和協調。 他們在Quake的幫助文件裡草草寫下故事背景:“你在凌晨四點接到一個緊急電話,五點半的時候,你趕到了秘密基地,指揮官簡單地告訴你:'都是那所謂的傳送門,本來,只要造出這個設備,我們就可以把人和物品從一個地方瞬間傳送到另一個地方,但一個叫雷神的敵人用它自己的傳送門在我們基地裡放置了許多死亡戰士,他們四處燒殺搶奪,最糟糕的是,我們還不知道對手的底細,科學家們覺得它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它應該來自另一個空間,他們說雷神正在調遣它的精銳部隊,天知道是什麼。'” 的確,天知道是什麼——他們不在乎。但既然已經提到了傳送門,那麼就來吧,他們開始在關卡里到處放置這種灰色的小門,玩家走進去時,就會被送到關卡里的另一個地方。 Quake開發的最後幾個月都是在沉默和緊張中度過的,只是偶爾有鍵盤被砸到牆上——他們應對壓力和苦悶的方式一如往常,不光是鍵盤,各種各樣的計算機配件都可以用來發洩,甚至媒體的到來都無法讓他們歡欣鼓舞。 《連線》雜誌給予了他們最高榮耀:一期關於id的封面故事,但id並不是很在意,他們拍照那天甚至遲到了三個小時。最後的封面上,羅梅洛和艾德里安各露出半張臉,正前方是卡馬克,三人被籠罩在五顏六色的燈光裡,他們頭頂上是標題:“id的自負”(The Egos at id),Quake在正文裡被稱讚為:“最讓人期盼的遊戲”。 終於,辛苦的付出有了回報,Quake在六月份完工。但以前上傳《德軍總部3D》和Doom試玩版時的那份激動只存在於記憶中了。 1996年6月22日,羅梅洛緩緩穿過666套房的走廊,他身旁是id曾獲得的各種獎項,牆上掛著Doom海報,上面是類似惡鬼佛列迪·克魯格(Freddy Krueger)一樣的頭像,角落裡還放著塑料霰彈槍,羅梅洛就這樣獨自走了進來,沒有卡馬克,沒有艾德里安,沒有凱文。 羅梅洛上網,他進入一間滿是id迷的聊天室;羅梅洛撥通馬克·弗萊徹(Mark Fletcher),他們是通過Doom死亡競賽認識的好朋友。羅梅洛只是不願就這麼孑然而來,又孑然而去,他希望在這個晚上,能有人與他作伴,能有人像他一樣熱愛遊戲,能有人和他一起珍惜這一刻,記住這一刻。下午5點,他按下回車鍵,把Quake傳給了外面的世界。這感覺真是說不上來,羅梅洛想道,id的其他人此刻都不見了踪影,但這其實也很正常,畢竟,他們變了,他們已不再是玩家,他們甚至都不玩遊戲了。 ﹡﹡﹡﹡﹡﹡﹡﹡﹡﹡﹡﹡﹡﹡﹡﹡﹡﹡﹡﹡﹡﹡﹡﹡﹡﹡﹡﹡ “嗯,這不能再拖下去。”卡馬克說,他正和凱文、艾德里安坐在一家名叫狄阿的墨西哥餐館裡吃午飯,Quake剛發布不久,羅梅洛在id的日子即將結束,他顯然還是沒有在工作上盡心盡力,該讓他走人了。 卡馬克的話讓艾德里安一陣反胃,這次不是什麼其他人,這次,他們在談論的是羅梅洛。但艾德里安清楚地知道,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沒有任何折衷方案:如果羅梅洛不走,那麼卡馬克就要走,然後id就不復存在。凱文答應了卡馬克。讓一個人離開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這個人還是公司的創辦者,而且,他在公司的成長道路上付出過那麼多。但凱文和艾德里安沒有選擇。 卡馬克和羅梅洛之間的分歧太大了。對於什麼是製作遊戲以及遊戲該如何製作,他們都有各自的觀點;卡馬克認為羅梅洛已不再是程序員,羅梅洛認為卡馬克已不再是玩家;卡馬克只想有一個小公司,而羅梅洛想做大。這兩個截然相反的頭腦鑄就了他們今天的成功,但也使他們無可挽回地決裂。儘管凱文和艾德里安曾在若干場合表示過對羅梅洛的理解,對一個遊戲帝國的讚同,但今天,他們只能在兩個約翰中選擇一個。 而他們不知道,羅梅洛也在進行著他的計劃。在那天早晨上班的路上,他給GTI的羅恩·柴莫威茲打了一個電話,他就要和湯姆成立一家遊戲公司,他們需要先談妥出版商。這將不同於以往任何一家遊戲公司,羅梅洛告訴羅恩,這將是一家“大公司”,不受技術的束縛,設計決定一切。 第二天,羅梅洛被叫到會議室,卡馬克、艾德里安、凱文已經坐在了裡面。艾德里安低頭盯著地板,凱文雙唇緊閉,最終,卡馬克開口了:“我們對公司現在的狀況仍然很不滿意,嗯,”他拿起一張紙,遞給羅梅洛,“這是你的辭職書,你只需要簽個字。” 儘管有過警告,而且他也正計劃著自己的公司,但此時,羅梅洛心中只有震驚。 “等一下,”他開口道:“我沒有在幹活?你是在翻一年前的舊賬嗎?因為,在過去這七個月裡,我都快累死了!為了做Quake,我差點把命都搭進去了!” “不,”卡馬克說:“你沒有完成你的工作!你沒有盡到你的職責!你對項目無益,你對公司無益,你是公司的禍患,過去這幾年裡你給公司造成的損害大於你給公司的貢獻,你本該做得更好,但是你沒有,現在你必須離開!辭職書就是這一切的終結!你現在就簽了它!” 我不要在這裡,艾德里安把頭低得更深了,他心裡默念道,我不要在這裡,我不要在這裡。他知道卡馬克和羅梅洛都有各自的道理,但他也知道,這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時間忽然停止了,羅梅洛沉默下來,一如往常,他內心深處的比特又開始跳動:這不是什麼過不去的坎,不管是他的父親、他的繼父、還是他那破碎的家庭、或是他這破碎的公司,都不曾,也不會讓他倒下。反正我也在計劃著和湯姆開一家新的公司,他提醒自己,就這樣吧。他不是個敗將,他是在開始新的人生。羅梅洛簽下名字,把辭職書遞給卡馬克,然後昂首走出門。 當卡馬克看著羅梅洛毅然轉身離去時,他沒有看到一絲留戀或悲傷,相反,他覺得這對羅梅洛似乎是一種解脫,也許,這一天已讓羅梅洛等了很久,現在的id束縛了他的創造力,現在的id無法實現他心中宏偉的夢想,就在這四十英尺見方的會議室裡,卡馬克想,羅梅洛又踏上了新的征途。 ﹡﹡﹡﹡﹡﹡﹡﹡﹡﹡﹡﹡﹡﹡﹡﹡﹡﹡﹡﹡﹡﹡﹡﹡﹡﹡﹡﹡ 兩天后,羅梅洛在id的辦公室裡告訴世界:“這什麼計劃文件的時髦我只趕這一次,我已經決定離開id軟件,成立一家有著不同目標的遊戲公司。我不會從id帶走任何人。” 第二天,卡馬克更新了他自己的計劃文件:“羅梅洛已經離開了id,你將再也不會聽到關於我們下一個項目的天花亂墜,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在想什麼,以及我試圖做什麼,但我惟一能向你們保證的事情是:我會竭盡全力。” 一場死亡競賽曲終人散,下一場正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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